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时代脉搏:国家命运裹挟个人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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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时代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十几年的战乱终于尘埃落定,中国人民唱着嘹亮的《东方红》,携手跨入新的纪元。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彻底解放了的人民,热情洋溢地投入到社会主义的建设之中。中国共产党着力恢复国民经济,全面发展社会主义,在教育领域,也对国内原有的高等教育逐步接收改造。

    当然,国内知名的清华大学也不例外。接管、恢复、整顿、课程改革、开会、宣传、动员、学习教育,身在清华大学,他们无一例外地参与其中……

    这里是二人的母校,却又不是旧时模样。新时代的清华大学,泛着不同以往的光芒,他们在这里教书育人,适应成长,钱钟书再次用非凡的才华和广博的知识,征服学生。

    当时的一位学生如是回忆:"他的惊人记忆力,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有一次中文系的一位同学从图书馆回寝室大叫大嚷:"不得了!不得了!"大家惊问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同学是研究唐诗的,他为了考证一个典故,从图书馆遍寻未获,正巧碰上钱钟书先生,便上前请教。钱先生笑着对他说,你到那一个架子的那一层,那一本书中便可查到这个典故。这位同学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这个典故,因此他大为惊讶。"

    如果说,记忆力是种天赋,那他的天赋接近传奇。一位同学在他布置的期末读书报告里,东拼西凑了几十本书中的内容。诙谐幽默的钱钟书不置一词,只一一为他标注出处。他待人宽厚,常开玩笑,却又总在不经意间让人敬畏,因他渊博的学识,因他犀利的笔锋。

    他依旧嗜书如命,还过目不忘。那时的他已经不怎么发表作品了,只静静沉浸在书的世界,丰富充盈自己。他们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只堆放着书籍的长台,每日午后睡前,夫妻二人便对坐两端,静静阅读。

    一九五〇年一月,当时很有名气的记者作家黄裳来访。他说:"住在清华园里的名教授,算来算去我只有一位熟人,就是钱钟书。"他们在上海时便已相识,如今小别重逢,更是相谈甚欢。钱钟书很是愉快,侃侃谈起艺文旧事,竟让黄裳忘了自己记者的身份。

    接着,他们又谈到解放以来的工作生活情况,打开话匣子的钱钟书直说学校气氛活跃,师生颇具热情,气象也焕然一新。但后来,他话锋一转,直言不讳地娓娓道来,会议太多,耽误了教授们的教学时间,大学生太过热衷宣传活动,冲击了学业,云云。

    他言语直白,处处在理,但在这个敏感的年代,不免与社会主流相悖离。正如杨绛所说:"解放后,中国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国。不过我们夫妇始终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

    他们一贯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从不轻易流露犀利言语。回过神后,他怕黄裳将事情报道出来后遭来谤议,便写信说:

    北来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略)幸赏其贴切浑成,而恕其唐突也。如有报道,于弟乞稍留余地。兄笔挟风霜,可爱亦复可畏。(如开会多、学生于文学少兴趣等请略)赵家璧君处乞为弟一促,谢谢……

    黄裳尊重他,那篇专门为他写的采访报道《槐聚词人》也迟迟没发表,并且一积压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被彻底粉碎,他才以《槐聚词人──一篇积压三十年的报道》公之于世。

    多亏了黄裳。如果这样露骨的言论被登在报刊上,他恐怕要在"文革"时死无葬身之地了。

    临走时,黄裳还曾向钱钟书邀稿,他委婉地拒绝了。在这沸沸扬扬的新时代,他不愿惹起风波,辞谢也是必然。为了表达歉意,他将自己在一九四一年前后所作的一首旧诗抄赠于他:

    夹衣寥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

    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

    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

    已怯支风慵腊月,小园高阁自销凝。

    这一年,学富五车的钱钟书还被中央聘为《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主任委员。在生活上,他童心未泯,举手投足间皆是纵横不羁的名士风度,而在学术上,他孜孜不倦,一副认真严肃的学者模样。

    毛泽东著作的翻译工作,关系着毛泽东思想在世界上的传播,关系着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容不得半点差错与疏忽。为此,钱钟书仔细研读了《毛泽东选集》,细枝末节的问题也不轻易放过,而对翻译中的学术问题,更是当仁不让,不肯轻易附和。

