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知道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开始时不得不好言安抚,但方惠就是想不开。有一次老四海实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教训了她了一顿,居然收到了奇效。
那天方惠又抹着眼泪埋怨他,大意是你三十几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攒下几个钱……
老四海强压着火气道:“嫂子,您不要太自私了。”方惠有点儿糊涂了,自己明明是在替老四海的未来着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自私呢?老四海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怒气冲冲地说:“我菜大哥临死前嘱咐过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娘俩。我手里有钱,要是看着你就这么死了,以后我怎么向菜大哥交代呀?他救过我的命啊!我是答应过他的,是做过承诺的。您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能不能替我想想啊?”
方惠被他胡乱一顿抢白,搞得没词了,顿时有些气短。老四海怕她接受不了。又是倒水,又是送药,一个劲地掖被子,抡圆了舌头喷拜年的话。
好久方惠才吧嗒着眼皮道:“我是怕这钱白花了,医院说的话能信吗?”
老四海轻松地说:“移植肾脏算不得什么大手术,移植肝脏都有成功的。演《不见不散》的那个胖子,人家不就是移植了肝脏吗,瞧人家活得多好,还能拍电影呢。你一定要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咱们就该张罗着给方竹找工作了。您是不知道,现在找工作特别难。咱们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好单位,先锻炼锻炼。”
方惠点头道:“对,你说得对。好不容易上了个大学,万一找不到工作,那不是白上吗?”
自此老四海算是摸着门道了,只好方惠一乱想,他就把方竹搬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每每奏效。
不久方惠便开始专心养病了,而老四海则继续着股市淘金。他真是喜出望外,股市就如过山车一样,短短几个月里竟然暴涨了一千多点,垃圾股都成宝贝了。老四海虽然在玩了命地挣钱,但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隐隐地感觉到,套在散户脖子上的那条绳子逐渐收紧了。在股市升到2500多点时,他便卖出了大量股票,空着手等着看笑话了。
几天后,医生又主动与老四海联系了。他在电话里吭哧着说:“方惠一直在发烧,而且还出现了腹泻现象,要不你过来看看吧?”
老四海马上赶到医院,先是到病房看望了方惠,果然觉得气色不太好。他闲聊了几句便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出了门就小偷似的钻进了医生值班室。医生一把拉住他,紧张地说:“手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方惠的现象是发烧,腹泻,食欲也不好。我昨天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血清和胆红素都已经明显升高了,胆汁却在减少。”
“是不是发生排异了?”老四海叫道。
“你挺明戏的呀!明白就好。”医生钦佩地苦笑了一下:“医学是科学呀,就怕胡搅蛮缠的,你明白就好。在器官移植中最怕出现排异反应了,我估计呀,病人就是排异,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哎!您不知道,最可怕的是超急性的排异,手术后几个小时内,器官就衰竭了,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老四海有点急了。
医生无辜地说:“我没闲着呀,你看看。”说着,他翻出一堆药费单据。“我一直在用甲基强的松龙,就是要抑制淋巴细胞的免疫,减低排异反应的发生。可药物并没起到多大作用,我前天又加量了,还是……”
“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没救了?”老四海怒道。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希望还有。我正在考虑使用环孢素和OKT3,可你们还得花钱,我又担心……”
“明说吧,这些药能起到多大作用?”老四海挥手打断他。
“我担心的是,是不起作用。”医生摇着头,偷眼观察着老四海:“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清。难说呀,她的体质太差,现在的排异症状又太明显,除非是出现奇迹。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死亡的概率有多大?”老四海望着窗外,声音似乎是从后背里发出来的。
“应该说是存活的概率,移植器官正在逐步衰竭……”
“你也太罗嗦了吧?”老四海真想给他一个嘴巴。
“如果不是排异反应强烈,这个手术是我做过的最完美的手术。可惜呀。”医生叹息着坐下了,他不敢直视老四海,垂着脑袋喃喃地说:“存活的概率不到20%,也可能是10%,搞不好几天之内就可能出现器官坏死的情况。”
“没办法啦?”
