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房静坐到动手整理行李,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开始的时候动作很慢,后来渐渐快了起来,等到全部东西收拾完毕,天才刚亮。
窗外晨光满天,天空蔚蓝如洗,能预计到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山间的花都开了,从别墅露台望出去,一片片绚烂的色泽,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其实她真的很喜欢这套别墅,不光因为周围的景色,还因为住在这里的人。
将行李拖到门口后,她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没人回应,她转动门把,发现门没锁,于是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床铺没有动过,白色纱幔外的木质露台上,那道身影靠坐在沙发上。他背对房门,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轻步走上去,男人的眼帘动了动,很快睁开。
他果然没睡,只是闭目坐在那里而已。
他依旧穿着昨天的黑色衬衣,上面有微微的湿气,大约是坐了一夜没动,连露水都结了起来。
她摇摇头,在他身旁半蹲下来,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外面湿气重,虽然是初夏,但这山里的晚上还是很冷的。以后不想睡,就坐在屋里,或者去客厅看电视也行。”
大约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蹙眉抽回了手:“这些与你无关。”
她定定地望着他:“是啊,你的事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想我大约是时候搬走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极其细微的动静,她几乎没有感觉到。
“城里的公寓我一直没退租,其实这样很浪费,所以我想搬回去住。”她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瞳仁,缓缓说道。
面前女孩的表情仍是柔软的,然而瞳底却多了份坚定。换作以前,她怎么也不可能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的情绪。从一年半前她出现在他别墅外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一直视他为神,每每听闻他有赶她离开的意思,便惶恐得不能自已。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真正怕的不是离开他,而是离开夏浔简这个名字。她一直渴望成功,才会越发让自己在他面前变得柔软顺从。
可现在,她不一样了。
这一瞬间,他几乎觉得一路扶她上位是个错误。她的羽翼渐丰,就欲翱翔天际,迫不及待地逃离,只因为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他。
腻了吗?
现在就想走,是不是太早了点?
她不会真的以为,凭现在的她,在离开他之后就能飞得起来?
他胸口冰冷,盯着她的瞳底散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阴霾:“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这样的口吻,安颜然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失望和苦涩:“我昨天就说了,我也会累的。夏浔简,我想我搬回公寓住会比较好。以后,以后如果你……”
“想走就干脆点。”他扬起手指,制止了她下面的话,“我夏浔简从不会勉强谁待在我身边。不过你要记住,今天说要走的人是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在我面前出现。不要以为我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机会从来只有一次,是你主动放弃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头!”
那些原打算告诉他的话,被她尽数收回。事已至此,她再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有尊严,那时不爱,所以无心,现在再也不可能了。
她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微弱,却清晰无比:“我知道了,老师,谢谢……再见。”
回城的车上,她一直睁大了眼,默默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没什么好哭的,决定搬走的人是她,而且跟上一回痛彻心扉的背叛和失恋相比,这次甚至连分手都算不上。
充其量,只是两个人分开而已。
其实她原本想告诉他,如果他改变主意,她希望他跟她一起去巴黎。反正画画这回事,在哪里都能做。他们可以在巴黎租房子,他继续创作,她努力学习,还在一起不分开。
可惜,他连让她说出这些话的最后一点勇气也消失了。
算她懦弱吧,不过那样刻骨铭心地伤过一回后,谁都不可能继续傻第二次。
他仍然是她的老师,是他让她有了今天的成绩,这点不会改变,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不是她能笑着直呼其名的夏浔简。
他只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画界传说。
回城之后日子过得很快,她先给巴黎美院那边打了电话,给了确定答复。具体飞赴法国的时间定在八月底,也就意味着她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安排国内事务。
除了必须要办理的一些手续,这两个多月她几乎不怎么出门。
公寓里有很多她之前练笔的半成品,她细细分类,保留一些比较好的,其余一并做了处理。她不太购物,所以衣物也不多。将所需物品整理后,剩余的用纸箱打包,挑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去邮局寄给了山区学校。
对此,小茹笑称她像是在办理身后事。不过去一年,又不是不回来,连公寓都退租了,不会真的一去不回吧。
安颜然叹息,她倒是真想一去不回,不过她的经济能力有限,现在是巴黎美院负责一切费用她才会出国。要让她自己承担所有生活费,那是不现实的。
她不过刚刚拿了个奖,再怎么荣耀在这行也是新人。未来摆在她面前的无非两条路——潜心创作然后独自售画;签约画廊创作售画。
无论走哪条,她都想在这一年里努力再获几个奖。毕竟再有才能的画者,在没有名声的前提下,作品也很难有市场。
别说半年一年,就算两三年卖不出去一幅作品都很正常。届时钱用光了,就不得不面临现实生活的窘境。
听她这样说,小茹忍不住问,这个时候离开夏浔简,后悔吗?毕竟,有他在身后,一路无忧。那个什么合约,也不过是两年,条件又优厚,签就签嘛!如果心里实在不爽,大不了外面找个年轻小帅哥谈谈恋爱。反正他对她从来没说过喜欢,也没确定关系,她做什么都不算背叛。多好!