    他本就在学术上苛求完美,更何况是这样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一次,他指着毛泽东的一段原文说:"孙猴儿从来未钻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焕听后,层层请示上级,胡乔木因此调出《西游记》的各种版本予以查看,事实证明钱钟书是对的。毛主席得知后,专门修改了原文。

    周恩来总理的秘书如是说:"自从一九五〇年起,钱钟书便担任"毛选"委员会主任委员,深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赏识和关怀……主持"毛选"英译是长期的重要工作,钱钟书委实得到了极大的荣誉。"

    或许吧,毛泽东、周恩来、胡乔木等国家领导人对他确实很是关怀支持。因为这个护身符一般的身份和这些中央领导的保护,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并没有被划为右派,也没有受到大的冲击。

    他知识渊博,外文具有高深造诣,所以在一些涉外事宜上,领导人也经常问问他的看法。因此,更有谣传说,他是毛泽东主席的英语秘书兼外交顾问。但谣传只是谣传,"根本没有这一回事,他非共产党员,怎么会有资格去当毛的秘书?"夏志清如是说。

    虽然他有护身符般的身份,但这英译的工作自然也没那么容易,他的较真,总不免让人嫉恨,困难和烦恼也是无法避免的。"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那时候的他应该是焦虑疲倦的,他对妻子说:"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后来,杨绛如是写道:""无功无过",他自以为做到了。饶是如此,也没有逃过背后扎来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档案里的材料上了大字报,他还不知自己何罪。"

    一切都是后话。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六三年,他只求做好本职工作,默默翻译着"毛选",因他效率高,还能省出些时间,读书写字,耕耘属于自己的那片园地。而在生活上,他也依旧保留着那份难得的痴气。

    在清华大学时,他们养过一只颇具灵性的小猫。一次顽皮的猫咪爬上了树,却不敢爬下来了,钟书救它下来,它便用小小的猫爪,轻轻软软地搭在他的手腕上,以示感谢。

    西方谚语有云:"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钟书见小猫知感,很是喜欢,平日里特别宝贝。他为它布置舒适温馨的小窝儿,还任它在自己被窝里钻来钻去,真可谓"爱猫成癖"。

    后来,小猫长大了,总是在半夜里同邻居家的猫咪打架。钟书心疼,每次听到猫儿们的叫闹声,便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起身,拿起特置的长竹竿帮自家猫咪。

    当时,与他家猫儿打架的猫咪,有林徽因女士家的宝贝--"爱之焦点"。当时,林徽因与梁思成同他们比邻而居,杨绛怕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便引用他的文章《猫》中的一句,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是要看主妇面了。"

    而我们聪明的钟书先生,是要将耍赖进行到底了。他笑着回答:"理论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这便是他的工作,这便是他的生活。

    在这解放后的新时代,有烦忧,也有欢乐。工作之余,他总是赋闲家中,闭门谢客,逗逗女儿,玩玩猫,再同妻子一起驰骋在书的海洋中,无忧无虑。

    懂生活的女子

    有人说,日子是织布机上的布,一片片滑下,再一片片接上。一九五〇年,为了"毛选"英译本的定稿工作,钱钟书去了城里,只在周末回清华大学,只余下杨绛和女儿阿圆。

    杨绛依旧在清华大学外文系"兼任"教书,闲暇时光便翻译西班牙文学名著《小癞子》。她是幽默聪慧的女子,她的翻译也一如她的性格,充满了诙谐趣味。

    那时,阿圆十三周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杨绛本来要送女儿去清华附中读初二,但学校却一定要阿圆从初一读起,再加上初中学生午后总是开会,杨绛心疼体弱的女儿,干脆买了初二、初三的课本,自己教她数学、化学、物理、英文文法等。

    阿圆虽然没有去学校念书,但住在清华园里的她,并不寂寞。父亲在时,她便帮父亲做些登记学生分数一类的零星事,很是怡然自得。她心细如丝,因为两份课卷都用与众不同的紫墨水,便能猜出两个同学是男女朋友。

    杨绛说:"阿圆不上学,就脱离了同学。但是她并不孤单,一个人在清华园里悠游自在,非常快乐。"她继承了钟书的"少年痴气",也继承了杨绛的"细腻聪颖",这样的孩子,自然是懂事快乐的。

