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时,老四海将一块湿毛巾顶在头上。出租车司机建议道:“你顶在头上不管用,应该把卖劲捂在鼻子上。”老四海这么做了,果然肺管子里好受了些。司机问他去哪里?老四海说要去北京。司机满脸向往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想去一趟北京,可听说北京的一只鸭子就是168块呀,太贵了,不敢去。”老四海笑着说:“没错,北京的鸭子是168,可北京的鸡才150。”司机明白鸡的含义,大惑不解道:“不对呀!在我们库尔勒,找一个小姐还要300元呢,北京的小姐比库尔勒还便宜?”老四海说:“在库尔勒找小姐属于高消费,在北京找小姐是日常消费,所以就便宜了。”司机拍着脑门道:“我明白了,北京的确是比我们库尔勒发达呀,至少领先十年了。”老四海点头道:“对,鸡便宜了,可别的就贵了。所以一般人不要去北京。”
在飞机上,老四海拿出两张名片来,一张是理查的,他没想好是不是该去看看理查,那老头子不会对自己有看法了吧?另一张是几年前在海南的沙滩上,菜仁亲手给他的。老四海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他知道凭自己几年来的铺垫,菜仁保证会把自己当成好人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他。老四海是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好人的,他认为人无法以好坏区分,是以强弱划分的,世界上只有强人和弱人。至于菜仁吗,即使他以前想做好人,现在也很难说了。最后他打定主意,如果菜仁混好了,就坑他一下,如果菜仁比在海南时的状况还要凄惨,就帮他一把。至于其他的北京人则是能骗就骗,一个也不能放过。
库尔勒开往北京的班机都是落在南苑机场的,老四海无数次从北京路过,却从来没到过南苑一带。
从机场出来,老四海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的黑车。可笑的是虽然是黑车,竟然都按装着计价器呢,黑得很正规。老四海明白,既然黑车泛滥,那么正经出租车就很少来这一带了。
于是他上了一辆黑车,询问去天坛北门要多少钱。司机立刻面有难色,嘟囔着说:“已经进了二环路啦?”
老四海道:“正经市区不就是在二环路里面吗?”
司机一个劲点头:“您说的没错,可我们黑车一进三环路就有危险了,路上有稽查的。”
老四海道:“怕什么,你就说我是你表哥,我叫曹雪芹。”
司机大惊道:“我姑妈他们家就是姓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扑哧一声,大鼻涕喷到下巴上了。
司机不敢走大路,带着老四海拼了命地钻胡同,这回他是大开眼界了。
从南苑到南三环有一大片贫民窟,全是鸽笼般的小平房,方圆足有几公里。黑车在迷宫一样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不时地躲避着到处乱跑的脏孩子、泥坑和垃圾堆。老四海不得不将窗户关得严严的,外面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除了厕所阴冷的臊臭就是烂西瓜皮的嗖味儿。现在是中午,天太热了,老四海看到有个自来水边挤了一群纳凉的人,大家几乎都光着膀子。有人在水龙头上接了根橡皮管,然后向高空喷去,胡同里居然玩儿出个人工降雨,也算空调吧。
老四海觉得的这地方不见得比小县城强啊,难道这就是伟大首都吗?他问司机道:“这些人都是北京人吗?”
司机笑道:“大部分都是,我们家也住在这一带,可我们家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家里有空调。”
黑车开进三环路,周边的情况总算好了些。
路上,老四海问:“北京有好几万辆出租车,为什么要开黑车呢?”
司机怒道:“您是不知道,开夏利一个月的份儿钱就是4300块,再加上油钱、保险、维修,那得多少钱啊?他奶奶的,现在一辆夏利才三万多块,您说,出租公司得赚多少钱?暴利呀!我以前就是开正规出租的,一天跑十二个钟头,一个月跑全活儿,一天不歇,也就挣两千多块钱。您知道在孩子上学就得花多少吗?都他妈黑了心了,不开黑车行吗?”
“你们可以向管理局反映啊。”老四海道。
司机冷笑道:“管理局是谁的买卖?他们是出租公司的买卖。谁给他们交管理费呀,出租公司!所以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哥俩娶一个媳妇都不见外。我们就是芝麻,他们要合着伙从我们身上榨出香油来。您想想,油椎能帮着芝麻说话吗?”
老四海有点儿失望了,北京的金山上总不会都是瓦块吧?看这形势,菜仁是不大可能发家致富的。
此时黑车已经饶过天坛东门了,司机说:“再拐个弯就到天坛北门了,您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老四海说:“金鱼池。”
司机点头道:“知道了,就是那片经济适用房吧,前两年刚盖好的,看着可气派啦。”
老四海没说话,他在记忆中搜索着菜仁的模样。已经好几年没见了,自己还能认出他来吗?他还能认出自己来吗?
黑车在一片淡蓝色的楼群前停下了,老四海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楼群崭新,大楼之间全是草坪,很多楼的顶层都是带着阁楼的,看样子这片住宅区还算不错。他拨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一听他是老四海,立刻热情地说:“菜仁不在家,我接你吧。”
老四海在楼群外等候,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个围着条围裙的女人,老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忽然感伤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围围裙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
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老四海清楚,任何女人都是旧派女人,任何男子都是半衰老头,人间的事永远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至于善恶正邪的概念,也仅仅是弱者的救命稻草。
就拿女人来说吧,按门类划分无非是荡妇、小妖精、妓女、老太太和主妇。荡妇是结了婚而不安分的,小妖精是没结婚就不安分了,妓女是无论已婚、未婚都不会安分,是天生的一群。老太太吗,早年或许安分或许不安分,反正现在是想不安分也不成了,只有主妇是安分的,但她们又失去了做女人的快乐。这种划分从来都是有效的,三千年前,三千年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终归来说,女人必将走向旧派,无论是哪一种。
老四海这些年来,前三类的女人接触得太多了,所以忽略了主妇和老太太的存在。今天看到方惠这个典型的主妇,多少有点儿无法适应了。
方惠热情地将老四海领到家中,将他按在一张最舒适的椅子里,然后便手忙脚乱地准备拖鞋,递毛巾,砌茶倒水,问寒问暖。老四海只得傻乎乎地叫嚷着:“您别忙啦,您别忙啦。”
方惠道:“菜仁都说了你好几年了,这回终于到北京了,菜仁啊是天天的念叨你。”
老四海笑道:“是夸他自己勇敢吧?”
