霍乱-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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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米先生

    米先生总是在凌晨时分起床,走出广仁堂药店,穿过寂静的村道,到颍河岸边去散步,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米先生在灰暗的光线里穿上鞋,他听到门外有独轮木车走动的声音。那只缺油的木轮在转动时声音有些夸张,这使米先生有些迷茫。他想,可能是自己夜间没有睡好的缘故,这使他想起了何立山。那个满脸皱纹长着一双短胳膊的司药已经离开他的药店三天了。吃过晚饭的时候,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太太说,我得到前面的铺子里守着,我不放心。米先生说着掌灯走到朱漆的书柜前,取出一册《本草纲目》,吹了吹书背上的灰尘。米先生恍惚地记得,自己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阅读过这部书籍了。米先生转身把灯放在桌上,一手把长衫的前襟撩在手里,一手扬起手中的线装书对坐在灰黄灯光里的太太说,我去了。米先生的方脸布鞋踏过湿潮的方砖来到当院里,那股从书里散发出来的中药气息被他所忽略,他只感到太太那冷淡的目光穿壁而来,这使得他的脚步有些犹豫。他立身回望,那座灰色的楼房现在已经变得面目不清,米先生只能在记忆里回顾这座他熟悉的楼房,从窗子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和二楼房角上的风铃声都仿佛离他十分遥远。他叹了一口气,在夜色里走过两边长满菊花的甬道,朝前面的药房里走去。菊花正是开放的季节,花朵的芬芳被米先生的某种思想所改变,在他的感觉里,他身处的庭院和整个季节都被浓重的中药气息所覆盖,那气息仿佛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和他所看到的每一件东西。由于这种感觉,每当夜色来临的时候,米先生都有一种渴睡的愿望,而那本《本草纲目》也只是作为一种摆设丢在他的床头,他在中药的气息里沉沉地入睡。

    夜间,米先生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他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是我,小春病了。

    小春?米先生的头脑清醒了,他身上的肌肉一阵紧缩,热血就沸腾起来。他拖拉着鞋奔到门边,由于急切,他把称药用的小戥碰掉在地上,金属撞击砖面的声音惊慌而刺耳。米先生拉开门说,是你?

    女人说,是我,小春病了。

    米先生说,我知道,这还用你说?每次都是这样。说着米先生已把那女人拥到床边,米先生说,快把他放下。

    女人说,不,小春病了。

    米先生一下子把女人摁坐在床上,去接孩子。可那女人却死死地搂着不放,说,这回真的病了,又屙又吐。

    米先生说,看你。说着,米先生弯腰把她的两条腿掀起来架到肩上,双手探到女人的腰间,只一下就下了女人的裤子。

    女人说不中不中,真的病了。米先生顾不得许多,一边用力一边说,有病咱看。说着说着女人就呻吟起来。他们把孩子夹在中间,孩子被剧烈的晃动所闹醒,孩子忍受不了过分的挤压而哭叫起来。米先生一边用力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别哭别哭,一会儿就齐。孩子突然停住了哭叫,有一股东西从他嘴里喷射出来,注在了米先生的脸上。米先生在兴奋之中闻到了一股热酸的气息,他感到注在他脸上的污秽慢慢地滑落,这使他在兴奋之后才真正地意识到孩子病了。他急忙摸着点上油灯,灯光里,他看到那女人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米先生过去拍她一下说,起来起来。米先生边说边去洗脸.而后从女人的怀里接过小春。他看到孩子的脸一片蜡黄,就嘟囔了一句,真病了。

    米先生没有听到孩子母亲的回声,那个时候她正蹲在一只瓦蓝色的便盆上撤尿。尿水击打便盆的声音分散了米先生的心思,结果使他对孩子的病情作了错误的诊断。几天后,当霍乱像那场刚刚过去的秋雨在颍河两岸流行的时候,米先生才真正地意思到这一点。

    由于夜间的经历,米先生在下半夜睡得很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屠户张文祥早起杀猪时弄出的声音,当他开门立在村道上的时候,那辆独轮木车已经远去,他在稀薄的光线里只看到了张屠户淡弱的背影。米先生没有在张屠户推着两扇白色的猪肉和一筐子下水走出家门之前散完步,这使他多少有些遗憾。米先生撩起长衫在狭窄的村道上行走,秋风从河道那边滑过来吹拂着他的面孔,这使他感到了凉意。在秋季的晨风里,米先生越来越接近河道,在那个早晨里,米先生最初看到对岸渐渐变黄的柳树,接着就看到了正在他面前滑过的一只白色的船帆。由于河堤的缘故,米先生当时只看到了半截船帆,那半截滑过的白帆使得米先生的情绪清爽起来,他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了。米先生紧走两步立在河堤上,那只正在河道里行驶的货船就彻底地进入了他的视线。

    土黄色的木船在秋风的推动下朝上游驶去,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儿子,想起今年夏季里他乘船前往南方的情景。货船在船夫的号子声中顺水而下,岸边时而响起的枪声和水面上日本人的汽艇,使米先生感到路途漫长而遥远。实际那是一次毫无目的的旅行,他渴望着在那次旅行中见到自己的儿子,在他的感觉里,儿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到过他的身边了。现在他很希望儿子能出现在河道里的那只大船上,可是米先生只看到一个船夫正在用力搬动船舵,使船偏离航道,有两个船夫正在高高的桅杆前忙活。在那只大船快接近颍河镇的时候,那只白帆如同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从空中滑落下来,这一点给米先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个秋日的早晨,米先生一直望着那只货船停靠在颍河镇的码头上,接着,他就看到了颍河镇外围那道高大的城墙。灰色的城墙挡住了米先生的视线,他只看到了城墙上空的那些在清晨里呈现灰色的树冠,由于光线的缘故,使他弄不清那些树木的真实色彩,一些淡红色的光线从他的身后照过来,把他眼前的城墙和河道涂抹得犹如梦境一般,一时里,他的视线有些恍惚,那只停靠在岸边的货船和从船上走下来的几个人似乎离他十分的遥远。

    米陆阳

    那个秋日的早晨,米陆阳被船篷滑落的声音所惊醒,他没有弄清那轰鸣是淡弱下去的炮火声还是渐渐远去的战车声,一时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许多日子以来的转辗迁移使他的睡眠常常处于眯盹之中,他对不稳定的军旅生活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在漫长的秋雨里不停地行军,使他十分祈盼过上蜗居的日子。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常常回忆起那些早巳流逝的安稳的医院生活,回忆起恍如隔世的生他养他的寂静的乡村,就连和太太难得的相聚里,他的眼睛也会流露出这种迷茫和企望。

    林夕萍在这个时候总是用纤细的手抚摸着散落在他额头上的乱发,并轻声地发问,又想家了?米陆阳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的目光迟钝地穿过太太幻影似的鼻粱,去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细细的秋雨里,有几个士兵抬着一头嚎叫的黑猪穿过满是泥泞的村道前往临时设在村公所的师部里去。林夕萍无奈地叹口气,轻轻地把头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米陆阳抚摸着太太的黑发,他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药水气。不停地护理伤员,不断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重伤士兵从他的手下死去,使得米陆阳的情感变得冰彻寒冷,他没有为在这战火纷飞的战争瞬间还能拥有自己的女人而兴奋,而他的眼前滑过的却是广阔的荒野和幽深的颍河。他一边抚摸着太太的头发一边喃喃自语,他说,顺着这条河往上走就能回家了。他用手抚摸太太的脸,太太已是泪流满面。

    夜间醒来的时候,米陆阳听到有风掀扬着树梢发出啾啾的声响,他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战马不停地踢桩和踏地的声音从隔壁的农舍里传来,这使他又一次想起他的故乡,想起他故乡里的那条悠长的河道,他知道只有在颍河流域广阔的土地上才会在夜间刮这样的风。他静静地聆听着故乡的风从遥远的西北方向奔荡而来,向他传递着某一种情感,或者说这是对一个漂移在硝烟岁月的军人的某一种暗示。在这个秋季的夜间里,米陆阳盼望他所在的部队能继续沿着颍河往上开进,那样就会越来越接近他的故土了。

    次日黎明,米陆阳接到命令,让他火速赶到师部待命。在师部等待他的是参谋长,参谋长姓高,名叫高山,但他的身材非常消瘦低矮,这和他的名字极不相符。精神疲倦的参谋长推了推金丝眼镜说,刚刚接到军部的电报,让你在五个小时之内赶到阜阳,接受新的任务。米陆阳迟疑了一下说,能带上我的太太吗?参谋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他燃着一支烟,灰白色的烟气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在他们之间慢慢地散开。米陆阳在散开的烟气里看到了参谋长朝他点了点头,随后参谋长说,可以。

    上尉军医米陆阳,在一个雨后阳光灿烂的早晨,带着他的太太和两个卫兵向西进发。马蹄纷乱的声音在潮湿的乡间土路上不停地响起,一些被焚烧的村庄残迹和布满弹坑的田野以及流离在异乡的农民从米陆阳的视线里一一闪过,他对这些布满伤痕的现实早巳感到麻木,他的思想被秋日的阳光所融化。

    两个小时过后,一条深邃的河道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米陆阳勒缰踏岸而立。灰色的河面似一条苍龙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的天际,两岸的杂树野野莽莽。几丝腥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掀扬着米陆阳敞开的上衣,他紧锁双眉一言不发,久久地望着这条穿越他故土而来的水脉。之后,他松开马缰。那个秋日的上午,许多在河道里行船的船夫都看到了那几匹在河岸上奔驰的战马,战马的嘶叫声使他们惶惶不安,他们不敢相信洒满河道的阳光,他们的情绪仍旧浸泡在还没有走远的雨季里。那个秋日的上午,上尉军医按时到达了颍河流域的重镇阜阳,秋风安抚着汗迹遍体的战马,战马疲劳的蹄声使得米陆阳情绪低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在等待着他。

    十五集团军司令部临时设在一家倒闭的工厂里,工厂里十几棵粗大的本地槐由于不明的原因而一起接近死亡,被死亡气息所熏染的树叶不停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黄雨。米陆阳就是站在那飘零的黄叶里看到青龙风的,同时看到青龙风的还有米陆阳的太太林夕萍。青龙风的出现使他们感到突然,他们怔怔站在那里,看着满面笑容的青龙风走过来。青龙风朝米陆阳伸出一只手来,他说,没有想到吧?米陆阳应和到,真是没想到。一些有关青龙风的陈旧往事不停地涌进他的脑海,接着又迅速地离去,他在飘落的黄叶里看到青龙风朝自己的太太点了点头,他恍惚地听到青龙风说,见到你真高兴。那声音对米陆阳来说很陌生也很遥远,这使他的情绪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即使当他得知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故乡颍河镇的时候,他也没能高兴起来。

    在那个战事频繁的秋日的下午,米陆阳和上尉军官青龙风一道接受了一项特殊的使命,前往二百余里之外的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去调查已经开始在那里流行的霍乱病况,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所在的军团就要开赴那个地区同敌方作战。

    他们是在那天下午登上那只货船的。那条船舱高深的货船停靠在颍河的南岸,河道里林立的桅杆仿佛一片秋后的茅草,四个穿着船夫衣衫的士兵早在上午就来到了船上,他们松散地坐在中午的阳光里,望着临近船只上的船妇撅着硕大的屁股洗衣服,船妇探到河里汲水的木桶所发出的声音如水浪一样在河面上闪来闪去。现在他们看到三个穿长衫的男人和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从岸上走下来,最初他们以为那是几个渡河的商人,当他们看清那是他们的上司的时候,都立即紧张起来,显露出一种军人的姿态来。米陆阳看到青龙风朝他们摆了摆手说,以后不要这样,你们不是都摆弄过船吗?还像过去那样。然后他指着身边的米陆阳说,这也是你们的长官,你们今后就称他米先生,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护送米先生和他的太太,明白了吗?等他们应声之后青龙风说,好了,起航吧。