“除非是再移植一个肾脏。”医生难堪地摊开手:“可就是你还有钱,也不见得有肾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啊?而且时间上又不大允许。”
老四海瞪了他一眼,走了。
回到方惠的病房,老四海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坐在方惠床前,呆呆愣愣的像个傻瓜。方惠脸上有些浮肿,但精神还可以。她依在床上闲扯了几句天气之类的话题,见老四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方惠慢悠悠地试探着:“四海,我的情况是不是不大好啊?”老四海随口道:“你别瞎想,我这两天在股市里赔了三万块钱,心里有点儿烦了。”
“你不是在乎钱的人。”方惠冷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问你,我这个肚子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方惠的小腹上鼓起了一个小山包,看样子是积水了。老四海无可无不可地说:“刚才医生跟我说过了,您现在是消化不良,他想给您加点儿增强消化机能的药,我同意了。”
方惠瞥了他两眼,然后呵呵笑起来:“四海呀,我认识你也有两年多了,可我从来没想到你的瞎话能来得这么快?你好象连编都不用编,张嘴就有啊。幸亏你是个好人,你要是个骗子,就是把我们娘俩卖到山里去,我们还得帮你数钱呢。”
老四海腿肚子一哆嗦,心道:花儿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马上他就恢复常态了,方惠不过是打个比方。“嫂子,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你托人办结婚证的这件事做得就够绝的了,我就是想死也想不到你能使出这一手来。后来你又说使用新仪器,把我骗进手术室了,我都被麻醉了我还没转个闷来呢。现在你又在骗我啦,我问你,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还能不清楚吗?”方惠惋惜地晃着脑袋,食指和中指笔化出一个“二”来。“兄弟,我觉得你那二十多万块钱弄不好是打了水漂了。”
老四海真是忍不住了,“噗嗤”的一下,鼻涕、眼泪从脸上发射出去,直直地喷到了空中。老四海急忙扭过身去,用一只拳头死死顶住鼻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抹了几把,一颗一颗泪水被生生地咽回肚子里了。他大出了几口气,总算舒服了一些。
方惠全都看在眼里了,她叹息着道:“二十多万块呀,干点什么不好?够你再建两所希望小学的。”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使劲扭脖子,好久才缓过劲来。他喃喃地说:“嫂子,医生说了,还有希望。”
“别费那个钱了,也别费那个劲了,没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苟延残喘、苟活。你听听,多难听啊,全是狗,我可不愿意像狗一样活着。四海呀,菜仁一辈子就交了你这么一个真朋友。你给我听着,嫂子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哭,你是老爷们儿,你要是哭了,方竹可怎么办?”
老四海拼命点头。
方惠靠在枕头上,微笑着说:“我值了,我在全聚德吃过饭,我的同事里没有一个人去过。他们都说:去了也没劲。可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
老四海发誓般地说:“晚上,咱们再去。他们还有一道鸭舌汤呢,做得特别好,是酸甜味儿的。”
方惠决绝地摇头:“不去了,一大盆的鸭舌头,那得宰多少只鸭子呀?你菜大哥保证认为是造罪。你一会儿就把方竹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嘱咐她。万一我这口气上不来了,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四海叹息一声,骨头似乎要散架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只要有一阵风便会支离破碎,坍塌成一片烂木头。
老四海离开医院,在路上就给方竹打了电话,让她马上回家。方竹在电话里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老四海认为除了方惠的事,还能有什么事更重要?孩子就是孩子。
老四海有菜仁家的钥匙,直接就进去了,方竹还没有回来。老四海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一眼看见了墙上的全家福,菜仁竟嘻嘻哈哈地笑着呢。老四海顿时就泪眼模糊了,他不得不躲进卫生间,使劲洗脸。十几年来,老四海认为自己是意志很坚定的人,可最近也不怎么了,岁数越来越大,眼窝子却越来越浅了。
门响,方竹回来了。她手拎一张报纸,发现老四海在家便兴奋地叫了起来:“你猜猜,我有什么事?”
老四海说:“难道外星人登陆啦?”
“外星人登陆与咱们有什么关系?要打,他们也会先打美国人的。”方竹将报纸摊在他面前:“你看看,有什么感想?”
老四海拿起报纸,一眼就看见师兄的大副照片了,相当的惊讶。师兄看起来更老了,他双手被铐,失神地望着前方,样子很酷。师兄身后站了两个警察,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法庭的被告席。老四海失声叫道:“快两年了,你小子才落网,真是便宜你了。”
方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难道你认识他?”
老四海马上换了口气道:“我两年前就听说过类似的骗局,要不是你上回告诉我,我还以为是别人开玩笑呢。”
方竹笑道:“我以为这主意是你出的呢?”
老四海知道她在开玩笑,嘿嘿了两声:“我没有这么弱智。”说完,他将文章草草浏览了一遍。文章题目是:《假冒孙中山,骗子骗胆包天》。副标题是《愚蠢骗局骗走六十万,怎一个‘蠢’字了得?》。原来师兄一直在假冒孙中山,竟然屡屡得手,骗了不少该骗的家伙。最近他的骗局被一名老警察识破了,于是师兄便成了阶下囚。文章中着重描写了师兄的行骗经过,最后着重指出道:记者本人也想不明白,如此拙劣的骗局怎么骗得这么多人上当受骗?老四海仰面想了想,终于明白了,13已中国人里至少有12亿傻瓜,人傻也就算了,傻子居然都梦想着发财,不让人家骗了才怪呢。傻瓜相信的事自然是傻到了极点,记者和自己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无法理解了。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没有发现老景的踪影,但他估计师兄保证是落在老景手里了。这样也好,既然师兄说自己能活到九十多岁,那监狱就应该是他最好的养老去处了。
方竹一直在研究老四海的表情,见他眉头稍动,赶紧夸奖道:“你真聪明啊,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那是骗局呢?我同学他妈就让人家骗走了两万块,后来差点让他爸爸骂死。”
“不贪心就不会上当,那女人肯定是贪心了。”老四海扔下报纸,拉着方竹坐下。“咱们不说这事了,你妈的情况不太好,咱们要做好准备。”
方竹大惊:“肾都换了,怎么还不好?”