方惠也笑了:“他这人啊,老想着救别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救了就好啦。”
老四海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估计菜仁是混得不怎么样。此时他开动眼珠,目光如两只生了脚的虫子,拐弯抹角地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个崭新的两居室住宅,房间不大却是南北通透的,客厅也在朝阳的方向。现在是中午时分,老四海正舒舒坦坦地沐浴在阳光下的沙发里,几秒钟的功夫就有点恍惚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忽然老四海放出去的两只小虫子被捕获了,墙角里爬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它弯弯曲曲地爬向房顶,走到半路竟突然衰竭了。在衰竭之前,黑线抓住的了老四海的眼睛。
方惠将一杯滚烫的花茶放在老四海面前,抱歉地说:“茶不好,将就喝吧。”此时她注意到了老四海的视线,笑道:“你的眼睛真尖,一眼就看出来啦?”
老四海指着黑线道:“不是视觉艺术吧?”
方惠笑道:“什么艺术啊?我们家人就我闺女还有点艺术。哎,墙裂口子了,已经报修了,可物业太忙,还没来得及修呢。”
老四海的手指在空中一转:“这不是新房子吗?”
方惠变魔法般地将两根香蕉塞到老四海手里,无所谓地说。“我们家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危房改造把我们家给改造了。这是经济适用房,我们是回迁户,不回来就得住到远郊区,没办法。哎,在北京,能有套房子住就算不错啦。”
老四海苦笑道:“经济适用房也应该适合人住啊,一住进来就裂口子,那是——那是——”
“那是破烂儿,对吧。”方惠知道客人不好意思直接说,干脆把话挑明了。“谁让咱们没钱呢?经济适用房就是给我们穷人住的,反正也塌不了。我告诉你,就这种破房子,我们回迁的时候还花了好几万块呢。”方惠看到老四海面有怒色,赶紧开解道:“不错啦,已经不错啦。前面那座楼刚入住的时候,有一家的阳台差点掉下来。我们家的房子只是裂了道口子,绝对算质量好的。”
老四海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于是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菜仁呢?他上班啦?”
方惠微笑着说:“他一听说你要来北京,简直高兴死啦。两点钟下班,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菜仁挥舞着五六个大包小包,兴冲冲出现在门口。老四海和方惠都站了起来。
菜仁大笑道:“好几年了,你小子总算是露面啦。”老四海刚要说什么,菜仁却举着塑料袋嚷嚷道:“老婆,快去做菜。天福号的肘子,六必居的酱菜,天外天的鸭架子,鸭架子熬汤,稍微加点儿奶。对了,这儿还有两样半成品,是我从食堂拿回来的。老婆,快去炒菜。四海呀,按说我应该早早的就回来,可我一个同事去农村挂职锻炼。我送他,就晚了。对了,我那同事也姓老,和你一样。”
老四海笑道:“保证不是我兄弟,姓老可不止我一家。”
菜仁道:“那是。”
方惠接过塑料袋,正要进厨房。老四海赶紧道:“菜大哥,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啦,肚子还不饿呢。”
菜仁道:“我坐过飞机,飞机上的饭是人吃的吗?”
方惠拎着塑料带进厨房了,菜仁走到老四海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十几眼,然后照着老四海的胸口上便是一拳。“行,真挺结实的,这几年你小子的变化不大,我可是有点老了。”
老四海笑道:“你虽然比我大十来岁,可我觉得你保证能活到我后面去,你有福相啊。”
“胡说,你会死在我前面?”
此时方惠在厨房里喊道:“都说他有福相,可我就是没觉出来,他的福都跑到哪儿去了?”