    米陆阳怔怔地立在船头,望着船夫起锚调篙升帆,涨满秋风的白帆和桅杆在他的头顶上空发出叽叽扭扭的声响,船头拍打河水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河面上传过来,打酥了他的骨头。林夕萍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阳哥,顺着这条河我们就能到家了。米陆阳揽过他的太太,一带清澈的绿水被他的泪水所模糊,两岸黄色的土地和树木显得湿润而漫长。

    黄昏降临的时候,米陆阳在自己的船舱里听着河水击打船帮的声音慢慢地入睡,他对自己的太太说,睡吧,天亮之前我们还可以到家呢。他想在这只高深的货船到达故乡之前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在黎明之前醒来,看看故乡的河道,聆听故乡的秋风是怎样的歌唱。这一觉是他许多日子以来完全放松地入睡,一直到滑落的船篷把他惊醒。米陆阳坐起来,船舱里的光线仍旧很暗淡,他伸手撩开挂在舱窗上的布帘,一丝潮湿的河风扑面而来,河水拍击船舷的声音再次涌进他的耳朵。他急忙披上长衫走出船舱,那时货船已经接近刚刚醒来仍旧处于惺忪之中的河岸,接着他就看到了那道他熟悉的高大的灰色城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到了。

    米陆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转身回望,几百里水程已经被抛在他的身后,他曾经设想过在货船接近故土的时候肃立船头让秋风吹拂他的黑发的情景,可是由于沉睡的缘故,他失去了实现那个梦想的机会,这使他感到遗憾。他看着货船一点点地靠近被雨水冲洗得干净呈暗红色的码头,突然想起了他的太太,他想应该让她一起来看看久别的故土。由于刚才他从睡梦中醒来,故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忘记了睡在另一个床铺上的林夕萍。

    林夕萍

    在梦境里,林夕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的故乡颍河镇,她常常独自一人沿着铺满红石条的狭窄街道往前走,街道在烈阳之下散发着烤人的热气,可是街道总是长得没有尽头,她又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前方呼叫她,萍萍。那声音在她的视线里翩翩起舞,如一只白色的蝴蝶,那声音她多熟悉呀,可又总是分辩不出那是娘的声音还是爹的声音,于是她就不停地追赶着那精灵一般的蝴蝶。她往往走得大汗淋漓,口渴难忍,在挣扎之中醒来。有些时候她会看到米陆阳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望着她。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她看到米陆阳那常常被水冲洗又浸泡得满是药气的细手从空中滑过,轻轻地落在她的面颊上。他说,看你,出了一脸的汗,又做梦了?林夕萍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只是用一种凄婉的目光望着他,听他对她叙说。又梦见家了?你真是幸福。我多想在梦中回到颍河镇,可是我的梦偏偏不让我回去,我一做梦就是各种各样被支解的身体,那些身体总是不停地对我嚎叫。

    林夕萍轻轻地捉住米陆阳的手,她看到阳光照在米陆阳的脸上,鼻梁和嘴唇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更加憔悴。她拿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摩着自己的脸,划了几下她突然停住了,她说,阳哥,梦中的东西离我太遥远,我总觉得常常在梦中见到的东西,在现实里就很难再看得到,怕是这一辈子我也回不去了。

    林夕萍的嘴被米陆阳的手捂住了。他说,又在说傻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的。米陆阳看到有两行泪悄悄溢出林夕萍的眼眶,在她的鼻梁两侧流动。林夕萍没有再说话,细雨蒙蒙的颍河镇再次回到她的记忆里,她常常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梦境里,出现在她脑梅里的街道往往是阳光普照,而她在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颍河镇总是细雨蒙蒙,那细雨无边无际,浸透了镇里的每一所房屋每一棵树木和每一个人的面孔,凄哀的秋风在细雨里从河道里走进镇子,在街道上徘徊,最后都拥挤在镇子中央的林家大院里,塞满了院子里的每一片空间,使得霉烂潮湿的空气和夜色一样浓重。林夕萍就是立在过厅里,目光越过在秋雨里几乎败落的花坛看到姨父米先生走出后院的楼门的。他的身后跟着手持暗红色雨伞提着药箱的何立山,那把暗红色的雨伞如一枚飘落的叶子在空中滑行,最后来到东厢房的花格门前。林夕萍听到米先生如雨一样潮湿的声音,随后那门洞开了,洞开的扇门里立着一个秃秃的脑门,林夕萍看到那是她的姑父谷镜虔。他们就那样站在细细的秋雨里相视而语,事隔多年之后,林夕萍一点儿也记不起他们谈话的内容了,她只记得那期间林家的两个佣人也从后楼里走出来。尽管隔着细细的秋雨,林夕萍也能看到他们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惊恐之色,他们垂立在东厢房的门前听着米先生和谷镜虔吩咐,之后就匆匆地沿着花坛往过厅而来,他们匆忙的脚步声在花坛一侧的方砖甬道上惊飞,而后又被细雨所淋湿,软绵绵地在林家空荡荡的大院里落下来,落在林夕萍少年的记忆里。林夕萍立在过厅里,望着那两个面色有些疲倦的佣人迎面走来,他们用悲伤的目光望她一眼就穿厅而去,那个时候她弄不懂那目光所包涵的意义,她只是麻木地听着那些她熟悉的脚步声离她而去,挂在她面前的仍是绵绵不断的雨帘。许多年来,林夕萍都在想那些没有根由的雨,她不知道那些细绵绵的雨是谁送到天上而后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尽管到后来她跟着她的表兄米陆阳坐车乘船到遥远的汉口去念洋学堂,她也不大同意老师所讲的雨的形成过程,一讲到雨,她的脑海里就呈现出阴郁而没有尽头的秋雨,她想,那雨是谁弄到天上又慢慢地倒下来的呢?是爹和娘。后来在她跟着米陆阳去一个前沿阵地救护伤员的时候,当她面对另一场秋雨时她才突然意识到,那雨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来的!那时米陆阳在前面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她,你说啥?

    林夕萍看到秋雨已经淋湿了米陆阳的军衣,许多黄色的泥浆把他的裤角涂染得花花达达。她理了一下被雨浸湿的头发说,这雨都是爹和娘弄到天上又倒下来的。林夕萍看到米陆阳的身子在雨中哆嗦一下,而后走过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脖子,他说,又想家了?林夕萍没有说话,她推开米陆阳的胳膊,前面不远的阵地上有一匹红色的战马不停地在雨中的硝烟里奔跑,那红色的战马使她想起何立山那把在雨中慢慢地飘向她的暗红色的雨伞。雨点撞击油纸伞的声音仿佛某种鼓乐的声响一点点地滑向她,她看到被雨伞笼罩着的那张粗糙的脸更加阴郁,何立山走到她的面前停住了,她看到何立山那肥厚的嘴唇动了一下,他说,小姐,叫你呢。

    林家大院的过厅通向东厢房的路程在林夕萍的记忆里是那样的漫长。她沿着后院花坛东侧的甬道行走,西边花坛里的菊花正在连绵不断的秋雨里败落,她身后的过厅和面前的青砖木楼在灰暗的光线里显得那样的高大,她好像行走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木楼上的风铃响个不停,她脚下甬道上的青苔生长得肆无忌惮,在糜烂的雨水里生机勃勃,绿得刺眼。林夕萍抬头看到东厢房的花格门全都被雨水打湿了,油漆剥落的花格门由于雨水的渗透显露出很明显的木纹,那木纹在林夕萍的面前呈现出各种姿态。她站在自家院子里东厢房的门口望着那个启开的门洞,在何立山为她撑起的雨伞下,她看到无数明亮的雨丝在空中滑落的痕迹。何立山说,小姐,走呀。

    林夕萍用右手提了提她紫红色旗袍的下摆,走进厢房,尽管厢房的前墙几乎全装了花格门,但光线仍比室外暗淡。在暗淡的光线里林夕萍看到米先生和谷镜虔分别坐在后墙前玄色的太师椅上,他们的目光在灰暗里闪烁不定,林夕萍在寂静里听到了他们混乱的呼吸声,她看到他们在阴暗的光线里相对而视,而后看着她,她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羽毛一样在她的面颊上滑过。不知过了多久,米先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起先他企图接近林夕萍,但走了一步他又停住了,他干咳了一声才对林夕萍说,乖,你爹娘这回病的不轻,他们一直又屙又吐,我几乎用尽了药,可都止不住。

    姨夫……

    唉——米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乖乖,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不信问你姑父。

    姑父——林夕萍凄凄地叫一句,望着仍在太师椅上坐着的谷镜虔。谷镜虔把捂在脸上的大手拿开对她说,乖,我跟你姨父啥法都想了,可是不中了,你爹娘已经不中了,我都让人给他们准备后事了。

    林夕萍听到姑父的声音如鸟的翅膀一样在湿漉漉的天空中震动,那声音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不真实,她在那虚飘的声音里慢慢地滑坐在地。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林夕萍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姑父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种像鸟飞翔的声音如雨水一样洗去在那个秋天发生在林家大院里杂乱的事件,只单单地剩下了埋葬父亲和母亲的葬礼。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如每天必临的黑夜一样终日晃动在林夕萍的眼前,白色的纸钱落满了镇里那血块一样色彩的石条街道,然后被众多的脚步所践踏,凄厉的唢呐声敲打着每一个送葬者的耳鼓,轰鸣的三眼枪声不停地炸裂着灰色的天空。在战事频繁的时光里,林夕萍往往把远处或近处传来的枪声误认为那是遥远的三轮枪声,她是在三轮枪的硝烟里看着爹和娘那黑漆的棺材慢慢地滑进墓穴的,她总是在躺满伤员的病房里看到埋葬父母那凄惶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就会痛苦地捂上自己的眼睛。

    在这年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在十五军团的战区里悄然开始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让人恐慌的霍乱弧菌在部队住地附近的河水里生长,让人生厌的苍蝇带着那种让人恐惧的霍乱弧菌如敌机一样在士兵们中间穿行,林夕萍的卫生队所住的村庄里到处都是苍蝇的嗡嗡声。米陆阳悄悄地把她拉出病房,然后对她说,萍,从现在起,你必须离开病房,这里已经开始流行霍乱。

    霍乱?

    对,霍乱。就是当年姨父得的那种病。

    林夕萍哆嗦了一下。那些伤兵又屙又吐的声音从临时改作病房的农舍里传过来,使林夕萍幻想当年父母患这种病的样子,这使她深深地陷在痛苦里,阳光普照的日子,枪炮声悄悄地隐退了,空间硝烟的气息被霍乱患者排放出来的臭气所代替,林夕萍通过窗口望着几个带口罩的士兵从被隔离的民房里抬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放到村边的麦场上。一辆军用吉普慢慢地从村道上驶过,停在麦场的远处。有一个士兵从车上取下来一桶汽油,洒在那些士兵的尸体上,他们准备焚烧那些因霍乱而死亡者的尸体。林夕萍看着慢慢燃起的火苗,顿刻泪流满面,她离开窗口,再不忍心去看那焚烧士兵的场景,但那火燃烧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从麦场里传过来,不知怎地她就幻想到自己被焚烧时的情景,这种幻想使她更加痛苦不堪。这种情景长久地驻守在她的梦境里,在梦境里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被焚烧,在他们所剩的货船驶向颍河镇的那天夜里,她又梦见自己被人抬着扔进了燃烧着的大火里,她惊叫着醒来,但她没有看到像以往那样拥抱着她的米陆阳。她听到了河水击打船帮的声音,下床弯腰撩开船舱窗口上的布帘,她看到了岸上那道她熟悉的灰色的高大的城墙。

    那个秋日的早晨,林夕萍在清冷的河风里走下了载她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的货船,她立在铺满暗红色石条的码头上看着青龙风与他的两个随从走上岸来,然后回头看了站在她身边的丈夫一眼。那时米陆阳的目光正在河道里寻视,她很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到了如蟒一样扭动着身躯的河岸,看到了如龙一样伸展着身子的河道,清亮的河水在晨曦中微微地荡漾。米陆阳拉了一下林夕萍,对青龙风说,走吧。

    他们一行走上码头,高耸的城墙横立在他们的面前,林夕萍看到城墙上的蒿草已经发黄,在晨风里微微地抖动。她看到丈夫的神色里流露出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丈夫一边走一边对青龙风说,这是南门。

    青龙风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林夕萍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这回离家有多久了?