    钟书去城里时,没有嘱托杨绛照管好阿圆,而是告诉女儿要好好照管妈妈,而阿圆也小大人似的答应了。有一次下大雪,她背着母亲在雪地里将煤球里的猫屎抠干净了,因为她知道母亲怕摸猫屎。对此,杨绛很是心疼地说:"她的嫩指头不该着凉,钟书还是应该嘱咐我照看阿圆啊。"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她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懂事的女儿。她突然发现,只要有她这个小不点儿在自己身边,再黑的夜路,再荒芜的原野,她也不害怕,如同有丈夫陪着一样。

    有一次,阿圆有些发烧,杨绛便逼她早些休息,但这个小姑娘还惦记着母亲:"妈妈,你还要到温德家听音乐呢。"

    钟书不在的日子,总是阿圆陪她。为了让女儿好好休息,杨绛说:"我自己会去。"

    阿圆迟疑了,她知道母亲是害怕的,但并没有说破:"妈妈,你不害怕吗?"

    杨绛立马摆出大人的架子:"不怕,我一个人会去。"

    这一次,阿圆没有说什么,乖乖上床躺下,但她并没有睡觉,她依然在担忧着"嘴硬"的母亲。

    杨绛出门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是害怕的,当走到荒地边的小桥附近,她怎么都不敢过去,徘徊了好久,终究走了回头路。当她回到家时,阿圆还醒着。后来,杨绛调侃地说:"钟书嘱咐女儿照看妈妈,还是有他的道理。"

    而在功课方面,看着越做越繁的数学,杨绛也越来越懒,于是她对阿圆说:"妈妈跟不上了,你自己做下去,能吗?"阿圆很乖,便无师自通地自己做。后来,不放心的杨绛又问女儿自己学可以吗,阿圆很有把握地说,可以。

    于是,杨绛给她加买了参考课本,放任阿圆自己学。一九五一年秋,阿圆考入了女十二中高一年级,并且数学得了满分。不知曾经只考十五分的钟书,看到女儿这傲人的成绩,会是怎样的表情?

    阿圆上了高中,进城住了校,同钟书一样周末回家。于是,那小小的三口之家,只余下杨绛一人。

    这年冬,中共中央发出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指示,"三反"运动浩浩荡荡地开始了,教育界和文艺界也响应号召,结合"三反"运动进行着如火如荼的思想改造。

    所谓的思想改造,便是让文人们亮出自己的思想,革掉那些旧时代的"封建"或"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杨绛形象地称其为"脱裤子、割尾巴"或"洗澡"。

    当时,清华大学外文系有三大"危险课"──诗歌、戏剧、小说,后来都被改成了选修。而杨绛教的是外国文学,正属于"资产阶级思想"最明显、最严重的范畴,而偏偏她教的英国小说还有学生选修,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教下去。

    教这样的课,太需要勇气,一不小心便会被"左"派朋友指责。清华大学有一位叫作温德的外籍教授,思想很是开明,曾经参加过反美与反国民党政府的大游行,也曾公开控诉美国,但他曾被自己教过的同事批评,要他用马列主义观点授课。

    温德很是生气地对杨绛说:"我提倡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他倒来"教老奶奶嘬鸡蛋"!"后来,这个同事也批评杨绛的授课太过老一套,并要教教她。自然,杨绛没有虚心接受,她只教她的课,从艺术分析比较入手,尽量避开那些可能被指责的思想意识。

    只是,选择哪部小说来教,也成了难题。在如此激进的时代,许多西方的小说都被戴上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稍不留神,便会惹人非议。最终,她选了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因为狄更斯受到过马克思的赞许,是社会上公认的进步作家。

    只是这所谓的进步作家,却有让人失望的成分。他是有阶级意识的,不愿与工人为伍,因为在他心里,工人便是"下等人"。并且,他的小说中充斥着大量谈情说爱的内容,这在当时的中国,是相当露骨的,好事之人也不免大做文章。

    没有办法,那些文字白纸黑字地印在书上,她没有办法替狄更斯掩盖,只得挑选出"进步"的部分精讲,其余的部分只让学生自己课下浏览。只是如此,内容便不再连贯,那些精讲的内容,总有地方需要联系上下文,也总有地方牵扯到男女关系,她只得以批判的态度说是"陈腔滥调",蒙混过关。

    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差错。后来,她回忆说:"钟书就像阿圆一样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参加各式的会,认真学习。他洗了一个中盆澡,我洗了一个小盆澡,都一次通过。"