“菜仁同志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我这人不行,操心太多,身体的底子也不好,我爹才活了四十五。”老四海道。
菜仁忽然严肃起来:“没错,你要是老跟黑社会打交道,就是早晚的事。”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的,兄弟现在不和他们玩儿啦,我现在走正道儿了。嘿嘿,咱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个。”说着,老四海解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本书来。“这是我写的,在南方卖得挺好,多少挣了点钱。”
“你写的?”菜仁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书:“这本书真是你写的?”老四海点头。菜仁勉强咽了几口唾沫:“我的天!你都写书啦,我还是头一次认识写书的人,作家呀是我的朋友啊!这真是,真是想不到啊。”
老四海立刻在脸布置了一层谦虚。“写书无非是一种挣钱的手段,我这是开发剩余价值呢。”
“我倒想开发剩余价值呢,我没有,我写不出来。”说着菜仁捧着书,飞快冲进厨房,冲着方惠的耳朵大叫道:“老婆,老四海写书啦,老四海当作家啦,咱们家来了个作家。”方惠也是异常惊讶,但远没有菜仁兴奋:“是吗?怪不得方竹说他不是一般人呢,还真不是一般人。”
老四海觉得脸皮迅速膨胀起来,毛细血管的尖端眼看就要破皮而出了。他不仅脸上火烧火燎的,连脖子都烫手了,到后来两条胳膊都无缘去故地痒痒起来,想抓却又不好意思。
这本书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写的。前年老四海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书摊中发现了一本市井小说《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内容是一个骗子破坏军婚的故事。老四海觉得小说写得还可以,但从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后来他在各种媒体上搜寻作者和这本书的消息,却发现作者和作品都没什么名气,这种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没的,于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头。老四海这辈子拥有过无数个身份,显赫的,富贵的,威严的,和蔼可亲的,人面兽心的,却惟独没做过文化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准在中国的众多骗子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于智力水平绝对是第一的。老四海从来是想干就干,于是找了个录入员,将小说内容全部输入电脑,然后又在当地找了家小印刷厂。排版、出片、印刷、装桢,一通忙活,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业的内幕。
花钱可使鬼神,何况人乎!一个月后,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装祯精美的小说,内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书名则换成了《不是我不小心》,作者名字虽然还是庸人,但照片却堂堂正正地变成了老四海。这种书就是地下图书,是盗版的一种,但由于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估计连业内人士很难分出真伪来(除非是去出版社查书刊号)。
老四海自费印书并不是为了卖钱,他是要赢得一个荣耀的身份。书印出来后他曾经对天发誓,万一碰上了作者,就给他二百本书的版税,算是补偿吧。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废酒瓶子还多,很难分辩出真假来。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饭时大多把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额外的机会往往会首先光顾文化人,比如饭局,比如场面,比如艳遇。所以这次来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现。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是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象北京人。”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恬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盯着他把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掺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一个了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茬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连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多一半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说到这儿菜仁忽然问老四海道:“你见过死人吗?”
老四海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时他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电视里倒经常有死人的画面,估计都是假的。最后老四海颇有点难为情地说:“没见过。”
菜仁叹息着说:“应该见一见。只有见过死人,才知道生命的价值。我是见过啦,见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冲锋,我们就躲在洞里喊炮兵。越南人冲上来二百多个,炮兵一口气就打了两千多发炮弹,结果是胳膊、大腿满天飞,树杈上挂着半个脑袋。后来我觉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个耳朵来。我这心里呀是别提多难受了,都是两肩膀顶一个脑袋呀,何苦呢?折腾什么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哎,都打成这样了,可我们洞有个东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还号称要火线立功,弄得我心里呀是没着没落的,就像一口气喝了两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说见过死人就知道生命的价值了吗?”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语间的漏洞,难道跳个大神就意味着通晓生命价值了吗?
菜仁显然没想过这个环节,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是啊,应该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啊。从战场回来,我看见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见了死人,心肠就软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肠软的人也许能成天使,心肠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菜仁忽然一拍大腿:“这话对呀!那东北小子就成魔鬼啦。”
方惠望着老四海道:“在海南,把你菜大哥骗得精光的就是那个东北人,他也是菜仁从战场上背下来的。”
老四海想起那个西安老者的话了,笑着道:“老人们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天生就是坏蛋,有人天生就是好人,这跟是否见过死人没关系。”
菜仁如梦方醒般地敲打着脑袋:“作家的思想就是敏锐,我要是早见到你就不至于——,不对呀,你怎么能知道他天生就是坏蛋?他万一要是好人呢,你就是把人家冤枉了。再说了,谁骗别人也不是成心的,多数属于迫不得已,没准人家心里比咱们还难受呢。”
老四海似乎碰上了外星人,他直钩钩地盯着菜仁,最终不得不相信这话也许就是菜仁的心里话。他琢磨着:菜仁不吃亏都新鲜了,自己骗人从来都是自觉自愿的,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后悔的,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老四海当然不能把自己的事当做范例,只好道:“加点小心总是没错的。”
“四海的话没错。”方惠给了菜仁一巴掌,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人家老四海比你岁数小,但是待人接物这方面可比你成熟多了。我一天到晚地提醒你,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别把心窝子都掏给人家,可你就是不听,老吃亏吧?”
菜仁急道:“要是把谁都当成坏蛋,还怎么和别人来往啊?那也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一着急又干掉了一杯的二锅头。菜仁忽然攀住老四海的肩膀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认准了,你老弟是个好人,而且当时我就认为你不是个池中物,现在怎么样?一飞冲天了吧?”
老四海笑着说:“不过是一本破小说。”
菜仁拼命晃脑袋:“这叫著书立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我们这些人死后是什么也留不下,你死了就不遗憾了,你在人间留下你的著作。”
方惠又给了菜仁一巴掌,这回力道又加大了三成:“什么死了活了的?你们怎么一见面就谈这个呀?”
老四海笑着说:“我菜大哥没把我当外人。”
菜仁再次举起酒杯:“没错,我真是没把他当外人,来,咱们喝。”
老四海也来了个一饮而尽。就这样,一瓶二锅头见底儿了,天还没黑第二瓶酒也完了。再之后,老四海和菜仁双双躺倒了,不管方惠怎么拉扯,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耍赖,说什么也不起来。最后方惠只好找来棉被和枕头,让二人在客厅里睡了。
阳光像一条神通广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老四海的眼睛。
他努力躲避,甚至想把脑袋缩到被子里去,但那滚烫的光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最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但眼睛睁到一半,老四海就看到了比阳光更为刺目的东西,赶紧也把眼睛闭上了。之后他将世界改造成一条缝隙,努力地穿过睫毛,把那朦胧的遥远景象逐渐聚焦成一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俏生生地站在二人面前,似乎在等待话剧开场。老四海下意识地抬了抬腿,还好,菜仁还在身边躺着呢,而自己也算是衣冠齐整。
姑娘感觉到老四海已经醒了。她叉着腰,探着身子,调皮地将面孔凑了过来。老四海只得彻底把眼睛睁开了,咧了咧嘴,算是笑了。姑娘眨着眼睛,悄声道:“你就是老四海,老叔叔吧?”