    青龙风的问话使他们一同陷进回忆之中,由于战争的瞬间不停地对故乡的思念,已经使他们忘记了离别家园准确的时间了。米陆阳在光线暗淡的门洞下停住了脚,青龙风的面目在青砖圈筑的门洞下模糊不清,他说,记不起来了。而后深厚的门洞里又响起了他们纷乱的脚步声,他们在那些自己弄出来的声音里穿过潮湿的城门,来到了镇子里。

    林夕萍在那个秋日的早晨里回到了她常常在梦中走过的故乡的街道里,一街两行带出厦的门面房子显得是那样的陈旧,油漆驳落的门柱和门板在清冷的晨光里依次排开,街道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灰色的街道显得是那样的陌生。林夕萍看到有的门面已经打开,但在那些门面房里她没有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那些惊慌的目光里,他们穿过颍河镇狭窄的街道,逐渐接近林家大院。在行走的过程中,林夕萍已经看到了她家院子里那些高大浓郁的本地槐的树冠了。她看到有一群鸽子在树冠的上空飞翔,飞翔的鸽子一下子把她带回了幼时的记忆,她不由得一手抓住了米陆阳的胳膊说,你看,鸽子。米陆阳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天,那些白色的鸽子仍在空中盘旋,他说,是呀,鸽子。他回首对青龙风说,你看,鸽子。我太太小的时候最喜欢鸽子。

    青龙风在散发着一股霉变气息的晨风里朝他们点了点头,他说,多么漂亮的鸽子。

    随后,他们一起沿着街道来到了林家的门楼前,完好无损的青砖门楼在镇子的街道上如鹤立鸡群。青龙风提惯了马鞭的手朝门洞指了指对林夕萍说,这就是府上了?

    林夕萍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上前两步蹬上门台,轻推朱门,朱色的大门轻轻地叫了一下,开了,在深长的甬道上她没有看到一个人,但她仍旧闻到了从这所深宅大院里所散发出来的昔日的气味。她在众人的拥护下沿着长满青苔的甬道,一步步走进她幼年生活的庭院。她穿过两所厢房,在那些厢房里她没有看到昔日佣人的身影,黄色的叶子落满了昔日干净的甬道,这使林夕萍从内心深处生出凄伤和恐惧。在以往的梦境和现实里,她渴望着回到这所院子里,而在她的心灵深处她更惧怕回到这所已经没有了亲人并给她带来刻骨铭心的悲痛的家园。现在尽管在她的身后跟着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随从,但她仍感到孤独,她仍像置身于多年前那场无边无际的秋雨里,她在想象的秋雨里回到了家园。现在她穿过过厅,在过厅洞开的花格门前,她的目光穿过颓败的花坛看到挂着风铃的后楼,后楼的房门紧紧地闭着。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东厢房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穿便服的汉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群人使那个汉子怔住了,他摸拉一下紧皱的脸皮快步过来,在他们面前立住了,他说,诸位是……

    米陆阳说,你是谷雨吧?

    那汉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不由得叫了一句,呀,表哥。

    林夕萍在谷雨的脸上看到了她姑父谷镜虔的模样,但她没有看到昔日那个性情孤僻的少年的影子,她在他的脸上读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热情,接着那脸便被冷漠所覆盖,她看到她的表弟只是朝她淡淡地叫了一句萍姐,然后朝众人拱了一下手说,有失远迎,好在都不是外人,请吧。他转身从花坛的东侧往西走,林夕萍立在那里,她仿佛看到在秋雨中晃动着的姑父谷镜虔那宽大的背影。

    谷雨

    国民党淮阳县第九区党部书记谷雨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上午走出了现在他居住的深宅大院,在颍河镇狭窄的街面上他立足回望。那座昔日的林家门楼耸立在阳光里,灰色潮湿的屋顶和墙壁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雨季里,这一如谷雨的思想。多年以来他的思想就如那刚刚过去的雨季,如同被盐水浸泡着的船舱,似乎永远没有被阳光晒干的日子。这使他想起了父亲谷镜虔,老爹那宽厚的身影立在船头上,他的衣衫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这个以贩盐为生的小商人抚摸着站在他身边幼小的儿子的头颅沉默无语。腥潮的盐的气味从船舱里扑鼻而来,这是谷雨的感觉。在骨子深处,他总感觉到盐有一种腥潮的气味,那气味几呼浸透了他幼小的身心,使他总有一种饥渴的感觉。夏日的河面蒸沸着晃动的水汽,两岸绵绵不断的树木村庄和渔船对他来说都不真实,只有他身后的那只破了许多洞的灰色的帆篷在风中发出的呼叫声是真切的,常年随父亲的盐船生活,使得谷雨性格孤僻,岸上的世界仿佛离他十分遥远。他立在父亲的身边,感到河风的刚烈,他不由得叫了一声爹。

    谷镜虔蹲下来,用他那租糙的手抚摸着儿子被河风吹裂的脸,谷雨看到从父亲的脸上流露出—种内疚的情绪,爹说,我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去上学,乖你放心,爹会给你置一片宅子,盖上房子的!父亲的话深深地留在了谷雨的记忆里,那句话时常回到他的耳边。后来有一天谷雨突然明白过来,他的父亲早巳厌倦了那种在水上漂泊流浪的生活了,他真的想在岸上找一片土地安家立业,以此来结束他那盐贩子的生活。后来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这种愿望,在他和米景亮米先生一同在某年的秋雨里埋葬了谷雨的舅舅和妗子之后,他便以主人的身份住进了他的大舅哥林如涛的庭院,这一变化从表面上看来深刻地改变了谷家的命运,但后来的种种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谷镜虔的这种愿望仍同一场淡淡的薄雾,在时间上来说他们的家族只是做了一段林家宅院的看守人而已。谷雨作为一个大家的少爷出现在这所庭院里,他可以不像以前那样如同客居的外人老老实实地待在某一间屋子里,随着那个长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读诗文了,他可以自由地出入这所院子里的每一间房屋了,他可以任意地驱赶那群他表姐所喜欢的白色的鸽子了。后来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扇门窗和地上甬道上的每一片方砖,可是他仍感到孤单。每当夜色来临的时候他就惧怕这所院子里的空旷,他守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听着墙角蛐蛐的叫声他就会想起他的表哥米陆阳和表姐萍儿。这使他十分怀念在黄昏来临时他们蹲在墙脚下捉蛐蛐的时光,可是他的阳哥和萍姐到南方的某一座城市里去读洋学堂了,因此他不敢在夜色里走动,在灰暗的夜色里这所院子到处都飘动着他舅舅和妗子的眼睛。尽管这样,他仍然喜欢长久地待在阴雨连绵的雨季里,那个时候他才可以不去做事,和那群白色的鸽子待在南院的西厢房里。空洞的西厢房里到处都是鸽子退掉的灰白色的羽毛和没有清除净的粪便,他似乎很喜欢鸽子的粪便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他在那种气味里可以任意地像他的萍姐一样去抚摸那些羽毛光滑的鸽子。当他抚摸着那些鸽子的时候他就幻想着他的萍姐穿过那些本地槐的树萌从过厅里走过来慢慢地来到他的身边,那个时候他的心就会一阵躁动。他使劲抱着鸽子,在幻觉之中就像拥抱着萍姐。他听不到鸽子痛苦的呜叫声,看不到鸽子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绝望光芒。每次当他清醒的时候,那只鸽子就会从他的怀中脱落下来,倒在地上不动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种癖好越来越重,即使到后来他娶了陈州城里的—户姓陈的小家碧玉,也没有能改变他的这种癖症。这种癖症倒给了他许多勇气,纵使在夜间他也敢独自一人到南院的西厢房里去,一个冬日飘雪的深夜,他的新婚妻子在睡梦中醒来,可床上却没有了她的丈夫,她小心翼翼地掌起蜡烛,看到丈夫的棉衣一件一件地躺在床上,连鞋子也一动不动地丢在床下。这种情景的出现使她感到惊恐,她忙起身壮着胆子到南院的东厢房里唤醒佣人。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佣人胆颤心惊地陪着她找遍了院子,最后却在他对门的西厢房里看到了赤裸裸的谷雨站在冰凉的地上,怀里死死地抱着一只鸽子。鸽子被弄掉的羽毛撒遍了他的四周,垂死的鸽子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肚皮,他浑身发抖地嘴里不停地叫着萍姐,萍姐……由于他不停地对他的表姐林夕萍的幻想,结果导致了他狂烈的夜游症,在幻想中他不知道这样搦死过多少只鸽子。

    颍河镇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一癖症,当那群白色的鸽子在蓝色的天空中飞翔的时候,镇上许多熟悉他的人—下子就会想起党部书记那张忧郁痛苦的脸.在他孤独的时候,他很希望有人陪着他度过黑夜,使他暂且不去回忆那些使他痛苦的往事,因此在流失的许多的夜间,麻将牌的撞击声就从他居住的厢房里传出来,而在白天,那撞击声就化成了疲劳留在了他的脸上。夜间麻脸坐在他的对面从桌子上摸起一张骨牌使劲地用中指抠摸,他看也不看“叭”地一下子摔在桌面上,叫道:六万,要的就是它!麻脸由于激动,他扬起的胳膊在挥下去时带起的风扇灭了桌上的蜡烛,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和寂静中,浑浊的空气静止了一般,秋虫的呜叫声从院子里的某一处传来。谷雨推倒手中的牌说,散场吧。随后他吩咐麻脸说,你明天往城里跑一趟,给你嫂子送些东西。明天?麻脸在黑暗中说,城里已经进了日本人了。

    谷雨说,你怕了?几个熊日本人,那还是咱张军长的地盘。谷雨说完站起来往外走,习习的秋风使他感到天气已经渐渐变冷。他身后的三条汉于随着他在黑暗里穿过过厅拥到南边的厕所里去了,哗哗的排尿声在静夜里响起来。谷雨闻到了那尿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臊气,他有些厌恶地走到东厢房前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了—个混浊的声音,谁呀?

