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田园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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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树和谷盛坐在榆木墩子上,往南边方向望人。

    日头很毒,又没有一丝儿风,树窝子里一点都不凉爽,水泥帐篷里更是热得像馕坑,兄弟两个就坐在了这段榆木墩子上,吐着莫合烟,往远处眼巴巴地望。这里的树阴最浓,碱地上还长着箭杆一样的芦苇和芨芨,如果有风,苇秆们错动起来,会发出骨头相撞那样清脆的响声。他们希望听到那样的声音,就把嘴巴像喇叭那样撅起,打出嘘嘘的哨声,想把风引出来,但风没有引来,倒引来了两只绿肚子苍蝇,在他们的头脸上绕来绕去,好像是一公一母,愉快地追撵着,嗡嗡的笑声很是烦人。这是野地里长出的苍蝇,一点都不怕人,兄弟两个挥手赶了几下,看它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不再驱赶,由它们嗡嗡去。

    兄弟两个巴望着能望出辆轿车之类的车子,从空旷的远方跑过来,但他们望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样的车子连一辆都没有出现过,拉货的大车倒是过往了几辆,然而货车是不会在三岔口这个地方停的,三岔口的田园乐,是为有闲钱又有闲空还有雅兴的城里人准备的,如今这样的城里人真正是越来越多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有雅兴和野趣的城里人多将起来,他们的爹韩如意就弄了这个田园乐。用陈年苇子和红柳枯枝圈起的这个田园乐有水泥帐篷3顶,小包间房2个,砖砌伙房一间,还有一个鱼塘,塘里胡乱放了些杂鱼,可供垂钓。田园乐3个大字是请晗市的一个书法家写的,该书法家和一帮文人路过此地,消费了韩老板大盘鸡、大盘肚、大盘红嘴雁、大盘鱼各一,巩乃斯特曲6瓶,留下醉书墨宝一幅。那3个字本来只有拳头大,让韩老板放大了10倍,刻在一块门板一样大的牌子上,让此牌匾高悬在路口的那棵大沙枣树上,老远就能望见。韩如意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他种薰衣草发了财,钱多了还想再多,看中了这片老树窝子,就弄了个田园乐。

    田园乐每天都会来些客人,这里离首府不远,40公里地,离晗市更近,20公里,客人们就是从这两个城市跑来的,韩如意懂得投其所好,给客人准备的都是农家菜肴,大盘系列中还有大盘兔、大盘羊拐、大盘牛筋、大盘羊蹄,还有大盘蔬菜、大盘野菜,还有蒸南瓜、蒸红薯、蒸嫩玉米、杂合面馍,一律农家风味,十分地道。还为客人准备了吊床,拴在树上,棋牌麻将,以及渔杆鱼饵,一应俱全。客人来了,玩耍一天,吃得油嘴汗腮,走时都说这个田园乐不错。也有留下过夜的,多是关系暧昧男女,韩如意思想开通得很,对贵树和谷盛说:“人家在包间里弄事,你们看门,要保证人家玩得尽兴,这号客人,来过一回,还会有第二回,第三回,伺候好了,都是回头客!”

    兄弟两个就心领神会,向他们的爹保证,一定当好客人们的警卫。如今种薰衣草不用他两个下地了,地里的活儿都包给了四川和河南民工,但他们怕他们的爹不高兴,爹不高兴了,说不定还会把他们打发到地里去。他们可不愿意下地里去,地里的毒日头太毒了,能把脊背上的皮都烤煳了。更主要的是,他们喜欢伺候城里人,尤其是过夜的城里人,他们巴望着来几对过夜的城里人。他们等着看景呢!