老四海摸了摸下巴,为什么一定要姓“老”呢?听着可真别扭!以后改名的话才对,应该姓“少”才对,人称:大少!至少现在是无法否认的,老四海轻声道:“我就是。”
姑娘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我是方竹,久闻老四海大名,如雷贯耳,又炫又酷。对了,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东东呢。”
“东东?”老四海眨巴着眼睛,什么是东东?难道是狗的小名吗?可自己并没有送他们家狗啊?
方竹调皮地看了他一会儿,坏笑着说:“东东就是东西,就是礼物!”
老四海勉强坐了起来:“礼物?有这事吗?”
“你等着。”方竹嘿嘿一笑,转身跑进卧室,看样子是拿东西去了。老四海看看身边的菜仁,这家伙呼噜呼噜地还睡着呢。老四海早就估计到了,方竹就是菜仁和方惠的女儿,可她为什么姓方呢?看样子,方竹是随了方惠的姓。城人里大多是不注重姓氏的,正如乡下人不注重名字一样。他老四海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万一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姓老,这是我们家的根儿啊!
此时方竹手里抱着个物件,三步两步地跑了出来,欢快地说:“老叔叔,这不是你的礼物吗?”
老四海看到她手中举着一只泥塑马,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前两年他在宝鸡买的民间工艺品,无处打发便寄给菜仁了。他顺手接过来,掂量了几下。“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破泥塑。”
方竹不服气地瞪圆了眼睛:“一点都不破,它是艺术品,我靠它在区里的集邮展中拿了个二等奖呢。”
老四海心道:这种破泥马在宝鸡满街都是,怎么会是艺术品呢?再说了,泥马和集邮展有什么关系?但方竹这么说总是有原因的,他担心露怯,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没敢出声。
正如老四海所料,方竹没等他追问,便唧唧咯咯地唠叨起来。原来方竹曾经学过几年绘画,还颇有些艺术天分呢。现在正上高三呢,一心想报考工艺美院。同时这孩子还是个集邮爱好者,经常参加各种邮展,当然她的邮品都是大陆货色。虽然喜欢参与,但大多是无聊的看客。老四海的泥马是前年寄来的,方竹当时就认准了这是件艺术品,并且将全部泥马收在自己帐下,还动不动地就向同学们显摆一番。但同学们基本上也跟老四海的想法差不多,只把它们当成几件破泥塑,方竹好不郁闷。
偏巧去年是马年,生肖邮票一问世,方竹就跳了起来。原来新一轮马票上就是这种泥马的图案,造型、产地,甚至连工艺师的名字都一模一样。方竹欣喜若狂的,逢人就吹牛,所有的同学、老师,包括菜仁和方惠都不得不领教了她的嚣张气焰。恰巧区里又组织了一个集邮比赛,方竹便连同马票的名信片、首日封、邮票的四方联和泥马一同送去展览了。评委们从没想到还能看见泥塑马的实物,当下就给了方竹一个二等奖。此前菜仁一直认为老四海是个重信守诺的大好人,获奖后他又成了方竹嘴里颇有品位的艺术品鉴赏家。
老四海听后是苦笑不已,本来以为树上只有几只毛毛虫,结果却打下一堆栗子来,真是天降美事。他不能像方竹一样张扬,谦虚地说:“我是凭感觉买的,没想到它能上了邮票。”
“感觉就是艺术的生命啊!”方竹歪身坐在老四海身边,亲热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妈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作家也是艺术家,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脉相通的,你说呢?”
老四海说:“应该是。”
“那么你说,人类艺术中是视觉艺术更伟大还是语言艺术更伟大?”方竹满脸期待。
“都伟大。听觉意识也不错。”老四海快笑出来了。这孩子明明是提出了关公战秦琼的问题,自己还挺美。
“你滑头。”方竹竟撅起了小嘴。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菜仁睁眼了,估计他早就听了一会儿了。菜仁浑身的不高兴,训斥道:“跟长辈说话一定要说‘您’。你这丫头,大早晨的就唠里唠叨,都快把人吵死啦。”
方竹大叫:“我就知道您是装睡。”说着她一歪身子,整个人竟从老四海身上滚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坐到菜仁身边了。老四海“呕”了一声,差点被她压昏过去。方竹就跟没听见似的,揪着菜仁质问:“爸,我说的对不对?老叔叔保证是搞艺术的,只有搞艺术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艺术鉴赏力。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菜仁不好意思地望着老四海,笑着说:“我说这东西,不挡吃不挡穿,就是哄小孩的。”
老四海满心惭愧,他也是这么想的,嘴里道:“不过是个玩意儿。”
“一看我爸爸就不懂。”方竹高傲地翘起鼻子。“你瞧人家老叔叔,又年轻又精神还特谦虚,本人是作家还懂艺术,真够IN的。”
“印?印什么?”老四海脱口而出。
“是英文的IN。”方竹撅起小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菜仁道:“就是时尚的意思,现在的孩子是人话不得人说。”
方竹一把揪住菜仁的鼻子:“老爸,你骂人,你欠我一个道歉。”菜仁啊啊叫着,招呼老四海救人。老四海只得挪开,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在人民内部解决。爷俩真真假假地对打起来,两床被子都飞到老四海身上了,他不得不率先逃进了卫生间。
“有客人在,不许再闹了。”菜仁好不容易才从方竹的魔爪里逃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妈呢?”
方竹骤然垂下脸:“我妈夜里一点被医院叫走了。”
“一点?”老四海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听了这话,不禁大是奇怪,哪儿有夜里一点钟拉人家上班的?
