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本是同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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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罢一声长叹,叹宵光何限。共倚雕阑,蒹葭雾锁云程断。空对着影姗姗,月映琅玕,惨凄凄树咽秋蝉,冷飕飕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何日接幽欢。

    悠悠箫声浸润在清凉的夜色中,吹的是《满庭芳·梦中缘》中一段,那细腻清丽的曲调,将门外喧嚣的声浪隔断,把世界变得水一般的静。小院里树影婆娑,东侧粉墙依然,西侧紫藤依然,只是那粉墙已然斑驳,紫藤已显零乱,月光下,显出难以掩盖的破败来。

    花厅亮着灯,箫声从里面传出,使人有隔世之感,然而利用游廊巧妙改建成的小厨房和里面散溢出的肉末炸酱的香气,则给这《满庭芳》平添了一层戏谑浪漫之气。《满庭芳》曲牌属北曲正宫,曲调当顺畅柔美,极少跌宕,今日这箫却吹得晦涩匆忙,宫商错乱,似辗转不安的狐兔,又似断续纷杂的急雨,浮躁中还多了几分难耐。

    我提着行李绕过曾是开满芍药花如今变作下水池的土台,钻过晾满各色衣衫的铁丝,向灯光走去。花厅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久违了的气息,这种气息无时无刻都在这个家族的各个角落存在着,虽然时光荏苒,社会更迭,却仍旧顽强执拗地存在着,熏染着来到这里的一切人和物。尽管我身着九十年代的服装,进门前也是满脑子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自进入这箫声与月色相融的小院,浑身的燥热便立即退去,沸腾活跃的思考也仿佛化作固定的符号,在脑海中淡化,隐退,浸来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惊叹角色的转换竟会这般快捷,甚至惊叹离家这二十五年,风浸尘淫,对我无多的改变……我在门口久久地站着,看着坐在绣墩上的吹箫人,如那粉墙与紫藤,我作女孩儿的时候他便坐在这里吹,如今依然如故,多少年了啊!

    我叫了声七哥,箫声倏然而止,舜铨回过身来看见我,说,噢,是舜铭吗?我说是,就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舜铨比我上次见时又老了一些,色泽润洁的皮肤上已有老年斑出现,稀疏的头发也再寻不出一根黑色,然而细高的身材依旧挺拔,儒雅持重之气依旧贯穿于举手投足之间。他长得很像他母亲,他的母亲是安徽桐城世族,颇有学问,人也长得美,对子女要求相当严格。我家家道衰落后,一切家务均由他的母亲主持,她谆谆教诲身边子女,要他们立德立言,做有用之人。父亲有三房夫人,十四个子女,舜铨在哥儿中排行老七,我在姐儿中也排为老七,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祖父为清廷显贵,有爵位承袭,曾给后辈留下了占了半条街近三百间房屋的偌大府第,和东直门外长着百余棵高大白果树的大片坟地。辛亥革命后,皇恩再不浩荡,俸禄亦如云烟,如所有满清大家族一样,家庭境况急转直下,迅速衰落,到了我出生的时候家财已所剩无几。后来经“文革”的浩劫,更是山穷水尽,四壁萧然,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所幸后有政策的落实,部分房产和查抄物品的归还,才使舜铨有了这五间花厅和这座荒废的小院。旧时,小院是东花园的一隅,得以幸存是因为我母亲和舜铨一直住着,前面的正房和庭院早已被拆毁,代之以某单位的家属楼,朱红的大门和精美的石狮也早不知去向了。

    舜铨整大我三十五岁,从我在这座宅院中降生到二十岁离家,在我的生活中始终有他的影子。“文革”中他被剃了阴阳头,一条街一条街地游斗,我便狗一样跑前跑后地跟着,在心灵上承受着同样高帽木牌的重压和皮带的抽打。什么也不为,就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因为他是个不会害人也不会防人的人。他对谁都温良恭俭让,对谁都抱以孩子般的纯真,包括那些烧他字画的红卫兵,他曾商量着请求人家,能不能把他的画烧了而将张大千、溥心畲、徐悲鸿等朋友的画留下,红卫兵说不成,他说那就只好烧了,以他之拙作,能与这些精品同化庄周蝴蝶也算幸事。舜铨每天晚上都吹箫,顶着阴阳头的时候也吹,所吹多是清末戏曲家张坚的《梦中缘》,“离愁两地何日接幽欢”。当时家中老辈仅存我母亲一人,听到箫声母亲便摇头叹息,说老七又想四咪了。

