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媒体、大学与政治——在凤凰网读书会上答听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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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2015年6月14日下午,在北京言几又书店举行的凤凰网读书会上,围绕北大出版社刚刊行的《“新文化”的崛起和流播》,谈论“触摸历史,重返现场:作为物质文化的中国现代文学”。此活动分三个环节,第一是本书作者、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的主题演讲,第二是陈平原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杨早副研究员对谈,第三是陈平原回答在场读者提问。这里整理刊发的是第三部分内容。

    提问一:刚才您讲到回到历史现场的问题,我想到的是,类似“五四”这样的历史事件,它与后续的相关事件叠加,形成对这个事件的注解,或者说诠释。同时,也有反方向的,它也有可能遮蔽我们对这个历史事件本身的认识。

    陈平原:历史事件的意义,某种程度上是被后来人的认知和阐释所决定的。你说得对,有发扬光大的,也有遮蔽损毁的,还有扭曲变形的。谈“五四”,也是这个道理。几年前,我专门写文章,考察内地的《人民日报》与台湾的《“中央”日报》历年“五四”社论,都在纪念,但各有其政治立场与现实关怀。同一个历史事件,当它出现在日后的纪念活动中,由于发言者的姿态和立场,会有截然不同的阐释。无论强调某一个方面,或抹杀另一个方面,一般来说都是“深谋远虑”的。“五四”已过去将近一个世纪,历史转了好几道弯了,我们还能不能理解历史事件的原貌?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刚才演讲中说了,我们为什么力图回到历史现场,其工作目标就是,剥开一代代人在阐释过程中依照自家趣味添加的五彩斑斓的外衣。但你我必须明白,历史事件之所以被记忆,端赖一代代读者“不无偏见”的阐释。但这是把双刃剑,要是不被阐释,很快就会被遗忘。“五四”很幸运,是极少有的从一开始就被认真关注,且近一百年来保持正面阐述为主的历史事件。有的事件很重要,可惜被污名化了;有的事件沉入历史深处,一时半会浮不上来。只有“五四”的形象,始终是正面的,并得到了不断的纪念与阐释。也正因此,导致它叠加的东西越来越多,必须警惕被过分拔高。假如你想做研究的话,第一步须厘清哪些是原来的“五四”,哪些是后来添加的;还有,“添砖加瓦”者持有何种政治立场与现实需求,以及“五四阐释”如何在各方力量的牵引下艰难前行。

    提问二:陈老师刚才在演讲中批判大众媒体,我特别钦佩。今天的文化人,如何像章太炎他们一样,以一种战斗的姿态来继续肩负启蒙的重任,对各种压制性的力量,比如说媒体的力量,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力量,还有去政治化导致的遮蔽,以及大学的企业化,进行反抗和揭露,我觉得这个是特别重要的。今天的媒体像黑社会一样,媒体主编就是黑社会的老大。我的问题是,今天如何产生章太炎这样的人物,肩负文化启蒙的重任?

    陈平原:你的立意很好,但论述时太极端了。今天中国的媒体,确实不理想,但你把它比作黑社会,主编都成了黑老大,这个论述我不能接受。我们对任何一个人物或事件的批评,不能只图痛快,需要有理、有利、有节,否则对方无法接受。你批评媒体,用了很多大词,如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有点像高射炮打蚊子,很壮观,但杀伤力有限。另外,我很高兴你喜欢章太炎,他流亡日本时的“提奖光复,未尝废学”,确实很让人神往。可他主编《民报》,也是借用传媒的力量,来实现你所说的“文化启蒙”的理想。所以,我们努力的目标,应该是如何改善媒体、善用媒体,而不是全盘否定——说实话,你想把它一棍子打死,也是打不死的。

    提问三:首先谢谢主持人挑我这个从深圳特地赶过来的学生。我毕业多年了,在学校期间读过陈老师的《大学何为》。这是我当年坐火车去西安路上看的书,但我去的是一个理工科学校。到这个学校后,我想怎么在理工科环境中,葆有文学修养与文化氛围,于是办了一个刊物。请陈老师建议,我们能做什么事情,既提升自我修养,摒弃浮躁,又能让整个社会沉下气来?