    接着便是"忠诚老实运动"。杨绛很忠厚老实,不管是不是问题,都老老实实地一一交代,得到大家好评。

    只是运动形式层出不穷,一切都没有结束,还有一个所谓的"酝酿控诉大会"在等着她。在"酝酿会"上,她的同学都说她课讲得不错,也不说什么出格话,既不是"向上爬"的典型,也不是"混饭吃"的典型,充其量也只算是"新社会的主人翁感不强"。

    她顺利通过了检查。当天晚上,"控诉大会"开始了,她以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便轻松愉快地与一位亲戚一起去参加大会了。

    在清华大学的大礼堂,一场庄严的会议开始了。大会主席先谈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瘤,然后便开始一一控诉。台下的杨绛漫不经心地听着,谁知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于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她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子,正站在台上,咬牙切齿地控诉自己的"毒害"。她课上的女学生不多,她也都认识,却单单没有台上这一位。

    在女孩无比仇恨的控诉下,大礼堂几千双眼睛都射向了她,连从大会开始便在打鼾的亲戚也停止了打鼾,瞪大眼睛看向她。

    不过我们的杨绛怎么会被这含沙射影的眼神杀死。她沉着气,木然默坐,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她听着那女孩动听地将狄更斯小说里的话断章取义地加注在她身上,不禁疑惑,白天的检讨压根没提"恋爱"这回事,怎么就顺利通过了呢?

    控诉结束了,在一片闹哄哄的议论中,群众慢慢散去,杨绛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同来的亲戚已经不知去向。

    她哑然失笑,默默走出礼堂。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人前来搭话,更没有人愿意同行,她觉得自己是刚刚自地狱出来的魔鬼,每个人都避得远远的,她甚至听到一位女同志愤慨地议论:"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的呢!"

    这时,外文系的主任吴达元教授走了过来,他悄悄问道:"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杨绛回答说:"你想吧,我会吗?"

    吴达元教授立即说:"我相信你不会。"

    他是了解她的,这个女子上课认真,说话也很有分寸,怎会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听他这样说,杨绛很是感激,但为了不连累人家,她很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

    她是胆小的,但从来不是感情脆弱的女子。第二日,她故意起了个大早,打扮得喜气洋洋,然后拿着菜篮子去校内人最多的菜市场招摇,看别人如何避开自己,也领略一番真正的"人间喜剧"。

    当然,一切并没让她失望。有些曾经有说有笑的朋友,不是逃税似的溜走,便是佯装没看到,但也有人如往常般与她说笑,还有一个平时并不相熟的女同事,与她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

    对这些不避讳她的,她心存感激,对那些躲避她的,她也理解。在这个时候,选择"明哲保身"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并不怨尤。

    有人说,懂生活的女子,是洗尽铅华后,依然有颗如初的心。而她正是如此,丈夫女儿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她饱受屈辱冷落,却依旧可以自娱自乐地幽默一把。

    不久后,她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名,但她只一笑置之:"幸亏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

    有趣的是,控诉过后,慕名来选修她课的学生竟然多了起来。或许这些花一般年纪的学生,想要听杨绛谈爱情也未可知。

    满腹辛酸何处诉说

    "三反"运动结束了,他们的日子陷入了难得的平静,只是,平静的背后,往往蕴藏着更多的风波未定。

    杨绛说:""三反"是旧知识分子第一次受到的改造运动,对我们是"触及灵魂的"……我们惊愕地发现,"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人都变了。就连"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也有不同程度的变:有的是变不透,有的要变又变不过来,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偷偷儿不变。"

    她说自己也变了,变得不怕鬼了,只是她的改变,有那么点儿不合规格。

    他们怕犯错误、惹是非,便离群索居地生活着,自得其乐。平日里,他们在家工作,每月向上级汇报工作进程。闲暇时,他们去颐和园后山松堂玩耍,去动物园游乐,憨厚可掬的大熊猫、摇晃着脑袋的公象、开屏的孔雀,以及千姿百态的松树,他们一一都认识了。

    只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一九五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面向青年读者出版一套"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宋诗选注》便是其中之一。

    这套书籍主要由中国科学院文学院的学者们撰写,而所长郑振铎便把《宋诗选注》交给钱钟书负责,因为他"宋以下别集殆无所不窥"。接到任务后,对文学很严谨的钱钟书立即确定了诗歌选取的标准,还在艺术性方面提出了"六不选"原则:"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不选;大模大样地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匀称的不选,这真是割爱;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这类作品就仿佛走了电的电池,读者的心灵电线也似的跟它们接触,却不能使它们发出旧日的光焰来。"