“这是排异反应,器官移植中经常遇到的现象。”接着老四海把这个医学概念简单扼要地讲解了一下。当他说到:“急性排异反应的结果就是移植器官迅速衰竭”的时候,方竹大惊道:“那我妈还能活吗?”
老四海抿着嘴唇,目光如电。“一定要坚强,不要在你妈面前表现出来。痛不欲生、哭天抢地,都是村妇的行为,毫无意义。你要告诉她,你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学习,好好的——上进,听见没有?”
方竹绝望地晃着脑袋:“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四海拉着她往外走:“痛苦是弱者的专利,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眼泪。”老四海突然回身,按住方竹的肩膀:“我告诉你,在不幸者面前表现出痛苦,只能带来更多的忧伤,在她面前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方竹恐惧地甩开他,冲回房内,口中大叫道:“你是在培养女沙皇,我不听你的。”说着她张开嘴就要哭。
老四海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恐怖而嘹亮。他手指门外,歇斯底里地嚷嚷道:“去哭吧,到大街上哭去。我看除了色狼之外,没有人会搭理你,更没有人会同情你。你去呀?现在就去。”
方竹担心老四海的预言成真,她半张着嘴,进退维谷地站在原地。老四海抄起她的手,使劲一拽:“跟我走,做人要有出息。”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方竹“咚咚咚”地下楼了。
仅仅过了几个钟头,方惠却明显地憔悴了。她半依在床头上,眼睛一直瞟着门外,方竹进门时,她兴奋得差点摔下来。方竹看了老四海一眼,然后冲上去蹲在方惠面前,乖巧地说:“妈,你气色好多了。老叔叔说,等你一出院他就带咱们去魔鬼城。”
方惠诧异地说:“魔鬼城?”
方竹使劲点头:“老叔叔说,那地方的石头会改变颜色,特别好玩儿。在新疆吧?”
“是在新疆。”老四海道。
“行,到时候妈保证跟你们去。”方惠欣慰地望着老四海:“四海呀,你也坐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老四海坐到她对面的床上:“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就给你加药。”
方惠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抚摩着方竹的头,自言自语道:“咱们以前也没什么钱,可咱家过得多好啊,多省心啊!这一年来是怎么了?你爸爸死了,你妈现在也不行了……”
方竹哽咽着说:“妈,你没事,老叔叔说了,就是一点反复。”
“但愿吧,可万一换的这个肾真坏了,你怎么办?”方惠的口气异常平静,似乎在商量方竹的婚事。
方竹又望了老四海一眼:“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方惠很是高兴:“这就对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气要强。你爸爸一辈子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能有个好归宿。”说着,她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方竹,你站到你老叔叔面前去。”方竹有点儿糊涂,但还是照做了。老四海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刚要站起来,方惠却大声制止:“四海,你坐着,你坐好喽。方竹啊,你叫你老叔叔‘爸爸’,快叫!”
方竹和老四海同时“啊”了一声,老四海拍着自己的头顶道:“嫂子,你这是唱的是哪一出啊?”
方惠正色道:“你是她的长辈,你现在又和我办了结婚证。方竹叫你声爸爸有什么奇怪的?最起码也应该是干爹吧?”
老四海说:“咱们的情分都在心里了,您就别走这个形式了。”
方惠咳嗽了几声,明显是有点儿着急。“我要是不在了,你得替我们两口子照顾方竹啊,别让她吃了亏。我这是托付你呢,你总得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方竹,快叫!”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有点发甜,他愣愣地望着方竹,方竹艰难地叫了声:“爸”。叫完她扭脸就跑了。不知为什么,老四海竟叹了口气。
方惠欣慰地躺直了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四海,我们这家子可真没少给你填麻烦。”
“嫂子,你是想得太多了,没准过半个月您就能出院了。”老四海道。
方惠冷笑了一声:“你别忘了,我以前是干护工的。我干了好几年护工,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该死的,全得死。”说完她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老四海空坐了一会儿,浑身都难受,只好转了出来。方竹就在阳台上,老四海走过去,苦笑道:“你妈真有意思。”
方竹瞥了他一眼:“我妈是看得太明白了。你现在是我爸爸了,觉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老四海无奈地挥了挥手:“别当真,不过是让你妈安心。”
当天下午老四海特地跑了趟全聚德,买回了一锅鸭舌汤,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方惠。方惠说:“味道不错。”老四海说:“只是普通的酸辣汤,您嘴里没滋味,吃什么都香。”老四海心道:造罪的事就交给自己吧。老爹是因为鸡死的,菜仁是因为鱼死的,我是见鸡杀鸡,见鱼杀鱼,鸭子一样跑不了。
方惠的感觉很灵敏,任凭医生想尽了办法,但没出三天,她的病情就无可挽回地恶化了。老四海和方竹轮流守护,到了第五天头上,方惠的呼吸只能靠仪器来维持了。消息传得很快,方惠的同事来了,老景也来了,大家问寒问暖却谁也拿不出办法来。
老景来时,老四海就在病房门口坐着,他连眼皮都没抬。老景出来时,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最后老景只得讨好似的坐在他身边,喃喃地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年你爸爸死的时候,你小子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霜打了一样。”
“你少提我爹的事。”老四海拎起座位下的一瓶啤酒,狠狠喝了一口。
“你还是真伤心了?”老景的语气里有点儿轻蔑。
老四海无法忍受轻蔑,立刻反驳道:“我从来就不会伤心。我嫂子快解脱了,她要和菜仁团聚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伤心?”