菜仁眉头紧锁:“我早就说过,不能干24小时的全陪,上个白班就完了。”
方竹生气地说:“您老和我说有什么用?直接跟我妈说去。”
菜仁看到老四海已经出来了,苦笑着说:“我这个老婆有点儿财迷,挣钱没够,满脑子危机感。”
方竹狠狠地拧着自己的耳朵:“等我工作了,我就去挣大钱,我买个大耗斯,咱们一家人都不上班了。”
“耗子?”老四海大张着嘴,耗子还用买吗?买只耗子就不用上班了,买只猫岂不就是天下大同啦?老四海知道这个次保证是另有含义,可自己却听不明白。他是个伟大的骗子,怎么突然间就落伍了。
菜仁哎呀了一声:“就是联体别墅,他们叫耗斯。我问你——”他一把拉住方竹:“耗斯是什么呀?就是在家里耗着等死,耗死。你们别一天到晚地发明新词,好好学习,给我考上个好大学,将来的事就好办了。要是那样的话你爸爸就是耗着等死,也算值了。”
“反正我妈是不能再去医院了。”说到,方竹脸上竟然出现了悲愤的表情。
老四海仔细一问才知道,方惠前几年下岗了,一直找不到工作。去年有人给介绍一个在医院当陪护的活儿,方惠要强,一心希望干出些门道来。于是应承了最难应付的24小时全程陪护,那真是没黑夜带白日呀,经常一走就是几个星期,跟出差一样。菜仁常常表示不解:他认为自己的工资不算太少,足够一家人糊口的。但方惠却比他考虑得长远,方竹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没钱行吗?自己在家里白吃了几年,现在总算找个活儿了,总算是不闲着了,不干,对得起谁呀。昨天晚上,老四海和菜仁都醉得人事不知了。夜里一点钟医院来了电话说:有个危重病人需要陪护。方惠抬腿就走了,估计现在还在医院呢。
听到这儿,老四海又是一阵唏嘘,看来菜仁一家的日子挺艰难的。
菜仁洗漱完毕,方竹也把客厅收拾好了。三人极为正式地坐在客厅里,方竹为大家准备了三杯牛奶。菜仁问老四海道:“四海,你这回来北京有什么具体打算?直接说,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保证帮忙。”
老四海说:“有两件事还真要麻烦麻烦你,我想在北京租套房子,看看在首都能不能图个发展。当然了房租由我来出,你能不能帮我找套房子?”
菜仁说:“好啊,搞文化的人就应该在北京混。我们家这片楼群里就有出租房子的,这事好办。”
老四海接着道:“另外我还想去一趟全国慈善总会,以个人名义捐建一所希望小学。”
菜仁和方竹吃惊地对望一眼,又同时抚了抚胸口。方竹嘴快:“老叔叔,捐一所希望小学要花不少钱呢,你是大款吗?”
老四海笑道:“我不是大款,可我想为社会做点贡献。”说到这儿,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竟然咳嗽起来。
菜仁关心地说:“喝口牛奶,压一压,不会是夜里着凉了吧?”
老四海说:“可能是最近烟抽多了,写作吗,没办法。”
众人点头,菜仁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没开玩笑吧?真要捐希望小学?”
老四海道:“这事能开玩笑吗?这是我来北京的目的之一。”
菜仁打铁似的照老四海肩膀上狠狠拍了几掌:“兄弟,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你就是……”他歪着脑袋寻找合适的字眼。
方竹又抢着道:“雷锋二世。”
菜仁叫道:“对对对,雷锋二世,啊不对,你是雷锋的亲弟弟。”
老四海当仁不让地说:“雷锋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见得会怎么样呢?人只有在物质刺激面前才能体现出真实的一面,雷锋见过什么呀?”
菜仁想了想,笑着说:“还真是那么会事,当年我爸爸就不大相信这种事。可不吗?六十年代有什么呀?连个带鱼都得凭票买,两毛三一斤,倒是便宜,可一个月才供应一次。雷锋真是没见过什么。”
方竹瞪着老四海道:“我要把你的事迹写成作文,让我们学校的那帮衰人都知道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没什么可骄傲的。”
老四海只好说:“我也没什么可骄傲的,有些事是应该做的。”
菜仁拍着胸脯说:“慈善总会的事你也放心,我帮你打听打听。干脆我直接带你去吧。”说着菜仁又给了老四海一巴掌。
老四海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通,心里总算塌实了。
房子的事很快就落实了,就在菜仁家旁边的一栋楼上,是个两居室。菜仁还利用自己在公安局工作的便利,帮老四海办了张北京的暂住证。老四海十几年来头一次拥有了合法证件,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两天后老四海特地到东城的胡同区走了一趟,他想看看理查还在不在。但到了地方一打听,理查已经退休了,回英国了。老四海颇有些怅然若失去的感觉,这个老头人不错呀,可惜被自己利用还不知道呢。他后来到底想明白没有?不会一直糊涂下去吧?
不久菜仁打听好了慈善总会的地址,又咨询了捐款手续。几天后,老四海从银行卡里取出十万块现金,然后约上了菜仁,二人赶往慈善总会。依照老四海的意思,直接叫辆出租就完了,又快又安全。菜仁自己舍不得花车钱,也不舍得让老四海出钱,死说活说地将他拉上了公共汽车。
一上车,老四海就指着皮包说:“菜大哥,这东西要是丢了,山里的孩子们可就要接着受苦啦。”
菜仁哈哈笑道:“放心吧,咱北京是首善之区,犯罪率之低在全国是排在前几位的。我公安局上班,我知道。”
老四海无奈地说:“北京一样有抢劫的。”
菜仁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坏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告诉你,这几年北京治理得不善,你看看周围的变化多大呀,连六十年代拆掉的城门楼子都要重建了。嘿嘿,2008年的奥运会保证在咱北京开,没跑。”
老四海只得笑了笑,他知道菜仁的心思比较简单,什么事都会朝好处想。其实这奥运会开不开,与普通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该吃肉的吃肉,该喝汤的喝汤,普通老百姓只能跟着看看热闹。
菜仁脑子简单人却并不傻,笑着说:“开奥运会跟咱老百姓的关系可大了,你看看外面这天空。头几年北京脑袋上就跟顶着个大锅盖似的,乌烟瘴气的,你看这两年,蓝啦,空气多好啊。要是不申办奥运会,能治理成这样吗?”