安颜然被她逗笑了:“如果我真有本事做到你说的那样,早搞定夏浔简了,还用得着玩劈腿找平衡?”
“难说,夏大师可不是一般的变态。你都那样委曲求全了,他居然还能把你逼走,要换作我,就算走也要痛痛快快地骂一顿!”
“不是逼,是我自己离开的。而且就算我离开,他也还是我的恩师。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怎么可能去骂他?”
小茹的生活太自由自在,才能说出这样洒脱随性的话。她正好相反,自由这种东西从几年前开始就被她完全抛离了生活。
或许这次离开,能让她找到向往已久的自在生活。
巴黎的生活比想象中更愉快,除了语言有些不便,其他都好。学费和食宿都是学院提供的,基本上她只需负责画具开销和日常琐事的费用。
她依旧是个安静的学生,比那时在大学里更专注更平静也更独立。
大部分时候她都独自吃饭逛街,随时带着相机,将瞬间的美景摄入镜头。下午,偶尔会在街头的咖啡馆停留,喝一杯香醇的咖啡,点一份提拉米苏,享受午后阳光的娴静。
假期里,她也会跟同校的学生拼车,一起去周边的城市游玩。
大家都背着画具,没有固定的目的地,随时停车作画,一画就是一整天。
生活第一次如此静淡,要不是小茹每周一次的电话骚扰,她几乎以为过往那些不过只是遥远的梦境。
小茹近来被二老逼着相亲,短短数月相亲无数,几乎把S城的精英男都见了个遍。她数次想逃,无奈被扣了护照断了经济命脉,只能硬撑。
除了那些凄惨的现况,对方偶尔也会提供一些别的信息给她。
例如她之前出席某酒会时看见高菲了,她挽着某企业男的手臂,衣衫光鲜,气色不错,像是已走出抄袭报道的阴影。小茹为此心生不爽,以敬酒为名,将整杯红酒都洒在高菲的身上。对方碍于环境,一句怒骂都说不出口。事后她听说,高菲挽着的企业男是某集团的富二代,刚从香港回来,跟高菲就是在香港认识的。
对方大约很喜欢高菲,对她很好,经常带她出入各大宴会,她也因此接了几笔画作订单,算是重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
为此,小茹直言道,若她这次真收心养性,以后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她就饶了她。不然,她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安颜然听了只是淡笑。高菲如何,跟她早已无关。关佑那件事她已放下,生活是朝前走的,不是驻足回头。现在她不必担心温饱,又能每天学她最喜欢的画画,还能得到别人的肯定。再没有比这更让她满足的生活了。
两年后,深秋。
S城南区,浮生画廊。
关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自昨天晚上跟画廊几个同僚聚餐时听他们提及夏如安这个名字后,他便有些魂不守舍。
来裴瑟这家画廊也快两年了,每日除了创作以及偶尔的应酬交际,日子平淡得如同流水一般。这两年里,或明或暗示爱表白的女生并不少,他却再没有给过谁机会。
那些女生并不是不好,只是他在潜意识里抗拒着,跟高菲分手之后,他承认自己看女生的眼光并不好。与其让自己再陷入不明的局面,不如单身来得更利落。
从裴瑟口中得知,那人签约画廊是一年前的事。他本来对裴瑟并无好感,毕竟当年小然那件事,他要负很大责任。
但很多时候,人总要学着在现实面前低头。国际画赛失利后,浮生画廊开出的条件非常优越,他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说到当年,他自己也未必比裴瑟好多少。
得知她签约画廊,他心里有种微妙的喜悦和庆幸。虽然她人并不在国内,虽然这一年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却能从她寄回的作品里得知她的新状况。
她依然喜欢风景画,虽然大部分都是抽象主义作品,但从景物建筑的风格可以得知她一直都在西方国家。
他不知道裴瑟是怎样说服她签约画廊的,但显然他向她开出的条件要比他以及其他画者更加优越。她交作品的时间不定,也从不接任何人的订单,她本人更是一次都没踏入过这家画廊。
一年了,看着她辗转寄回的作品,他几乎以为她会继续这样旅行创作下去。
直至昨晚。
同僚放出消息,浮生画廊开业周年庆,旅法画家夏如安即将归国。
浮生画廊今次的周年庆典活动明显较往年更加盛大,光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就在前期赚足了众人眼球。