“是啊,自从菜仁死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老景拿出一只烟,却看到几个路过的病人面有怒色,赶紧又收起来了。
老四海歪着嘴问:“你们警察还有功夫琢磨这种问题呢?我以为你就知道吃吃喝喝呢。”
“别人想不想我不知道,我想。”老景大大地叹了口气。“人生的意义非常简单,就是毁灭,就是死亡。你即使再聪明也一样无法逃脱。”老景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老四海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翻着眼睛说:“什么意思?”
老景举着两个指头,在老四海面前摇了摇:“你做的事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可我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亲手把你送到法庭去,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去找点证据。”
老四海冷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要抓我?十几年了,那件事早就没影子了,弄不好连案底儿都没了。我相信你找不到证据。”
老景摇着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相信法律。”说完老景走了。
老四海自嘲地琢磨着,我的骗子职业干到今年就金盆洗手了,但老景或许会干到退休吧,但愿他能平安退休。
当天晚上方惠去世了,仅仅四十五岁。方竹哭得死去活来,老四海也没时间劝她,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他顾不上难过。
几个月前安葬菜仁的时候,老四海曾问过方惠:墓地是否要合葬的。方惠毫不犹豫地说:“要合葬的。”真没想到,固定墓碑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墓坑就被再次打开了。
老四海平生第二次主持了葬礼,主角是方惠。他亲手骨灰盒安放在另一个骨灰盒边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错觉,这两个木头盒子与菜仁、方惠有什么关系?他不得不抬眼看了看墓碑,确认无误了才盖上水泥盖。安葬前,他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方惠的名字和生辰。石屑飞溅,墓碑周遍出现了一小片雾霭,青色的雾,干燥而令人烦闷的雾。随着凿子在石碑上敲出一道道白印,老四海的心几乎也要碎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要参加葬礼了,除非是自己的。
葬礼完毕,老四海和方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老四海逼着方竹回学校去。方竹没好气地说:“我明天就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
老四海知道她有情绪却并没心思安抚她。
此时另一件事发生了,股市全线下挫了,地心引力成了股市的主宰,指数曲线每条都是阳痿的,萎缩最多的一天竟掉了五十几点。老四海差点去庙里烧香,自己真是太英明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两年,方竹毕业了。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当上了广告设计师,不久便进化成骨干了。
老四海有好几次都差点离开北京,他甚至开始怀念那种流浪生活了。但一想起没人给方竹做饭,没人接送她上下班,便由衷地恐惧起来。坏人太多了,没有我老四海的照顾,方竹弄不好就被坏人害了。
俗话说,有巧妈必有笨闺女。方惠在世时是里里外外一把抓,所以方竹这孩子就笨得离了谱。她不仅不会做饭,连衣服都不会洗,至于收拾屋子、购买日用品就更别指望了。偏巧方惠去世那年,学校宿舍的租金爆涨了一倍,方竹不能容忍被学校盘剥,一怒下便回家了,自己把住校改成了走读。这一来可苦了老四海,为了照顾孩子他不得不搬到方竹家。每天早晚两顿饭,还得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抗粮食……他真是不明白,堂堂的天才骗子怎么成家庭妇男了?所以他好几次都溜走,但方竹是个聪明姑娘,每每见他有烦躁的迹象,便一口一句“干爹干爹”地撒娇,弄得老四海毫无办法。
这是转瞬即逝的两年,这是平静如水的两年,这是没有意外的两年。有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成语经常在老四海脑子里萦绕着,相依为命!老四海的爹妈都死了,方竹亦然。老四海无处可去,方竹亦然。老四海发怒时,方竹就假装小鸟;方竹忧郁时,老四海就扮演大灰狼。两年,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年里老四海也没闲着,没朋友可以,没收入却不可以。由于拥有了合法身份,他在市区投资兴办了一家小型健身中心。老四海认为北京人是越来越有钱啦,就越来越怕死啦,所以健身、保健和封建迷信活动必定是热门产业。他之所以只开了家小型企业,主要是不想太过招摇了,万一被人注意到就麻烦了。当然了,要不是担心坐吃山空,他是不会兴办实业的。
另外还得说上几句,师兄被判了二十年。正如老四海所预料的那样,他和他的受害者都成了骗子发展史上的超级蠢驴。而师兄自己是至今也不知道,天衣无缝的骗局到底是如何被人识破的呢?
老四海很可怜师兄,他只被判了二十年。可这家伙要活到九十多岁,最后那十年怎么办呢?