    但今天的情形实在是奇怪,都快到晌午了,还没有一个客来。兄弟两个就用眼睛去询问他们的爹。他们的爹在一号帐篷外边的一把躺椅上半躺着,半眯着眼,胖脸上热得流油,但舍不得松开脖子上的领带,打着领带,人显得富贵,气派,所以他终年都打着领带。他的紫红色粗壮脖子落着一只硕大的绿苍蝇,眼角上也落了一只,还有一只在他的头顶上嗡嗡,好像要选择一个什么地方降落。韩如意拿两眼的余光扫一下这只待降的苍蝇,又扫一下两个儿,最后扫的是伙房门口的伙夫老康。老康裸着上半身,圪蹴在伙房门口,完全是睡着了,嘴角流着涎水,青皮脑袋闪着金属一样的光。韩如意就有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就决定要回村里,家里有空调,没有客人来,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他就站起身,对两个儿说,“没有客,你们就把通鱼塘的路铺出来,砖都拉来3天了,你们难道就看不见么?”

    贵树说,“你不是说,要请民工来铺么?”

    “你们闲着,请民工做什么!”

    他说,脸色很严肃。他觉得对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得威严一点。

    他把两手背在屁股上,一颠一颠地朝村子走。两个儿张大着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他们的爹长着女人一样的大屁股,还是个外八字罗圈腿,走路的样子实在是滑稽,但他们不敢笑他们的爹,他们有点惊愕,这么热的天,当爹的自己回家凉快去了,倒要当儿的出力流汗地铺什么砖路!

    他们吃惊时,老康也醒来了,老康正在笑,笑得红牙花子都露了出来,他们就有点愤怒,老康这老杂松正幸灾乐祸呢,但他们不得不去拿锹和锄,因为他们看见他们的爹回头看他们呢,铺红砖先得松路基,这可是个力气活儿,那路是暴露在毒日头下的,但他们不得不离开阴凉,往毒日头下走。

    韩如意回了一下头,看见两个儿抓着家什,从黑阴凉里进了白日头下面,就满意地给自己笑了笑,再背过身去,迈着罗圈腿,拧着女人一样的大屁股,往村道上走。

    鱼塘被芦苇、芨芨和红柳围绕着,有一股裤带水从水田那边渗进来,久之就成了个半人深的水洼,其实也就是个较大的涝坝。韩如意让民工把靠着水泥帐篷一岸的苇草灌木割掉,放几张花花绿绿的塑料椅子,供垂钓者坐。从水泥帐篷到鱼塘,有约摸30米的距离,韩如意拉来一车红砖,要铺一条像点样子的路。

    两个儿清楚地记得,这路是要请民工来铺的,他们的爹确凿这么说过的,怎么突然就让我们当起了民工?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就很是抵触,锹锄有气无力地挥下去,碰到繁盛的草根,就像碰上海绵,立刻就弹了回来。他们很久没有用过农具家什了,劳动成了一件陌生的事情,这里的杂草以骆驼刺和八角刺居多,还有荨麻,都是蜇人刺人的恶草,头上又顶着白花花的毒日头,好像顶着个火炉,烤得他们头发冒烟,真正是苦不堪言。

    但这苦他们没有受用多久,两个人就都停下手里活计,同时往南边的旷野上望。

    他们看见了两个缥缈的影子,在蒸腾着热浪的野地晃动,而且,那影子是越变越大,大地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焰,他们是在火焰里踟蹰前行。

    是两个过路的人,正朝着树窝子走来。他们走到田园乐那块牌子下面,就停住了脚步。

    兄弟两个盯着两个过客看,是一老一少,老的大约60岁的样子,小的那个20来岁。

    两个人都是皂衣皂裤,脚蹬牛鼻鞋,满面都是盐汗,头发灰仆仆的。老的那个腰带上拴着渔鼓简板,小的那个斜挎着一把三弦。他们的眼睛像黑窟窿,是盲人,却扬着脸,煞有介事地在看牌匾上的字。

    兄弟两个立刻来了精神,居然来了这样两个奇奇怪怪的人,真是非常有趣。他们知道游方的瞎子不会是来度假的,但他们不想放过和瞎子乐和乐和的机会,就把手里的家什扔了,朝瞎子们迎了上去。

    俩瞎子听见了脚步声,就凝住脸,迎着来脚步的方向,眼窟窿做睁开的样子,但那窟窿只露出一点青色的眼白,他们的脸也就随之有些变形。

    兄弟两个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还是堆着满面的笑,跟他们说话。

    “二位是不是想歇歇脚呵,想歇就歇一歇,我们欢迎呢!”