活动当天,画廊展出的作品更是把媒体的目光牢牢吸引。这其中也包括旅法画家夏如安去年在欧洲获奖的新作——《麦穗》。
这是一幅充满田园气息的精致作品,画面出奇地干净平实,没有她一贯梦幻般的抽象色彩,而是更贴近于写实风格。
画面上,大片的麦穗在风里舞动,自近而远,形成优美的曲线。每一根麦穗都画得清晰如斯,生动得仿佛真实景色一般,引得观赏者忍不住伸手去探,之后才惊觉面前的这幅只是画作,不由得更加佩服作画者的功力。
关佑听闻夏如安已达到的消息匆匆赶去时,她正被几个记者围着拍照。
两年未见,他几乎快要认不出她。
一身宽松的米色休闲服,一头细软的茶色短发,除了那张仍旧精致小巧的脸,她几乎没有一处与以前相同。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颁奖礼上,那时的她还留着长长的黑发,面容静淡,神态有些冷漠。
如今却蜕变得更加吸引人,多了洒脱少了漠然,唇角笑容里透出淡定与成熟,即便记者们闪光灯不断亦应对自如。
这天,直至晚上庆功宴结束,关佑才找到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想她应该早就看到他了,偏偏几次掠过他身上的目光都轻若无物,礼貌又疏离。
几句寒暄似的开场白后,他忍不住叹息:“这两年你成熟不少,以前的你根本不擅长那些交际应酬,可你现在做得很好。”
“我都二十六岁了,再不成熟会被人笑话的。”她站在酒店外的秋夜里,笑容若有似无。
见她似乎想走,某句盘桓在心底多时的话终于出口:“你和夏浔简,还好吗?”
她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虽然她仍在笑,他却觉察到她似乎有些不悦。他轻轻笑了笑:“抱歉,我好像说错话了。作为道歉,送你回去吧?”
“谢谢。不过不必,我有开车来。”她摇摇小茹给她的车钥匙,说了句再见,潇洒转身。
男子唯美的脸孔慢慢爬上落寞。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目送她离开。曾几何时,那个总是追随在自己身后的怯怯身影,成了走在他前方的美丽风景。
如果当年不是太过自信,又太过轻信,酒后闯祸,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结婚生子,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
小茹这套位于繁华街区的大公寓,成为安颜然回国后的临时居住地。她本想住一阵子过渡,等找到公寓就搬,可惜小茹说了,入了她的门,就是她的人,想走没这么容易!
“其实你是吃外卖吃腻了吧。”将早餐端上桌,安颜然瞥了眼半挂在她身上的女人。
“宝贝,你果然是我的贴心知己,你看我爸妈每天逼婚,要不我俩找个日子去领证得了?”她调戏一番,又去拽她的短发,“怎么剪这么短,虽然这样也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长发。”
“你在国外那阵子不也剪短了?”身在国外诸事不便,有时背着睡袋几天几夜露营写生,那头直长的黑发打理起来实在麻烦,索性剪成服帖在颈间的细碎短发,方便又清爽。
“头发的事就算了,画廊呢?你不是很讨厌裴瑟,怎么会愿意签约,不会因为钱吧?”
“钱也算是理由之一。”这世上很多事都是预料不到的。两年前刚到法国,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跟裴瑟变成现今这种关系微妙的朋友——如果,那次没有在巴黎街头遇到他的话。
这些年来的经历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交换的物质世界,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就行了。
毕竟那时她极想留在国外,又苦于经济拮据,裴瑟第二次开口邀请,开出的条件很好,她只考虑了半天就答应签约。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真怕你是为了想向某个人报复故意跟裴瑟拉近关系,不过两年前裴瑟找你聊天那次,我就猜测他们两个之间估计有什么事。只是猜来猜去,没想到他们竟是这种关系!”小茹咬着吐司,又喝下一大口牛奶,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这两年,他一次都没找过你?”
