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开饭馆,开饭馆有意思。”
八里咽口唾沫,朝百顺说。
“有球的意思,起早贪黑,含辛茹苦。”
“你晚上数钱的时候可不辛苦,你驴日的心花怒放呢!”
八里笑一笑说。他是烧石灰的,没事干的时候,喜欢到王百顺饭馆后堂门口圪蹴。他浑身白灰,连眉毛都是白的,可现在绿着半边脸,草山把他的脸映得幽绿。他很羡慕王百顺,想跟百顺学几手。他给珍珍写过那封信后,就想学上几手。半截沟成风景旅游区的时候,他眼看着王百顺饭馆开张。天天看着呢,简易木头房,屁大个门面,可生意一直很红火。
王百顺长得夯头夯脑,天生一副傻乎乎的笑模样。他炒大盘鸡,先把光鸡拎出去让客人过过目,再拎回厨房洗,剁,炒。客人们都满意地点头,觉得这人很憨,很实在。
“我就是喜欢看你剁鸡,过瘾。”
八里仰着脸说。
“我可不喜欢你看,我烦你看。”
王百顺说。他剁着剁着,菜刀往旁边拐一下,就有拳头大一块鸡胸肉滚出砧板,掉进案板下面的一只红塑料桶里。动作快得难以察觉。八里盯住他的脸看,王百顺吹着口哨,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剁好的鸡块投进油锅,然后投葱、姜、花椒、大蒜,再加酱油、啤酒、干辣椒,焖一阵,让鸡进味,最后再加洋芋块,再焖一会。起锅,盛盘,吆喝一声,热气腾腾,香喷喷大盘上桌。
再来一拨人,要吃大盘鸡、大盘兔、大盘肚,王百顺如法炮制,总有一些好肉,掉进案下的塑料桶里。
八里看出这门道,忍不住就叫起来。
“日你妈百顺,你这么弄事,原来你是个假厚道!”
王百顺挥一挥菜刀,笑眯眯地看住他。
“我让你看,是信得过你,你敢胡说,我把你的蛋割了,喂猫!”
“我不胡说,我嘴紧得很呢!”
“知道就好,人嘴紧点好。”
“你是我师傅,我跟你学……”
八里替王百顺掌了几回勺,几个大路菜就会炒了。
八里圪蹴在饭馆后门,可以眼观六路,看许多景致。山看久了,没什么意思。他喜欢看那些远道跑来的城里人,特别是城里的女人。这些人们吃了羊肉跑骚呢,几十公里几百公里路跑了来,就为了看片山景。山有什么好看的?有看头的还是城里的女人,那些年轻漂亮的城里的女人。这话是王承禄说的,王承禄比他更喜欢看城里的女人。
八里感到脖子有点累。百顺的厨房有点暗,他转脸的时候,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时候他看见承禄从山根下的那个厕所走出来,站在一堆荨麻、猪耳朵草和蓟刺旁边,手抓在大腿根那儿,朝他挤眉弄眼。
接着他就看见厕所的另一边出来了一个女人,屁股蛋子一颤一颤的,很像肥羊的尾巴。他知道承禄为什么要朝他挤眉弄眼了。他盯着那个女人扭着腰肢往路边的轿车那儿走,大屁股蛋子颤颤悠悠的,大腿根那儿感到不对劲了。
“我拉肚子,我要去趟茅房!”
他蹭起身,跟百顺说。
他不去就好了。但他那会儿憋不住。他看见厕所又进去了两个女人,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那时候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厕所隔墙上有个洞,他把眼睛贴上去。他看见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她们蹲着,草山的气味和屎尿的臊臭味搅在一起,汹涌地从便坑里刮上来,他闻着这股怪味儿,瞪大眼看,看得忘乎所以。他没有想到她们会突然惊叫起来,叫得石破天惊。他被她们尖利的叫声吓愣了,轿车上的那伙男人堵住厕所时,他还像个木桩子一样蹲在破洞口那儿。
他被那伙男人打得皮开肉绽。要不是百顺和承禄舞着菜刀和铁锹前来解围,一瓢屎尿真灌进他嘴里了。那伙人打臭流氓打得仍不解恨,他们正准备灌他屎尿呢。
“鬼迷心窍了,我日他妈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说。他跟百顺和承禄说。
“你一回就看到两个女人屁股,挨顿臭打也值!”
