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对公众发言,必须坚持专业立场——答“腾讯文化”记者胡子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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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手记】对著名学者陈平原而言,报刊既是学术研究的对象,也是对公众发言的平台,更是对当下的社会潮流和思想演进保持敏感的一个渠道。在他看来,谈论报刊,从晚清到“五四”,文人学者的影响力很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政治家最为举足轻重;最近十几年,资本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所以,陈平原认为,学者选择在报刊上对公众发言时,在个人良知之外,最好坚持专业立场,说“负责任的话”,不要被各种力量所左右。同时,在表达上,他希望把报刊文章和学术论文区分开,努力做到深入浅出。他说,每个学者都是有局限性的,必须清楚自己发言的边界在哪里。

    腾讯文化:在您的新书《“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中,有不少篇幅涉及了报刊与文学,您提到这可能与您偏向“文学的生产机制和传播方式”的学术趣味有关,按照韦勒克的说法,怎么看待您在文学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间的选择?

    陈平原: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功能。我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从叙事模式入手,一开始大体上是内部研究。但在具体研究的过程中,我就发现这个内部的形式演变受外在的政治体制、社会生活以及思想潮流的影响很大,所谓外部和内部,其实是相对而言的。所以,《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关注的是形式问题,但也涉及社会生活、政治思潮、教育制度等。当初我用的是美国艺术史家克莱夫·贝尔的一个概念“有意味的形式”,就是说,这个形式是包含着意识形态的。

    《“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大部分是从报刊和出版的角度来谈文学,比较侧重文学传播的技术手段和外在环境。因为,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在美感方面确实有变化,但很难一下子说清楚;相对而言,技术的变革就显得一目了然了。但仅仅描述出版的状态及报刊的发展,还不够,还得回到它和文学潮流、文学形式之间的关系。这个研究的着力点,就是从报刊和出版入手,最后落实在文学思潮以及文学形式的演变上,这样才比较完满。打通文学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是我的努力方向,只不过这本书确实偏于外部研究。

    腾讯文化:报刊本身是不是给文学带来了鲜明的现代性?

    陈平原:报刊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但我们很难仅用“现代性”来论述。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生产及传播方式,它确实影响十分深远。我曾在《文学史家的报刊研究》中指出:“大众传媒在建构‘国民意识’、制造‘时尚’与‘潮流’的同时,也在创造‘现代文学’。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现代文学’之不同于‘古典文学’,除了众所周知的思想意识、审美趣味、语言工具等,还与其生产过程以及发表形式密切相关。换句话说,在文学创作中,报章等大众传媒不仅仅是工具,而是已深深嵌入写作者的思维与表达。”

    腾讯文化:在那样一个带有强烈“开启民智”的时代,报刊上的文学作品承担的功能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人们对它本身经历了怎样的认知变动?

    陈平原:如果落实到具体的报纸,很可能都是既有经世致用,也有风花雪月,只是侧重点不同。学者在论述的时候,基于自己的立场,选用了某一角度去建构那一段历史。因此,研究者的价值判断很重要。那些被我们认可的,不等于就是当初影响最大的,更不等于当初发行量最多的。一个时代有很多种声音,只不过后来有的被认可,有的被凸显,有的则被遗忘或抛弃了。

    相对而言,我比较强调报纸的副刊,因它在组织作家、影响潮流、提出口号,以及发表作品等方面,确实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大作家的写作就是文学

    腾讯文化:自晚清报刊出来之后,引起了一个发表、写作潮流,有人称其为报刊文学,它有形成自己的美学特征吗?

    陈平原:我不喜欢“报刊文学”这个概念,我们只能说报刊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欣赏趣味、创作心态和表达方式。文学就是文学,用哪一种媒介来表达,有关系,但不是决定性的。用媒介来命名文学,我以为不太合适。就像前些年强调“网络文学”的特殊性,越说越离谱,我也不喜欢。否则,大家会误以为在报纸上刊载是一种文学,印在图书上又是一种文学,上了网更是一种崭新的文学,这就很奇怪了。

    古代中国图书,大都是按照文体来编排的,报刊出来以后,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文体边界给打破了。你会发现,在同一张报纸里,甚至在同一个版面上,会有各种各样的文体,不全是律诗,也不全是古风,甚至连古文、骈文与白话文都可以混排了。在这个过程中,很容易产生文体上的变异,诞生出一些新的文体,比如鲁迅的杂文,或者周作人的小品等。所以,理解报刊和出版,对于研究现代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都是非常有帮助的。

    腾讯文化:提到文体,就会涉及一个争讼不断的问题:如何评价鲁迅杂文写作的文学性?鲁迅的杂文写作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是报刊在“使用”鲁迅?