安颜然笑着摇摇头:“如果他主动找我,就不是夏浔简了。”
“听说他这两年越发低调了,只出了两幅作品,一幅给英国王室,一幅进了国内某个超级富豪的家。听说光是第二幅的卖价,就足够在印度洋上买一座不大不小的岛。你在国外应该也看过报道吧,近来当红的偶像明星,就那个中日混血尤拉正在倒追他。她每天都在微博上长长短短抒发情感,还配各种自拍照,那表白写得……不知道那位大师看了是何心情……”
小茹还在絮絮叨叨,安颜然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回国才几天,号码还没来得及更换,会找她的自然是国外朋友。虽然有准备,不过听到好友张口就是流利的法语,小茹还是用崇敬的眼神默默表示自己的敬佩。她对法语先天不足,去了国外数年,也只是靠英语走遍天下。
见她挂上电话后绽开的笑意,小茹忍不住去揪她的柔嫩雪肌:“谁呀,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
她打掉脸上的爪子,回道:“我徒弟。”
小茹死缠烂打了两天,安颜然终于答应去机场接人。
结果率先走出来的人让她吃了一惊:“你可别告诉我秦念参成了你徒弟?!”
安颜然摇头:“后面那个才是。”
果然,秦念参身后还有个人。一头金色的乱发,一张纯欧洲的立体脸孔,象牙色的肌肤在阳光映衬下闪出珍珠般的熠熠光泽。
看着这位明显比她们年轻的翩翩美少年,小茹瞬间荡漾了。
晚餐是在一家极贵的料理店吃的,原本安颜然打算自己请客,随便点两碗牛肉面打发那两人。结果从机场开回城里的路上,小茹直道不能这样怠慢,这顿接风宴她请!
秦念参的堂弟——金发美少年卡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秦念参一晚上都在抱怨小茹厚此薄彼,说当年自己来中国那会儿,她还一个人赖在日本购物不顾他死活。现在不仅一顿饭吃掉五位数,还在五星级酒店给他们订了房间,太没人性!
“他吃你也能吃,他住你也一起,有什么可抱怨的!”安颜然塞了只手卷进他嘴里,堵住他絮絮叨叨的废话。
“他是你徒弟你当然帮他!现在怎么样,我不招人爱了是不是!”秦小帅挖出手卷,继续嚷。
“你以前也没多招人爱,只会招人嫌。”安颜然淡淡瞥他一眼,“你吃得真恶心。”
“帅哥吃东西,再恶心也是帅哥!”
“……”
听着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小茹终于把注意力从卡洛身上转移过来:“是我的错觉吗,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变这么好了?”
秦念参正气着:“谁跟她关系好!”
“泛泛之交而已。”安颜然总结道。
小茹笑容诡异地挑挑眉:“你们有问题!交代,我不知道的这两年里,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和秦念参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以小茹的思维,秦念参两年前就对她“颇有好感”,之后“伤心离开”,现在“关系融洽”,自然是因为两人有了什么。
事实上,就如同她猜的那样,秦念参对她的确有目的,只是并不是小茹认为的那种。
她去巴黎后没几个月就在一次偶然中看到秦念参与美院某教授笑谈而行的画面,那次的事让她有了一种猜测。之后几番辗转,终于让她调查到,之前巴黎美院对她的热情邀请,秦念参在中间果然有不可忽略的作用。
应该生气的,毕竟他临走还算计了她一回。只是凝神再想,她决定和夏浔简分开,真的仅仅是因为那封信吗?