老四海仰脸看了看,天空的确是很蓝,蓝得有些残忍。他冷笑着说:“我在北京上大学那两年,北京的天比现在蓝多了。空气污染不是你我能污染的,谁污染的谁就应该治理。”
“不开奥运会,能治理吗?”菜仁翻着眼珠,又想出一条:“修地铁,修公路,改善交通总是好事吧?”
老四海哼哼着说:“人家汉城和北京的地铁是同时起步的,可到了前年,人家就修了二百多公里的地铁。北京这几十年里修了多少公里啊?啊?是不是早就应该修啊?”
菜仁在脸上挠了几把,好久才道:“开奥运会能带动旅游,多来点外国人,大家就能挣钱啦,那是就业机会呀。”
老四海几乎在冷笑了:“对,多来几个外国人,把中国的女人全娶走了。咱中国本来就男人多女人少,往后啊这光棍就更多了。”
菜仁照自己脑门上敲了几下:“哎呀,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啊?事情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吗,现在咱们的日子就算是不错啦。比压缩定量的时候强不强,你年轻,你没赶上。我可赶上那几年了,现在想起来腿肚子都转筋。”
“那是,比北京猿人的时代就强得太多了。”老四海这句话一出口,菜仁像气球被扎了个眼儿一样,整个人都萎缩了。老四海不忍心和这个老实人抬杠了,笑着说:“我也是忧国忧民,咱们呀赶紧把捐款的事办了,山里的孩子还等着呢。对了,你带身份证没有?”
“我带着呢。”
老四海指着菜仁道:“以你的名义捐款,小学的名字就叫四海希望小学,怎么样?”
“为什么以我的名义?”菜仁有点不知所措。
老四海道:“我在南方是名人,一旦有人把我捐款的事露出去,那帮记者就跟苍蝇一样,全得扑上来。你就让我过几年清净日子吧。”
菜仁似乎很是理解:“对,英国有个王子说,自己生下来就在放大镜下面生活。悲哀,名人的悲哀。”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慈善总会,所有手续都是菜仁办的。老四海像个跟班,他背着钱袋子在菜仁身后转来转去。慈善总会的同志先是对他们的行为大加赞赏,最后以商量的口吻道:“你们的捐助要采取什么方式?”
这回菜仁没主意了,老四海抢着说:“定点捐助,援建一所希望小学。”
同志说:“那捐款的额度呢?”
菜仁指着老四海的背包道:“十万!”
同志轻轻点头,商量着说:“希望工程的小学才叫希望小学呢,虽然我们也有这个职责,但只能叫捐建小学。这捐建小学的费用标准是根据地区来划分的,西藏的费用最高,没办法,那地方成本太大。”
老四海赶紧说:“陕南山区。”
同志道:“那够了,十万块肯定够了,陕南山区不算太偏远,但够穷。”
老四海说出了那个县的名字,就是他骗走老张四十万现金的那个县。然后他又提出希望以“四海”命名小学。同志说:“没问题,五湖西海皆兄弟吗,正好体现了祖国大家庭的温暖。”最后老四海将十万元的现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桌面的色彩立刻灿烂起来。
菜仁在旁边悠悠叹息了一声,小声道:“我去海南的时候,就是带着十万块去的,全没了。嘿嘿,要知道那样,还不如直接捐款呢。”
慈善总会的同志笑道:“那是,与其做买卖赔了,让骗子骗走了,还不如捐款省心呢,最起码是积了阴德了。”
二人走出慈善总会,老四海长出了一口气,似乎顶在脑袋上了一块烂西瓜皮终于被甩掉了。他拉着菜仁,轻松地说:“走,咱俩喝酒去。”
菜仁说:“今天啊有人请咱们,不用你出钱。”
老四海忙问缘故,菜仁说:“我有个战友是开医药公司的,已经是大老板了,能呼风唤雨。”
老四海说:“那是猪八戒。”
菜仁笑道:“他还不如猪八戒呢。前两天,我们俩通电话的时候,我说我有个朋友当作家了,人家一定要见见你。”
老四海笑着说:“看来文化人还真是挺吃香的。”
菜仁说:“我知道这叫做附庸风雅,可我那个战友就好这一口,面子还是要给的。”
老四海反正没事,当下就同意了。
路上他忽然想起方惠,原来老四海除了刚到北京那天,见过方惠一次以外,就再没见过。据说方惠是去医院了,但在医院上班就等于失踪吗?他问菜仁:“嫂子回家了没有?”
菜仁难过地说:“24小时陪护,一分钟都不能离开人,回家?咳,我昨天到医院去了一趟,人又瘦了一圈儿。”
老四海十分地不理解:“这活儿到底能挣多少钱啊?”