自从方惠死后,老景就再也没找过他,老四海不相信这家伙还想把自己弄进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景也不应该例外。在这段时间里老四海经常忘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现在是健身中心的老板,是方竹的监护人,怎么想来都与骗子不大相干。是啊,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韩日世界杯、非典暴乱,杨利伟去太空出差,美国人干掉了萨达姆,日本人依然不承认侵略罪行,粮油大涨价,拉登接二连三地在欧洲埋地雷,火箭又把两个中国人扔天上去了……
这几年中发生了很多大事,老四海也逐渐地融入其中了,有时欢喜有时忧,甚至都学会发牢骚了。
对了,这段时间里他还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情,对象大多是与健身中心的女客户。来健身中心的女客户往往是时尚而独立的,但交往了几个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姑娘来健身中心,纯粹是来找王老五的。
200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老四海给方竹准备好了晚饭,然后要动身去健身中心。他习惯性地从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帕萨特停在楼下,方竹和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了。二人相互道别,那男的居然还表现出一些恋恋不舍的神态。老四海微笑了一下,心道:这丫头交了男朋友居然不告诉我一声,看我一会儿怎么挖苦你。
其实方竹除非是求他办事,平时是从来不叫干爹的,至于“爸爸”那两字就更是休想了。老四海没心思当人家的爸爸,不叫更省心。其实他和方竹的关系更像是兄妹,属于狼狈为奸那一类的。方竹身边出了点儿事,回家就会叽叽嘎嘎地说个不停,老四海往往能替他出些坏主意。老四海要是碰上为难事,方竹也会挺身而出。有一次老四海被女客户纠缠得跑不掉了,方竹便冒充他的正选女友,上去就上几个嘴巴,硬是把人家打跑了。
方竹进门了,老四海将米饭端到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健身中心的生意不大好,我最近手里特紧张,你这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干让我花钱的事。”
方竹不满地说:“我现在有收入。”
老四海说:“给人家出份子,我总不能向你借吧?”
方竹翻着眼睛说:“我没发现你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
“给你呀,给你出份子少说也得五千块钱吧?你要是一瞪眼,我就得花出个一万两万的。”老四海满脸坏笑地说。
方竹向门外看了一眼,欣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一条小狗在你后面紧追,还一个劲摇尾巴。”老四海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浑身都绷上劲了。
没想到方竹却淡淡地说:“有人追总比没人理强吧,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挺讨厌的,是个青蛙!”
“青蛙!”老四海挠着头皮,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这是句著名的网络语言,大意是面瓜菜鸟。他苦笑着说:“你这人真是没良心,人家大老远的把你送回来,你却说人家是青蛙。天下最毒妇人心!”
方竹瞪了他一眼,埋头吃饭。老四海讨了个没趣,只得也跟着吃。不一会儿他就吃完了,站起身道:“你来收拾桌子,我去一趟健身中心,我想写一本关于健身中心的小说。”
方竹突然沉下脸,厉声道:“坐下,我问你,你是不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盼着赶紧把包袱卸掉,对不对?”
老四海双手的中指从两个方向指着太阳穴:“天地良心,你这丫头怎么能胡说呢?你现在花不着我的钱,也用不着我照顾,怎么能说是卸包袱呢?再说了,把你嫁出去能有我什么好处?我还得出去买房子。”
方竹冷笑着说:“你当然盼着出去买房子了,买了房子你就能和你那个果儿啊、你那个葱儿啊随便私混了,也不用担心被我碰上了,对不对?”老四海险些把刚吃下去的米饭吐出来,果儿和葱儿都是他在健身中心认识的女人,方竹怎么全知道啦?上回求她帮忙只是因为“蒜儿”的事,这些事她是从哪儿知道的?方竹看出了他的难堪,继续声讨道:“按说你的事用不着我来管,可你曾经向我妈、我爸发过誓,你难道忘了吗?”
老四海难堪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总不应该反对你结婚吧。”他下一句没说出口,我就是结了婚也不算违反誓言啊。
“你不要多管,我要是看上了谁,会让你做参谋的。如果我没把那小子带回来,就说明我没兴趣,没瞧上。”方竹口气虽然霸道,但说话的内容却条理分明,层次清晰。
老四海忽然想起她那个同性恋伙伴来,心有余悸地说:“你找男朋友总得有个标准吧?”
“当然有。”方竹干脆把碗筷全放下了,振振有辞地说:“我要找的男朋友,首先应该是成熟的男人,成熟就意味着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所以我那些同学、朋友都不够资格。其次他还要有一定成就,最好是在文化方面的,有成就的人自然就不会太穷。另外他还要学贯东西,才高八斗,在历史知识上最少应该知道孙中山是哪年死的,在地理方面应该知道魔鬼城的具体位置。而且他还应该是个美食家,一定要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当然了这些都是最起码的要求。最好他还应该了解我的心事,在我犯傻的时候能及时提醒我悬崖勒马。至于模样吗,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和你差不多就行。这人还得有幽默感,有责任心……”
老四海只得坐下了,喃喃地说:“这种人都进化成熊猫了。”
方竹哈哈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不许胡说,这种人肯定有,我保证能找到。咱俩打赌吗?”