王百顺笑得像个哮喘病人。
“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清,真他妈的。”
承禄也笑,笑得很是得意。
“我天天看都没事,你一看就出事,八里你运道不好。”
“你回村可不敢乱说,乱说不好。”
他对承禄说。
“我不说,放心,我不乱说。”
“我怕珍珍知道。”
“我知道你怕她知道。”
“这事说出去有点丢人……其实我真没有看清个啥,她们就喊叫起来。”
“警惕性太差了,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王百顺又害哮喘一样笑起来。
“我鬼迷心窍了,看剁鸡看得好好的,真他妈的……”
八里挨打后不久,石灰窑就被封了。
南山旅游风景区不准烧窑开矿了,这是上面下来的精神。八里和承禄只好卷铺盖走人,回马莲窝子。
马莲窝子在山下的洪积平原上。碱大地瘦,缺水,村子歪歪斜斜,挤在荒天野地之间,一派不堪重负的破样。
他和承禄挎着行李卷儿,往山下走,出了山,远远地就看见了八里墩。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年,八里的娘从娘家九间楼回村。搭了车夫马如意的胶轮马车。车子跑到八里墩,八里的娘忽然喊声,“不好,我要生了!”就跳下车,往路边的高粱地里跑。没跑到高粱地,就在一墩芨芨草后面圪蹴下。马如意想跟上,要帮她解裤子,女人不想让他看自己的身子,把马如意喝开,“你走开,老娘知道咋弄!”
马如意只好闪到路边,远远站着,搓着手板,咧嘴笑着,看女人在草丛里挣扎,嚎叫,一袋烟的功夫,号叫声变成了婴孩的哭声。
乡下女人皮实,生娃生得挺顺。
八里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歇息一会儿,他和承禄卷莫合烟,坐在沙地上,看旷野上的红柳。这时节红柳正值花季,花开得像片红海。八里还看见在那红海边上,搭起了一些白帐篷,还有汽车和推土机,掘土机。一些人像蚂蚁一样在远处蠕动。
他不知道八里墩这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些人和机械。回村后不久,才听村长说,八里墩那儿要修条公路。他就又到那儿看一眼,看了一眼,他就有了一个想法。八里墩离村十几公里路,他没回自己家,他径直去马如意家院子。
马如意家的干打垒院墙又矮又破,可门是个牌楼门,门上还贴着哼哈二将。八里进了院子,看见马如意站在压水井那儿,仰着脑袋,看屋顶上的饲草垛。草垛上有几只野鸽子东张西望,一群麻雀在唧唧喳喳。隔壁王照喜家的黑烟冒了起来,在草垛上空胡飘乱舞。马如意盯着那些黑烟,鸽子和麻雀们拍翅飞走了,他连眼皮都不眨,就那么盯着看。老汉的头发都花白了,像堆枯草,满脸老皱,腰弯背驼,人老事多,他大概是担心王照喜的黑烟囱飞出个火星来。
八里也仰脸站了一会儿,草垛破破烂烂,天也破破烂烂。云像破补丁一样。他觉得老汉有点可笑。冒了几十年几百年的黑烟黄烟白烟,谁把谁家的草垛点燃着了?
“马叔,我要盖房了,在八里墩。”
他说。他不想陪老汉这么傻站着。
“好么好么,荒滩野地,盖房好么。”
老汉说。他还是死盯着那些烟。
“我想跟你说话呢马叔,你怎么老是看烟,烟有啥好看的?”
“我就看看,人有时候就想仰脖子这么看看。”
“你看吧你看吧,你好好看。”
他发现老汉心不在焉,就进了珍珍的房间。珍珍正在读一封信。她大概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闯了进来,有些慌乱。八里扫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心里就不自在了,身上像扎满了麦芒一样。
“你看来耕的信?你跟来耕通信哩?”
他说,他瞪着眼。
珍珍把信收了,插进信封里。信是从部队来的。李来耕在帕米尔当兵。马莲窝子就来耕一个当兵的。
“他要给我写信,我能拦住他不成?”
她说。一边把信放进抽屉。
“他写他的,你不要给他写!”
“同学之间通通信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给他通信?”
“我说不要通就不要通,你还是应该听我的。”
他说,他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扭过去不看他,朝着窗外。太阳在野地里沉下去了,她的脸被晚霞映得光彩夺目。
“我跟你说话你好好听着,我今天有话要跟你说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哩。”
她的脸还是朝着窗外。
“我要在八里墩盖房,开饭馆,我能挣上大钱,你说我能不能挣上大钱?”