    陈平原:谢谢这位朋友。感谢你读了我的《大学何为》,而且是在火车上读的。我喜欢在飞机或高铁上读书的那种感觉。今天北京的地铁里基本上没人读书了,在火车或飞机上读书的人也不多。地铁上看手机,飞机上目前不能上网,那就看电视,或翻阅报纸杂志。其实,旅途上读书,是一个很好的习惯,而且很能见一个人的修养,甚至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我们刚富起来,有能力外出旅游了,可太早地扔掉了书籍,实在有点可惜。

    念理工科的朋友,如果愿意读书,尤其是读人文学方面的书,我很高兴。最近二三十年,中国的高等教育,专业化程度迅速提升,但重视实用性,相对忽略有点“玄虚”的人文修养。这是一个大趋势,深刻影响学生选择学习的专业。好些原本喜欢人文的学生,或因家长的强烈要求,或为日后就业考虑,选择了自己不太喜欢的专业。北大允许部分学生经过考试转专业,每年都有原本学理工的学生,因个人兴趣而转入中文系。我自己指导的研究生,此前有学生物的,有学工程的,有学医学的,也有学绘画的,当然以中文系毕业的为主。但很悲伤,以前转专业比较容易,现在越来越难了。好在很多因各种缘故而没选择人文学科的学生,还能保持广泛阅读的习惯,或选修面向全校开设的人文学方面的课程。昨天跟张丽华老师交流,感叹好些学数学、学物理、学经济学的,选修中文系课程时,成绩比中文系学生还好。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很聪明的孩子,既然选修外系的课,必定真有兴趣,学得也很认真。所以,我对理工科大学生的人文修养,从不一概而论,确实是因人而异。

    至于谈论中国大学,你的态度我比较认可。那就是,中国大学有问题,但正在努力改进。我写了好几本书谈中国大学,涉及历史与现状,有批判,但也有建议。最近几年,很多人在表彰民国大学时,溢美有余而思考不足。我承认民国大学有人物,也有好风气,但不想将其作为拍打当下中国大学的“砖头”。原因是,同属高等教育,精英化与大众化,评价标准是不一样的。把今天的中国大学说得一无是处,不符合史家立场。以全面抗战爆发那一年为例,全国大学生也就是四万多,而今天中国,同一个时间在全国各类高校念专科、本科、硕士、博士的,大约是2800万。四十多年前,毛泽东发起知青上山下乡运动,那时的“知识青年”,很多只是初中毕业生。而今天年轻人进入职场,本科毕业是标配,专科已经显得有点低了。放长视线,最近二三十年,中国的高等教育是在大踏步前进。只是走得太快、太急,留下很多遗憾,需要认真清理,重新调整步伐,但我不主张一上来就开骂,劈头盖脸,没一句好话。有一次演讲,提问环节,某愤青挥动着拳头说:“中国有大学吗?没有!”我说你不要太激动,中国有大学,而且有很不错的大学。我们需要的是平心静气的讨论,而不是喊口号。中国大学不尽如人意,应该深刻反省与批判;但同时,最好能用负责任的态度,努力给中国的教育、文化、传媒等,提供一些建设性意见。

    提问四:非常开心能听到您精彩的演讲。我想问您如何看待现在的网络语言。因为,现在很多媒体,经常使用一些稀奇古怪的网络语言。您如何看待网络语言的影响力,您觉得它能够流行的时间有多长?

    陈平原:让我谈网络语言是不是?很遗憾,你恰好碰到一个不喜欢网络语言的人。这么说吧,很多新鲜出炉的网络语言我不懂,也不喜欢。我承认,有个别网络语言会一直流通,并积淀下来,但大部分很俏皮的网络语言,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遗忘。我在大学教书,有职业的敏感,发现大学生之所以经常写错别字,以及表达不准确,跟他们喜欢网络语言有关。我不允许他们在学术论文里使用今天看来“很潮”的网络语言。在日常生活中,你要写情书,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学术论文不行。今天的中国,在交流中使用网络语言,显得很时髦,大家不敢说它不好。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批评大学校长在毕业典礼上滥用网络语言。在场的学生们很喜欢,媒体也极力鼓掌,但我不认同这种风气。我说,同样期待掌声,但每个人的位置不一样,当一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和一个教授在课堂上讲课,以及一个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如果差不多的话,那是有问题的。今天的中国人,普遍缺乏文体感,不明白典礼上的致辞,与私下里的聊天、婚礼上的祝贺,以及娱乐节目上的打情骂俏,应该有很大的差异。在我看来,在正式场合或庄重文体里,大量使用网络语言是不合适的。前些年,很多大学校长为了表示“亲民”,让秘书收集该年的流行语,尤其是俏皮或小清新的网络语言,穿插到毕业致辞里,以博得暴风雨般的现场掌声。这个风潮,现在逐渐平静下来了。本来嘛,校长就不该跟学生比“潮”、比“嫩”,那不是你的特长,也不是你的职责所在。今天很多生造的新词,什么“普奔”(杨早插话:“喜大普奔”),对,这“喜大普奔”,你若写在文章里,几年后就必须加注,否则后人看不懂。汉语变成这个样子,新词频出,几天不上网就读不懂,这绝不是好现象。这些网络新词,多属自我调侃,制造及传播时很开心,若只是自娱自乐也就罢了,就怕广泛使用,且习惯成自然。作为中文系教授,面对如此潮流,无力“为纯洁祖国语言而奋斗”,但起码得勇于表达自己的立场。至于别人认同不认同,喜欢不喜欢,我不管。