    我的归来使舜铨很高兴,他问我西北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榆林还有没有骆驼等等,我一一作答。昏黄的灯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至爱亲情。舜铨说,舜铻回来了,从台湾经香港过来的,在北京只待三天。我问是否携着夫人,舜铨唔了一声。

    舜铻是大哥,长子,如果清廷依旧,该是爵位的继承人。但这位长子却早早地造了反,二十年代末便离家出走,加入国民党,加入军统,成为国民党军界一名权利炙手可热、双手沾满共产党、进步人士鲜血的人物。外界无人知晓他还有过舜铻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档案中或许还能查到,然而他那众所周知的“大名”在我们家里却从未被任何人叫起过。“文革”中最让舜铨吃苦的就是舜铻了,那时候他在台湾干“反共救国团”干得正上劲。

    见我的思路抛锚,舜铨补充说他是听政府部门来电话通知才知道的,他以为舜铻会回家看看,看来舜铻没这意思,从走出这个家门到现在,他已经有六十多年没回来过了。这次回来似乎也是个别人知道。我说舜铻罪孽深重,劣迹昭著,料他无颜见故里亲朋,更愧对父母亡灵,偷偷摸摸,连家也不敢进是必然的。舜铨没接我的话,这样的话以他那满是孝悌思想的脑袋是说不出来的。舜铨说,叫你回来,一来是见一见舜铻,二来那个匣子也该打开了,如今,舜字辈的只剩下了我们三个。舜铨说的匣子是指1988年在拆毁西院套间时在夹墙中发现的一个小匣子,当时舜铨给我写信,说此匣系民国三十年,父亲由法国回来,翻盖西院房屋时所藏,内有何物,尚是未知,该匣暂由他保存,以后伺机再开。这次舜铨又提到匣子,并且起身将一镶嵌螺钿的楠木匣由柜中取出,用布抹拭了,放在灯下,小匣立时熠熠生辉。匣上精致的小铜锁虽已锈蚀变绿,却仍牢牢锁定在环扣上。舜铨说,趁着三个人都在,打开它,也算他对我们有了交待。

    舜铨的妻子丽英和女儿端着饭由小厨房进来,见我在桌前坐着,吃了一惊。丽英放下碗说,怎么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下午让青青去车站接了,没接着,以为您坐明天的车呢。我说没什么行李,用不着接,又不是不认识家。青青说,姑爸爸越发显得年轻啦,您瞧瞧我妈,都成了半大老太太啦,连花衣裳都不敢穿,到底比不上姑爸爸。青青直呼我为“姑爸爸”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满族人常将家中长辈女子的称呼冠以男性,以示尊重,正如光绪称慈禧为“亲爸爸”一样,舜铨大约也常在女儿面前说你姑爸爸如何如何,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姑爸爸”了。丽英要去厨房再添两个菜,我说不必了,炸酱面挺好。丽英就请示丈夫,舜铨说,舜铭不是外人,不必再另炒菜了,坛子里有泡制的糖醋白菜,可以上一碟,那是她在外头吃不到的。我问糖醋白菜是谁做的,舜铨说当然是他,那骄傲自得的神情就像个小孩子。这糖醋白菜是我们家传了三四代的保留食品,即取白菜心混切成棱状,再与雕成梅花形状的红胡萝卜同用白糖和上好白醋腌制,封存坛中,随吃随取,吃时再配以鲜绿香菜,红绿白相间,酸甜适口,好看又好吃。