    谷雨说,起来给他们开门,明个儿你准备些衣服,让麻脸给他娘儿俩送到城里去。谷雨说完也往厕所里去,他和迎面而来的三条汉子擦肩而过,之后他在厕所里抖完了最后一下,接着回到后院的屋子里倒头就睡。

    谷雨被外边纷乱的脚步声惊醒的时候,看到天色已亮。他惺忪着眼睛打开高深的花格门,在清爽的晨曦里他看到了那几个立在花坛东侧的陌生人。这群陌生人的出现使抛怔住了,他摸拉一下紧皱的脸走过去,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他看到那个人朝他打了一个手势,接着说,你是谷雨吧。

    那人的声音一下子把他带回到少年时代,他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的表哥米陆阳,接着他就看了他的表姐林夕萍。萍儿的突然出现使他的头颅有些眩晕,一群白色的鸽子从他的思想里腾空而起,在蓝色的天空中盘旋。但现在已经成为颍河镇上的头面人物的党部书记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把众人引到西厢房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说,请——

    众人鱼贯而人,他们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几盆盛开的菊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谷雨扫了米陆阳一眼,随后他看着林夕萍说,萍姐,你还住这儿吧,还是你住过的房子。林夕萍眼睛一热,在泪光里她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这里,她看到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这间房子里的家具还像以前一样摆放着,她很感激地望了表弟一眼。谷雨却把眼睛移开了,他朝米陆阳说,阳哥,你们先坐,我安排一下几位兄弟住下来,先歇歇。随后他又朝青龙风说,既然你们跟阳哥一块来这儿,那都不是外人,都住在这儿吧。这里吃喝都方便,比住镇公所里强。谷雨看到青龙风朝他笑了一下说,好吧,有些事咱们回头再说。

    谷雨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出西厢房,他在院子里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高大的后楼,后楼湿漉漉的墙壁和房顶使他的思想仍旧深陷在连绵不断的雨季里,他在楼角上的风铃声中穿过过厅,在南院他推开了东厢房的门。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他没有看到那个红鼻子佣人,这才恍惚记得他应该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事了。他又重新回到院子里,高大的本地槐的树冠像一把伞罩在了他的头上,风吹着树冠一侧的叶子哗哗作响。他抬起头,许多光滑的枝枝杈杈横在他的眼前,稠密的叶子使他看不到蓝色的天。由于萍儿的出现,一件长久地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事件又忽地一下回到他的记忆里。在那个秋雨刚刚过去的早晨里,谷雨企图再度爬上那些本地槐树中的其中一棵,可是由于秋雨吃透了树身的缘故他爬了两下就滑落下来。他回身望一望过厅,那里没有一个人影,他迅速地脱下脚上的鞋别在腰间,拿出他从小在船上练就的爬桅杆的本领,快速地爬上了树,他选一个树叶稠密的枝干坐下来,在那里他再次看清了他身下女厕所的全貌。这种情景的出现使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他就那样坐着,手攀树枝回忆往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先看到跟随他表哥来的两个汉子从过厅里出来,穿过他身下的甬道朝大街上去了。接着他又看到那个红鼻子佣人推门从大街上匆匆而回,他穿过过厅朝后院里去了。由于过厅的屋脊,使谷雨暂且看不到在后院里所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一个断隔了多年但他仍旧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在他的渴望之中响起来,身着蓝色旗袍的林夕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表姐像多年以前一样在阳光里走进厕所。当她解衣蹲下去的时候,谷雨在事隔多年之后再次看到了表姐那映射着太阳光芒的下身,尿液击打土地的声音使他突然感到头晕,他脚下一滑,险些从树上掉下去。突然出现的声音使林夕萍惊慌地提起衣服,起初她以为这声音来自厕所的墙外,可是当飘落的树叶如雪花一样落下来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了树上的谷雨,她惊叫一声,说,谁?

    林夕萍没有听到回声,却看到,林夕萍一脸灰色的谷雨从树上溜下来,等她满脸羞臊从厕所里出来时,谷雨已经不见了。那个秋日的早晨林夕萍在路过西厢房时再次看到了谷雨,那个时候谷雨赤着双脚怀抱一只白色的鸽子在那里抖成一团,由于鸽子的出现,使得林夕萍平静下来,她走过去从谷雨的怀中接过鸽子说,你又耍啥猴?大清早爬树上弄啥去了?

    鸽子。谷雨颤抖着说,有几只鸽子老在那里做窝,姐,你看这鸽子,我还都给你养着……谷雨在鸽子粪便的气味里看到有明亮的泪花再度出现在林夕萍的眼中。他说,姐,你看这鸽子,我知道你喜欢鸽子……

    这时厢房外响起了脚步声,红鼻子佣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说,少东家,有客人?

    谷雨从腰里取下鞋子套在脚上走出南院的西厢房,他过去拍了一下红鼻子的肩膀说,有客人,你去王三那儿安排一些早点过来。他的佣人应了一声,去了。含足水分的空气打湿了那个匆匆而去的红鼻子佣人,他似乎在天亮之前就已经在室外走了很多路,这使谷雨想起了自己的太太,他的太太已经进城一月有余了,这种情景的出现,使谷雨从一种幻觉里渐渐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一眼抱着鸽子立在厢房门口的林夕萍,就朝过厅里而去。在行走的过程中,他再度陷入了忧郁的情绪里,一直到现在他立在阳光灿烂的街面上,也没能从那种情绪里摆脱出来。望着那座潮湿的昔日的林家的门楼,阳光就化成了细雨遍及了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在街道上他与茶馆的挑水夫擦肩而过。路过镇公所,他也没有同往常一样走进去,而是继续穿过一街两行的门面和街人的问候声逐渐接近黄色的田野,他穿过北城门,田野里稀疏的庄稼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灿烂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在他的感觉里无边的田野仍旧置身于无边的秋雨之中,秋雨在他的记忆里绵绵无期,这使他精神恍惚,他弄不清阳光和秋雨的差别在那里。谷雨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脚踏潮湿的土地逐渐接近一片生长着茂密的松柏树林的墓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前往墓地。由于米陆阳和林夕萍的突然出现,使得他六神无主,这就像三年前突然得到他老爹被人绑了票一样显得有些神情痴呆。神智有些痴呆的谷雨在那个月黑风高的秋夜身背三百块袁大头按约沿着河边的纤道一点点地接近鬼湾,他在映照着星光的灰白色的河面上看到了那只黑色的小船,他听到了河水撞击船舷的呱咚声,他看到了在船上蹲着一个黑黑的身影。他提心吊胆地慢慢地接近那条离岸约有丈余的小船,轻轻地说,喂,来了。这时在他的身后突然伸出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腰。谷雨一哆嗦,那袋银元就撞在了地上,银元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河道里显得十分刺耳,使人毛骨悚然,谷雨听到身后的人说,别动,动我打死你。随后有一只手上上下下摸遍了他的全身,接着那人说,把船拉走,一直走,你爹就在那船上。谷雨按照那个人的吩咐走到河边摸到了系船的纤绳,他淌着河水拉着那条小船沿着河道往上走。在那个寂深的秋夜里,谷雨听到河水一下又一下击打船头的声响。等他把船拉到颍河镇的码头上时,他才忍不住叫了一声爹,可是他没有听到爹的回声。他忙丢下纤绳趟水奔到那条小船边,他用手摸到了爹那被捆绑着的身子,可是爹的身子已经凉了。谷雨悲凄地叫一声,爹——后来谷雨在爹的身上找到了绑票人留下的一张纸条:

    你爹得了林家的不义之财,所以他才得到如此下场。

    纸条上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像刀子一样横在了谷雨的心上,时时都在割疼着他。那句话如一座山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即使现在他面临广阔的秋日的田野也不能卸下。这天颍河镇党部书记谷雨肩担重负精神恍惚地逐渐接近离镇子三里有余的墓地,在那里安葬着他的老舅和妗子,也安葬着他的母亲和老爹,他想在那里找到一片能放下重担的地方。但在墓地的墓碑旁,他看到了一个在梦中自言自语的人,在花花达达的树影里,他看清那个人是在米先生的药房里当司药的何立山。

    烟鬼何立山在那年的秋天像一个幽灵在颍河镇四周的田野里游荡不定,许多在田间劳动的农人都看到他流着长长的鼻涕在湿潮的庄稼地里行走。他走着走着就会用胳膊搂着肚子在豆地里或者稀疏的高粱地里蹲下来呀呀地发出尖叫,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撕裂着他的骨头和他土黄色的皮肤。谷雨知道常年烟鬼的生活已经吸干了他的肌肉,现在躺在他面前的何立山骨瘦如柴。那些棕色的干膏已经熏黑了他的肠道,一日又一日穿肠的吗啡因已经渗透了他的骨髓,那些棕色或者黑色的干膏就是他的命,一天不吸两口他就会有要死掉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已有三天没有闻到那些能使他神魂颠倒的气味了,这使何立山神智不清,白日里像条疯狗游荡在广阔的田野里,一切事物都成了他谈话的对象。夜间他就来到镇外这片枝叶茂密的松柏树林里,在某一块石碑边躺下来,渐渐入睡。睡梦里他喃喃自语,许多陈旧的往事很清晰地回到他的梦中。在这个阳光灿烂秋日的上午,他却意外地看到了党部书记谷雨走进了他的梦境,他听到谷雨蹲在他的身边呼叫他的声音,何立山说,你咋上这儿来了。

    谷雨说,我来看看俺爹。

    何立山说,你爹死得好惨呀。

    谷雨说,是谁绑了俺爹的票?

    何立山说,我当然知道,是米先生,是米先生出钱让土匪绑了你爹的票……

    谷雨听到在睡梦中和他对话的何立山的话语十分地清晰,那些话语使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站起来用脚踢了踢何立山,何立山喃喃的话语就再也听不清字脉了。谷雨双手抓住何立山的衣襟摇晃着他,你醒醒,你给我醒醒。他看到何立山睁开了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片刻又闭上了,接着打起呼噜来了,从他鼻孔里喷出的气体使谷雨感到恶心,他丢掉他,他又像头死猪在睡梦里睡去了。松柏的身影使得墓地阴气丛生,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谷雨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墓碑前的何立山,心中一揪一揪地冷,他走到父亲的坟旁看了两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墓地。在他行走的过程中,他看到许多农人都在地里开始收获庄稼,收割后的土地在阳光下袒露着胸怀。在十多年前,这里也有何立山的几十亩肥田,可是由于上了烟瘾,他把那些田地都吸光了,全都卖给了开烟馆的林如涛了。颍河镇上的大财主林如涛就是靠他的烟馆把周围的许多土地收为已有,因而他成为了颍河镇的首富。谷雨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一些有关何立山和他舅舅林如涛的传说,在阳光里他突然看到从镇子的城门里奔出一匹白色的马,白马的蹄子撞击着潮湿的土路,从声音里,他认出了那是他自己的坐骑。

    青龙风

    青龙风注视着对面门前两盆盛开的菊花,敞开的房门很像一个长长的取景框,正好把东厢房与西厢房之间的那片空地收在里面,盛开的菊花被它身后的黑色的门洞衬托着,异常地鲜艳。青龙风似乎感觉到阳光在抚摸那紫色的花朵时所发出的声响,他猛地从玄色的太师椅上站起来,搓了搓双手,用力拢了一下他粗而浓黑的短发,然后走到门前,他再次看到身穿蓝色旗袍的林夕萍搬着一盆菊花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由于神情专注,她没有看到立在东厢房里的青龙风。她把那盆开着金黄色花朵的菊花同另两盆摆放在一起,接着,她在花盆前蹲了下来。青龙风看到了紫色和黄色的菊花所映照的林夕萍,在她的身上似乎散射着一种夺目的光彩,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渴望,他真想走过去拥抱这个长着一头秀发身材苗条的女人,但他只是使劲嗅了嗅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到处散发着霉变气息的院子里,他却始终感受到有一种淡淡的混杂了芬芳和来苏儿的气息,他知道这种混合的气息来自淮河边上一个名叫凤台的小城里的一所陈旧的庭院里,他知道这气息来自林夕萍那像瓷器一样细腻的呼吸。由于战争的缘故,身强力壮一身帅气的青龙风却住进了第十五集团军临时的医院里。青龙风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如期而至的梅雨,心中顿生一丝淡淡的伤感,他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句诗: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他把那一张写了两句小诗的白纸平放在盖了薄被子的胸前,在窗外浙淅沥沥的梅雨声中渐渐地入睡。在梦中,他被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在阳光里走进一片成熟的梅园,成熟的梅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成熟的梅子在阳光下放射着金黄色的光芒。他激动地搓起手来,他说,啊,多好的梅子。是呀,他身后的女子也一样赞叹道,多好的梅子。青龙风转身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脸,他说,你想吃吗?我去给你摘!青龙风一用力,他就站了起来。女护士在他的身后叫道,勇士,你的腿!青龙风拍了一下他的腿说,我的腿不是好好的吗?说着他就爬上一棵树,他用力地晃动树枝,那些金黄色的果子在女护士夸张的惊叫声里纷纷坠落。那女子一边不停地拾一边叫道,够了够了!青龙风从树上跳下来,来到她的身边,他看到了她那迷人的眼睛。她把一个梅子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而后伸到了他的脸前,她说,张嘴!青龙风就张开了嘴,他吃到了酸甜的梅子。喂,醒醒!他被一只手推醒了,阳光和梅园消失了,而梦中的护士却真实地留在他的眼前。她说,你做梦了?他说是的,我做梦了。一定是个好梦,我在这儿看你多会儿了,你一直在梦中微笑。是的,我梦见了你。青龙风看到有一片红润从她的脸上掠过。她说,瞎说。不瞎说,我梦见你推着我去了一片梅园,一片阳光下的梅园。是吗?她说,要真是这样,等有太阳的日子,我推着你出去走走好吗?好了,现在咱们开始换药。青龙风感到她柔软的小手在他的腿上走动,他在那种感觉里忘记了疼痛。等换完药以后,她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他疑惑地把纸展开,看到了他刚才写的两句诗。她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柳宗元的《梅雨》里的诗句。青龙风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她,久久的,就如同他坐在床头看那场无边无际的梅雨,他耐心地等待着那场梅雨悄然离去,他渴望着有阳光普照窗外的世界。灿烂的阳光最终出现在青龙风的视线里,那个护士也真不食言,她用一辆临时改装的推车推着她心中的勇士走出临时医院,穿过小城凤台的街道,但是那天他们没有见到青龙风在梦中所见的梅园,在小城的边缘,到处都是陈旧和新鲜的弹坑,到处都是烧焦的树枝。但梅雨过后的天气是清爽的,枪炮的硝烟被细细的雨丝所洗涤。他们在蓝色的天空下小心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弹坑,逐渐接近宽阔的淮河河道。宽阔而明亮的河水似乎离他们很近,他们看到白色的帆船在战争的瞬间航行在这条很著名的河流之上,他们感觉到习习的凉风从远处的河道里吹过来掀扬着他们的头发。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有马的嘶鸣从左边的河道里传来,他们看到有一匹马在河道里奔跑。青龙风激动地叫了一声,马!他说,你看马!