    “有凉茶,肚子饿了,还有吃的,歇口气吧,歇歇再走路不迟!”

    俩瞎子就浮出笑来,老瞎子像古人一样抱起拳,拱拱说:“这是块清凉宝地,老远就有股凉气袭来,我们真是走得很累了,两位小兄弟不怕打扰,我们就借片阴凉歇一歇!”

    谷盛就把俩瞎子领到榆木墩子那儿,让他们坐下稍候。贵树转身钻进二号帐篷,拎起一壶茶,又从炕桌上的大盘里抓起两块吃剩的羊拐肉,这是昨天的客人狼藉在桌上的东西,准备喂狗的,反正瞎子看不见,白吃白喝,就这样了。

    小瞎子真是渴坏了,接了贵树的一碗茶,喝一口,忽然喷吐出来。

    “这茶馊了!”

    老瞎子接的是羊拐肉,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脸上就浮出一丝笑。

    “小兄弟,天气酷热,茶食容易发馊变味,我们的眼睛不中用,耳鼻还是能分得香臭好坏的,乐意了,你们就赏碗清水,一块馍,不乐意了,也不必上心为难,我们稍稍坐一坐就走!”

    贵树的脸就有些烧,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冰柜子里有吃食,我给师傅说一说,让他上笼热一下,请二位稍等片刻!”

    但贵树还没来得及跟老康说馏馍的事,就听到了汽车刹车的响声。是一辆很新的黑色奥迪车子,从田园乐的牌匾下滑过,停在那几棵老榆树下的杂草地上。兄弟两个立刻扔下瞎子,往老榆树下面跑过去。

    黑奥迪是从晗市方向开过来的。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着竖条港衫,蓄二马分鬃梅朝奉式的大分头,边往水泥帐篷这边走,边打手机边朝兄弟两个扬一扬手。接着从车上下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头发都染得如同玉米穗子,耸着胸脯,走路像模特般迈着猫步。

    谷盛说:“这人来过一回,是个阔爷!”

    贵树也记起来,这个大分头是去年热天来的,带了三男四女,闹了一个通宵,还在小包房里做了些花天酒地的事。

    大分头朝兄弟两个挥一下合上的手机,说:“发洪水了,前边的路断了,我们不走了,就在你们这里休闲休闲!”

    贵树就说欢迎欢迎,说怪不得今天冷清,原来是洪水挡路了。边说着,边问客人,是到小包间还是进大帐篷?

    客人说:“上回来,我们给你们的爹提过意见,帐篷应当装空调的,装了没有呵?”

    贵树就赔笑说:“我爹说了,装了空调,就不叫田园乐了,不地道了么。”

    大分头就咧嘴鄙夷一下,说:“屋里没有空调,我们进去做什么?先在外面凉快凉快,等日头斜了,再进屋不迟。”

    谷盛见客人们满地找阴凉,就走到榆木墩子那儿,对两个瞎子说:“你们两个挪一挪,让客人坐!”

    两个瞎子就挪起身,坐到离树墩子不远的马莲窝子旁边。这儿只有些稀疏的树影,瞎子们伸手在地上摸索一阵,躲过乱刺,摸到了马莲,才放心坐下。

    贵树搬张圆桌过来,又让谷盛搬来3把塑料椅子,安顿客人在榆木墩子旁边坐了,就问他们想吃点什么,同时报出一长串农家菜肴名目,两个女子就雀跃起来,叫着要吃嫩玉米、蕉蒿羊肉饺子。还要吃刚从地里摘的新鲜黄瓜和西红柿。

    大分头笑着,拍拍两个女子的裸臂,对贵树说:“大鱼大肉吃腻味了,就来点新鲜稀罕的,除了她们说的那些,再拌些苜蓿尖、野荠菜,炖一只老母鸡,现在先上饮料,要冰凉的!”