菜仁说:“人家家属是一天给60块的陪护费,可医院还要抽走一部分,落到咱们手里也就不多了,一个月一千出头吧。”
老四海面目狰狞地说:“这种工作不如不干,真是层层盘剥。”
菜仁晃着脑袋,半天没说话。
菜仁的战友果然是财大气粗的,他的公司就在东直门附近,整整一层写字楼都是人家的地盘。路上老四海就问明白了,菜仁的战友原来是个卖狗屁膏药的,叫张扬。据说张扬复员后在街道办事处干了两年,但嫌挣钱太少,便经人介绍加入了药行,一开始只是做药贩子。这小子很有心计,几年后不仅完成了资金的原始积累还研制出一种新膏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据说用了他这种膏药,伤筋动骨的事十八天就能痊愈。张扬自称是改写医学惯例的人,因为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听到这儿老四海对此人表示钦佩,看样子这张扬是个人才呀,不仅会经商还会搞科研呢。
菜仁却冷笑道:“搞什么科研?他下辈子有不懂科研。这小子在长白山碰上个老猎户,膏药是猎户家的祖传秘方。张扬花了三百块钱,把人家手里的配方骗出来了。回到北京,这东西就成他们家的祖传秘方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这么说他是花钱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菜仁从来没想到这一层,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笑后他郑重地说:“见了我那战友,千万别提他买配方的事,他一直不认帐。这个底细是张扬喝酒喝多了,自己抖落出来的。”
医药公司在写字楼的六层,二人从电梯间出来,两个虎背狼腰的保安立刻将他们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保安手举金属探测仪,满脸戒备地问:“您找哪一位呀?”菜仁随口说出战友的名字,保安马上准备出一张笑脸:“您是找我们老总啊,我们老总在666房间,我领你们去吧。”
老四海狠狠按着自己的耳根,这才没笑出声来,看来这卖膏药的老板对农药同样有兴趣。菜仁道:“张扬这人就喜欢这种迷信玩意,666?什么东西。”
二人刚要进去,保安却拎着金属探测器说:“我能测一下吗?”
估计菜仁早就经历这种场面,当下就伸开了胳膊,保安认真地在二人身上检测了一番。
检测之后,老四海不满地说:“一个卖药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仇人?”
菜仁边走边说:“他是怕绑票,有钱人全是怕死的。”
666房间的门敞着,门口的地面上镶嵌着大理石拼成的阴阳鱼,门前摆着面小屏风,关老爷手握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屏风前,像个门神。
保安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菜仁道:“您怎么称呼呀?”菜仁说出自己的名字。保安在门口,双手叉腰,脖子向后一仰,喊街似的高声唱道:“菜仁菜先生携一位客人造访张总!”
几秒钟后,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然后便是个苍老的男声:“知道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你这战友比你岁数大吗?”
菜仁道:“我们俩是一年生的。”
此时屏风后转出个半大老人,这家伙身穿对襟马褂,双手握着只竹拐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这家伙走起路来是一步三摇,飘飘忽忽的,好象一阵风就能给吹到天津去。老四海往他脸上一看,顿时糊涂了。这小子最多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眼冒精光,一脸横肉,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皱纹。老四海不明白,一个正在壮年的人,却偏偏把自己打扮成出土文物,这不是神经病吗?
张扬看到菜仁,立刻将拐杖换到了右手,全身重量一下子又压在右手上,身体立时倾斜了30度。他腾出左手来,艰难地当空挥舞了几下。“小菜呀,好久不见,家里老人还好吧?孩子没毛病吧?”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卡了根鸡毛,一门心思地要咳嗽。菜仁似乎习以为常了,笑道:“都挺好,您老人家也不错吧?”
张扬以拐杖点地,悲痛地说:“救病救不了命,我们家花儿啊,前几天让坏人用毒药毒死了。我这心里啊,难受!”
老四海紧张地说:“这是谋杀呀,你报警了吗?”
张扬颤巍巍地说:“报了,可警察不管。”
菜仁不得不在老四海耳边道:“那是他们家的狗,老在人家门口拉屎,没让人家打死就便宜了。”
张扬道“好歹也是条性命啊……”
菜仁实在是受不了,狠狠地低声吼着:“你有完没完?你要是还装蒜,我们俩就走啦。”
张扬愣了一下,马上道:“那你们就进去吧,自己沏茶。”说完他回头瞪了保安一眼,这回张扬说话的速度都赶上打机关枪了。“去,门口看门去,看什么看?看到里就拔不出来了。”
保安张开翅膀就跑了,张扬回手将拐杖挂在屏风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老四海跟着菜仁走进老板办公室。好家伙,这间办公室足足有一百平米,墙上全书画,地板上却空旷得象个麦场,只有两对沙发和一张办公桌。菜仁拉着他坐进沙发,低声说:“他说,房间里的家具越多越是阻碍财路。”此时张扬进来了,菜仁大声道:“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吗?”
“你小点儿声。”张扬小心向外面看了一眼,朗声道:“我是药灵公司的懂事长,我是张扬啊。”
菜仁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张扬,绝对不是。你姓装,你叫装象,猪鼻子插大葱,你装象。”
张扬哈哈笑道:“你个小市民,知道高人是怎么横空出世的吗?全是装的,不装能成高人吗?肚子里有货的不用装,咱没货,就得装。”他看着老四海笑了起来:“这位就是老作家吧?人家肚子里有货,人家不用装。”
老四海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喃喃地说:“我姓老,不能说是老作家。”
张扬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你就是老作家,作家越老越值钱吗。菜仁都跟我说过啦,你是年轻有为啊,三十来岁就当上作家了,真是了不起。我跟你说,我最喜欢文化了,你看看,我这办公室里全是文化。”
老四海早就看见了,他这房间里地面空旷,四壁上却全是艺术品,有国画,有油画,有水粉画,有西藏的唐卡,有印地安人的图腾,有西南少数民族的鬼脸,有巴基斯坦的廉价铜器,乱七八糟的,活象个旧货市场。老四海的睫毛都是空的,他知道这个张扬充其量也就是南款书店老板的水平,脑子立刻设计出几套坑骗张扬的手法。但看在菜仁的面上老四海不得不强忍着,便咬着后槽牙道:“没错,看样子您文化挺深的。”
“当着你的面,我怎么敢当啊?”张扬哈哈哈地咧着嘴,笑得很是张扬。“我喜欢文化,但更喜欢文化人。以后咱们应该多走动走动,都是朋友吗。”
菜仁“哼”了一声:“你是卖膏药的,人家是作家,哪儿有那么多可说的?”