    听说你就是从马身上跌下来的?

    是的。那天我们正好和日本鬼子的骑兵相遇,在厮杀中我的腿不知怎地就中了一枪,结果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青龙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那匹马离他们越来越近,接着,他看清了上尉军医米陆阳那张因运动而涨红的脸,那张翕动着鼻翼的脸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张仔细看显得很陌生的面孔,在这个秋雨刚刚过去的小镇里的一个深宅大院里中断了青龙风对往事的回忆。真实而陌生的颍河镇和他的想象相差很远,他最初用南方的一些小镇的格局来给这个镇子定位,但当刚他一踏上这个镇子的街道,这个出身在江南某个水乡的军人突然明白他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颍河镇地处北方,尽管颍河是淮河的支流,但这个位于颍河边上的镇子和南方小镇的格局已经相差甚远。深邃的河道高大的城墙低矮而敦实的房屋都使他感到陌生,就像这会儿出现在西厢房门口的米陆阳。米陆阳的书生意气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中医气息最初使青龙风误认为他是他的同乡,可是当他从林夕萍的口中得知他是北方人的时候多少使他有些意外。当今天早晨他在颍河镇的街道上行走时,他突然觉得米陆阳和林夕萍应该和这个镇子格格不入才对,他们的外表和气质如同两片绿色的树叶突然飘进灰色无光的冬天里。可是现在当他看到米陆阳站在林夕萍的身后在北方的阳光下看着那几盆菊花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这种想法的失误,他终于感觉到他们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北方这片土地给予的,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和这块土地紧紧地相连,他们立在这个深宅大院里的阳光下的那种平静和安详是青龙风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里应该是他们真正的家,或者说是他们的归宿。这种想法的出现使青龙风的心中生出一种不安和焦虑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马的嘶鸣。马的嘶鸣使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快步走到院子里,他说,马,哪儿来的马?

    米陆阳和林夕萍都抬起头来看他。米陆阳说,没有马呀,我没有听到有马的声音。

    青龙风听到了马吃草的声音,他闻到了一股草料的香气,他说,有马,肯定有马。

    那是我们东家的马。这时那个红鼻子佣人出现在过厅里,他说,就在南院的马厩里。

    青龙风用力拢了一下他的短发,朝米陆阳和林夕萍笑了一下就匆匆地朝南院去,在西厢房南边的马厩里,青龙风果然看到一匹白色的马。他过去抚摸着马的鬃毛和嘴巴,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说完他解开马的缰绳,对身边的红鼻子佣人说,我出去溜溜。

    青龙风在那个秋日的上午骑着那匹为颍河镇人所熟悉的白马穿过狭窄的街道往北而去。他坐在马上,镇子里的房屋显得更加低矮,这和他同在以往穿过的无数的陌生的村镇时的感觉没什么两样,现在只是没有了他身前身后的军队,在这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他突然有些怀念他的连队了。无论是清晨或黄昏他都喜欢纷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他的身边响起,可是三天前的一个命令使他暂时离开了他的连队,他按照上级的命令在他的手下挑出四位懂水性能使船的士兵和一名话务员按时赶到了临时设在阜阳的十五集团军司令部。在司令部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他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他要带上几个随从和一个上尉军医前往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以调查霍乱在那里流行的病况为由,查清颍河镇一带的情况,因为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何国柱按照蒋委员长的手谕要和救国军第七军军长张岚峰会晤。军团参谋部把会晤的地方选在了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颍河镇南靠颍河,往北十余里就是茫茫水泽的黄泛区,与张岚峰的军部所在地淮阳县城只相隔四十华里,地理位置特别重要。最后参谋长强调,因为这次会晤事关重要,青龙风不得对任何人说起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之所以选派一个军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个军医是谁?

    米陆阳。

    米陆阳?

    是的。他的老家就是颍河镇,由他去调查霍乱流行的病况会给这次行动带来很大的方便。

    参谋长的话立刻使他想起了骑在马上朝他奔驰而来的上尉军医,接着他又想到了林夕萍。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对参谋长说,还有他的太太?

    对,还有他的太太,这样更合理一些。

    从那一刻起,颍河镇的格局就出现在青龙风的幻想里,可是事实与他的幻想差距很大,马蹄撞击着街道上暗红色的石条发出哒哒的声响,那些声音像阳光一样在树叶上晃动,发黄的树叶开始显示出秋天的意义,但这个出生在南方的军人并没有读懂这种意义,他只是一味地策马前行。那匹白色的马穿过颍河镇古老的街道,穿过深厚的北城门,来到了秋天的旷野里。那匹在雨季里圈了多日的马得到了骑马者的许可,放开四蹄在北方的田野上奔跑。没过半个小时,青龙风就看到了那片生长着许多野生杂草和芦苇的水泽,黄色的水面漫无边际,和远处的天连在一起。一个猎人看到有一个骑白马的人在秋天里的上午沿着水泽的边缘奔跑,无数的麻雀在马蹄声中惊飞而起,又很快如同被马蹄剖起的黄沙落下去。猎人立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骑马的人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视线里变小,最后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下部

    米先生

    米先生得到儿子回到颍河镇的消息是这天中午。那个时候米先生刚刚给最后一个病人看完病,站在朱漆的柜台前立身挺胸用左手捶打着自己的后背。秋雨过后的阳光洒遍了广仁堂药店前面的村道,湿润的黄土路所映射的光亮充斥着米先生那有些苍老的视线,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独轮木车渐渐接近药房的声音,那声音使他想起了屠户张文祥,然后他又想起了张屠户的婆娘。那女人丰厚的肌肉让他从内心里涌过一阵热骚。当那热骚涌过之后,他突然感到他置身的药房像眼下这个季节一样变得阴潮而肃冷,门外温暖的阳光似乎离他十分遥远,这种感觉使得他的腿有些发抖,他便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高高的长柜台挡住了米先生的视线,使他只能看到柜台与房椽之间的那片空间,一棵长满黑色斑皮的榆树被柜台和房椽所切割,只留下一截孤独的木桩悬在阳光里。一片又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随着车轴的磨擦声悠悠地旋飘,犹如米先生恍惚的感觉。他听到刺耳的木轮声不紧不慢地折磨着他的神经,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张文祥那颗油腻腻的脑袋,接着,木轮车的磨擦声就消失了。那颗油腻腻的脑袋慢慢地朝他晃过来,最后来到了柜台前停住了,那脑袋说,米先生,你家少爷回来了。

    处在恍惚之中的米先生一时没有弄懂张文祥话语的意思,他说,你说啥?

    你家少爷回来了。

    少爷?这一下米先生听清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混浊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清爽起来,他说,谁说?

    我说,我都亲眼看见了,早上我正在街上摆摊,从南门那边走过来几个外地人,起初我没在意,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很像你。还有一个女的,可能就是当年林家的大小姐了。我看着他们一块走进了林家的老宅,后来红鼻子老七上街打菜的时候,我一问,果真是你家少爷回来了。

    突然而来的消息使米先生有些激动不安,他一边不知不觉地搓着双手一边喃喃地说,我就说有事,我就说有事,我就说今天会有事!他们一定是坐船回来的,一定!他说着快步走出药房,把屠户独自抛在玄色的柜台之外,来到过厅里。通过过厅和后院的空间,米先生看到了沐浴在阳光里的后楼,他几步走进院子,立在两边开满了菊花的甬道上。穿厅而来的风掀扬或摇动着他的衣服和后楼房角上的风铃,叮叮当当的风铃使他想起许多往事,那些时常在他脑海里闪过的往事化成了他面前那些明亮而不可捉摸的阳光。由于突然而至的令他亢奋的消息那些多是阴暗的往事猛然间变得明媚起来,这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心情,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朝楼上喊了一声。唉——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风铃声里响起来,仿佛秋日的阳光下一只健康的黄鹏在充满霉变和中药气息的院子里飞翔,这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听到自己这么亮开嗓子说话了。他看看周围,除了一两个临时在过厅外的阳光里歇息的病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他才相信那声音确确实实发自他的体内。他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突出的喉节在他的抚摩下往上抽动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吐沫。接着,他看到二楼那扇挂着朱红窗帘的窗子打开了,在阳光里,他看到了太太那张苍白的脸。

    他说,唉,小阳回来了,还有小萍。他看到那张苍白的脸被朱红的窗帘盖住了。片刻,他听到了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米先生看到自己的太太身披一件红色的丝绸夹衣出现在楼门口。她匆匆地穿过两边摆满菊花的甬道来到丈夫的身边,急切地说,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这下倒问住了米先生,他向太太摆了一下手,说,你等等,我再去问问。米先生匆匆忙忙地穿过过厅,在药房里他没有看到那个油腻腻的张屠户,他朝依在柱子边取暖的病人说,屠户呢?屠户呢?

    屠户走了。其中一个病人说,说后又朝东边指了一下。米先生转身来到村道上,在村道上,他只看到张屠户那推车走远的背影,木轮叽叽扭扭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淡。他转回身来,看到自己的太太已经跟出来,他说,屠户说的。

    他咋会知道?