    贵树就上了几瓶库车产的波斯坦鲜杏汁,又打发谷盛赶紧回村,让家里准备蕉蒿饺子、蒸玉米,客人要吃的新鲜蔬菜,还有野菜,也得让家里准备,三岔口这个地方,是个碱窝子,长不出精致的东西,只能长恶草乱木,老康这个大厨,是个大盘师傅,专做鸡鸭鱼肉的,贵树就让老康把一只老母鸡捉来,让客人过目,然后让老康去宰杀,用文火慢炖。

    鲜杏汁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客人喝过,觉得身上凉爽起来,剩了一瓶,大分头拿在手里掂了掂,看两个瞎子在马莲窝子那里圪蹴着,就随手扔过去,杏汁瓶子像个手榴弹,在瞎子面前的白碱泡子上炸开一团白烟。

    大分头说:“喂喂,你们两个,会算命吗?”

    年轻瞎子说:“对不起,我们不算命。”

    大分头说:“我给你们饮料了呢,你们怎么不喝?”

    年轻瞎子说:“我们不喝扔掉的东西。”

    大分头就对两个女子笑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这两个瞎行者很有意思,我好心给他们解渴呢,他们居然不领我的情!”

    女娃儿就笑道:“华哥你好没面子呵!”

    大分头就仰起脸笑,点头说:“是呵是呵,我真是没面子,太没面子了!”

    笑毕,敛起脸,说:“那你们到底会什么呵?我看你们背着乐器行头,是不是卖唱的呵?”

    老瞎子就欠一下身子,说:“我们是苦命人,两眼一抹眼,四海云游,到处为家,就靠唱几支野曲子,给人逗乐解闷,换几个碎钱,糊口度日!”

    华哥就来了兴致,说:“野曲子好呵!如今就是野东西吃香嘛,说说看,你们都会唱些什么曲子?”

    老瞎子说:“无非就是些村歌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还可以唱几段秦腔、郿酃戏、小曲子,李彦贵卖水之类,都土得掉渣,又不合时宜,城里人不爱听,我们就只有跨州过府,选些荒僻地方走动,如今也只有穷乡僻壤,还有人愿听这些东西。”

    华哥就摇头,说:“那也不见得,民间的东西,蛮有意思的,连老外都喜欢牛鼻鞋、土碗、剪纸、旧鞋拔子一类物事,越过时越土老帽越有兴趣,这也叫赶时髦,我们今天就赶一赶这个时髦!”

    又转脸对两个女娃儿说:“你们说,想听什么野曲子?”

    女娃儿想了想,说要听爱情方面的,要听情歌。

    华哥就拍一下大腿,说:“那就唱情歌,要色一点的!”

    两个女娃儿就抿起嘴笑,伸出小手,打他的胳膊。

    华哥就抻一抻脸,对两个瞎子说:“那就先来段情歌,咱可有言在先呵,唱得不好不给钱,唱好了,把她们逗高兴了,我加倍给!”

    老瞎子笑道:“唱得好不好,都为图个客官高兴,添愁添烦,我们还唱个什么?”

    说着,两个瞎子就商议一下,挪过身子,到老榆树墩子边,站在几个客人面前。

    老瞎子朗声说:“客人们坐好了,我们现在就给各位献唱了!先唱段河州花儿,请你们欣赏!”

    话毕,老瞎子就咳几声,清清嗓子,然后仰起脸,唱起来:

    阳山麦子阴山荞

    你是蜜蜂采新巢

    蜜蜂采下新巢了

    旧巢门上不来了

    小瞎子接着唱:

    我家门前一树槐

    手扳槐树望你来

    等你三年不来了

    平川望成石崖了

    华哥不等瞎子再唱,打断说:“你们这是清唱嘛,渔鼓三弦怎么不用?”