他说,他希望她能把脸扭过来。
珍珍扬起脸,看了他一眼。
“我说不上,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挣上大钱,我又没有开过饭馆。”他看她笑了一下,就觉得亲切。
“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珍珍你好好想想,公路通了,八里墩就成了块风水宝地!”
“那是你的风水宝地,你不是在那儿生的嘛!”
她又冲他笑,笑得很灿烂。
他盯着她看。他闻了一股香味儿,她身上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她笑的时候,胸脯一颤一颤,好像两只白兔在动。他忽然冲动起来,他想摸摸她的奶子。
“珍珍,我想搂搂你!”
他说,他站了起来。
“八里……”
她叫了一声。
她没有想到他真敢搂她。他的胳膊很有力,她挣不开。他的手从她的衣服下面伸进去,摸住了那两团丰满瓷实的东西。
“放开我!八里……”
“你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还想吻她的嘴,但控制住了,在家里弄不成这事。他放开了她,他只是想摸摸她。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很。
“你不要给来耕写信了!你看长远点,我八里不会一辈子土坷垃里刨食吃,你记住我这话!”
他扔下这句话的时辰,马如意还在仰脸望屋顶上的破饲草,王照喜家的黑烟都变成白烟了,他老人家还在望。
“马叔,哪天我打几只野兔、呱嗒鸡,给你下酒!”
他大声冲老汉说。他不管老汉听不听,得意地打了一声长哨,像踩蛋踩成功了的公鸡一样,雄赳赳地走了。
八里墩帐篷营往东撤后,八里在那儿打房子地基了。他打土坯,拉基石,运檩木,忙得不亦乐乎。他有的是力气,真在那儿盖了两间房。铺出来的公路很宽展,躺在平川旷野上,长不见首尾。那时候他不知道这路还要围护栏。他请木匠驼三叔给他做了个大牌匾,又请村小学校的宗老师给他写匾。宗老师跛着一条腿,但字写得很好。
他让宗老师写“福来饭馆”四个字,宗老师说福来有点俗,不如叫望山、红柳,或者干脆就叫八里好,但还是按他的意愿写了。字写得饱满丰润,让人看着舒心。八里给宗老师酬劳了两条红雪莲香烟。他知道宗老师是个烟鬼,他的满嘴牙都让烟熏黑了。
“你把这封信,顺路捎给马珍珍。”
宗老师客气一番,收了烟,从书案抽屉里摸出封信。
是来耕的信,来耕的信都寄到村里学校。
他揣着李来耕的信,像扎了一身的麦芒,浑身刺疼。他觉得天一下子变暗了,刚才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天,突然就暗无天日了。
“我日他妈来耕!”
他骂了一声。他恨来耕,也恨珍珍。
“我说不叫你写信,你还是给来耕写了……”
他出了学校院子,站在空旷的野地,心里空空落落,脑袋嗡嗡响,两眼晕眩。他想把信拆了,看看来耕跟珍珍都说些什么。但他怕来耕说肉麻的话,来耕一定会写些肉麻的话,一定一定,来耕长得清秀文弱,原本就是个舞文弄墨的料,他一想到来耕那副多情善感的骚情样子,就怒火中烧。
他怒气冲冲回到家,扔了牌匾,抓起他爹的那杆双叉猎枪,往肩上一扛,朝北草滩去了。他在那靠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荒草滩上打了3只野兔、4只呱嗒鸡,他把猎物挑在枪叉上,气呼呼地往回走。
晚炊起来的时候,他进村了。他阴着张脸,一村人都看见了,他阴着张脸进了马家的土坯屋院。
马家人正围着张矮桌吃饭,吃的是酸菜捞面。他闯进去,把猎物往地上一扔,一地灰土腾了起来,鸡们吓得满地乱逃。他端着枪,怒目圆瞪,凶神恶煞,盯着一桌进食的人。
“我要你们一句话!”
他说。他看一桌人都愣在那儿,脸色都变白了,就把枪往高抬了抬。
“娃你要说个啥呢?你好好说嘛……”
马如意哑着嗓子,赔上个笑脸。
“我要你们说!要我还是要来耕?”
马如意望他的婆姨,两个老家伙互相望,咽唾沫。他们都一脸苦笑,他们没有儿子,只有4个女儿,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只有苦笑。
“他们不说,珍珍你说!”