问题早就存在,邀请信只是导火线,有没有不重要,他们的关系始终不会长久。
这两年在国外,不是没想过给他打电话。只是每每捏着手机,却又不知道按下通话键后该说什么。
或许,她只是怕听见他冷酷淡漠的声音。
卡洛知道她暂时不走,于是决定在国内待上一段时间,打算把五星级酒店当家住。卡洛和秦念参一样,家族背景都很雄厚,甚至比秦念参更上一层,对钱一点概念也没有。
在酒店住了没两天,他就待不住了,天天跑到小茹的公寓找安颜然,问她什么时候能带他见见师祖。
“师祖……”一旁吃蛋糕的小茹被这个称呼噎到,捶胸咳了半天,末了去摸他柔顺的金发,直叹真是个老实孩子。
跟秦念参不同,卡洛对夏浔简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当初会拜安颜然为师,也是因为从秦念参嘴里知道她是夏浔简的学生。
去见夏浔简的念头,自决定回国那天起就一直盘旋在安颜然心里。
照理说,学生回国,无论怎样都应该去拜访一下自己的恩师。这是做人的道理,不该被其他因素影响。可难就难在,她和夏浔简从来都不是正常的师生。
两年了,她始终忘不了离开那天他对她说的话。数次回想,那些话里的意思,大约连师徒情分都撇去了。
几番考虑尚未有结果,她却毫无准备地意外遇见了夏浔简。
那天小茹带她去参加一个时装发布会。
据闻是某世界知名品牌,小茹从老爸那里弄来两张前排坐,拽着安颜然一起去。因心里不平衡爹妈这两年的诸多“管教”,小茹如今用钱越发败家,买衣服除了逛奢侈品店,其他好多都是直接从发布会现场定下的。
她们坐在T台的右侧,灯光迷离变幻,安颜然起先并没有注意。后来灯光一变,整个会场亮了不少,她的目光不经意一扫,就此定格。
他就坐在T台的左侧,距离她不过七八米,她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正对着她。不知道是刚刚看到她,还是已看了很久。
舞台灯光闪烁,男人交叠双腿坐在那儿,紧身黑色西服包裹着他修长的身体。两年了,他的脸孔依旧俊若神祇,只是眼神比起从前更加阴郁,眉宇间尽是浓得化不开的寒。那绝对不是愉悦的神情,至少在注视她时并不愉悦。
身着华衣的模特随着音乐在他们中间的T台上来回,他们的目光便一次次重复着分离和对视。
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终是转移视线,把目光错开。
小茹已觉察到她的动静,朝T台对面看了几眼,随后附到她耳边道:“坐在他身边的人就是尤拉,想不到啊,他竟然会陪她一起来这种场合。看来今晚尤拉的微博要爆了。”她边说边注意好友的表情,末了转转眼珠,取出手机悄悄发消息给某人。
走秀结束之后,是个简单的私家酒会。
安颜然想了想,转头问小茹她们能否一起进去。小茹压根没打算走,听她一问直接点头。她当然知道安颜然想去酒会的原因,只是这一刻,好友神态维持得太过平静,她反倒有些担心。所有人里,只有她清楚安颜然对夏浔简的感情。当年若不是太过喜欢,她也不会之后两年都待在国外不回来。
现在遇到了,又是在对方有美相伴的情况下。
她推着安颜然走在前面,再次拿出手机发消息催促。人家大师有美人,她家小然然怎么能孤家寡人呢!正巧有个最合适的人选,叫过来撑撑场面也好。
其实小茹想多了,安颜然留下,只是想去打个招呼,问声好。
都已经见到面,不可能当没看到,这样很不礼貌。打招呼不会耽误对方多少时间,何况她清楚,以夏浔简的个性,也不会愿意在这种场合应酬什么人。
果然,对方进入酒会后一直很低调,因为没记者,也没人敢上前纠缠夏浔简或是尤拉。
安颜然按下起伏的情绪,缓缓走上前:“老师,你好。”
高大修长的男人侧过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老师这两年过得还好吗?”她扬起微笑,抬头注视着他。
男人目色冷漠地看了她片刻,眉心缓缓蹙起:“我记得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安颜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她有些尴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及时带着人赶到的小茹大叹时间刚刚好,她还未开口,身旁的金发美少年已几步过去:“老师!”
卡洛站在安颜然身后,花一般美丽的脸庞绽出笑容:“我本来想在外面等的,不过小茹姐说你暂时不离开,就带我进来了,会不会打扰你?”说话的同时,他发现站在老师面前的男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见一面的大师。
他拉住安颜然的手,低声问她,“我该怎么称呼他?师祖?”