    四个人就围坐在灯下吃饭,饭菜虽简单,餐具却精美,这怕也是舜铨对昔日贵族风范的唯一保留了。丽英对我很客气也很拘谨,说话也总是“您,您”的,让我很不自在。她原本是东城织袜厂的工人,现在退休在家,容貌不佳,身段也略显粗短,文化水平只有小学毕业。据说当年因为父亲早逝,家庭困难,早早地辍学进工厂当了工人。舜铨老夫尚抱独身,“文革”中又被搞得很臭,无女敢来问津,丽英亦因“嫫母无盐”之貌和她那负担颇重的家庭而待字闺中。当时,我母亲在病榻上无人照料,生命已近垂危,我又远在陕北插队不能回京,经人说合,将丽英迎娶进门以应炊帚。我母亲知道,舜铨对这亲事是极不满意,也是极不情愿的,但终因形势所迫而同意李代桃僵,做了个孝顺儿子。丽英虽与舜铨年龄相差甚远,却很知足,且性情温顺,不仅对我母亲菽水承欢,扇枕温席,尽心侍奉,对丈夫也知冷知热,黾勉从事。每每念及她的这些好处,都使我称谢不尽,感激涕零。母亲去世,青青降生,舜铨时已六旬。舜铨老来得女。爱惜备至,惯纵异常,挥墨作画时亦常抱至膝上,笔端顺着孩子嘴巴走。青青说芭蕉下的大公鸡得背着小鸡,于是站在岩石上引颈长鸣的公鸡就立刻敛羽收翎,背上驮着一只小鸡雏,就地刨食,变作一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模样;青青说过桥的老头要坐在树上吃桃,拄杖穿袍的老先生便“马齿长而童心尚在”,丢了拐杖而很麻利地上了树……“三中全会”以后舜铨的生活似乎平静而清闲,用他的话说是“围炉而坐,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悠悠自得其乐也”。然而我仍从那“自得其乐”的字里行间体味到了他心灵的孤寂与情感上的空缺。今日在饭桌上,从丽英对面条的响亮吸吞和对大瓣蒜的热烈咀嚼中,我又一次看出了这对夫妇的差距与隔膜,这个差距不是一代可以跨越的。我走出了这个家门,使我丢掉了某些矜持和习惯,但舜铨不行,舜铨从未走出过这个家,从未走出过这种氛围,即使有社会交往,也是在他那极有限的书画小圈子里周旋而没有其他。舜铨对书画很有研究,尤擅长于工笔重彩,他常说,画忌六气,一日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日匠气,工而无韵;三日火气,有笔杖而锋芒太露;四日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日闺阁气,苗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日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舜铨的画据美术界人士评论,认为袭郎士宁之风却又比郎气骨浑厚,纵逸潇洒,无论构图还是着彩都显示出极高的天分与功力。徐悲鸿在北平初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曾请舜铨佐力,铨七爷名声由此在京城更为大噪,求画者门庭若市,一纸到手,视若拱璧,收藏家们更是以得舜铨画为美事。后来,舜铨的画渐渐被人们淡忘,他的悲剧在于他走不出自己,走不出禁锢他的家庭圈子。张大千、徐悲鸿均历游外洋,走遍九州山水,即使是恭亲王后裔,人称王孙画家的溥心畲亦是留学德国,取得两个博士学位的大儒。舜铨的与社会脱节,钻进象牙塔闭门造画,使他的视野、画风、魄力受到了极大局限,无甚长进,最终也只被人们认为是绝佳的“文人画”而已。

    吃完饭,我和青青在她的房里聊天。青青让我猜她爸爸的小匣子里可能藏有什么宝贝,我说一定是金条金刚钻之类的啦,青青说要是那样我爸就发了,问题是这个匣子分量不重,摇起来也没声响,好像没您说的那些东西。我说那就是遗嘱了,你爷爷的遗嘱。青青说,最好不是遗嘱,您想想,匣子在民国三十年就砌到墙里去了,您可是这以后好几年才出生的,遗嘱上真有东西,可是没您的份儿啊!这真是我以前所没想到的,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十几岁女孩儿的精明,在这里巧妙地给我垫了一砖。我甚至怀疑,今晚这段关于小匣子的谈话,是她和她的母亲早已设计好的,以无意间的提出给我以暗示,将我推入名不正言不顺之境地,小家子气的精心算计,让人觉得可气又可笑,同时也觉得穷苦时候的关切与相依已变作了永不再来的回忆。我看着青青,她长得像她的母亲,除了皮肤,丝毫没有这个家庭的任何特征。我想到,按辈分她该排到“衍”字,却怎么不伦不类地叫了“青青”,问她的名字是谁取的,她说是姥姥,由姥姥又扯出大舅二舅老姨等住在船板胡同的一大家子人。青青说她舅舅为这个匣子天天往这儿跑,可她爸爸死活护着,不但不让开连碰也不让他们碰,她爸说了,这家里还有大爷和姑爸爸,必须等聚齐了才能开,三个人一日不齐他等一日,一年不齐他等一年,十年不齐他等十年,您说我爸傻不傻?我听了很动情,掀起门帘看了看隔壁的舜铨,他已经躺下了,毕竟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还能等十年吗?