    老瞎子欠一欠身,堆笑说:“这是野曲,青天野地放开嗓喉唱的,不能用乐器,乐器是唱戏段子才用的,你们要的是野曲子,所以就清唱哩!”

    华哥就问女娃儿:“你们觉得怎样?爱听不爱听?”

    两个女娃儿就扭着身子,捂着耳朵,说:“什么呀!大男人家的学着个女人腔,难受死了!学阿宝又学得不像,不男不女的,不爱听不爱听!”

    华哥就摊一摊手,说:“那就打住吧,不要唱了,不要唱了!”

    两个瞎子就哑下来,怔在那里,这时有股风吹过来,太阳向西偏了,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只五更鹚在叫,风把鱼塘的水腥气拂了过来,杂了满世界的艾蒿草的气味。两个卖唱者的脏脸很难看,他们呆呆站着,好像雷劈的树桩子,一动不动。

    小瞎子后来先动了动身子,嘶哑着声说:“这么说,我们是白唱了?”

    华哥说:“不是说好的吗,唱好了就给钱,唱得不好,分文不付!”

    小瞎子冷笑一声,说:“不是我们唱得不好,是我们唱的这种野曲子,你们这种人根本就听不懂!”

    华哥瞪起眼,涨红了脸,说:“看不出来,你这个要饭花子还很硬气呵!就不阴不阳的唱了几句,你还真想要赏钱呵!”

    小瞎子又笑一声,说:“你不是要我们算命么,我就给你算一命,你这人为富不仁,也为富不长,迟早要遭报应的!”

    华哥暴跳起来,抡了手掌,要冲上去掴那小瞎子耳光,被两个女娃儿拦住,说华哥是有身份的人,不必跟要饭花子一般见识。那炖鸡的大厨老康,也过来劝解,把瞎子们拉到鱼塘那边。正在这时,跑出树窝子迎谷盛的贵树,从老榆树那儿跑回来,对客人说吃食马上就到了,其实他只是在老榆树那儿往村子望了一眼,三岔口离村大约三里地,他看见谷盛出了村,就赶紧跑回来报信。

    谷盛大约一刻钟后才到,手里拎着一个多层食盒,蕉蒿羊肉饺子、蒸玉米、凉拌野菜都装在里面,还提了一篮子新摘的黄瓜、西红柿,黄瓜还留着花巴儿,两个女娃儿哇噻哇噻地惊叹着,拥着华哥欢喜跳跃,华哥也就忘了适才的不愉快,和女娃儿一起上了桌子吃将起来。贵树问要不要上酒,华哥嘴里正进去一个热饺子,含糊着说现在不要,晚上吃鸡的时候一定要要。

    客人吃喝的时候,谷盛对贵树说,他们的爹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呼噜打得像猪呼噜一样,叫不醒他,他就自作主张,在村口叫了两个过路的民工,答应给他们工钱,让他们赶天黑以前,把通鱼塘的窄路铺出来。话音未落,两个民工就到了,是一高一矮两个黑脸汉子,听了兄弟两个的吩咐,就埋头干起活来。

    这时的风开始有了些凉意,日头也不那么毒了,从老康的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炖鸡的香味。那几个客人吃饱了,让兄弟两个赶紧收拾桌子,他们要打扑克。谷盛就把桌子收了,把吃剩的东西送到厨房,忽然想起了瞎子,就拿眼四处巡睃,问:“瞎子呢?瞎子哪儿去了?”

    贵树就说:“刚才还在鱼塘边上呢嘛,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老康哑着声,说:“走了,不走你们管人家吃住么?”

