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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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桓一回头,只见袁平背好了弓箭,手里攥着一根长柄的大刀,身后还背着行囊,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守门人们齐刷刷地走过来,鲁格一只眼包扎着,肩上担着毒蛇,目光扫了褚桓一眼,甫一路面,他就十分有分量地压住了全场的嘈杂。

    “我跟你走,”鲁格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其他人去了也没用,都留下。”

    这话毫不留情,一出口就把所有慷慨悲歌的理由全掐死了,守门人也好,守山人也好,谁也不敢当着鲁格的面标榜自己“有用”,只能面面相觑地全都闭了嘴。

    他们两族内部的事,褚桓没有插话,径直跟着山羊脸的长者走到了一边,长者看着他,好像总是不高兴的老脸上神色终于松动了下来,两人离开人群走出老远,长者才说:“先祖如果知道有一天,我族人的生死命运竟然要由一个外人去冲锋陷阵,大概会气得活过来,你要是现在后悔……”

    褚桓懒洋洋地说:“我又不是做白工。”

    长者胡子一翘。

    褚桓毫不客气地说:“我准备拐走你家族长,这些日子你要是闲得没事,就再培养一个吧。”

    长者眼角一抽,好像是行将吹胡子瞪眼瞪眼的先兆,褚桓已经做好了挨两拐的准备,可是等了半天,长者却只是透过那双浑浊的老眼,肃然无声地打量着他。

    褚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脖子——南山啃的牙印早就消退了,但他被长者这种目光盯着,还是不由得心里毛毛的。

    “我们的前一任族长,时机与环境刚好,等来的人却不对,”长者说,“这一任的族长比他阿妈运气好一些,你却来得不合时宜。”

    褚桓:“我没觉得自己不合时宜。”

    非但没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他反而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纵然就这么死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不能说悲惨了。

    长者却从他那一脸春意看出了什么,山羊脸正色下来,摇了摇头,沉声说:“那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下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此时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那我劝你最好别进陷落地。”

    褚桓一愣。

    长者:“你们那里有一个词,叫‘盛极必衰’——没有人知道陷落地是什么,将人吞噬到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逃出来的,但是我族多年在这里,我心里隐隐一个猜测。”

    褚桓:“什么?”

    长者:“强大的人太多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你懂吗?”

    褚桓一愣。

    长者看着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拐杖,站在无风无雨的山间,舒展眉目,将拐杖杖头在褚桓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仿佛烙下了某种祝福。

    “去吧。”他说。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褚桓忽然想起来,“长者,有一个人,应该是你们守山人,男的,看起来有四十来岁,个子很高,手指有一点畸形……”

    长者蓦地睁开眼,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你在哪见过他的?”

    “梦见的,”褚桓说,“他是谁?”

    长者沉默半晌,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眉尖微微耸动,显出某种风烛残年般的感叹,好一会,才说:“那是……我的父辈了。”

    “他名叫吉齿古,意思是‘长刺’,是那一代人里族里首屈一指的勇士,有一次野外遭遇食眼兽,他的伴侣死在了那次战斗里,从那以后,他就有点疯了。”

    褚桓:“疯了?”

    长者:“他孤孤单单地自己生活了几年,疯得越来越厉害,有一次山门转到这个世界,他留了字条离开了,说是去了陷落地,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

    褚桓:“没有音讯?”

    长者皱着眉,仔细追忆了片刻,而后摇摇头:“没有——对了,我小时候时常到他的院子里玩,他疯得厉害的时候,跟我说过几句话。”

    “什么?”

    “他说‘陷落地是一个意识,叫人什么都不能想’。”

    褚桓皱起眉,飞快地在心里将这句话掰开揉碎了想了半天,犹疑不定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长者:“疯子的话,那谁知道?”