    他的"六不选"原则,自有他的文学考量,只是当时的中国"左倾"思想盛行,文学不再是纯粹的文学,而是为阶级斗争服务的工具。在集体讨论时,绝大多数人的原则是只谈政治,不谈艺术,钱钟书的选目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批判。

    艺术追求,是钱钟书的原则,不甘屈服的他对选目剖析自己的意见,极力争取着主动权。他坚持不选文天祥那首被人耳熟能详的《正气歌》,因为历来的选本都有此诗,他不想无休止地重复,并且文天祥还有比《正气歌》更具新意的诗可选。

    只是在极"左"的思潮下,这样悲壮激昂的正气之歌,自然是要理直气壮地占据选本重要一隅。固执如他,傲岸如他,并不妥协,据理力争,最后他成功了,但也在"文革"时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虽然在《正气歌》上他坚持了下来,但其他的许多选目却难逃决议的批判。大气候如此,他难违众议,只得暗自叹息一声,根据集体讨论的结果著书编撰。

    一九五七年春,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中,提出了"革命时期的大规模急风暴雨式的群众斗争基本结束,以后大量突出的是人民内部矛盾"的论断。一时间,风生水起,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整风运动。

    在这"大鸣大放"的运动期间,远在武汉华中师范学院教书的父亲钱基博被划为右派,不久便住进了医院,刚刚脱稿的钱钟书赶忙请假去武汉看望父亲。一路上,他忧心忡忡,心事重重,不只为病重的父亲,也为多舛的仕途。

    晨书暝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

    碧海掣鲸闲此手,只教疏凿别清浑。

    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

    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

    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

    在路上,他作了《赴鄂道中》诗五首,以纾解自己郁闷的心境。对此,他最好的伴侣杨绛,如是解释说:"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杜甫和元好问名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和评论工作,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

    为了《宋诗选注》,他不仅再读卷帙浩繁的宋诗记录,还在诗歌评注上追源溯流,颇下了一番功夫。他是严谨的学者,每日晨书暝写,着力分析着每首诗的精蕴内涵,他那见解精辟的言语,很多都被现代诗评家奉为圭臬。

    杨绛说:"选宋诗,没有现成的《全宋诗》供选择。钟书是读遍宋诗,独自一人选的。他没有一个助手,我只是"贤内助",陪他买书,替他剪贴,听他和我商榷而已。那么大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连可选的几位小诗人也选出来了。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知有几人曾理会到。"

    只是在那个只关心政治的年代,在那个万人跟风的时期,他的万般努力是被直接无视的,而他不提政治的与众不同,霎时间便被推至风口浪尖之上。

    脱稿后,他曾从中选了十篇诗人短论发表在《文学研究》上,后来他的《〈宋诗选注〉序》也发表了。本是成果分享,但这两篇文章却成了批判他最有力的黑材料。在这整风运动风起云涌的当头,他的"六不选"原则,也成了"资产阶级文学研究"最直接的罪名。

    批判文章接踵而至。曹道衡的《对〈宋代诗人短论十篇〉的意见》、刘敏如的《评〈宋诗选注〉》、胡念贻的《评〈宋诗选注〉序》《清除古典文学选本中的资产阶级观点--评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一篇篇,一字字,连篇累牍的无外乎"资产阶级意识"、"脱离政治"、"形式主义"等大高帽儿。

    他缄默了,对着一群不关心学术的所谓批判家,他的满腹辛酸,能向何处诉说?

    但是金子总有发光的地方,他虽然在国内备受批判,但在国外却褒奖一片,连日本著名的汉学大家小川环树也特意为他的《宋诗选注》撰文写书评云:"这是一本从不同于前人的角度出发来对宋诗进行全面观察的书,它的注释和"简评"都特别出色。这本书的出现,大概是宋代选本中最好的。"

    当然,这位汉学大家也不无遗憾地表示,这本书对宋代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收得太多,并不能准确无误地反映宋诗全貌。而远在台湾的胡适之先生,也表示此书的凭证极有特色,只是选目不太好。

    总有些聪明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小川环树的权威书评寄到了国内,那些恨不得毁掉《宋诗选注》这本书的批判家,立刻偃旗息鼓。《文学评论》的编者向钱钟书表示了歉意,何其芳还特意请词学大家夏承焘在《光明日报》上补写了《如何评价〈宋诗选注〉》一文,肯定了《宋诗选注》的价值。

