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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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白猫一定是遭遇了不测。已经被当作兔子肉吃进了食客的肚子,已经被消化,被排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看肉,什么肉都不能看,一看我就会想起白猫,就会想到它被人捉住被残杀被剥皮被剁碎被吃掉的情形。不用说,你也能猜到春节我是怎么过的了。挨。一分一秒地挨。一天天挨。在普天同庆一片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在全国人民都互致问候相互嘘寒问暖的日子里,我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座机的电话线。从和那个作家朋友扯断了友谊的那刻起,我就不再奢望友谊了。我知道我的儿子不会给我电话。我的前妻也不会给我电话。张玲会吗?拔掉电话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这样闪了一下。

    正月初六,城市新闻频道播了一段关于车轧死狗的新闻。狗的主人是个白发老太太,车主是个二三十岁的少妇。镜头基本上都是对准了少妇,很时髦很美丽的一张脸,也很激动很愤怒。少妇说,一开始我还觉得很内疚,毕竟是我轧死了她的狗,大过年的,我也不想和谁过不去,我好言好语地请求她原谅,我答应赔她钱,一千两千我都不在乎,你们也都看见了那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笨狗子,集市上买一条不超过几十块钱,可是她不和你讲道理,她拦住我不让我走,让我还她狗,让狗死而复生!大家评评这个理,有这样讲理的吗?有吗?人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镜头的深处,白发老太坐在车前的地上,歪头抱着血了糊啦的死狗,脸紧贴在死狗的脸上,没有人拉她,也没有人蹲下身劝劝她。镜头切回到主持人,老太太、死狗和少妇以及围观的群众迅速被定格,闪缩到主持人的左耳朵边上。主持人说,大过年的,你看这事闹的,本来和和气气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闹得不可收拾,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人要是得理不饶人,大家也就没有和谐可讲了。主持人话音刚落,镜头变成了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老太太在扭秧歌。我拿遥控器关电视,发现手在抖。我知道它们被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激动着——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帮她把狗安葬了,在她耳边告诉她——我理解她不依不饶的心情,我知道在她怀里死去的不止是一条出身低贱的狗,而是她的一个亲人,一个伴儿,一个孩子。咱们把它安葬了吧,给它一个小小的安息之处,想它就到那里看看它。我想和她说说我的白猫。说说丢失它的失落和疼痛。我抓起车钥匙往楼下跑,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把自己妥协成了少妇周围的观众。我开着车循着主持人说的地点找去。到了那里,只看到了一摊被车辙碾轧了的血迹。我这才意识到新闻并不是现场直播的。我回到车上,点了支烟,坐了很久。

    挨过了春节,真就有了春的气息。风已经开始变得柔和起来。领导分派给我一个进修的任务,时间为两个月。走之前,我把白猫的床收起来,塞进了杂物间的最上层。我想再也不会用到它了。我不会再养猫了。再也不会了。我的脑子已经成了那个怀抱着死狗哭泣的白发老太的影子。

    进修生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五十多个各怀故事的人突然脱离了原来生活的土壤,脱离了原来故事的行进脉络,集中拐到一个相同空间里,这就使得这个空间无法不妙趣横生。这个空间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曾经是每个人都能在个体的记忆里搜寻到的类似的场景。促使人们努力把它变得妙趣横生的是那曾经的类似的场景都曾有着些许的缺憾。在这个空间传承下来的氛围里,人们从相聚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一堆水里的豆子,生着虽注定不会植入土壤但能够弥补缺憾的根须和叶芽。爱情和友谊豆芽一样快速生长着。我,一粒五十岁的风干了太久的豆子,虽然没被泡开,却也柔软了不少。我变得多愁善感,变得爱回忆了。在课堂上,我总是陷入沉思。回想小学的课堂。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一直想到儿子的。儿子肯定想不到他五十的父亲此刻和他一样坐在课堂里,甚至于两个课堂竟然在一个城市里。如果白猫还在该多好啊,我在内心里叹息着。如果它在我会带着它来上课的,带着它就有了邀请儿子见面的理由和借口。让他看看他的拜托得到了怎样的重视。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我始终没鼓起去看望儿子的勇气。我不知道和一个不需要我的已经把我当陌生人的儿子谈些什么。谈白猫吗?他会相信吗?我拿什么让他明白我对他的拜托是在意的?白猫的死本身就是一个否定。他一定会把我的出现当作一种打扰。我这样想着离开了儿子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离开了我生活了两个月的城市,按期返回了。