    见我看他,舜铨说去睡吧,明天到王府饭店去看舜铻,你们是头一次见面。我说舜铻大概不知道我是谁,他想了想说可能。

    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没有好感,听母亲说他魁梧伟岸,不苟言笑,对谁都是冷而又冷的。有一回报上刊了他的戎装照片,他的母亲瓜尔佳氏不满地点着报纸说,舜铻这个名字叫坏了,“铻”者,剑也,命中注定他要阵马风樯,干戈一生的。要是依了她而叫做舜钫,岂不作了鼎彝之家的主器么。我的三姐舜钰,与舜铻同为瓜尔佳母亲所生,系北平地下党员。1947年一心搞内战的蒋介石发出“戡乱”动员令,逮捕了大批共产党及进步人士,舜钰也在其中。为此父亲找到参与“戡乱”工作的舜铻,请他念及手足至亲之情,予以营救,以解父母切肤之痛。舜铻说,将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舜钰所以有今日,均系咎由自取,家中弟妹尚多,当以此为鉴,警之。舜铻的“大义灭亲”使舜钰被押赴德胜门外,秘密枪杀,尸骨解放后才被找到,重新安葬。那次“戡乱”,所杀甚众,仅十月份在上海、北平、广州等城市,惨遭杀害者就有两千余人……

    如果说舜铻对舜钰的做法有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各尽其主的成分在其中,暂且不记那些直接的间接的血债的话,那么他对舜铨的所为则直接说明了所谓公而忘私者,实则是个寡廉鲜耻的自私小人。

    柳四咪是四十年代京城一名话剧演员,倾慕舜铨的画与为人,前来拜师,被收为女弟子。舜铨授课在后园花厅,除让弟子揣摸临写古画外还观物写生,常在园中折下应时花卉,插入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一花一萼,谛视熟察,以得其所以然。柳四咪谨遵师命,除了对花的观察以外,对插花的大红双耳瓶也大加赞赏,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此瓶系宋五大名瓷之一的钧瓷,钧瓷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神奇,唯其烧制捕捉不定,难以把握,故成功甚少,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之说。此双耳瓶来于咸丰年间的宫廷赏赐,古朴典雅,透活晶莹,有人曾用“红似朝霞欲上时”赞誉此瓶,推为瓷中之宝。后来舜铨见四咪爱之竟慷慨相赠,为家中引出不小风波,这是后话。柳四咪除聪颖漂亮外还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昆曲,学画之余常在花厅吟唱,唱方成培的《雷峰塔》,唱吴梅的《风洞山》,唱得最多的是张坚的《梦中缘》。舜铨以箫相伴,凤吟鸾吹,珠喉婉转,管箫依依,流荡在假山花坞间。扑鼻风荷,沁心雪藕,清歌一曲,飘飘欲仙,于是画者不在画,歌者不在歌,一切都变成了巫山之会的殢雨尤云。