    因为小川环树的一席话,他终于得了片刻宁静。只是,此时的杨绛却没这么幸运,她再次莫名其妙地被卷入批判的泥淖之中。

    那时,她写了一篇极具分量的长篇文学评论文──《菲尔丁在小说方面的理论和实践》。菲尔丁是十八世纪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得到像高尔基等一些进步作家的推崇,他的小说是颇具研究价值的。杨绛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他滑稽史诗的取材及目的进行了深入归纳研究。

    她是实在人,没有办法用当时流行的机械式阶级分析观点套菲尔丁的小说理论,也没有办法把他的"模仿自然说"生硬地说成具有阶级批判的崇高目的,只是按自己的研究如实论述。于是,批判席卷而来。

    有人在《文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犀利地批判她的这篇文章介绍了大量的资产阶级观点,歪曲贬低了菲尔丁作品的意义……杨绛成了一面"白旗",研究所西方文学组广泛发动"群众",对她进行所谓的"帮助与启发"。

    这一次,她长了见识,也吸取了教训,暗自决心不再发表文章,只是作为研究所里的研究员,消极怠工也是要被批判的。在她的下一篇文章《论萨克雷〈名利场〉》里,她主动运用阶级分析的理论进行探讨批判,还引用了马克思的话予以论证。

    只是,那些违心的话,她终是难以启齿,也没有办法不顾事实地随意批判评说。她折中了一下,在文章中讲究出处证据,完全引用萨克雷小说中的论述,对萨克雷的"真实"、"仁爱"两个方面纯客观地论证。

    就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观点来说,她的态度是端正的,既没有拔高,也没有贬低,辩证地分析了萨克雷文学思想的优缺点。只是一切都没这么简单,因为这篇文章,她被一些人指责说流露出"人道主义"、"人性论"等资产阶级观点。

    唉,真是怎么做都能挑出毛病。或许,他们真的同资产阶级结下了不解之缘,又或许,在别人眼中,他们早就与资产阶级结下了不解之缘。

    满腹辛酸泪,无处诉说时。受到这样赤裸裸的点名批判,他们噤若寒蝉,再也不敢随意说话了,当出版社向他们邀稿时,也只说:"这几年专注于翻译,没有创作,所以拿不出东西支持出版社,实在抱歉。"

    他们真的怕了,不愿再被抓住小辫子。只是,这万恶的命运,会放过这对患难夫妻吗?

    有一种暖心叫朋友

    时间之外,岁月悠悠,过往的每一分每一秒,终将被时光埋葬在记忆深处。杨绛是心思细腻的女子,用文字记叙着时光荏苒的痕迹,心泛淡忧。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钱钟书一家三口分散各地,下乡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杨绛说:"在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

    有人说,离开与靠近,都是那般的不容易。去农村参加劳动,杨绛并不介意。只是情到浓时,难说再见,她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的钟书,这个痴气的男人,如何会自己打点行装?

    一九五八年十月下旬,她随着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去了河北农村,那时他们的女儿已经下放工厂炼钢,而钱钟书要等下一批出发。那时四十五岁以上的女同志是可以不用下乡的,但她还是自愿去了,不只是因为纯正的社会主义觉悟。

    杨绛如是说:"下乡当然是"自愿"的。我是真个自愿,不是打官腔;只是我的动机不纯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第二,还是好奇。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初下乡的知识分子,没有脱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眼镜,还主观改造起村里的人。同杨绛一起下乡的一位老先生,遥指着一位农村姑娘说:"瞧!她像不像蒙娜丽莎?"他们一道回答:"像!真像!"于是,这姑娘便成了他们一伙人的"蒙娜丽莎"。

    还有一次,在打麦场上的三角窝棚旁边,他们看到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正撑着一根长竹竿,撅着一撮胡子仰头望天。于是,另一位想象丰富的老先生说:"瞧!堂吉诃德先生!"于是,这位老者又成了他们的"堂吉诃德"。

    杨绛驻扎的地方,是一个贫瘠的山村,全村连一个富农都没有。她如愿住进了土屋茅舍,也见到了空的粮柜,大堆的生白薯和大大小小的腌菜缸。

    自然,真正的农村生活哪有那么多诗意的浪漫情怀。她早已听说,也做好"过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第一关是"劳动关",她过得还算轻松。因为公社体恤,他们这几个年老柔弱的下乡人士只是做些不累不脏还容易的活儿。