“我不打赌。”老四海在自己身上拍打了几把,似乎要拍走浑身的晦气:“我得去健身中心了,咱们回头再说吧。”
老四海出门打了辆出租,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他是智力超常的人,自然听得出方竹的弦外之音,方竹的意思是:就是你啦。他知道方竹这孩子一直任性,敢想敢干,这孩子不会是真的对自己用心了吧?想到这儿,他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还好,脸皮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是啊,这些年来,老四海很注重保养,而且睡觉时一直是全裸的,所以看起顶多像三十出头的人。
老四海不塌实,扭脸问出租司机:“师傅,您看我有多大岁数了?”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您,退休了吧?”老四海猛然间咳嗽起来,震得胸口直疼。司机赶紧道:“岁数大了就别激动,你到底多大岁数?”
老四海伸着大指道:“好眼力,好眼力,差不多。”
司机很是高兴:“我这人眼力向来不错,估计别人的岁数,上下绝对差不了三岁,您家的孩子上班了吗?”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儿子已经不小了,现在开上出租了。”
司机听说他儿子也是开出租的立刻来了兴趣,当下就把老四海当成了半个同行,一路上胡说八道,大多是骂他们经理的。车到健身中心时,司机还特地跑下来给“老爷子”开门。
老四海不愿意亲自打理生意,他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利润三七分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他来健身中心一般不是督察的,而是亲自健身的。老四海往往一练就是一两个钟头,眼前发黑了才住手,所以淘金的姑娘们经常把他当成无聊的白领。经理见东家来了,回头看了看日历,正好是月底。他马上把老四海请到办公室,取出这月的财务报表请东家过目。老四海对他是比较信任的,随便翻了翻也就过去了。
经理建议道:“去年的非典对咱们影响挺大的,营业额一直居高不下,我的建议是再开一家分部。”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咱们中国人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健身不过是一阵风而已。一旦分部开张这阵风也就过去了,剩下的还是原来那些人。”
经理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回事。您不像个商人,您像个哲学家。”
老四海大言不惭地说:“很多商人之所以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哲学。”说着他又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我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我是不是看着特别显老啊?”
经理“啊”了一声,诧异地说:“您——您——?”
“说实话。”老四海有点儿不耐烦。
“说实话,您的身体、精神、反应都像个年轻人,可就是眼神特别显老。我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好象您经历过无数次饥荒似的。”
老四海笑了笑,站起来:“我去健身。”
老四海来到健身房,健身的人并不多。但他惊奇地看到方竹正在跑步机上晃悠呢,他冲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方竹优哉游哉地说:“我一是来健身,二是监视你的行为,我担心你再做出些不检点的事来。”
老四海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这孩子简直不可理喻,他呵呵笑着道:“好,您慢慢练吧。”说完,他走到角落里,狠狠地将举重器的砝码加到了最高。只练了一会儿,老四海的手机就响了,是短信。内容是:我在门外等你,赶紧出来。老四海估计是某位女客户想自己了,他紧张地看了眼方竹。然后撕了几条卫生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门外不是女人,是警察,是老景。
老四海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忿忿地说:“我以为你早就光荣牺牲了呢,可在英模名单里就是找不到你的影子。原来还活着呢?”
老景面目阴沉地说:“我想起你来就恶心,本来是不想见你的。可今天偏巧有正事,我问问你,认识贤淑吗?”
老四海左右看了几眼,断定周围没人。他赶紧把老景拉到角落里,低声道:“她不是已经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老景甩开他,在袖子上掸了一把:“她没有那么大罪过,总共才判了几年,到时候人家就能出来了。这么说你们认识了?”
老四海心虚地说:“认识倒是认识,可我们快十年没见面了。她的一切违法活动与我无关。”
老景冷笑着说:“你没把人家放在心上,可人家还惦记着你呢。无关?要是真无关我能来找你吗?”
老四海有点害怕了,他很少想起贤淑来,主要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难道她犯了别的事,把自己咬出来啦?老四海豁出去了,该死头朝下,他穷凶极恶地说:“不要卖关子,有话就说出来。”
“她开了家骗子学校,专门教人行骗技巧,还编写了骗子教材,目的从中收取学费。她当年是在省城落网的,所以这个消息就传到我这儿来了。”老景抱着胳膊,明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骗子学校?在哪儿?”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贤淑真是有两下子,居然想出这么个新鲜主意。
“洛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贤淑宣扬说,她是国际名骗葫芦王老四海的独门传人,教材也是老四海亲自编写的,很多小骗子是冲着你的名声去的。你小子都有名人效应了。”老景审视着他的表情,想笑却又憋住了。
老四海狠狠一拍大腿,举着手道:“我早就把这个葫芦做下去了!这个贤淑,下辈子她是做不成人了。我告诉你,这事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都没听说过,我——我金盆洗手啦。”
“我知道你这两年没有离开北京,我也检查了你邮箱,并且查看了你所有的往来信件,没想到你这几年真是挺老实的。嘿嘿,不老实你也混不到今天了。”老景表情严峻起来,威严地说:“我是应省城警界朋友的委托,一是来核实情况,二是摸摸她的底细。这女人办骗子学校!明目张胆,气焰嚣张,一定要严办。你说吧,以前她还干过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审出来,不牵连你。嘿嘿,你的事还真不少呢。”说着,老景把一本小册子递给老四海。
老四海随便翻了几页,头发都立起来了。天啊,贤淑从哪儿找来了这么详尽的资料啊?她对自己真是太了解了,连铅笔刀换钱的事她写出来了,她甚至把老四海在青海湖折腾造纸厂老板的事也弄清楚了。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走露出去的?老四海是越看越生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上面的事全是假的,我从来就没干过,她杜撰。”
老景说:“我现在顾不上你的事,说说贤淑吧。”
老四海解着恨地说:“这女的可坏了,她用处女膜行骗,罪大恶极!”