    对此家中并无干涉,公子偷香,文人窃玉乃为风流之举,自由他去,但柳四咪不是天桥唱大鼓书兼做半开门的姐儿,也不是在小场子唱落子举着笸箩要钱的怯妞儿,她是个演文明戏,拍过电影的星星儿。她与舜铨的交往是男女间的正常恋爱,不是逢场作戏的轻薄之举。当婚娶的议题由舜铨向家中提出后,首先反对的就是他的母亲。她认为,天潢贵胄之后与戏子柳四咪相结合属悖礼乱伦之事,万万行不通。舜铨跪在他母亲跟前哀求,一再解释柳四咪是艺术家而非艺妓,其母亦不通融,说能在人家园子里大亮歌喉的女性即便为良家子亦是缺少训导,大逾闺阁常轨,实不足取。舜铨无奈,找我母亲商量,我母亲长他七岁,因出身贫苦,故性情开朗,极少礼教防维,舜铨多以“大姐”的情致对待她。我母亲后来告诉我,当时她为舜铨出的主意是与柳四咪一同离家出走,非此不能征服顽固的二太太。舜铨与柳四咪也极赞同这个主意,商量结果,柳四咪携舜铨之信先行投奔南京的舜铻,请他暂为安置,舜铨在京赶还一批画债,而后驱车南下,在南京与四咪团聚,届时伉俪携手,遍游江南,双宿双飞,“作一场闲快活”。后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完全出乎舜铨也出乎我母亲的意料。一个月后,舜铨兴冲冲赶到南京时,柳四咪已重牵彩线,别赴巫山,由舜铨的恋人变作了舜铻的夫人。内中的奥妙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外在的变化却是谁都看得明白的。我母亲后来分析说,舜铨尽管儒雅绝俗,风度翩翩,终究比不上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舜铻;舜铨憨厚懦弱,孤冷沉静,舜铻豪放不羁,英气逼人,相比之下,当然是舜铻更能获得女孩子的欢心。总之,舜铨那次由南京是惨败而归,败在别人手下,尚有余勇可争,偏偏是败在亲兄长手下,实在的让人有些为难了。古有“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一说,却没言所爱不可以假人,在亲情与爱情相侵时,舜铨弃后而取前,不与舜铻争论,孑然一身返回家中,将满腔愤慨与哀愁倾注于紫箫之中,那箫自此便是日日《梦中缘》了。

    这次舜铻的“携夫人来”,无疑对舜铨有所触动,这点,从那浮涩的箫声便已让人体会到了。我不能想象,一对劳燕分飞的恋人,白首相见,是怎样一种风景,也不能想象,长离久别的兄弟,蓦然聚首,会有怎样的情形……

    约好是上午十点钟去王府饭店,七点半钟,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来了。她的大舅开了一辆黑色“皇冠”,说是今日上午他们局长不用车。丽英从吃过早点就跟老姨在屋里试衣服,舜铨在西间描他那幅“樱花鹪鹩”,两位舅爷则品着花茶在客厅喷烟。他们说,年内这片地界便要拆迁了,花厅房屋虽老,可内里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却是难得的精美工艺品,需提前拆了卖掉,免得毁坏了。又说这桐油浸过的方砖地在京城亦不多见,砖也得先处理了……他们的谈话口气令我不快,显然二位全然没有把坐在一边的我放在眼里,我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被侵犯的愠怒和屈辱。倘若他们知道,他们身后那斜放的蛛网尘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们知道院里那口堆放杂物的六尺“茶叶末大缸”是当年圆明园“勤政亲贤殿”前的旧物,不知在惊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约会有更为宏大的经济策划出台吧。老哥哥在里间埋头作画,苍白的头颅与粉艳的樱花小鸟相映,细眯的双眼分明已为笔下那三只亲昵的雀儿攫住,那安详、超尘脱俗的神态让我羡慕,也让我悲哀。

    丽英终于穿着一身褐色套装走出房门,脖子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她走过去让舜铨看,舜铨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说好。我很是不解,凭他的审美观和对色彩的严格选择,他应该看出其中弊病,黑黄的皮肤配以褐色的服装以及那条俗不可耐的链子使人愈发显得黯淡苍老,站在那里连光线也暗了一截。可舜铨却说好,或许他对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筹,即便两位舅爷提出“卖大缸”之类言辞,他也会淡然一笑,曰:随他去!是啊,他经的事比我多多了。

    九点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的出了门,见到门口的“皇冠”,舜铨无论如何不肯上去,说不可以借来之物为自己壮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车去赴约,说这样才与他相符,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让步,答应拦截一黄色“面的”。“面的”停下,司机瞅着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说坐不下,大舅说后头还有“皇冠”。舜铨听了吃惊地问:都去吗?丽英说,都是亲戚,自然应该都见见,大爷又不是经常回来的人。舜铨指着丽英的几个弟妹说,他们去干什么呢?丽英说,怕你有什么顾及不到的啊……丽英的妹妹说,要是姐夫不愿意,我们不去也行,我……我就不去啦……那二位舅爷则抱着胳膊毫无退缩之势。我明白亲家兄弟姐妹的心劲儿,深切感觉到了随着时代变化越变越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个复杂不是人员的复杂,是人物心理的复杂,是付出与得到的权衡,是有利可图的钻营,是厚颜无耻的追逐。在舜铨的坚持下众“随员”暂作鸟兽散,最后到达王府饭店的只有我和舜铨夫妇。