    "我们下乡干的全是轻活儿,看来"劳动关",对我们是虚掩着的,一走就"过",不必冲杀。"她在《第一次下乡》中如是写道。只是"劳动关"好过,后面的"居住关"、"饮食关"、"方便关"、"卫生关"却一个没一个轻易。

    他们这一队五男二女,村里只腾了一间空房,于是杨绛和另一位小些的女伴只能"打游击"了。她们睡过工人大嫂家的暖炕,也睡过尘土扑鼻的冷炕,还睡过公社缝纫室的三尺宽木板,最后总算搬到幼儿园的大暖炕上去了。

    饮食方面,他们每日早晚只是玉米渣子煮白薯,中午则是白薯窝头,不喜油腻的杨绛觉得还好,但别人并不以为然。一次,杨绛梦到两个荷包蛋,她没有吃,第二日告诉大家,他们都同声怨她不吃,一副恨不得让她端出来放在桌上的模样!

    就这样,他们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粗粝之食,最后连想到大米白面都不胜向往。分在稻米之乡的伙伴们得知他们的"苦楚",特意买了白米,请他们去吃,那一日,杨绛连吃两碗,直叹平生都没吃过这样香软的白米饭。

    此时,已在昌黎乡间倒粪的钱钟书,吃的只是发霉的白薯干掺着玉米面做的苦窝头。相比之下,杨绛的吃食已是十分的幸福。

    而乡下人,对他们这帮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很是稀奇。

    一位大妈见了他们说:"真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毛主席,你们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吗!"吓得杨绛仔细瞧着她的脸色,还以为她在打官腔。

    还有一位嘴巧的大妈,这样对杨绛说:"呀!我开头以为文工团来了呢!我看你拿着把小洋刀挖萝卜,直心疼你。我说:瞧那小眉毛儿!瞧那小嘴儿!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呢!我说:我们多说说你们好话,让你们早点儿回去。"

    杨绛听罢,呵呵笑了几声,心想,这大妈真是个地道的"劳动惩罚论"者啊!

    他们一行人,经常在村里访病问苦,连带串门聊天。他们撞到过又骂又哭的"疯婆子",看望过生肺病的女人,也见识了挂过彩的退伍军人……那段日子,他们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了解到许多农民的实际情况。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杨绛下乡前的好奇心,就这样在自得其乐间得到满足。只是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年月里,她总不免因与家人离散牵肠挂肚。而她的那位相貌端好的女伴,也会在旁边没人时,悄悄问她:"你想不想你的老头儿?"

    她自然是想,当然也没什么好隐瞒:"想。你想不想你的老头儿?"

    "想啊!"

    一样的回答,换来两人相对无言的傻笑,那是自嘲的笑,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她是杨绛的同炕之友,因有着相同的思念与情怀,虽然彼此间说"悄悄话"的机会并不多,但偶尔间的一个眼神,都不失为一种安慰。

    还好,她还有默存的书信,聊慰相思。钱钟书在家时,她不两天便能收到他"字小行密、两三张纸"的书信。同伴之间,只有她来信最多,不免换来几句嘲弄的玩笑话,她也不多言,只埋头读信。

    有一种挂念是夫妻,有一种暖心叫朋友。他们是恩爱夫妻,也是知心朋友,他的书信,总给杨绛无穷的勇气,给她在那个贫瘠小山村的日子,添上无限的明媚气息。

    后来,钱钟书去了昌黎乡下,天天捣粪,依旧不忘在得空时给她写信,并且还嘱托她不必回信。她知道,他也是思念自己的,那绵长的思念便藏在那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

    一日日,一封封,她将他的信放在贴身衬衣的两个口袋里。随着信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她又往丝绵背心里的两个口袋里塞。信纸多了,硬邦邦的很不方便,还稀里哗啦直响,很有掉出来的危险。

    只是她不愿拿出,也不敢拿出。她说:"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绝无见不得人的话。可是我经过几次运动,多少有点神经病,觉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广告上的"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发生了这种效力,白纸黑字,百口莫辩。"

    后来,衣袋里实在是放不下了,她便抽出一部分藏在包里,只是身上轻了,心却重了。她着实怕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只得硬下心肠把信烧掉。她说,这是默存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她常常后悔,自己焚烧了这么宝贵的信笺。