    这时,守山人与守门人似乎都已经交涉完毕,好像是要出发了,小芳突然崩溃似的跪下来,抱着南山的腿大哭起来,而鲁格一脸水鬼似的漠然,没有喜怒哀乐似的站在一边,旁边的袁平远远地冲褚桓挥着手,大意是“说完了没有,你快一点”。

    褚桓再无法从长者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背着那句表意不明的话,心事重重地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最后,四个人——南山,褚桓,鲁格,袁平,踏上了即将通往未知死地的路。

    袁平看着死死关着的山门,忍不住问:“我们怎么走?”

    南山想了想:“上山吧,从山门上面爬过去,找一根绳索……”

    他话音没落,熟悉的震颤与“隆隆”声响起,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那紧闭的山门好像听见了他的话一样,忽然自己打开了,门那一边,尸山血海荡然无存,只是一片茫茫的阴霾,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南山点着了族长权杖,冷冷的火光亮了起来,他像是秉烛夜行般地将它举起来,走在了最前面。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褚桓回过头去,只见两族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站在他们身后,族人们每个人手持一根点着的骨头,沉默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开。

    萤火点点,满山遍野。

    南山:“走吧。”

    第60章

    死地

    人接近陷落地的时候,最直观的反应就是恐惧。

    这种恐惧是无来由、无逻辑的,像动物面对天敌,它们未必真的清楚直面天敌的下场,也根本没时间多思多虑,而那恐惧感就是自然而然地为保命而生,让他们在靠近山门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想落荒而逃。

    连鲁格的脚步都忍不住在山门前一顿。

    只见山门外阴霾的边界如浓云般翻滚不休,像一条贪婪的舌头,几次三番企图破门而入,都被圣泉的荧光挡在了外面。

    南山拍了拍鲁格,示意他让开,自己上前一步,试探地将烧着的族长权杖递了出去。

    族长权杖多年来担着“传世圣物”的名头,并没像同侪小核桃一样消极怠工得长出了包浆,它除了烧不完以外,好像还能辟邪。

    权杖上的火光像一根楔子,将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阴霾分开了一条缝。

    它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奇迹,却让亲眼目睹的人有些震撼。

    褚桓注视着那团火光,心里飞快地掠过一句话:“风起于青萍之末。”

    冷冷的火笼罩在权杖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几个人这才看清,原来陷落地里并不是只剩下石头和树——其他的东西其实依然存在,但是被什么选择性地遮盖住了。

    只有火光照亮的地方,阴霾遮盖的真实才顿时显露无疑,只见山门口依然满是守门人们堆积在那里的尸体,不同动物的血在权杖火光的照射下发出诡异的荧光,斑斑驳驳的。

    而那些原本活着的怪物、动物,却全都保持着某种挣扎惊恐的姿势,被定在了原地,乍一看,仿佛是一群光怪陆离的雕像群。

    褚桓也终于看清了食眼兽的模样,他眼前就有一只——形状与外观像个大甲虫,蔚然盘踞,前爪高高立起,全身上下每一只眼睛全都睁到了最大,像背着一大堆可怕的人脸。

    南山:“我们用绳子绑在一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离开我身边。”

    四个人用绳索互相拉着,在族长权杖的保护下,缓步走入了陷落地。

    周遭逐渐黯淡,借着权杖的光,他们好像走进了一截长而晦暗的博物馆,两侧的蜡像毫无美感,尽是吓人。

    袁平最后一个走进来,当他全身没入阴霾中的时候,再一回头,就发现山门那一边的山川草木人,已经全部看不见了。

    这段路让人心里七上八下,一开始,连最聒噪的袁平都没出声,几个人像是上了一条不归路的小虫子,前途茫然而漫长,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上一次靠近陷落地的时候,褚桓听了满耳朵的窃窃私语,而这一次,他伸手按在胸前的核桃上,却感觉它像是哑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声没吭。

    周遭没有一点动静,权杖光芒笼罩下的几个人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无比的孤独。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袁平终于忍受不了了,吹起了口哨。

    袁平没溜惯了,抽风也不跟别人打声招呼,这乍一出声,着实把其他几个人吓了一跳。他吹得是《粉刷匠》,但乐感不佳,调子跑得云谲波诡,在此情此景下,非但没能缓解黑暗,反而带来一股充满童趣的恐怖感。

    褚桓在他脚上踹了一下:“麻烦闭嘴。”

    袁平不服:“我在试图活跃气氛。“

    褚桓:“你在试图制造恐怖片的背景音——我觉得这个地方特别……怎么说?特别唯心。”

    南山:“什么叫‘唯心’?”