    回到家,在楼道的电子门前,我就发现自己将跌进比以往更孤独的孤独里,更寂寞的寂寞里。五十多人两个月的集体生活增大了一人独处的情感落差。在按动费力想起的电子门密码的时候,我听见了猫柔软的叫声,扭头看见一楼的老太太正抱着她的小黄猫走过来,我匆匆开门上楼去。

    进了家门,刚放下行李,就听见门外有猫的叫声。我心一颤。仔细再听,并不是白猫的声音。我思忖或许是一楼老太太抱着猫上来催交水费了。我趴在猫眼儿上往外看,什么也没看见。又听见猫的叫声。我只得把门打开。

    黑猫!

    白猫的黑猫!

    我的白猫的黑猫来了!

    咪咪,咪咪,快进来,咪咪!我称呼它,用我给白猫的名字。

    黑猫朝我喵了一声,优雅地走了进来。它走到客厅中央坐下,朝着我再喵一声。

    咪咪,咪咪,你怎么会来呢?我不假思索地弯腰从沙发底下抽出给白猫用过的坐垫放到它面前。黑猫闻了闻,坐了上去。

    咪咪,咪咪,你知道咪咪去哪儿了对吧?你是来找它的吗?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来过好几次了?咪咪,咪咪,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猫在我一连串的疑问里喵了一声,伸开前爪趴伏下去。它哀伤地看着我,金黄色的圆眼睛一动不动。我被它眼里的哀伤感染了,已经淡忘了的疼痛又笼罩了过来,我靠在沙发上,闭目伤感。黑猫瘦了,瘦得厉害,称得上娇小玲珑了。看来猫也和人一样,也会被配偶离散的疼痛折磨着。它竟然会来我这里,它竟然知道来我这里!我在内心里感叹不已。

    脚背上一阵柔软的毛茸茸的暖热。多么熟悉的感觉。白猫常给我的。我睁开眼,看见黑猫像白猫一样偎着我的脚。像白猫一样在我仰靠在沙发上情绪低落的时候,靠过来。一瞬间,我明白了黑猫来家的缘由。是白猫让它来的!是白猫让它来的!让它代替它继续我和它之间的情意!它肯定把一切都告诉给了它。它让它知道它有一个善待它的孤独一人的朋友需要它的友谊和陪伴!要它在它不在的时候把对我的爱接过来,传下去!

    它们竟然懂得把爱传承下去。

    我抱起黑猫,任凭自己涕泪交加。白猫啊,你还对黑猫说了什么?你一直信守着每天都来陪伴我,是想让我明白陪伴的重要吗?你让黑猫来继续你对我的爱是想告诉我什么吗?张玲说得对,人不如猫啊。我不如你,对爱情不如你勇敢不如你彻底也不如你决绝,对亲情更不如你,我竟然从未想到应该教会儿子去传承爱,我竟然从未想过应该为儿子当一个把爱坚持下去的榜样……我抱着黑猫按下了张玲的电话。我想请她吃顿饭,想问问她关于儿子小时候的日记誊写好了吗?想带上日记和台历去看看儿子。或许,或许还可以约上她和黑猫,一起去。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杨泥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 东紫,本名戚慧贞,女,1970年1月26日生,山东莒县浮来山人。执业药师,现供职于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作品多次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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