    已过经年,她每每回忆时,都不免遗憾。但我们的杨绛哪是唉声叹气之人,"过得了月半,过不了三十,"她如是宽慰自己,"即使全璧归家,又怎逃得过丙丁大劫……那是专写给我一个人看的。罢了,让火神菩萨为我收藏着吧。"

    终于要整队归京了。临行前,他们各自总结收获,互提意见。有人说她不懂民间语言,还有位党外的"马列主义老先生"说她婆婆妈妈,而队长则在评语中说她能同老乡们打成一片,她听了很是得意,"我还是心服有修养的老党员,不爱听"马列老先生"的宏论"。

    无论怎样,她的社会主义教育圆满完成,可以毕业回家了。总结完毕,她和同伴们如沙丁鱼般挤在一个拖厢里,经过一天的颠簸,终于安然抵达北京。

    阴历年底,钟书也要回来了,她去火车站相迎,内心忐忑,生怕接不到,生怕他回来了还要回去。好在万事顺利,这对分离三月之久的夫妻,终于团聚家中。

    这一次,痴气十足的钟书,不仅完好地带回了自己,还带了许多当地出产的蜜饯果脯和北京买不到的肥皂。

    新年新气象,文学所在这年迁入了城里旧海军大院,他们的家也搬到了城中文研所宿舍。虽然房子小了些,但也添了方便,钟书去"定稿组"翻译"毛选"方便了,逛市场、吃馆子也方便了。

    那时他们的女儿阿圆要毕业了。在那个服从分配的年代,毕业生分配的工作是终身的,杨绛很是担心,因为他们二人双"白"的出身,影响了女儿的分配。她说:"毕业后工作如分配在远地,我们的女儿就流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总有些意外是让人欣喜的。他们没有想到,阿圆留校当了助教。当消息传来,他们老两口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女儿可以永远伴在他们的身边了。

    三个人,总有无穷乐趣。那时家里的阿姨不擅长做菜,他们便经常在城里一处处吃馆子。钱钟书是爱吃的,他说:"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

    他们吃馆子,吃的是选择,也是吃别人想不到的娱乐。钱钟书和阿圆总是在等待上菜时,观察其他的食客,不经意间,便把眼前的故事看了个足。

    "那边两个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来的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题目──他不就是两人都说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吗?……看他们的脸……"

    "这一桌是请亲戚……"

    看戏间,他们的菜便上来了,他们一面吃,一面看,其乐无穷。享受完美食,他们抹抹嘴巴起身结账,旁边的戏依旧演得热闹。

    新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上下,饥荒一片。那时,钟书正和洋人一起英译"毛选",便常常同他们一起吃高级饭,再加上二人皆有一份特殊供应,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受到影响。

    困顿之中,那些拿着几十元工资的年轻人,看着他们这群拿着几百元工资的"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不免侧目。其实,能者多得,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可挨饿的时候,谁还会论这些个东西?

    还是杨绛善良。她说:"我们自己尝过穷困的滋味,看到绝大多数"年轻人"生活穷困,而我们的生活这么优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惭愧。每逢运动,"老先生"总成为"年轻人"批判的对象。这是理所当然,也是势所必然。"

    那些所谓的"年轻人",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也已不复年轻,但工资却依旧只是几十元,而钱钟书、杨绛这样的"老先生",工资也十几年如一日。"年轻人"的讥诮和不平衡,似乎也情有可原。

    一九六二年,他们搬入了干面胡同的新宿舍。那里宽敞了许多,厨房、卫生间、阳台应有尽有,他们还添买了家具,住得舒心了许多。一九六三年,钱钟书结束了英译"毛选"的定稿工作,一九六四年,他成为"毛主席诗词翻译五人小组"的成员。

    这几年,他们的生活还算平静,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正在慢慢靠近……

    离别泪,别是苦痛滋味。只是在这旗号纷飞的时代,他们的离殇只得埋在心里,她继续配合加紧"再教育",而他也要在穷乡僻壤的罗山东岳开始干校生活。闲暇时,他们依旧不忘鸿雁传书。他告诉她东岳的天寒地冻,告诉她些许生活的琐碎事。他们是乐观的夫妻,带着耐人寻味的幽默。只是,有一种坚强是笑中带泪,有一种伪装叫不提过往,他们藏起了眼泪,自娱自乐,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欢快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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