    兄弟两个就往远处望,望见了瞎子们正在旷野上走,越走越远,远处的天发紫发蓝,迷迷蒙蒙像烟一样,他们就往那蓝紫烟里走,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后来就完全融进了那远烟里。兄弟两个收了目光,觉得地上有个东西十分刺目,低头一看,是那只波斯坦杏汁瓶子,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

    客人们的扑克直打到夕阳西下,老康早把老母鸡炖好,又做好几个配菜,交代给兄弟两个,自己先回村子去了。那两个过路民工,赶天断黑时也把活儿干完,拿了工钱,告辞走人。兄弟两个巴不得他们走开,他们把客人安排在小包房里,还在外面点了一堆薰蚊子的艾蒿草,小包房里有炕,有小炕桌,还有电视机、影碟机,可以放盗版碟子,他们故意在旁边放了几张黄碟,华哥上次来,就在这间小包房里放过黄碟,他跟女娃儿玩耍,喜欢这一手。兄弟两个把客人请进屋,就上酒菜,然后识趣地退出,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华哥和两个女娃儿拥作一团,吃吃喝喝,十分愉快,十分惬意。

    他们喝酒,兄弟两个也喝,只要他们的爹韩如意不在,他们就非常快活。他们在水泥帐篷里喝。他们喝掉一瓶肖尔不拉克后,就猫起腰,像特务一样蹑手蹑脚,悄悄溜到小包房后面的灌木丛里,想看屋里的西洋景。他们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用一团马粪纸塞着,把纸团拿开,偷窥里面的情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他们憋住气往里看,看大分头已经光了上身,但女娃儿还没有光,他们还在吃喝,只是脸都很红,目光都有些迷离了。

    兄弟两个觉得时机不到,精彩节目可能要到半夜,就又猫了腰回帐篷,继续喝酒,第二瓶酒喝到三分之二,又跑去侦察,但好景已经无法看到,华哥是个精明人,发现了那个洞,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做事,就是孙悟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兄弟两个就十分扫兴,再回水泥帐篷,喝个酩酊大醉。他们是给客人做警卫的,所以客人就很放心地在小包间里吃喝玩乐,一男二女闹了半夜,精疲力竭,后来睡了,睡得死沉。

    韩如意第二天一早从村里来田园乐,想会一会过夜的客人,到了树窝子,喊了几声,没听到两个儿应声,就探头看帐篷,看两个儿烂醉如泥,横在地板上,抬脚踢都踢不醒。从水泥帐篷退出来,往小包房那边一望,见一个男子裸着身子在门口站着,只羞处盖了块塑料布,男子的脸色苍白,周身筛糠一般的抖,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心里一阵发毛,他想这就是昨天的客人了,就堆了笑迎上去。但这时客人咆哮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赔偿他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客人的样子十分狰狞,声嘶力竭,气急败坏。

    韩如意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田园乐被人打劫了。

    事情发生在下半夜,打劫的人干得从容不迫,把几顶帐篷里的电视机、音响,厨房里米面烟酒,统统搬空,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华哥,身上值钱点的东西,手机、劳力士手表都被摘了,女娃儿脖子上的金链子、耳环之类首饰,也在被掳之列,劫匪似乎不想留下淫乱好色的坏名声,对一丝不挂的女人美体秋毫无犯,但顺手牵羊地把这几位的所有衣服都带走了,让他们以裸体的形态等待营救,该劫匪的幽默由此也可见一斑。

    劫匪走得也是从容不迫,因为有现成的奥迪车停在树下,下夜的三岔口老树窝子非常宁静,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

    韩如意感到事态严重后,很快想到了报案。他用手机拨通了晗市公安局,讲述案情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华哥,他的心情本来十分恶劣,但看了华哥的样子,差一点就让自己笑了起来。

    华哥由于激动,忘了把住那块遮羞的塑料布,让自己彻底的一丝不挂了。

    裸体并没有什么可笑,可笑的是华哥的那话儿,还吊着一个软塌塌的黄白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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