    提问五:我想问一下陈老师,如何看整理国故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关系。因为您这本书是从出版和报刊的角度来看新文化的崛起和传播。而整理国故运动,差不多在同时期发生。我想问一下,以张元济为代表的商务印书馆,在当时做了一些古籍整理出版工作,是不是也是对胡适的一个回应?然后,还有北平图书馆,他们也都在进行古籍整理,还有去海外访书等活动,怎么看待整理国故运动在出版史上的意义,以及对于现代文化及学术的促进?

    陈平原:你是在读研究生吧?(提问者:对,我是在读研究生。)这个题目一听就是。那好,既然是在读研究生,我就把你当研究生来指导。谈整理国故运动,一般会从胡适说起。1919年,胡适连续写了《新思潮的意义》《论国故学》《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等三篇很能体现“历史癖”的文章,正式亮出了“整理国故”的旗帜。首先将新思潮概括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四个密不可分的环节;其次以“人类求知的天性”为出发点,确认“现在整理国故的必要,实在很多”;最后论证“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俨然有提倡用朴学方法整理国故的意思。对于胡适由“输入学理”一转而为“整理国故”,历来学界有不同的论述。但这些都是思想史的立场。其实,可以引入科技史的眼光,从晚清石印术的引进说起。作为一种技术手段,石印术的引进,大大促进了新文化的生产与传播(如画报的诞生),可也促成了传统书籍的整理与刊行。以前雕版印刷,费工费时,书籍因而价格昂贵;采用石印,一下子让整个制作成本大大下降,很多大套书及词典开始编印或重刊。那时的报纸上,常见征集各类书稿的广告,很多以前无法刊行的图书,借此新技术的东风而得以面世。这里,主导力量是书局而不是学堂。因此,你从张元济等人所代表的出版界是如何介入到整理国故运动中来,可溯源到石印术的引进中国。这是两条不同的线索,一是科技史及出版史,一是思想史及文化史,二者如何在20世纪20年代合流,学者与出版人共同努力,促成了整理国故运动的蓬勃发展,这是很有意思的题目。这么上下沟通、虚实结合,可以别开生面的。祝你成功。

    提问六:我不太同意您的观点。您刚才讲到,有些大学老师基本上就搞专业,不怎么看电视新闻。我问您,有远离政治的纯文学作家吗?他不关心政治,不关心现在的情况,游离于社会现实,只关心写作,您认为这样的人能成为好的作家或某一方面的专家吗?

    陈平原:大学教授从事的工作五花八门,立场及趣味其实大不一样。即便限制在中文系,也不仅仅是出作家,很多教授根本不写小说,也不写诗歌或散文,他们可能研究古文字,可能关心唐诗宋词,也可能专注于《诗经》《红楼梦》或当代文学。因此,看不看电视新闻,因人而异。还有,今天媒体这么发达,看不看电视新闻与是否关心国家命运,其实没有直接关系。我明白你的立场,是想提醒学者们不能脱离现实,要关心政治,这样才能写出好作品。

    在我看来,关心政治和脱离生活,不是一回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一直都在强调作家、教授、读书人必须关心政治,不能脱离现实。可我的印象是,生活在中国,“政治”无处不在,你想躲都躲不开,根本没必要过分强调。反过来,普通中国人的喜欢“谈政治”,不是一个很正面的现象。“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固然是个好传统,可日常生活的过度政治化,却使国人活得太累。这一点,年长的与年轻的,明显感觉不一样。

    不管是专家还是大众,我都倾向于尊重个体选择。刚才表扬这两位学理工的年轻人,他们喜欢读人文学方面的书籍,关心现实政治,我很高兴。可反过来,假如他专门研究原子物理或计算机,对现实政治一点都不关心,我也不觉得需要苛责。以中文系教授为例,你说他研究先秦文献或宋代文学,若对现实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没必要大惊小怪的。我们早就过了整天开会学习、强调思想改造的时代,他当学者,愿意专心治学,不知道今天中国的政协主席是谁,也不关心股票是涨还是跌,这有什么好指责的?尊重个体的选择,你关心现实政治,投身改革大潮,很好;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没什么不对。社会应该有这个宽容度。而且,要说“政治”,除了当代中国的谁上谁下、谁左谁右,还有人类未来、地球生态、宇宙演进等,同样值得思考与探索。即便是作家,也不能以是否“忧国忧民”作为评价标准。

    (初刊2015年7月14日《北京青年报》,原题《毕业致辞,校长不该跟学生比潮比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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