    看你,他咋会不知道?他亲眼看见的,早上他在街上忙活,就见几个人进了恁妹家那老宅,屠户认出他来了,还有小萍。米先生没有说完就看到太太脸上发生了某些微小的变化,一些清晰的往事又一次如阳光一样因为米先生的话语而光顾了他们各自的思想。米太太由于长年厮守在后楼里,她的面容呈现出了几分病态,这多少使米先生有些不快。他说,你先回去,在店里看一会儿,我去镇里看看。米先生说完一手撩起长衫的前襟,一手抓住从空中飘过的一片黄叶,沿着村中充满泥泞的土路朝颍河镇而去。

    在那个秋阳杲杲的中午米先生很快就走出了村子,他一边行走一边回忆着在那个仿佛已经离他远的夏季他乘船到南方寻找儿子的往事。两边田野里正在劳动的农人如一些影子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一棵又一棵楸树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摇晃着自己已经变得灰红的叶子,叶子的摆动声从空中传来,打断了米先生对往事的回忆。米先生一边行走一边抬起头来,阳光下的楸树叶在他的视线里放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这种乡间秋日的风景使他有些心旷神怡,许多年来这种心情与他无缘,他的身心常年浸泡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漫无边际的细雨在他的想象里无尽的飘落。他的目光从树上落下来,就看到了颍河镇那高大的城墙。由于刚才他一个心思低头行走,使他暂时忘记了他所行走的方向和目的,当他突然回到现实的时候,高大的城墙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使他吃了一惊,他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这道城墙了,无数个清晨或黄昏这城墙只是他视线中一道恍惚而糜烂的风景。他意思到自己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进过颍河镇了,那座他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镇子的格局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和回忆之中。现在面对突然接近的镇子他的腿不由得有些发抖,在片刻之中,那些灿烂的秋阳在他的视线里又都化成了蒙蒙的细雨,在蒙蒙的细雨之中.他手提药箱行走在颍河镇的石板路上,他要穿过镇子漫长的街道到林家大院为一个名叫紫竹的女人去看病,紫竹是他夫人的妹妹。他的小姨子在昔日生儿育女的时候得了一种古怪的妇科病,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的习惯性流产使她终日面色苍白,她坐在床头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工笔人物画,这给米先生留下了刻骨的印象。米先生手提药箱走在细雨蒙蒙的石板路上,眼前就常常闪现出那幅工笔人物画。有些时候他就不明白在这座落在辽阔的平原之上的颍河镇,街道上为什么会铺着红石或麻石,他不明白当初颍河镇的祖先们为什么会异想天开用船把那些山里的石头运到这里来。在他行医的生涯中,他很少在豫东平原这块土地上看到这种铺满石条的街道,或许这就是颍河镇的特别之处,于是在许多年前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镇子。一个春雨霏霏的中午米先生和父亲肩挂布搭踏进颍河镇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于是他的父亲就决定在这个镇子上安定下来。米家的广仁堂药店就此出现在颍河镇上,从此之后远近闻名。可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深秋,米家的广仁堂药店突然搬离了颍河镇,迁到了离镇东四里之遥的吴家湾,就此米家的广仁堂药店由于地利的缘故开始渐渐走向衰落,他也就此离开了颍河镇,只是在清晨到河边散步的时候才向西眺望一眼。现在那城墙在他的视线里渐渐高大起来,在他思想的秋雨里慢慢地朝他倾斜,并朝他压过来,这是他在梦中多次见到的情景,这种情景的出现,米先生不由得发起抖来。恐惧使米先生暂且忘记了进镇的目的,他不敢再看那堵城墙,而是折身穿过一片潮湿的田野朝河边走去。

    一两个在田间劳动的农人和他说话,那些话语如同他脚下踏地时所发出的声音,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在河岸边,他又一次看到清晨在河道里看到的那只高深的货船,这使他再次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儿的目的。他忍不住又往东城门那儿眺望,就这时他看到从东城门里驶出来几辆洋车,那几辆洋车沿着他刚才离开的土道渐渐地向东而行,这个突发的事件使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他急忙下到河道里,在河道里的沙滩上拼命地奔跑,他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他奔跑的姿势使他完全失去了以往文质彬彬的形象,这使几个在河里洗手的农人大为不解,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望着米先生的长衫被风掀扬起来,阳光下如一面陈旧的旗帜。但他们并不知道米先生奔跑的真正目的,他很想在那几个骑车的人到达吴家湾之前回到广仁堂药店,他想在那几个骑车人中间肯定有他的儿子米陆阳。

    米陆阳

    临近中午的时候,米陆阳终于对他的太太说,我想回药店看看,你呢?他边说边走出屋子。他想使自己的情绪尽量地平静下来,自从清晨步人这个他朝思暮想的镇子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处在亢奋之中。但由于长久地在异地生活,在战争的硝烟里穿梭,使得他那双看惯了死亡和鲜血的眼睛锤炼得不肯轻易地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但那亢奋的情绪仍然像一股暗流在他的体内涌动,这使他在没人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当他坐在西厢房里望着林夕萍一盆又一盆地往外搬菊花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怨恨,他恨林夕萍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很想在这个时候让她说一句,阳哥,走,咱回家看看。是的,在昔日他和谷雨一块同萍儿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庭院当作自己的家。可是米陆阳却忽视了这儿就是林夕萍的家,他真想冲出去几脚把那些菊花踢翻。他猛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但院子里的阳光和太太那专注的神情止住了他一时的冲动,他突然替林夕萍想到了这一点,是的,这里也应该是家,或者她想这儿就是他们共同的家,所以她也就没有焦急的必要。米陆阳想,我们千里迢迢从枪弹的瞬间回到这个她常常在梦中光顾的家难道还不够幸运的吗?接下来我们不是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一边重温故乡的风貌人情一边来平静地回忆童年的往事吗?这个时候他听到青龙风从对面的厢房里一边叫着一边来到院子里,他说,马,哪儿来的马?

    由于米陆阳深陷在思索里他没有听到马的嘶鸣,他说,没有马呀,我没有听到有马的声音。他看到青龙风仍持着一脸的兴奋,他说,有马,肯定有马。

    这个时候米陆阳看到了红鼻子老七出现在过道里,他说,那是我们东家的马,就在南院的马厩里。米陆阳看到青龙风用力地拢了一下他的短发,朝他淡淡地一笑就穿过过厅朝南院去了,片刻,他就听到有马蹄敲击南院甬道的声音。他说,这个家伙。随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这座深宅大院又陷在寂静之中。

    米陆阳立在林家的后院里,尽量平静地聆听着故乡的风摇动着林家楼角的风铃。他望着那群白色的鸽子在蓝天里盘旋,而后落在南边过厅那高高的屋脊上,一股幸福的热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林夕萍来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看一眼身边的太太,一下子把她拥到怀里。片刻,他弯腰把她抱起来,久久地立在阳光里,他们一同看着那群白色的鸽子再次从他们的视线里起飞,在他们的注目之下渐渐地溶入蓝色的天空,一直到那群鸽子飞出他们的视线。你多像一只白色的鸽子。米陆阳喃喃地说,你还记得以前我说的这句话吗?林夕萍吻了一下米陆阳,说,记得,就是在这儿说的。一晃好多年了,可又总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儿。是呀,米陆阳说,那时我多么想拥抱你,可那会儿姨父和小姨都在后楼里。米陆阳的话题无意之间中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一起往灰色的后楼观望。在高耸的楼顶上,他们看到了灰红色的瓦松,这使他们又想起那场刚刚过去的漫长的秋雨,但是他们没有目睹那场秋雨在故乡的空中飘落的过程,有的只是秋雨留下来的某些痕迹。现在阳光普照,有一股热潮在米陆阳的身上升起,并狂烈地撞击着他,使他产生渴望,他抱着林夕萍回到了西厢房里,把她放在床上。他一边热烈地亲吻她一边去解她的衣扣。林夕萍在他的身下扭动着,她说,看你,没关门。

    林夕萍的话使米陆阳停了下来,他双目如火注视着自己的太太,他说,这是在家里!你常常梦见的家里!她不再说话,她躺在丈夫的身下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力量,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她都没有这样尽情地感受到丈夫这么全神贯注的冲撞了。林夕萍的温顺使米陆阳异常的兴奋,在战争的瞬间,他很少在白天和自己的太太作爱,现在故乡的阳光从花格窗子里照射过来,照在他太太的脸上,他看到了妻子的眼睛里释放着迷离的光泽,那光泽如一潭深深的秋水把他淹没了,他像一个溺水者深深地沉没在太太的肉体里。事过之后他真切地感到了疲劳,就翻在床上昏睡。待他一觉醒来,天色已临近中午,这个时候他真的要到父亲那儿去了。自从进了颍河镇,他还没得到一点儿有关父亲的消息。他对林夕萍说,我去药店看看,你呢?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他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不跟我一块去?

    去。林夕萍说,我也该去看看姨父和大姨了。

    他们在那个秋日的上午一块走出了林家的宅院,来到大街上。由于太阳的缘故,那场漫长的秋雨终于结束了,镇上的居民们把多日捂在屋里的被褥和衣服都搭到阳光下晾晒。米陆阳和林夕萍一边行走一边观看着那些花花绿绿或者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秋风中摆动。在他们的嗅觉里到处都是霉变和臊尿的气味,同时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些躲在衣服后面或者街道两边各种各样的铺子里所投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使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镇子里的人发生了某些变化,或者翻过来说是他们本身发生了变化。这天中午,他们一块行走在昔日所熟悉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他就是广仁堂药店里的大少爷,也没有人认出来她就是林家大院里的大小姐,这使他们很顺利地就在火神阁那儿拐向北街,米家的广仁堂药店就在北街离火神阁不远的路西边。可是在接近家门的时候,米陆阳没有看到挂在家门口老大的膏药幌子,也没有看到停放着的一辆又一辆木轮车或者拴在门前槐树上的驴子或马匹,那些前来就诊的病人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把他家门前弄得热热闹闹,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排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朱色门板。他快步走到门边敲响了那个有些生锈的门环,接着他听到了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谁呀。

    在等待开门的片刻,他看到对面街面坐着的孙老太。孙老太在米陆阳的记忆里是一个剪窗花的民间艺人,小时候他很爱到她的铺子里,去看她为一些准备婚嫁的人家剪红色的纸花。可是现在她坐在街边的阳光里,手中却搭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他看到她的眼睛瞎了,他很想走过去和她说话,就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米陆阳看到一个面色很黑的中年人,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醋糟气。那人说,你找谁?

    米景亮。

    米景亮?米景亮是谁?

    我父亲,开药店的。

    噢,你说米先生呀,他早搬走了,现在这儿是酱菜店。

    搬走了?米陆阳很感到意外,咋会搬走了,搬哪儿去了?

    搬到乡下去了。那个黑脸汉子说,镇东吴家湾。

    林夕萍说,为啥要搬走?

    听说这里好闹鬼,我倒没见着,黑脸汉子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醋糟说,自从我搬到这里来,一回也没有见着。

    米陆阳怔怔地望着黑脸汉拍打着他的衣服,这时他听到有竹竿敲打地面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到孙老太用竹竿探着路走过来,她一边喘息一边说,是小阳吗?是米先生家的小阳吗?

    米陆阳和林夕萍忙过去搀扶她,米陆阳说,是我,大娘,我正要给你说话呢,俺家怎么搬走了?

    闹鬼。自从你姑父谷镇长被人绑了票打死之后这里就闹鬼了。这个是林家的大小姐吧?听声音就像,这闺女说话给你姨给你妈声调一样样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林夕萍的身子一边说,长高了,恁妈死那会儿你才到我这儿。她在自己身上比了—下说,你姑父死你不知道?也难怪,那时你们都到外边读洋学堂去了。每天到了夜里恁爹就赤着脚从屋里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叫,鬼,有鬼,谁也拦不住。每天夜里我都会被他的喊叫声闹醒,他得了梦游症,他在镇子里的街道上不停地奔跑,没想到了他这种年龄还会得这种怪病,可是—到白天,他又跟好人一样。后来他请人算了一卦,就搬走了,搬到镇东的吴家湾去了。

    孙老太那些不连惯的话语使米陆阳失去了进到他曾经生活过的药店里去看一看的愿望,他一边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放到孙老太的手里一边说,大娘,这钱是我孝敬你的,改天我再来给你说话。他拉着林夕萍就往回走,他没有感到黑脸汉子那有些惊异的目光,孙老太那些不连惯的话语又从他的身后传来,但那些梦幻一般的话语对他来说已经不太重要,这个时候他更加急切地想看到他的父亲。他和林夕萍来到火神阁的时候,他们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立住,看到谷雨从东街里走过来。由于行走的缘故,他们看到了在谷雨的面额上浸着细小的汗珠,他说,表哥,你们出来了?