“……你叫夏大师就行了。”安颜然一头黑线,并没注意当卡洛握住她手时,面前男人眼中掠过的锐利冷芒。
卡洛欢欣地应着,上前恭恭敬敬朝对方欠欠身:“夏大师您好,我叫卡洛,是安颜然的学生,我是法国人,中文不太好,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的画!……”
在卡洛长长的自我介绍以及表达崇拜之意期间,夏浔简并没有转身离开,只是面色变得相当不好看。就连一旁的尤拉都觉察到夏浔简的不悦,而单纯的卡洛依旧一个劲地表达着表达着表达着……
安颜然暗中掐了把小茹,她明知卡洛崇拜夏浔简,让他来干吗!
“咳……”小茹痛得低咳一声。她就记着卡洛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忘记他崇拜夏浔简这回事了。
“卡洛。”安颜然低低出声,对他摇摇头,随后将他拉往身后,略带歉意地朝夏浔简道,“抱歉,我学生他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有打扰到你我替他说对不起。”
她分明措辞谨慎,态度谦逊,可当她说完这番话,对方的不悦不减反增。
“你学生?”他看着她,唇角紧抿。
“嗯。”已经两年没承受过这种与生俱来又偏偏无声无形的气场压力,她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出神之际,卡洛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纸笔递上前去:“我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夏大师能给我签个名,拜托了!”
小茹低号,一把捂住眼睛。这老实孩子,她喊他来是撑场面的,怎么就这么没气质没形象地抱起人家大腿来了呢!
纸笔已递到面前,眼前的外国男生还很年轻,但身高并不比他低多少,身长腿长,已拥有男人的体型。他有一张比女生更美丽动人的脸孔,因为年轻,让这种美丽更加生动得夺人呼吸。他朝他微笑,唇红齿白,带着纯真与仰慕。
不应该厌恶的,不应该恼怒的,但是……
夏浔简的眼神突然狠厉起来,他挥开对方的手,声音低冷地吐出两个字:“滚开。”
当面被拒的卡洛尚未反应过来。
纸笔被弄掉,他第一反应便是弯腰去捡,半途却被安颜然拦住:“我来。”她语气温软,眼神却有些冷。
以前还和夏浔简在一起时,从不觉得他对别人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即便觉得不好也不会生出反感。现在却发现其实很伤人。幸亏卡洛心思单纯,如果换了别人,当面被崇拜的大师这样呵斥,感觉一定不好受。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伯翔画赛颁奖时躲在洗手间哭的冠军……夏浔简,你未免太高傲自负了一点。
地上的笔滚落在他脚边,女子拦住了她的学生,自己俯身捡起。他低头看着她短发下露出的那一截雪白脖颈,赫然迈步离开。
安颜然的手刚刚触到笔,便被突然迈动的腿擦到手臂,那力道太大,她痛得后退两步。站在她身后的卡洛急忙去扶她,没注意一旁经过的侍应,人是扶住了,自己却跟那侍应撞了个正着。侍应手里的托盘打翻在他身上,高脚杯被撞碎,尖锐的玻璃在他下巴处擦出一道血痕。
意外发生在一瞬间,等到夏浔简回身,场面已变得不可收拾。
安颜然把目光从卡洛的伤口上移开,冷冷地看了夏浔简一眼,生生把胸前那口气忍了下去。
两年时光过去,夏浔简依旧是夏浔简。
她没对他说任何话,只是拉起卡洛,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走”。
小茹寻了间贵宾休息室,又问经理找来医药箱,让安颜然给卡洛处理伤口。
“痛不痛?”伤口虽然不深,但比较长,而且位置有些明显。
他不出声,只是摇头。
“今天这事别往心里去,他性格不好大家都知道,今天……可能正碰上他心情也不好,所以……”她尽量找理由安慰他,不过找了半天发现这些理由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我有点不喜欢他了。”卡洛突然闷闷地道,“他对你……实在太过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能觉察出来,对方的怒意大多是冲着她去的。
“他对你不是很重要,意义很重大么?”小茹逗他。
卡洛年轻的脸逐渐严肃起来:“他是我的偶像。可对我来说,老师更加重要!”他看着为他清理伤口的人,语气坚定,“我又不是没心的人,老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以只顾自己的想法。当初那件事,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你了!”跟在她身边这一年,越了解她,就越后悔当初堂哥找他接近她时的不纯目的。尽管后来他向她坦白,她也并没有怪他,可他心里总是内疚。
“当初那件事?”小茹抓到重点,忙问。
“不许告诉她。”安颜然出声。
“为什么?”小茹大失所望。
“你说呢?”谁让她今天自作主张,她就是不说,多折磨她一阵子也好。
“你说!”小茹拉住卡洛。
“老师不让我,我就不说。”
“你怎么这么听话!”小茹气恼,“她只是你老师,又不是你爸妈!”