“这事我们知道,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事进来的。”
“当年她还骗过一个海南老板呢,她卖了一座烂尾楼,骗走了十万块。”老四海想那事就难受,干脆把事全推到贤淑身上,这口气就算出来了。
老景眨巴着眼睛:“那事好象是你干的吧?”
老四海拍着胸脯说:“主意是我出的,我也的确参与了,可钱是被她拿走了。我顶多是未遂。”
老景哈哈笑道:“这么说,你是被人家耍啦?”
老四海懊丧地跺了跺脚:“我是大意了,信任了别人,结果就是这样。”
老景笑得更开心了:“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四海愤恨地说:“现在她居然拿我的名义开学校,太缺德了,你们绝不能放过她,社会风气败坏就败坏在他们身上了。”
“还有别的吗?”
“我听说她是安徽人,出道的时候盗卖过江西龙虎山的文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老四海说的是实话,那些事是贤淑在床上告诉他的。
老景点着头道:“差不多啦,上回判了她六年,这回又够八年啦。再出来她就是老太太了,再也不能掀起风浪了。”
老四海又找到揶揄他的机会了,笑道:“老太太做起生意来更恨,江苏那个老太太玩了个集资案,十几亿啊,多少风云人物跟她一起下地狱啦!谁能相信那是老太太干的事?多大胆子呀!我要是法官,直接就判她个无期,要不你们将来还得操心,咱们这个和谐社会就总有那么点不和谐了。”
老景瞥了他一眼:“从来都是人不足蛇吞象,你们这些人就是利欲熏心。”
老四海摊开手道:“我金盆洗手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洗了手就没人追究你啦?”老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回了两次省城。”
老四海浑身一哆嗦,这家伙省城干什么去了?难道他还惦记着把自己抓进去吗?老四海都觉得有点委屈了,狠狠地说:“我现在是你的线人了,你破的两个案子都是我帮的忙,你应该保护我才对。”
老景哼了一声:“那是美国的司法制度,咱们国家的法律条文里没有这一条。你就是犯罪嫌疑人,我的职责就是想办法把你送监狱去。可是我在省城找了两年多,我居然没有找到一个受害人,连你那个女同学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因为找不到受害人,所以你才能逍遥法外。”
老四海只觉得脊梁上一阵一阵地冒凉气,这个老景真是太阴险了。自己已经决定和他化敌为友了,可这家伙居然背着自己到处找证人。他喃喃地说:“我以为我是好人了呢。”
老景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这家伙就从老四海视野中消失了,老四海在健身中心门口站了一会儿,浑身无聊。
花儿失踪了,她跑哪儿去了?老四海不放心,后来特地给老景打了电话,询问花儿的情况。原来花儿当年被解救出来以后,先后结过四次婚,都离了。大约八年前,她父母死了,花儿便离开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老四海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最好是去美国了,再也别回来了。”
老景沉吟着道:“对呀,我应该到签证处去看看。”
老四海直接把电话扔窗外去了。他真是后悔,这不是给人家提供线索吗?
老四海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老景依然没动静。他断定,老景在签证处还是没有收获,花儿估计是永远的失踪了!
其实当天老四海就挺感慨的,他琢磨着,天下的笑话有多一半是骗子搞出来的。师兄是个愚蠢而胆大包天的骗子,胆敢假冒孙中山;贤淑是个浑身妖气且邪招不断的骗子,她先是利用处女膜行骗,现在居然又开起了骗子学校。在这一刻老四海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即使再过十年,自己依然无法摆脱骗子身份,除非是老景死了或者自己死了。
这时方竹来到他身后:“你想什么呢?”
老四海惊得一跳,马上道:“我要回家,明天早晨还有个约会呢。”
方竹凶恶地撇了撇嘴。
二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路上老四海跟方竹说:“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家,想找一处条件好些的房子。”方竹铁青着脸,似乎压根就没听见。
到了家,老四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网上查询出租房子的信息。一直查到后半夜,选中了几个地方,准备天一亮就去现场洽谈。他估计方竹已经睡了,便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可刚刚走到客厅,却听到黑影里传出一个阴森的声音:“你真想离开这儿吗?”
老四海知道那是方竹,她坐在沙发里,看样子是等自己呢。他嘿嘿笑着说:“你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想住个带楼梯的,复式结构的。”
“你有钱,什么样的房子都可以住。”方竹的声音如暗处射来的一串串子弹,老四海想跑却又不敢。“你赶紧睡觉吧,天亮还要上班呢。”方竹把茶几上的灯打开了,原来她只穿了一件睡袍,小腿光溜溜的如一截白玉。“你急着要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四海不敢看她,胡乱挥着胳膊道:“我为什么要跑啊?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和你妈又有婚姻关系,我住在这儿是名正言顺的。我是想换个条件好一些的环境,人往高处走吗?你看看你们家周围,这地方住的全是回迁户,都是胡同里的人,素质太低了。这群人家里过得挺穷的可每家都养狗,全民皆狗了。一出门我就害怕,万一让他们咬成狂犬病怎么办?”