    我想到药店看看,没想搬走了。

    是呀,搬走了,搬到吴家湾去了,我刚从那儿回来。

    你去了?我和小萍正要去那里。

    现在晚了,晌午了,咱先回去吃饭,吃了饭再去不晚,你们回来的事我都给姨父说了。

    你见到恁姨父跟恁大姨了?

    见到了。我也有好多日子没见过他们了。谷雨说着看了表姐一眼。他的目光和神情在米陆阳看来和昔日躺在病床上的伤兵没有太多的差别,这使米陆阳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北街里传来了马蹄敲打街道的声音,他们一齐看到了青龙风。青龙风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骑在那匹马上,注视着他面前的三个人。那三个面色不同的本地人立在洁净的红石街面上,像立在凝聚的血块上,这使他隐隐地闻到了战火硝烟的气味。他坐在马匹上,走动的马使得他们仿佛一些影子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一一地审视着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夕萍的身上。林夕萍身上蓝色的旗袍,使他如同一个游子在异乡看到了故乡久违的湖泊,这在他的心里又一次涌起了想拥有那湖泊的渴望。

    由于谷雨和青龙风的出现,在那天上午米陆阳和林夕萍没有到镇东的吴家湾,谷雨在昔日的林家大院设宴招待了客人。面对林夕萍,青龙风喝得酩酊大醉,倒在酒桌边,酒菜的汤汁弄脏了他的衣衫。同样喝到七八成的米陆阳在谷雨和林夕萍的帮助下把青龙风架回了东厢房,他们为他脱去外边的衣服,没想到从青龙风里面的衣兜里滑出来一封信,在信封上米陆阳看到了下面几个字:

    张岚峰军长亲启

    这几个字使米陆阳出了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许多,他颤抖着从里面掏出来一封信,那信是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何国柱写给救国军第七军军长张岚峰的亲笔信,何国柱将按照蒋委员长的手谕和张岚峰进行会晤,在选定地点确定时间之后,要对有关战争与联合的事宜进行谈判。信的内容仿佛一盆凉水泼在了米陆阳的头上,他一下子清醒了,他喃喃地说,原来调查霍乱病况只是一个幌子。他眉头紧锁,回到故乡而产生的快乐被这突然出现的事件挤跑了,在淡淡的酒气里他看着躺在床上的青龙风,又如同身陷在异乡漂泊的岁月里,有关战争、硝烟和死亡的一些事情又回到了他的思想里。他把信件装回青龙风的内衣兜里,又晃了晃青龙风,烂醉如泥的青龙风并没有消除这个信件带给他的不快,他对谷雨说,走吧,我们走。他下意识地揽住林夕萍的肩,他感到林夕萍握他的手的手也有些颤抖。

    林夕萍

    黄昏降临的时候林夕萍和丈夫再次回到了镇子,下午的吴家湾之行使他们同时感到了劳累。她和米陆阳一起去东厢房里看了一次青龙风,青龙风仍在酣睡。他们在淡淡的酒气里走到他的床前,米陆阳拉出青龙风的手脖诊了诊脉搏,之后他问守在那里的士兵说,他醒了吗?

    没有,他一直这样睡着。

    绿豆茶熬好了吗?

    熬好了。

    让他喝。米陆阳走到门口说,叫醒他,让他喝。他和林夕萍一块走到院子里,四周的房屋都已经被灰暗的光线所笼罩,只有头顶上的那片天还有一些灰红的光亮。林夕萍望一眼愈显高大的后楼,穿过那几盆菊花走进西厢房,她说,点不点灯?

    不点吧,米陆阳说,我快累死了。

    林夕萍也半卧在床榻上,躺在昔日自己熟悉的屋子里,望着黑暗的一点点躲进屋子,但她的脑海里仍旧晃动着她在姨父的药房里看到的另一番情景。尽管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一次次在病房里在战场上看到伤兵或死尸,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还是使她感到凄悲,因为这个垂死的孩子使她再次想到她死去的爹娘。下午她和米陆阳一块前往吴家湾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个得了霍乱的孩子,那时她和丈夫怀着同样的急切的心情,想尽快地见到她的大姨和姨父。秋日田野的风光把她带回了童年,一些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她立身回望,她再次看到那座他们刚刚离开的城门。往昔的日子里她记得那上面时常有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可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渐渐变黄的树枝杂乱地在城墙后面摇动。

    走呀,大小姐。与他们同行的红鼻子老七说,过了这片高梁地就到了。果然,在他们穿过那片高粱地之后,红鼻子老七停下来朝前指了指说,那儿就是吴家湾。

    阳光下林夕萍果然看到了一个半青半黄的村庄,树木覆盖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屋,紧紧相连的树冠仿佛一个伞盖。这个村子对林夕萍来说没有一点儿印象。她看了丈夫一眼。米陆阳紧紧地绷着他的面孔,自从出了林家的宅院他就一直这样面色肃然,他们一同行走在通往镇外的街道上,只听红鼻子老七不停地和路人打着招呼,从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现在林夕萍看到她的丈夫面色更加冷寒,她知道这一切都来自那封书信。那封书信破坏了丈夫愉快的心情,即使现在他们面对多年不见的姨父和大姨所居住的村庄,也没能改变他此时的心情。他们默无声息地往前走,村庄渐渐临近,他们看到一些浸透了秋雨的草房和黄土泥墙,他们听到了狗的汪叫。在村口他们看到一个身穿土蓝布褂子手提渔网的中年人,那个人看他们一眼又继续往河边走,他手中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的渔网使他们再度想起颍河。米陆阳和林夕萍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通往吴家湾的土路上他们再次专注地对这条故乡的河流进行瞭望和想象,对岸远处几棵孤单的树使他们产生了苍茫洪荒之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继续沿着泥泞的土路往村里去。他们看到不远处的村路上围站着一些灰色的人,一个女人凄泣的哭声夹杂着一些中药气息从空中飘荡过来,红鼻子老七说,那就是米先生的诊所。

    这年秋天的一个午后,米陆阳在离开故乡多年以后再次见到了他的亲生父母,这次相见没有他想象之中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当他们来到广仁堂药店的时候,林夕萍看到她的姨父正在给一个孩子诊脉,有一些黄水从那孩子的嘴里流出来,滴在抱着他的妇女身上。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停住了哭泣,目光木呆地看了一眼出现在人群之中的那两张陌生的面孔。林夕萍看到在她的脚下是一些新垫上去的草木灰,尽管这样林夕萍还是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气扑鼻而来,她不由得掏出手绢捂住了鼻子。米先生手把孩子的脉搏,看到了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米陆阳和林夕萍,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脸色变得木然,站起来没说一句话就往过厅里去。林夕萍听见米陆阳叫了一声,爹,也随着跟进去。在过厅的太师椅上,林夕萍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大姨,看到大姨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在许多年前的那个细雨蒙蒙的秋天里也是这样面色苍白地坐在玄色的太师椅上,她的眼睛一热就叫了一声,姨妈。她的姨妈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把林夕萍搂在怀里,她迭声地叫着,乖,我的乖……泪水同时溢出她的眼眶,滴落在林夕萍的脸上,和林夕萍的泪水汇融在一起。米陆阳扶着米先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思念的父亲,他感到抚摩自己脸庞的那只浸泡着中药气息的手是那样的冰凉。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女人悲恸的哭声,张屠户驼着腰小跑着进来,他一下子跪倒在米先生的面前,他湿咽着声音说,快,快点儿,小春没气了……

    米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趔趄着往外走。米陆阳忙上前扶住他,在众人闪让出来的路中他们来到屋外,在小春娘俩身边停下来,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在他母亲的怀里已经没有一点呼吸。女人的哭嚎声在他们的耳边不停地飞扬,阳光照在孩子眼球深陷的小脸上,他的面容好像一块被雨水浸泡得太久的肉皮。米陆阳说,得的啥病?

    霍乱。

    霍乱?米陆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说,我的天。由于这种情景的出现,完全破坏了米家父子在分别多年之后相见时的快乐情景。米陆阳的话使林夕萍再度想起她死去的父母,她知道她的爹娘就死于霍乱,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她却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无边无际的秋雨里,在那场遥远的秋雨里父母离她而去,现在她面对渐渐昏暗下来的空间,恍惚看到她母亲的身影,这时她听到从外边传来一个呼唤她的声音。是的,是在叫她,萍萍。这种声音常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她不知道现在这个声音是她的幻觉还是真有一个声音在溟蒙之中呼唤她。她下床用火镰子打着纸煤点燃蜡烛,烛光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就在黑暗里膨胀起来,她看一眼躺在床上已经入睡的米陆阳,就一手掌着烛台—手护着烛光走到院子里。混沌的夜色在烛光里四处逃遁,在寂静的院子里她没有看到另外的灯光,她寻着那个呼唤她的声音来到后楼的花格门前。在烛光里她看到有半扇楼门被谁推开了,就这时那个呼叫她的声音消失了,望着半开的花格门她的头皮麻炸了一下。自从她的爹娘离开人世之后,她再也没敢走进过这座阴暗的楼房,在后来的一次次的想象之中,这座终日响着风铃声的楼房变得恐怖而神秘。然而正是这种恐怖而神秘的感觉曾经唤起过她无数次的渴望,她渴望进到爹娘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看一看。当今天早晨她踏进这所院子看到这座楼房的时候,那种恐惧神秘和渴望就一起在她的心里涌动,那些混杂了的感觉沉沉地压住她。现在她终于在那声音的召唤下立在了这座楼房的花格门前。她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推开另一扇关着的花格门,在她进门之后,她看到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立在后墙的方桌前,她惊叫一声,烛台就从她的手里脱落下去,破碎了。在突然涌来的黑暗里她听到屋外楼角上的风铃被突然刮来的风惊动,在风铃声里她听到有一个湿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是大小姐吗?你是大小姐吗?别害怕,我是何立山,何立山你还记得吗?你爹娘死那年我就在他们身边,你想知道你爹娘是咋死的吗?你爹娘是你姑父和你姨父合谋害死的,大小姐,这你不知道吧?你爹开烟馆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爹光顾忙着开烟馆,却没有工夫伺候你娘。你娘有病,每回都是米先生给她看,一回两回他们就看到床上去了。你知道我说这话是啥意思吗?你姨父跟你娘相好!有—回他俩正在床上睡觉正好被你姑父碰见了,你姑父就要挟你姨父一块害了你的爹娘,分了你们的家产。大小姐,这都是真的,哈哈,你爹,林如涛,他让我吸干了几十亩良田,没想到他老婆让人占了还死得那样惨,哈哈,死得那样惨,被人毒死了,哈哈,被人毒死了……

    林夕萍在那声音里缩成一团,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她看到那声音随着一个黑影闪出门去,消失了,但她感觉到那些声音依然存在她的四周,最后化成无数只黑色的手朝她抓过来,她尖叫一声夺门而出,在林家深深的宅院里一边呼叫一边奔跑,鬼——有鬼——有鬼——在她跑过过厅的时候,和一个奔跑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一只鸽子从他的怀中飞落,他一下子抱住了林夕萍,一边搂紧她一边吟叫,萍姐,萍姐……林夕萍在恍惚之中看到了她的表弟谷雨。

    谷雨

    谷雨听到白马打喷嚏的声音在清冷的晨曦里四处传荡,他穿过过厅却意外地看到青龙风立在马前,他怔了一下走下台阶说,起得早。

    青龙风一边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一边说,进城吗?

    进城。

    奔丧?

    谷雨看了他一眼说,你咋知道?

    青龙风笑笑看了看立在一边的麻脸和红鼻子老七说,带马进城吗?

    不带。谷雨说,让老七送我们到黄水边。

    去很多人吗?