“老师也重要,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卡洛一脸坦然。
小茹扶额,果然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啊。
伤口处理完,小茹在安颜然整理医药箱的时候凑上前,悄悄在她耳旁道:“我刚刚,好像看到夏浔简在门口。”
安颜然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近来天气转冷,空气里嗅得到冬的气息。
浮生画廊打来电话,通知她《麦穗》已被VIVS五星级酒店于本城的分店买下,价格比她之前给出的预计还高百分之三十,让她找时间去签约。
一般签约都是在画廊进行的,不过今次对方却要求她去酒店,在酒店内进行。
签约很顺利,对方态度恭敬,不过二十分钟便结束了所有事宜。
结果离开酒店时,却在工作人员送她走的通道门外,看见了熟悉的车子。
低调的黑色BMW X6,不知已在路旁停了多久。
她的脚步变得沉重,每一步都似乎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她不太敢相信他是特意在这里等她,可除了这个事实,还有其他理由能解释吗?
她的脚步终于还是停下,距离车子只有几米,而剩下的距离,她再也走不过去。已是傍晚,风阵阵刮来,有些冷。对着她的这一面车窗开着,他坐在车上,压低眉宇盯着她。她站在车外,一动不动地回视。
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车上的男人收回视线,挂挡踩下油门,车往前冲了不过几米又一个紧急刹车。
他推门下车,几步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甚至都没看她,拖了她的手就往车上塞。
他的手很凉,修长宽大,包裹住她微微发颤的手指。不过是短暂的接触,她的心却仿佛要跳出胸口。
车子启动融入车流的过程里,她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会吗……到底会不会?
车没有在某个目的地停下,慢慢远离了车流驶离闹市,一路朝着郊外而去。这并非回别墅的路,这条路连她自己都没来过,也不清楚一直开下去究竟会开到哪里。
他始终没有开口,下颔线条绷得很紧,车内的气氛也从一开始的平静诡异慢慢发展成充满张力。她在心里苦笑了声,夏浔简他,大约是在等她先开口吧。
车子终于在一片黑漆漆的田地旁停住。左侧是浓密的树林,右侧是一望无际的黑沉田地,视野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灯光。
“还是回去吧。”最后,安颜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男人慢慢回头,目光在她脸颊上定格。她看着窗外,并不在看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不再偏执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两年过去,她终究还是不同了,有了自己的学生,有了自己想要保护跟照顾的人。
女子叹了口气,车里的空气沉闷得让她无法呼吸,他就在身旁,可偏偏什么都没法做!她再度叹息,推门下了车。车门被关上,她绕过车尾,消失在四周的黑暗里。
安颜然很清楚,身处这种荒郊野外,独自一人不可能回到城里。她并不是想逞能,只是不想那样沉闷地跟他呆坐在同一个空间里。
郊外比城内更冷,寒风肆无忌惮地刮来,脸上生疼,眼睛也似乎疼得有些睁不开。她裹紧外衣,偏离主道,朝树林里挪了挪——树林里,风会小点。
她没有再走,靠着某棵树的树干,开始发呆。
早在上次遇见时,她已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想念他。时间和空间,并没有改变心底的思念,她甚至比以前更加喜欢他——尽管他的态度比从前更冷酷更无情,尽管连她都开始不认同这种态度。
可是……喜欢便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从来不会因为对方那些好与不好而改变。
然而,他呢?她还是看不懂,或者说,他仍旧让她不敢懂。
她没有看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主道上始终没有车子驶过的声音。夏浔简应该没走,大抵跟她一样,坐在车内与她僵持。
她以为这种僵持很可能会维持大半个晚上,等到她冷得受不了,或者实在站不住,然后主动回去,跟他开口。
所以,当身旁传来脚步声时,她着实有些意外。
男人的呼吸微微有些喘,似乎已在这一带走了很久。她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瞳,黝黑深邃,却偏偏灼亮惊人。下一刻,她便被略带愤怒的手臂紧紧裹在怀里。
她喘不过气,想挣,对方却纹丝不动。
“放手,老师。”她低低出声,嗓音有些哑。
“是夏浔简。”他纠正她,温热的呼吸在她头顶起伏,伴随着深长的叹息。
“老师……”
“夏浔简。”他再一次纠正她,语调平静而冷酷。手指移到她的发上,轻薄的短发让人指尖发凉,却仍旧不愿放开。
两年前,他挥手赶人,甚至搁下狠话,警告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头!结果到最后,放不开的那个人竟是自己!