他把枪指着珍珍。
珍珍的样子像是想哭。
“你吓着我们了,八里,你吓着我爹我娘了……”
“你不说!我知道你不想说!”
他把那封信扔过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吓你了!”
他狞笑起来,往天上放了一枪。
他出马家院子时,又朝天上放了一枪。枪声混沌,像闷雷一样。
从马莲窝子到八里墩,正好18里地。
八里拉着辆架子车,把铺盖卷儿,锅碗瓢盆,还有案板砧板菜刀,米面油盐酱醋茶,还有两千响的浏阳鞭炮,以及宗老师写的牌匾,一股脑儿扔到车上。天麻麻亮就上路。他不想让人看见他出了村。这穷乡僻壤伤了他的心。这破村子连一点指望都不给他,没有一点东西让他留恋。他想一个人躲到八里墩去,准备准备,开他的福来饭馆。
他把两间房刷得雪白,挂上牌匾。然后放了那挂浏阳鞭炮。鞭炮是非放不可的,这东西招喜。八里墩背静,没人听见炮响。但他听得震耳欲聋。他闻着呛人的硫黄气味,看着炸碎的红纸满天飞舞,像红蝴蝶纷飞,他跟着心花怒放。他望着红柳滩边上的黑色路面,公路静静地躺着,要不了多久,这路就会热闹起来,福来饭馆门前会车水马龙,生意火爆。他一个人睡在两间房里,睡得很是香甜,夜夜都做好梦,梦里花团锦簇。
那天他从地铺上起来,提了桶到两间房后面的沟渠打水,他想浇浇门前的波斯菊、地蕾花和三色堇。他提了桶往回走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东西刺了他一下。他往西边望了一眼,发现前面的路多了两道绿边,一些人像蚂蚁一样在那儿忙着。他们好像牵着两条绿蛇正往这边移动。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样,他们正给黑色路面镶绿边边呢!
八里没心思浇花了。他扔了桶跑过去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见那些人正在装护栏,半人高的钢铁护栏,绿色的,绿得像是草蛇的眼睛。
他傻眼了。
人活八辈子,没见过给大路安护栏的事。荒滩野地,他们给大路安个栅栏!
“你们给我留个口子!”
他说。那些人过来的时候,他对他们说。
“我要做生意哩!你们得在饭馆门前给我留个口子!”
他大声吼喊,满脸通红。
“他说给他留个口子!这老乡可真有意思!”
那些人哈哈大笑。
“他口气大得像个总统!”
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就把钢铁护栏给装接上了,丝毫不理会八里的咆哮。他们把八里孤零零地隔在栅栏外面,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后来,一个老一点的人给八里递了支香烟。还在他肩上拍了一把。
“小伙子,这是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开口子呵!”
八里绝望得想哭,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苦了两个多月,花了2000多块钱,都打水漂了。
那些人走远了,四周静得像个坟场。
“我日他妈我事事都不顺!”
他圪蹴着,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
“这能怨我吗?我又没有见过这样的路……”
“人活八辈子,谁见过这样的路……”
八里心里堵得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走投无路了。
他苦闷了几天,想起了王百顺。人心里凄惶的时候,会想起一些过去的熟人来。
他决定去见见百顺,至少倒一倒自己满肚子的苦水。
王百顺在县城盘了个大店。他早不下厨了,如今是“好运来”酒店的老板,酒店有两层楼,外面裹着绿色玻璃幕墙,里面设了8个包厢。王老板穿着上也有了讲究,西服、领带、大钻戒,二马分鬃式的大分头,梳得油光发亮,一张大肥脸红汤瓜水的。
百顺很念旧,留八里住几天。
“你见了我,好像不高兴嘛!‘
“我高兴不起来,我想吊颈哩!”
八里说。愁惨满脸。
“你的样子也真是像他妈吊死鬼!”
百顺笑着,笑声像个哮喘病人。
“你把我害了,王哥,我想学你,结果鸡飞蛋打一场空……”
“你逼肿了怨媒人哩,你自己日弄不好你怨我?”
“我心里凄惶得很,我没脸活人了……”
他把心里的凄惶一五一十地都倒了出来。百顺抽着一支烟,烟雾腾腾地听。
“人活着真是唉,真是没有意思,所以我厌世了呢……”
八里说完,长叹了口气。
“就这点熊事?你还算个男人?”
百顺撇起嘴,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烟。
“就这点出息,也好意思来见我?”