    不。谷雨指了指麻脸说.只去我们两个,现在城里来了日本人,不像以前了……

    和你同往乐意吗?青龙风没等谷雨说话就又接着说,到了你这里就应该到城里看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老包铡四国舅的故事,就是在淮阳吧?淮阳以前叫陈州是不是,城里还有人祖伏羲的陵墓是吗?

    是的。不过现在谁还有心思去看那东西。他看青龙风一眼说,如果你想去,也行,日本人又能怎么样?

    就走吗?

    就走,还有四十里的路要赶。

    那好,你们先走。青龙风说,我和陆阳兄说句话随后就跟过去。

    谷雨没有再回头看他,他在马蹄撞击青砖甬道的声音里往前走,秋日清冷的空气也没能使他处于疲劳状态的大脑清醒过来。老丈人死亡的消息从城里传来,这并没有使谷雨意外,在他恍惚的感觉里,那个身上仿佛没有骨头终日躺在床上拉屎拉尿的老头早已经被装进了黑漆的棺材,他对站在身边的麻脸说,准备准备,明天一早进城。

    谷雨看着麻脸转身沿着花坛走进过厅,才慢慢地转回身来,他微微地驼着背立在那里,看着阳光无声地洒遍每一片应该洒到的地方。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看到在后楼前的空地上有隐隐的水汽上浮,阳光焦毒地烘烤着他的脊梁,他感到有一些细小的汗珠从他的后背上渗出来,小虫一样往下爬动,这使他心中又浮出那种隐藏已久的恐慌。那恐慌自从他随父亲住进这所院子之后就深深地潜藏在他的心里。他立在那儿看着他的身子如同一张灰黄色的草纸被风掀动着,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摔打出声音来。由于这种声音的出现,那种潜藏在他心中的恐慌一下子明朗化了。寂静的院子里只有风在四处走动,那些无形的风在他的感觉里变成了无数只眼睛,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阳光一样聚射在他的身上,使他冷汗淋漓。立在温暖的阳光里,谷雨心里却一阵阵发寒,他几乎是小跑着躲进了西厢房里。西厢房里没有一个人,他知道表哥和表姐都到镇东吴家湾去了。他立在床前想像着米陆阳和萍儿一同躺在床上的情景,这使他难受。他抓起萍儿换下来的内衣,弥散着萍儿气味的内衣使他嗅到了鸽子身上的气味,他的耳边立刻响起了鸽子在空中快速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丢下衣服走出西厢房,在充满阳光的空中,他没有看到飞翔的群鸽,这使他有些迷茫。他喃喃地叫—声,萍姐……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穿过阳光来到东厢房里,东厢房里的酒气使他清醒过来,他看到青龙风仍旧在床榻上熟睡。他立在床前望着青龙风的胸膛一起一伏地扇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指伸进了青龙风的衣兜里,可使他感到惊奇的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信。他清楚地记得米陆阳把那封有关谈判的信件从地上拾起来看后又装进了他的衣兜里。他怀疑那封信又从青龙风的身上脱落下来,可是他几乎找遍了床上床下也没有看到那封书信的影子,他很失望。他在失望之中走出东厢房,出现在他面前的阳光再度把他带回到刚刚离去的恐慌里。后楼的风铃无端地在他的听觉里响起来,他抬头朝后楼看一眼,在阳光里他却看到有一股阴冷之气从没有关严的花格门里涌出来,他似乎又感觉到了舅舅和妗子的目光,他的后背不由得一紧一紧的。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白马打喷嚏的声音。谷雨快步穿过过厅,在南院的马厩里他看到了他的白马。在往日的这个时辰,白马的精神总是萎靡不振,今日它却一反常态。白马目光闪闪地望着他的主人,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又响亮地打着喷嚏,它的一只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谷雨走过去解开马缰,没有走出大门他就翻身上了马。在这个时候,他很想离开这个院子,由于白马的出现,他得以实现这个想法。白马的蹄声起先敲击着青砖甬道,之后又敲击着红石街道,最后穿过北城门来到了秋日午后的旷野里,在阳光下谷雨立马远眺。在天午后,谷雨再次看到了他家的墓地,那片阴气丛生的松柏树林,他同时也想起了烟鬼何立山。他策马奔向那片墓地,可是在那里他没有见到何立山。在那个秋日的下午谷雨骑在马上奔走了许多地方,他不停地向在田间劳动的农人打听何立山的去向,可却没人见过那个骨瘦如柴的何立山。

    现在马蹄敲击石板街道的声音使前去奔丧的谷雨再次想起他昨天骑马在田野里奔走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急切地想再次见到何立山,可是一直到黄昏降临他也没能如愿。他牵着白马无精打采地回到镇子里,久久地在马厩里徘徊。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米陆阳和林夕萍手牵着手从外面走进院子,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进过厅,他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淡弱下去,这使他感到痛苦。他搂住白马的脖子泪水就无声地涌出来,白马停住咀嚼用嘴去蹭他的肩膀,他感到白马呼出的气息一浪又一浪地在他的面颊上滚动。萍姐……他这样在心里叫着,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在暗下来的光线里他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他想,这是在叫我吗?他走出马厩,来到厢房里,在厢房黑暗的光线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群白色的鸽子,他轻轻地走过去,在鸽群边蹲下来,伸手捉住一只,他在鸽子咕咕地叫声里喃喃地叫着,萍姐,萍姐……就这时他听到林夕萍真切的惊叫声从后院里传来,他把鸽子抱在怀里往外跑,在过厅前他和奔跑过来的林夕萍撞了个满怀,鸽子从他的怀里飞落,他一下子抱住了林夕萍,紧紧地抱住她,嘴里不停地叫道,萍姐,萍姐……林夕萍在他的怀里仍旧惊魂不定,鬼,有鬼……她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然后她感到谷雨那热烘烘的嘴朝她压过来,她一边推着他—边仍旧叫着,鬼,有鬼……在慌乱中他没有听到从后院里奔过来的脚步声,直到一道强烈的手电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才清醒过来,他听到青龙风仍带有醉意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谷雨现在立住脚,他再次回身看望,他想在光亮里看清青龙风那张在黑暗里看不清的脸,但在他的视线里,现在只有那道城墙,初升的太阳把寨外的田野涂染得光彩迷离。

    来了,他们来了。麻脸在他的身后说。谷雨也看到了青龙风和他的手下一同走出镇子的北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青龙风

    三天之后的半夜时分,青龙风和米陆阳他们一同走出了林家大院。青龙风对他身后的话务员说,你到河边去,让他们把船开到镇东吴家湾的河边等着。

    米陆阳说,算了吧,我们还是从这儿上船走吧。

    青龙风说,那不行,你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走时无论如何得给老先生说一声才是。青龙风然后叫住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话务员,他说,到船上给军团参谋部回电,我们如期返回。随后他对一边站着的谷雨说,谷老弟,你不去送送你的表哥和表姐?

    谷雨抬头看了看灰暗的街道说,好吧。青龙风在稀疏的星光里没有看清谷雨的表情,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走。

    他们的脚步声在沉静的镇子里杂乱地响起来,有一个半夜起来小便的裁缝在窗前最后一个看到那群灰色的影子朝东而去。他不知道这群人为何在半夜时分离开镇子,他对躺在床上的婆娘嘟囔了一句,天真的开始冷了,完后就又进入了梦境。在那个秋夜里,青龙风在接近城门的时候立住了脚,回身望一眼他身后这个模糊不清的镇子,像以往的许多次漂移在异乡的土地上一样,这个镇子似乎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那片一望无际的被黄水淹没的土地使他记忆犹新,他策马在阳光下沿着那片黄水的边缘奔跑,可是他没有看到那片黄水的尽头。后来他和谷雨在那个进城的上午一块立在那片黄水边等待摆渡的木排的时候,望着那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黄水说,真是不可思议。

    谷雨说,啥不可思议?

    这片水。青龙风说,这水从黄河里流来就能挡住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议。

    谷雨没有再说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青龙风说,你们这次来不光光是为了调查霍乱流行的情况吧?

    青龙风转过脸来注视着谷雨说,你说啥?

    谷雨笑了,他说,在你的身上,现在还带有一封面呈张岚峰张军长的信对吗?

    青龙风面色变得有些阴冷,他说,你见到这封信了?

    不是我见到了,是我表哥米陆阳见到了,他和你一样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不是?

    青龙风沉默不语,他转过身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着的从几百里之外流淌过来的茫茫的黄河水,真切地感受着从水面上吹来的秋风掀扬着他的衣服。现在那秋风在夜空里在他的头顶上不停地晃动着树梢,有几片叶子在他的面前飘过,他没有看清那些叶子在夜色里飘落的姿态。他最后看一眼这个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印象的镇子,而后穿过城门,走进茫茫的秋季之夜。

    空旷的田野被深深地埋在夜色里,沉睡在梦中的有些疲惫的土路被他们杂乱的脚步所踢醒,黄土路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被灰色的夜幕所覆盖,土路还没有呓怔过来就又在远去的脚步声里入睡了。青龙风走在这异乡陌生的土路上极力地想分辩出林夕萍那杂在人群里的脚步声。在那个凤台小城第十五军团临时医院里,青龙风躺在床上曾经许多次渴望那脚步声走近他,在他的感觉里,现在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知道那脚步声最终将在他的身边停下来,然后再跟着他一同走向远方。由于他在行走中沉浸在这种痴想之中,在从颍河镇通往吴家湾的土路上他似乎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说话声,在接近吴家湾的时候,他被对面传来的拉动枪栓的声音惊醒了,接着他听到了口令声,淮水。

    黄水。青龙风在夜色里答到。他和米陆阳同时看到在黑暗里远远近近都活动着人影,突然出现的情况使米陆阳有些意外,他对青龙风说,咋回事,哪儿来的部队?

    自己人。青龙风说着走过去,一个军官走过来朝青龙风敬个礼,说,包围完毕,等候开火命令。

    青龙风在黑暗里笑了一下,他对跟上来的米陆阳说,陆阳兄,这一个营在天亮之前有足够的火力把这个小村子化为灰烬,你信吗?

    怎么回事,米陆阳被突然出现的情况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怎么回事?

    这你很清楚,青龙风说,不是你亲口说这里流行霍乱吗?在夜色里,青龙风听到米陆阳的牙齿在打颤。他看到米陆阳伸出手指着他说,你……

    青龙风说,不过我可以给你留三十分钟的时间,把你的双亲接出来。

    林夕萍一把抓住米陆阳的胳膊说,我也去。

    青龙风说,你不能去,陆阳兄一个人会更快些,女人家总是会误事的,你说是吗陆阳兄?

    米陆阳推开林夕萍说,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接他们。

    青龙风在夜色里看到米陆阳有些单薄的身影往村里奔去,不到二十步,青龙风就对身边的随从说,开始吧。

    青龙风的随从抬起手中的枪,朝着远去的米陆阳一连开了三枪,米陆阳倒下了。青龙风听到林夕萍惊叫着朝前奔,他上前一步搂住了她,林夕萍在村子四周突然响起的枪炮声中昏迷了过去。

    这时谷雨来到青龙风的身边,他说,把她交给我吧。

    青龙风说好呀。他一手搂着昏迷的林夕萍一手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谷雨的腿上就是一枪,谷雨惨叫着跌倒在地上。青龙风用枪指着谷雨说,你不觉得有些事儿你不该知道吗?说着,朝他身上又补了两枪。在灰暗里,青龙风没有看到谷雨临死前那张痛苦的脸。他把枪插回腰间,双手抱起林夕萍朝河边走去。在河岸边青龙风停下脚步,他吻了一下仍在昏迷之中的林夕萍,然后转身回望,他看到村子四周的枪炮声惊醒了沉睡的夜,村子里燃起的冲天大火改变了夜间的某种颜色。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河岸,在河水的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泊在水边的那条货船的身影。

    1995年。

    原载《花城》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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