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参与国际学界的对话——答《北京大学校报》记者巴扬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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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学校报》:中文系是北大最早培养留学生的院系之一,也是外国人了解北大、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那么,在过去几年中,中文系的国际交流状况如何?

    陈平原:翻阅为百年系庆而重新修订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感到很骄傲。北大中文系1952年起成建制地培养外国留学生,1954年开始接受外国访问学者,半个多世纪以来,从这里走出多少著名的汉学家或外交家,他们对中外文化交流做出的贡献,目前还不太为人所知。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系庆庆祝大会上致辞,专门提及:“今天我们谈优秀系友,往往只看国内的;如果有一天,那些生活在异国的北大中文系系友做出了不起的成绩,我一点都不惊讶。”

    也是在那篇题为《百年阳光,百年风雨》的讲话中,有这么一段:“说到北大中文系的国际化程度,不能不提及我们引以为傲的留学生教育。整个中文系学生,若按百年统计,留学生占9%,若按改革开放三十年统计,留学生占14%,至于目前在读学生中,留学生所占比例是23%。我说的是到北大中文系念学位的,不是那些单纯学汉语的。上次周校长到中文系调研,看到这个数字,很是赞赏。”

    《北京大学校报》:您怎样评价过去几年中文系的国际交流状况?

    陈平原:所谓“国际交流”,得分教师与学生。刚完成一级学科评估简表,其中有两项,我很得意。一是“学生国际交流情况”:2009年——2011年间,我们出国(境)访学、进修三个月以上的学生是66人。二是这三年间授予境外学生硕士、博士学位的数量,我们有75名。

    至于老师的“国际交流”,举个简单的例子:北大中文系教师中,除了刚聘任的,都有国外任教的经历。请注意,不是个别名教授,而是所有中文系教师都曾在国外大学任过教。这当然了不起。但我必须承认,这些光鲜的数据,是有水分的。不少中文系老师到国外大学教书,主要讲授普通汉语课,而不是自己的学术专长。另外,我们的“脚步”太快了,“灵魂”有些赶不上——人生活在国外,思想及趣味还停留在国内。相对于海外汉学家对当下中国学术的“塑造”,我们影响人家的力度远远不够——即便谈中国问题,也不占主导地位。

    《北京大学校报》:中文系作为研究、传承本国文化的百年系所,在国际交流中的受益之处是什么?

    陈平原:80年代中期,我在北大念博士,也曾申请出国访学,但被研究生院拒绝了,人家的理由很充分:你学中国文学,出去干什么?那个时候,除了比较文学专业,中文系教师大都安于关起门来做学问。现在不同了,不用说语言专业、文学专业,就连古典文献专业的师生,也都经常进进出出。像他们编辑《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影印丛书》,以及获得201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国外所藏汉籍善本丛刊”,都是需要国际视野的。

    《北京大学校报》:您曾提出过,中文系不应满足于在国内的独领风骚,而是要能够以更长远的眼光:立足国内,沟通两岸三地,背靠东亚,面向欧美。那么在未来,中文系有着怎样的国际化建设的战略?

    陈平原:这话必须是“内部人士”,方才明白真正的含义。此前,北大中文系的国际交流主要集中在东亚,我希望改变这个局面,更多地面向欧美学界,走出去,请进来,大幅度提高中文系的国际化程度。虽然以研究“中国语言”及“中国文学”为主,我们也不能关起门来称大王。借助举办国际会议及学术讲座、邀请讲学、互相访问、特聘与兼职等,让我们的老师与学生,有更多直面欧美主流学界的能力与机会。

    对于目前的“海外汉学热”,我是有警觉的;也曾撰文批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时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中文系教师能开阔眼界,参与国际学界的对话。现在看来,请进来,我们做得不错;走出去,也还可以。缺点在于,我们的研究成果被国外学界接纳的,还不太多,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作为个体的学者,尽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作为集体的北大中文系,这两年的重要举措就是,走出去,与国外大学合作召开专题性的学术会议。比如,2011年11月,在美国纽约,与纽约大学合作召开“鲁迅与中国现代‘文’的政治性”研讨会;2012年4月,在加拿大爱德蒙顿,与阿尔伯特大学合作召开“全球化时代比较文学的未来”研讨会,2012年5月,在美国檀香山,与夏威夷大学合作召开“汉语研究与教学”研讨会;2013年的计划是,3月在威尼斯,与意大利威尼斯大学合作召开“从古代到当代:中国思想史及文学史的断裂与连续”研讨会,6月在图宾根,与德国图宾根大学合作召开“欧洲近代文化与‘现代中国’的诞生”研讨会。这样的“国际交流”,既是学习,也是扩大自身影响力的有效途径。

    《北京大学校报》:您心中理想的中文系应是怎样的?