“你说我该咋办呢王哥?我都不知道我该咋活人了……”
“吊颈么!我这里麻绳棕绳裤带绳多的是,我帮你吊!”
王百顺又像哮喘病人一样笑。
“我都愁成这样了,你还笑?你看我笑话哩!”
“你是他妈的有点可笑。我想憋可是憋不住。”
“你还是憋住吧,你帮我拿个主意……”
王百顺真给他出了个主意。
他想把“好运来”办到首府去,正缺个帮手。八里来得正是时候。他觉得八里是个朋友,帮他弄这事正合适。
“我弄个路边店还行,大城市里的人我能伺候得了?”
八里心里没底。他怕误人的事。
“我开的是大盘店,大盘系列,都是大盘菜,你弄这个准行。”
“你非说我行我就试试看,我听你王哥的,弄砸了你别怨我呵!”
百顺又笑起来,提起了山上那件事。
“你不是爱看城里女人吗,这回你去,可以看个够!”
两人约好,10天以后,一起去首府。那边的门面正装修,10天后去,可以准备开张了。他们说定了,百顺到八里墩和八里汇合,然后上高速公路到八里没有去过的那座大城市。
八里回到八里墩,看着他辛苦盖起的两间房,觉得非常可惜。他真是舍不得离开。没有那两道钢栅栏挡着,这是多么好的路边店呵!红柳花开得铺天盖地,真像片红海,抬眼往高处看,就是天山,群山连绵,蓝汪汪的,几座冰峰雪岭,雄踞其上,像水晶一样熠熠闪亮,多美的景致呵!
他圪蹴在墙根,点着莫合烟,袖着双手,看路上的风景。高速公路已经全线通车,才几天工夫呵,说通车就通车了。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花花绿绿的人,从眼前一掠而过,许多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朝他和他的福来饭馆笑,边笑边指指戳戳。
“笑话我哩,他们笑话我哩!”
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他知道自己像只虾一样蜷缩在孤零零的房子前有点惹眼,有点可笑,但他不想躲开。他让自己可怜兮兮地圪蹴着,往天上喷莫合烟雾。他喜欢这么圪蹴着。
他没有听见脚步声,没有看见承禄和珍珍朝他走过来。
他没有想到他们会找到这儿来。这儿难得见到一个人。
他回头的时候,吃了一惊。
承禄悲天悯人地望着他,说话小声细气,好像怕吓着他似的。
“八里,我们来请你,你跟我们回村呵!”
“回去做啥?我回不回要你们来请?”
他说。他圪蹴着,懒得动身子。也懒得看珍珍。
“我们结婚了,我和珍珍专门来请你,请你吃喜酒……”
他听承禄说,眼睛忽然瞪圆了,嘴张得老大。
“你说谁结婚了?谁跟谁结婚了?”
珍珍红着脸,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对不起八里,承禄愿意到我家,我爹老了,我家里没有男人了,你不要记恨我们,你宽宏大量,不会记恨我们吧?”
他愣怔着。他没有想到,做梦都没有想到,珍珍嫁的不是来耕,而是承禄,他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你狗日的嘴巴真严实,真他妈的沉得住气!”
他说承禄。
他站了起来,拍屁股上的沙土。他想通了,在八里墩窝了这些天,把世上的好多事情好像都想通悟透了。
“我记恨你们做啥?我替你们高兴哩!”
“你说气话哩,八里……”
珍珍说,她看他的脸。
“我没有气,说啥气话!”
他让自己笑了一下。
承禄觉得他笑得有点古怪,不太正常。
“你没事吧八里,你心里要不豁爽就算了……”
“喝喜酒有球的不豁爽!”
他大声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
八里回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还刮了脸,焕然一新,参加了承禄珍珍的婚礼。喝了他们的喜酒。承禄兄弟5个,承禄给马如意又当女婿又当儿子两家都满意。八里给新郎新娘送了份厚礼。酒席上,宗老师高声念了来耕的来信贺信,信写得很是热情。珍珍偷偷看了八里一眼,八里好像有点惭愧,并且给来耕的哥哥来耘特意敬了杯酒。
八里在家里待了4天,第5天去八里墩。承禄坚持要送他。到八里墩,王百顺的车子就来了,他就这样去了400公里外的那个城市。
王百顺的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跑得欢快,5个小时,八里就见到大片的楼房,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数不清的人,当然,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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