以为无所谓,以为可以不在乎,明明先走的人是她……
裹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像是要把她整个揉碎:“谁让你乱跑的!”
“我没……”
“先回车上。”他感觉到她下降的体温,蹙眉打断她的话,反手搂着她朝主道走。不知是因为脚步太急还是树林太暗,快走上主道的时候,他竟一脚踏空,整个人撞向旁边的树干。
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她在黑暗里回头,只看见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宇。其实他刚才可以避开的,只要放开她,用手撑住缓冲一下,就能避免了。
可他没有放手。
回城是她开的车。夏浔简撞到了肩膀,她不清楚他伤势如何,但看他刚才的神情,应该不轻。
夏浔简开始不同意,他知道她根本没驾照。
“我现在有了。”她静静看了他一眼,坐上驾驶座。
别墅在城的另一端,回途更加漫长。她集中注意力开车,他则靠着椅背,谁都没说话。
车子在别墅车库停稳,他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出声问道:“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一年半之前,那时想买辆二手车独自出去写生,所以就去学了。”她淡淡解释的同时,从他手里取下钥匙,开了别墅大门。
别墅里的家具摆设还是当初的样子,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就好像她只是出去了几天,不过暂时离开。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两人都还没吃饭,她看了眼夏浔简的肩膀,还是默默走进厨房。
冰箱一打开,她蒙了。偌大的双门冰箱,里面除了矿泉水和鸡蛋,居然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冷冻柜。
她看了眼沙发前缓缓脱去外套的男人,忍不住皱起眉。这个人,这两年都是怎么过的!
“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她走出厨房,朝他低怨,“如果不愿意烧,可以买些半成品,起码饿的时候能有东西吃!”
他解了衬衣领口,在沙发上坐下,闻言蹙眉:“没人让你开冰箱。”
安颜然被噎得很无语,感叹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果然,保姆做惯了,一踏进熟悉的地方,身体就情不自禁地行动起来,完全忘记现在已不是从前。
她拎起茶几上的包,打算离开,却在目光触及他紧拢的眉宇和按着肩膀的手时顿住。
他的伤……
她这次没开口,直接上前去解他的纽扣。
手腕被他握住,两人的视线相交,凝视她的眼瞳很深很深,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连他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对视片刻,她的脊背竟有些发热。
“我是想看看伤口。”她轻轻说道,继续去拉他的领子。
“没事。”他拽住她的手,继续拒绝。
“真的没事?”虽然是他自己不小心,但这次的事她也有一部分责任,她知道他固执,从不愿服软,所以怕他强撑,“如果痛得厉害,就要去医院看看,撞伤可大可小,伤了肩膀会影响画画。”
她的话,被他突然抚上脸颊的动作打断。
指腹在她脸上细细掠过,太过暧昧的动作,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包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起身避开他的手指,抽回手取出手机接听。
卡洛愉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他那边很热闹,秦念参和小茹似乎都在。他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说小茹姐买了一堆吃的等她回去庆祝又一次成功卖出画作,还有他还等着她检查这周的作品呢!
那边的气氛感染了她,她笑着回了两句,挂上电话又朝夏浔简道:“伤口这事我也不太懂,既然你不愿意给我看,那干脆去趟医院吧,反正你家什么也没有,去完医院再顺便买些吃的回来?”
沙发上的男人半侧着脸,表情似乎和刚才没什么分别,但如果她细看,便会发现原本深邃的眼神此刻已变得淡冷。
“我的事情和你无关,你的照顾还是留给你的学生吧。”灯光下,他眼瞳静默,神态冷傲,始终没再看她一眼。
“无关?”她浅笑着重复这两个字,“也是,的确与我无关,那我先走了,再见。”
她再一次拎起包,这回没有犹豫,直接离开别墅。
大门关上后,她在夜色里朝着身后的建筑摇头。
她只是胆怯,并不是笨蛋。或许,她可以大胆一些去猜测;或许,忘不掉的并不只有她一人。只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些东西仍然存在。
他的骄傲,依旧高于一切。
昙花一现般的温柔与放低,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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