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49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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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说了出来。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许一城的坚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我反唇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日本人么?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内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笔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笔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玉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真实历程。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笔记的内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泄露出去,总是不好的。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笔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高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北京。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领导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谁又有《素鼎录》呢?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操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中华鉴古研究会的大权。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入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色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强得惊人。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父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我祖父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父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一个“不”字出口,黄烟烟和付贵都将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阴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阴谋,而是阳谋。

    “我得考虑一下。”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我知道这不容易。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色。”他看我脸色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足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从他们禁止让我加入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藏起来。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时间。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身来,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却依然干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白、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白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父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藏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乱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和“宝志”,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机,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药不然虽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没多问,很快就给我找来一本,而且还是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四部丛刊三编<;景德传灯录>;》。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出启示来,直到抱着书沉沉睡去……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诉药不然我已经准备好了。药不然开门进来,说咱们走吧,我却把他拦住了。

    “我要跟黄烟烟通话,确定他们平安。”

    “不行,等到你办好了事情再说。到时候别说跟她说话,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药不然笑眯眯地回绝了我的要求。

    这个反应是在我预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们的保证,一旦老朝奉得手,你们必须立即放人,一分钟都不许耽误。如果这个要求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药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得很爽快:“这没问题。现场有大哥大,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接下来我们去哪?”

    药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点,是我家那个名叫四悔斋的小店。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访,把已决意安静度过这一辈子的我,推入到五脉的漩涡中来。

    药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厂就走了。我慢慢推开四悔斋的大门,屋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父母的平反申诉材料和《素鼎录》摆在我的面前,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不该遗忘的故事。我闭上眼睛,心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伏。许衡的一生、许信的一生、许一城的一生、许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这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划成许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响,让人难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这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方震。

    这番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着想。

    我此时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时,表情却波澜不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斋布置了监控系统,我一回来,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

    方震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现在不用藏了,通缉令已经取消,黄家也已撤诉。”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药不然给我身上装了一个窃听器,所以很多话我是没法说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话。他没有继续追问我这几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说道:“我这次来,是接你去见刘局。木户加奈已经把佛头带来北京,在新闻发布会前,刘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叹,一切都和老朝奉预料的一样。

    红旗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上了车,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帘,带着我一路西行,来到八大处的那个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头,我独自走进院子,来到当初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玉佛头。

    “许桑!”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自从我在岐山被警察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日本带回玉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身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满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涩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谐,唇边还带有一丝神秘。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确实是大日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考试答案的作弊学生,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父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黄家的事情,你放心。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压回去了,风险太大。别看我如今身在此处,可身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摩挲着。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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