    舜铻并没有在大厅里等侯,我打电话与房间联系,一女性冷冷地说:上来吧。我特别注意到她连“请”也没用,这种报门而入的做法颇带下马威味道,我想,这要真是那个柳四咪也未免太绝情,舜铨毕竟是她的“恩师”啊!在电梯上,我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舜铨,不愿让他再为情感伤神,况且还有一个丽英站在那里。

    开门的是个很富态,很有风度的妇人,从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我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傲慢与骄矜,便料定她唱不出细腻缠绵的“叹宵光何限”,舜铨更不会与她去“共倚”什么“雕阑”——她不是柳四咪。果然,舜铨的表情比她更冷,更傲。

    我该呼之为大哥的人坐在沙发里,他欠了欠身子,或许他是站不起来,或许他是不想站。舜铨叫了大哥,我也叫了大哥,任何人也听得出其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街上问路,将对方呼之为“大哥”以示礼貌一样。舜铨将我和丽英作了介绍,舜铻说没想到家中还有一个这样年轻的叫舜铭的。问我是哪年生人,我说解放那年。他问什么解放?是不是四五年的光复?我说不是,是新中国成立,蒋介石逃到台湾那一年。他说你们大陆都把那一年叫“解放”?我说都叫解放。舜铻说,你是不是“中共”,我说是。他说中共造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模式,他见得多了,不用谈话,拿眼一看就知道。我说当然,你也有几十年的经验了。舜铻说,你的脾气很倔,我很喜欢,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叫舜钰的,你听说过吗?我说那是三姐。舜铻说,你的气质很像她,你刚进来时我简直有些……又说,她那个中共可称得上你的先辈,信守不渝固然可嘉,却是连命也不要了。我说不是她不要命,是你们不给她命。舜铻说,舜钰赍志而殁,虽为遗憾,但她在大陆亦是流芳百世,北京的忠臣簿里不是也有她一笔么。我说,依您所言,三姐的英烈名分乃是国民党所赠,这实在是该替三姐和被害的百万无辜谢谢您了。

    并非像报上经常所载,海峡两岸亲属相见,抱头痛哭,倾诉离别之苦,使观者也为之泪下。我们家的亲属相见除了冷漠以外,更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舜铻介绍那女人,说叫林乡远,他的夫人,台湾彰化人,国大代表,政治家。果然不是想象中的柳四咪,我松了一口气。舜铻又提及舜铨的好友溥心畲,说溥心畲到台湾后住在台北临涂街,小门小户,与旧时恭王府有天地之别,闲时常常思念北平故友,想念舜铨和他泡制的糖醋白菜。舜铨说现在北京恭王府花园已经修葺一新,溥爷如果有机会可以回来看看。舜铻说溥心畲在1964年便已经故去了,舜铨听了很难过。舜铨讲述了兄弟姐妹们的先后情况,讲到舜钰时只是轻轻一带而过,为的是怕舜铻再度难堪,其用心之良苦,实让我惊叹。他的一生只用一个字“儒”便可以概括,对父母、对兄弟、对恋人、对朋友,一概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讲的是中和之德,做的是逆来顺受,知足要命,与世无争,唱了一辈子的《梦中缘》,今日却连柳四咪几个字也不敢提……我真是觉得舜铨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在某种意义上,他连舜铻也不如。

    舜铨最后提到了楠木匣子,舜铻说他对匣子和匣子里的内容不感兴趣,那里面无论是财宝还是训示他都不接受。从民国十八年离开家起,他便与这个家庭断绝了任何经济的、人情的往来,自然也包括这个封入夹墙的木匣子。舜铨又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由七哥全权处理吧。