“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跟我聊天?谁早晨送我去车站?谁来给我收拾房间呢?”方竹冷冷地说。
“我总不能老是照顾你吧?”
“你还是想卸包袱。”方竹的声音里已经有些怒气了。
“那我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吧?”
“为什么不?”方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老四海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你难道就不明白吗?为什么我妈临死前让我叫你爸爸?”
“啊?为什么?”老四海从来没琢磨过这个问题,难道方惠除了让自己照顾方竹以外,还有其他用意?
方竹看出来了,老四海有点晕,便大声道:“我妈早就看出来了,我对你——我对你是有点儿依赖。她不希望咱们发展成那种关系,一来是辈分不对,二来她还说:你是好人,但你是个特危险的人,谁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所以她让我叫你爸爸,就是让我断了那个心思,也给你设立一道障碍。”
“你——”老四海的舌头顶在牙缝上,一个“你”字竟然说了十秒钟,女人的心思真是深哪!他老四海可以把天下男人玩弄于掌心,却在贤淑、方惠面前屡屡受挫,真是羞耻。他好不容易才把舌头的位置重新调理过来。“是你妈亲口跟你说的?”
“就是她临死前说的。”
“那你就应该听你妈的话呀,咱俩不是一路人,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听他们的,他们的话都是教训。”方竹急了。“大学的后两年里我一直盼着毕业,特想毕业,一旦毕了业我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现在我的工作不错,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说着,方竹勇敢地伸出胳膊,一把就将老四海的脖子搂住了。
老四海感到一个炙热的侗体贴在身上,刹那间就有股被融化的感觉了。方竹的嘴唇凑了上来,但眼睛是睁着的,目光中全是坚定。老四海哆嗦了几下,可心里是清醒的,异常的清醒,他粗暴地将方竹推开,自己也退了一步:“你冷静点,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答应要照顾你们娘俩,可你妈却病死了。我要是跟了你,我还是人吗?”
方竹铿锵有力地说:“是我要跟着你。”
“那也不行。”老四海举着一根手指漫天挥舞,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一掌拍在大腿上。“这叫什么事啊?”
“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是个黄毛丫头,对不对?你就是希望赶紧让我自立,然后再去做你的浪人,对不对?你是个怯懦的男人,你脑子里全是传统的垃圾,你根本就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灵,你长点儿出息好不好,老四海同志。”方竹是步步紧逼,最后硬是将老四海逼进了墙角。
老四海这叫个气呀,“长出息”是他一直用来激励方竹的话,如今她却用在自己身上了。方竹逼得很近,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股地喷在老四海脖子上。他知道,不能再退缩了,再退缩下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啦,脖子已经痒痒了。于是老四海一弯腰,从方竹身边溜了过去,他轻巧地跑到门口,回头指着方竹道:“方竹,你不许过来。我是你的长辈,我不能干这种事,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能干。”
方竹的情态与《黑客帝国》中的崔尼基十分近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流浪,你要带我去魔鬼城,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你是个骗子,可你现在骗不了我。”
“胡说,你才是骗子呢?”老四海一激动,已经语无伦次了。
方竹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底细,你的全部细节我都知道。当年为了给我妈治病,我想拿着学生会的经费去做集资,我就是想挪用公款,我就是想犯法,你明白了吗?后来我就碰上了假冒孙中山那事,你没忘吧?”
“难道你和那个骗子见面啦?”老四海的心已经碎了,碎成了无数小肉块,似乎一使劲就会从肛门里喷出来。
“可我没敢完全相信他,后来就找你商量,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你说他是骗子,我当然要信你的了。不过我很愤怒,后来那个家伙找上门来了,希望我继续集资。我就把他的底细揭穿了,一不留神还说出了你的名字。”方竹惟恐他听不清,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这个狗东西,他保证没说我的好话。”老四海狠狠地骂,法庭应该判师兄三十年,枪毙了他都不解恨。
“人家一听说我是你的侄女,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一点是老四海没想到的,师兄居然还是有情有义的人吗?他歪着嘴道:“那小子没骂我?”
“人家说你是他的师弟,是骗子界的传奇人物。他假冒孙中山的计策也是多亏了你的指点,否则他的行骗生涯就要走到终点了。”方竹忽然笑了,笑得异常灿烂。“我一直就认为你是名人,我以为你是作家呢,可没想到你是天下著名的大骗子!”
老四海张皇地向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许胡说,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我知道你到北京后就不干了,可你不抹杀以前的事迹呀?”方竹朝他挑了下眉毛。
“你什么意思?”老四海紧张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竹低头想了想:“在我心目中,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自己行骗却养活了你们全家,你有责任心。你踏遍大江南北,整治了无数坏人,你的成就比六个作家都高。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同意,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
“我们一起生活,你对我好就是对得起他们。”
“你这是歪理。”老四海又急了。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公安局告发你。”方竹哼了一声。
这回老四海可不怕了,他微笑着说:“那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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