    “哲学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就念过一点大众科普的东西,打个比方,‘唯物’就是某种东西本身是存在的,你才会认为它存在,‘唯心’则是某种东西只有你认为它存在了,它才是存在的。”褚桓说着,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是试图伸出权杖光圈之外,“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很唯心,我怀疑这些东西都是因为我们看见才存在的,如果看不见,恐怕就会……”

    南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他胆大包天地将手伸出去之前拽了回来:“你干什么!”

    褚桓:“就摸一把试试,但我觉得我会摸个空。”

    南山厉声说:“你的手不要了?”

    褚桓:“……”

    挨训了?

    褚桓愣了一下,头一次感觉自己好像品尝到了已婚男人的滋味。

    过了一会,褚桓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南山的手:“报告领导,我能跟您请示一个事吗?”

    南山瞥了他一眼,褚桓弯下腰捡起了一块石头,谄媚地冲南山笑了一下。

    几个人停下来,准备看他要干什么,褚桓将石头在手中垫了垫,回手往来路的方向丢去。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都知道,方才穿过的地方有一大片怪物群,虽然火光远离以后,怪物就“隐身”了——但它们还应该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飞起来的石头会撞到好多看不见的障碍物。

    可是那石块笔直地飞了出去,一路没有遇到丝毫阻挡,划出一个圆润自然的抛物线,直到落地。

    原来火光找不到的地方、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原本堆积如山的怪物,就是“不存在”的。

    这个恐怖的实验把始作俑者褚桓自己也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袁平在旁边喃喃地说:“这不科学……”

    褚桓转头问南山:“领导,针对这种不科学的环境,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去哪里?您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南山没让他失望,可能是他心里没有那么多一知半解的科学的缘故,他只是迷茫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我们去找圣书。”

    没有人见过圣书,但是它在传说中却显得格外神通广大,仿佛预言了前后五百年的事,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几乎就像陷落地的一本说明书——或者是,打开这一切的钥匙。

    南山这个思路是十分清晰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圣书》它不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图书馆里,它是一个传说,陷落地也是一个传说,而传说恰恰是不靠谱的。

    他们这一伙人此行最艰难的地方,不是无边的阴霾,而是他们需要从各种渠道收集到各种传说,然后再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传说中,试图拼凑一条杳无边际的生路。

    当然既然已经来了,褚桓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种情况的准备,他心理状态十分稳定地点点头:“这本所谓的《圣书》在什么地方,你现在有头绪吗?”

    这一次,袁平接了话。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在世界的尽头上’。”袁平张嘴就来,“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非常不负责任,众所周知,地球是圆的……”

    褚桓实在不想听这种废话一般的言论,截口打断他:“容我提醒,你可能已经不是地球人了——还有其他有价值一点的传说吗?”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鲁格忽然开了金口,他说:“我有一个印象。”

    鲁格从守门人第一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开始,就是一直是守门人的族长,他的记忆庞杂而模糊,是无数代人杂烩下来的一本百科全书,他摸了摸肩头上的蛇,毒蛇小绿一直紧紧地盘在他身上,自从他们走进陷落地之后,它就似乎没什么精神。

    鲁格盯着守山人的族长权杖,眯细了眼睛,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当他试图追忆的时候,那眼神里就透出了某种说不出的苍老。

    “我记得是这样的,”良久,鲁格轻声哼唱出一段歌谣,“在神山尽头,在圣水之巅,在巨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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