    林姓大嫂取出一个信封,内装两万美元,交予舜铨,说这许多年我们为舜铻吃了不少苦……

    这一回,舜铨是生气了,他不顾丽英在后面的暗示,将信封毅然地置于桌上,起身正色说,我虽不富,然凭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糊口。我收此钱,总得来去清白,有根有据,倘为“文革”期间精神折磨,肉体损伤之补偿,则请速速收回。人间许多东西,是用金钱能收买,能补偿的,也有许多东西,是金钱不能收买,不能补偿的,后者之高尚、珍贵,岂能与前者同日而语。你我兄弟十四人,除早殇者,十之有一成人,十一人所走道路不同,结局亦各相异,如今,虽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亲情永存,血脉永连,这情谊岂是两万块钱所能联结的。你这样做,轻亲情,薄仁悌,把一切均化作金钱,实是冷漠至极,无情无义,与几十年前竟然毫无二致,这岂是兄长之应有所为,又怎能让弟妹等以兄长相尊?

    一席话,将舜铻说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他猛地站起来,带着军人的风度,脊背也训练有素地挺着,棱角分明的脸带着难以克制的愠怒。我不怀疑,时光若倒退几十年,他会大喊一声:来人,给我拉出去毙了!这样的事他不是没干过。此时此刻,我对舜铨简直是敬佩极了,这才是中国真正的儒!大儒!

    丽英出来打圆场,让舜铻不要生气,说舜铨在“文革”中确是因他受了不少苦,整日游斗,还被剃了头,他心里有委屈希望大哥能理解,现在侄女还小,将来难免还有仰仗大哥大嫂的时候……舜铨让丽英住嘴,再不要给他丢人现眼,说罢提起拐杖转身便走。我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久别弟兄的相见,竟是这样的简单,短暂。

    走出门的时候,舜铻低低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已分明有了缓和。舜铨止住脚步却并不回头。舜铻说,我现在是代别人求你。舜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见舜铻手里捧着大红双耳瓶正定定立在那里。舜铨一愣,紧接着跌跌撞撞向那瓶子奔去,那失态的急切,为我所少见。舜铨从舜铻手里接过瓶子,颤抖着,抚摸着,长久地凝视着,两行清冷的老泪潸然而下。我明白这就是那个很有名的钧瓷双耳瓶了,本来在柳四咪手中,如今又完璧归赵,只是不见“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柳四咪。瓶口用黄蜡封着,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舜铻说,四咪托我把这个瓶子和她带给你,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花厅的书案前,看你画画,听你吹箫,如今是如愿以偿了。当舜铨得知瓶子里装的是因不堪思乡折磨而去世的柳四咪的骨灰时,他紧紧地将瓶子抱在怀里,呼喊着四咪的名字而大放悲声,积郁了几十年的苦闷与思念,终于在四咪归来之际,化作涛涛春水,一泻而出。我被家族中这个陈旧的爱情故事所深深打动,从心底为这对情人唱出了:

    空对着影姗姗,月映琅玕,惨凄凄树咽秋蝉,冷飕飕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今日接幽欢。

    返回西北不久,我接到了青青的信,说那个楠木匣子被她舅舅们撬开了,并没发现任何珍宝,也未有任何遗嘱性的文字,只有十三个油纸包,里面包了十三撮头发,上面分别写着舜铻、舜镈、舜錤、舜钰、舜铨什么的,那些头发都是细细的胎发,用红丝线扎捆着……正如她所分析,匣子里的头发唯独缺少舜铭姑爸爸的,因为姑爸爸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她的舅舅们对匣子里的头发十分不解,说这个家从上到下,几代人都有精神病。青青说,她父亲的健康状况大不如前,每日除了吹箫就是画画,底气不足,箫已吹得连不成曲,依旧吹;眼神不济,画也多成一片涂鸦,依旧画。任谁劝也不行。城建部门几次催促搬家,东直门外新建的小区已为他安置了四室二厅,他死活不搬,说除非咽气,才能离开这座小院。政府部门鉴于舜铻大伯的关系,也不好贸然采取措施,就这么拖着。她说据大舅们分析,她父亲怕已耗不过明春……

    我心头一阵酸涩,一阵惆怅,站在阳台上向着家乡的方向久久遥望。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在它最后消逝之时,却难免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肺的疼痛,有那么一阵难以撒手的依恋……毕竟是旧家难舍,毕竟是手足情深。

    我庆幸,我的头发没有被收进那华贵的楠木匣中,这使我免去了不少纠葛与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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