张扬“啪”的一下,腰板像穿了条钢筋一样,挺得笔直。“菜仁,我告诉你说,我接触的文化人可多了,什么画家、书法家、雕塑家,篆刻家,一大堆。作家也有啊。知道那谁吗?对了,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作家,写《一不留神的》的,写《谋天下》的,跟我熟着呢,天天一块喝酒。还有那谁……”
老四海的脑子顿时旋转起来,庸人?那不就是自己那本书的作者吗?原来这小子在北京挺有名的?坏了!这要是让张扬看出来就麻烦了。老四海赶紧压制住震惊,他担心这小子想起名字来,赶紧冷冷地说:“您比我强啊,我一是个作家都不认识。”
张扬道:“你们是一个行业的,你们应该早就认识啊。”
老四海道:“那可不一定,您没听说过文人相轻吗?文人之间就是这样,你写的书卖得好,人家说你是迎合市场,没有文学价值。你写的书比他们多,人家说你是粗制滥造,糊弄读者。您说说,文化人之间能相互来往吗?十回碰面九回掐,还是不认识的好。”
“真知灼见!”张扬感慨地晃着脑袋,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你真是作家,看东西比我们看得透彻呀,怪不得你写书,别人只能看书呢。”
菜仁不耐烦地说:“张扬,你死活让我把老四海拉来,到底要吃什么呀?”
“你真是小市民,就知道吃。过一会儿,还有一位高人要来,我准备开个神仙会,大家替我出几个主意。”张扬道。
“你要破产吗?”菜仁满脸的似笑非笑。
张扬急道:“你盼着我发点大财好不好,最起码我也能请你吃几顿好的吧。我问你,你这辈子吃过几回鱼翅捞饭?就一回吧?还是我请的。”
菜仁刚要再说点什么,门口又传来保安的声音:“许大师许真人许道长造访张总。”
老四海和菜仁同时一愣,真人?大师?道长?难道张扬还认识古代人吗?二人正在云里雾里,张扬却直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张嘴骂道:“你小子放屁,那叫驾临,不是造访。”然后他鸭子一样扎着胳膊,踩着霸王步飞快地冲向门口。老四海使劲晃了下脑袋,刚才的张扬在扮演七十岁的老头,但冲刚才这几步走,明明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只见张扬冲到门口,双手向前一伸,身子向前探去,来了个90度的大鞠躬。由于有屏风挡着,老四海和菜仁都没看到高人的摸样。张扬边鞠躬边说:“许真人,您总算来了,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老四海和菜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口果然传出个拿腔做调的声音:“张总,你这门口的布局是谁给你设计的?”
张扬诚惶诚恐地说:“设计公司,他们按我的意思设计的。难道有冲突吗?和哪路神仙犯了冲?”
“哎!张总啊,这是你自己和自己犯冲了。八卦图画在门口,的确可以削灾去鬼,可这地方供尊关老爷就不大对劲了。关老爷是财神,可他镇不住阴阳鱼啊,最少也应该是太上老君。还有,这屏风也不好,挡在门口就是挡了财路呀。我估计呀,你最近的生意不太好吧?”
张扬痛心疾首地照自己胸口捶了一拳:“高人,您真是高人,高,实在是高!一句话就点醒我梦中人。我说最近买膏药的人怎么越来越少呢?原来我自己设计的大门把自己给堵死啦?”
许真人惋惜地说:“这是风水大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万古通用啊!千万别给自己挖坑。现在你的确是挖坑啦,好在还没有填土,赶紧跳出来吧。”
张扬大声说:“明白明白,我马上跳。今天晚上我就让他们把屏风撤走,然后我请一尊太上老君回来。”
许真人难过地说:“补救是对的。可阴阳鱼的煞气已经被你放出来了,光这点作为还远远不够啊!”
张扬哆嗦了一下:“您——您——,您先里面请,咱们慢慢说。”说着,他双手搀扶着许真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老四海一直在倾听,他觉得这许真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来。许真人从屏风后一走出来,老四海竟连连放了几屁,差点把自己从沙发上震下去。
许真人身穿道服,足凳仙履,腰里系了一条麻绳,花白头发在后脑上挽成了一团,居然用半根筷子串着。最可笑的这家伙下巴上还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七八根胡子,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来。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张脸,这张脸不是许真人的脸,是老四海师兄的脸!就是那个被他夹掉手指头,在省城又被他出卖给新闻媒体和公安局的师兄,而且他还是贤淑的师傅,一心想做老四海的师兄而不得。这个骗子改头换面,当真人了。
此时许真人也看见老四海了,他先是左眼皮跳了三下,然后右眼皮又跳了三下,再之后两只眼睛都翻进脑门里了。二人尴尬地相互看着,谁也没敢先开口。
张扬恭敬地将许真人搀到沙发里,神气活现地介绍道:“这位是许真人许道长的,简直是神了,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位是老四海老作家,年轻有为,不可限量,而且刚刚捐建了一所大学。我这小庙里居然请来两位高人,我张扬真是积了大德了。”
老四海实在憋不住了,呵呵笑了几声。“张总自然是积德了,我不算什么,许真人可是大大地有名啊!”
许真人嗽了嗽嗓子,脸皮一个劲抽搐。张扬却惊喜地说:“难道你听说过许真人的神通?”
“那是,许真人在南方没少替凡人家削灾解难,名声大得很,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啦。”老四海尽量在脸上堆积了几缕崇拜。心里却道:好!太好了,一个山头就来了两个贼,你这个姓张的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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