    陈平原:中文系有八个二级学科,众多教授术业有专攻,应鼓励大家互相尊重,各自做好自己的学问。这是我们的根基,不能动摇。此外,北大中文系还有个特点:不仅仅研究本专业的知识,还关注社会、人生、政治改革等现实问题,与整个国家的历史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我称之为“溢出效应”——此举有其利,也有其弊。但这关乎“系格”,可以修订,不能删除。今天,我还想谈另一种“溢出”——那就是,如何挥洒才华,将专深著述转化为大众读物,将学术成果传播给国外学界,而不仅仅满足于在所谓的“核心期刊”上发论文。

    《北京大学校报》:“胡适人文讲座”是中文系2010年以来举办的高端学术讲座,邀请的学者都已闻名中外。那么,当初成立它的初衷是什么呢?如今看来,对中文系的院系与学科建设起到了怎样的效果呢?

    陈平原:在大学里设立高规格的学术讲座,既对讲者表示敬意,也给听众一番惊喜,在我,这念头由来已久。出任中文系主任后,很想追摹先进,以尽可能优厚的待遇,邀请国际上杰出的学者到北大来,以系列讲座的形式,传授其人文理想及学术成果。如此理念,学人大都赞赏;但实行起来,非有特殊经费支持不可。于是,利用百年系庆的机遇,我请系友黄怒波捐资,创立了此“胡适人文讲座”。

    以“胡适”命名此讲座,当然是别有幽怀。作为北大人,我对适之先生有一种歉疚感。翻阅20世纪50年代三联书店出版的八辑《胡适思想批判》,不难明白当年的批胡,重头戏多由北大人主唱。1998年,北大借百年庆典之机,重提“老校长胡适”,这已经跨出了一大步——此前,我们只肯定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其实,谈论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胡适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在政治、思想、学术、文化等诸方面,适之先生都曾发挥巨大作用。但尤为难得的是,其始终保持“建设者”的姿态。与充满激情的“革命”相比,强调“建设”,自是显得“黯然失色”。适之先生利弊参半的“平实”,既受制于性格、学识、才情,但也与这一“建设者”的自我定位不无关系。可建设者的力求“平实”,不等于墨守成规、维持现状,更不等于没有自己独立的政治理念。

    能找到足够的经费创设高端讲座,这是大好事。但除了钱,还得有人愿意做。处心积虑,寻找好学者,定出好题目,再加上前前后后的组织工作,其实不容易。从前三届看,这个讲座很受北大学生欢迎;既然如此,累点也值得。

    《北京大学校报》:据了解,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已邀请了叶维廉先生和余光中先生两位“驻校诗人”。在您眼中,如何解读诗歌文学形式存在的必要性?

    陈平原: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成立,我专门撰写了则短文,题为《诗歌乃大学之精魂》,刊在《人民日报》上。此文大意是:无论古今还是中外,诗歌与教育同行,或者本身就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在日益世俗化的当代中国,最有可能热恋诗歌、愿意暂时脱离尘世的喧嚣、追求心灵的平静以及精神生活的充实的,无疑是大学生。因此,大学天然地成为创作、阐释、传播诗歌的沃土。毫无疑问,诗歌需要大学。若是一代代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学子远离诗歌,单凭那几个著名或非著名诗人,是无法支撑起一片蓝天的。但我更愿意强调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学需要诗歌的滋养——专门知识的传授十分重要,但大学生的志向、情怀、诗心与想象力,同样不可或缺。

    其实,除了设立“驻校诗人”,中文系还与《中国作家》杂志社合作,主办“中国作家北大行”系列讲座,邀请众多名作家进校园,给热爱文学的大学生讲述创作经验。大学的“文学教育”,其主要功能不是培养作家——能出大作家,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们的目标是:酿成热爱文学的风气,培养欣赏文学的品位,提升创作文学的能力。

    《北京大学校报》:北大如今在努力将自身建设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与国际接轨,中文系为之能做些什么?

    陈平原:我不喜欢“接轨”这个提法,国外名校并非全都同轨,你让我接哪一个、怎么接?其实,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说到底,学术上的独立与自信,最为关键。没有自家根基,你拼命走出去,也没用。

    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的志向不够高远,我们的学问不够精深,我们的思考不够缜密,我们的视野不够宏通。别整天惦着“接轨”,也别整天观察人家的脸色,竭尽全力,把自家的事做好,做到极致,自然就是“世界一流”了。

    (初刊2012年5月15日《北京大学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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