    陈平原:应该这么说,第一,作家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报刊的特点会影响其写作。第二,杂文文体的兴起跟报刊有直接关系,这也是可以断定的。但要是因此就判定杂文算不上文学,我不赞成。鲁迅选择杂文是不是合适,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现在,不断有人在争论。但请记得,鲁迅曾再三表白,是不是文学不重要,符合不符合“文学概论”更不重要。老是用一个框框来套,这个是文学,那个不是文学,这个框框本身就是可疑的。不要纠缠是不是文学,应该倒过来想,若大作家用心经营,出手就是文学。文学的边界,是文学史家定出来的,没那么神圣,但凡大作家出现,这个框框都会被改变,后来者于是有了新的文类观念。比如,以前觉得赠序或墓志铭不算文学,可韩愈出来之后,赠序或墓志铭就可以是文学;同样道理,你问杂文算不算文学,鲁迅出来之后,杂文就是文学。

    革命和文学是两回事情,可鲁迅希望把二者结合起来,让革命内在于文学,或者文学内在于革命,这是作家一种深刻的思考与追求。鲁迅用杂文的形式,实现了这个追求。鲁迅杂文里,确有些是配合时事而写的,可配合时事不一定就不好,就看你的艺术才华。其实,我们把文学和非文学隔得太开了,它的界限不是特别清楚的。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就不断有人感叹,说鲁迅不应该浪费才华在杂文上,应该多写些小说;因为,小说是文学,杂文不是。可过了几十年,很多当初声名显赫的小说,今天没人读了,而鲁迅那些好的杂文还能流传下来,还继续被广泛阅读。

    21世纪,小说不再像20世纪那么重要

    腾讯文化:在文体变化中,小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陈平原:在20世纪,小说的命运是很特殊的。在传统中国,小说不登大雅之堂。只有在20世纪,因兼及娱乐性、政治效应与教育功能,小说的地位得到了迅速的提升。晚清时,梁启超办《新小说》杂志,主张“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因为小说有娱乐的功能,容易引起民众的阅读趣味,方便传播政治理念。其实,在整个20世纪,小说都是最重要的文类。到今天为止,小说也仍然是重要文类,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地位显赫了。

    在21世纪乃至未来,还会有很多人写小说,也还有很多人喜欢读小说,但它的重要性已经有所下降。在20世纪的中国,小说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有很多新的知识需要靠小说来传递。当初的启发民智,传播科学知识,推进社会改革,都可能借助小说的影响力。甚至你想了解股票市场,都应该去读《子夜》。今天用不着了,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专业读物。这意味着,小说不再是中国人的“百科全书”了。另外就是娱乐,以前之所以特别重视小说,是因为它的娱乐性。可现在年轻人连读小说都觉得累,电影、电视、游戏等分担了小说的娱乐功能。教育功能和娱乐功能被分担和取代,但小说的想象力还在,故魅力依旧。总的来说,小说在21世纪的中国,不会再像20世纪那么重要,或者说不再承担那么重大的功能了。

    腾讯文化:但小说本身也在变化。

    陈平原:任何一个文类都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根据时代的需要做许多调整。我的意思,不是说小说走到了穷途末路,而是小说必须自我调整,方能更好地重新出发。今天,我们每年生产那么多本小说,在我看来,很多不值得读。20世纪80年代,中篇小说特别时兴,现在则非要写长篇不可。以前我们觉得,好的短篇小说非常有魅力,可现在短篇小说没多少人认真经营,也没有多少人热心阅读。长篇小说为什么今天这么蓬勃,真的有这个需求吗?另外,作者真的非得用长篇小说来写作才过瘾吗?不用长篇小说,或者不用小说,我能不能用别的文类来表达我的经验、感悟与思考?所有这些问题,必须直面,或者说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

    腾讯文化:那您觉得小说应该怎么调整,现在不少小说不再注重情节、故事,会不会变得越来越专业化?

    陈平原:我只说必须调整,没说哪一种调整最合适。小说这一文类,这十几年也在拼命挣扎,很多作家在努力。但到底朝哪一个方向转更合适,目前说不清。每一种实验,都有一个最初的混沌的阶段,且实验不一定成功。若你身在其中,可以用自己的体会发言;若只是围观者,则先别下结论,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它能走多远。

    学者对公众发言,要坚持自己的专业立场

    腾讯文化:当时报刊纷纷出现,并成为文化论争的阵地,它其实会把一些书斋式的学者卷进来,所以对象牙塔的冲击特别大,您觉得在当下,学者需不需要介入社会,或者该以怎样的方式介入?

    陈平原:在每一个大变动的时代,所谓的“象牙塔”,必定会受到强烈的冲击。而且,中国传统读书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总是希望肩负起这个责任,去影响社会进程。远的不说,从晚清以来,一直都有这个传统,只不过有的是自觉的,有的是被迫的。反而是最近这二十年,社会与学院之间的壕沟日渐加深,学院派的立场也越来越明确。

    你问我学者需不需要介入社会纷争,我既不能说要,也不能说不要。因为,这是个体的选择,每个学者都可以根据各自的专业、立场、经历和趣味进行选择。如果你专业做得很投入,效果也很好,且自觉没有时间、没有兴致,更没有能力关注社会问题,或者把复杂的专业问题讲给老百姓听,因此选择了“闭门读书”,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对。

    但若选择对公众发言,我希望你能坚守学者的良知与基本立场。因为,一旦进入媒体发言,很容易被风潮所裹挟,如果你今天这个说法,明天那个说法,公众需要什么,你就说什么,到最后人家都不知道你的立场在什么地方。所以,我的信念是,学者一旦进入公共场域,借助大众传媒发言,除了基本的政治立场,最好不要完全丢掉自己的专业背景。用胡适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要用负责任的态度说负责任的话。”

    腾讯文化:您自己也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您会做哪些调整,这个事情本身对您自己有助益吗?

    陈平原:我写报纸文章的时候,了解我的工作目标是什么,还有我的目标读者是谁。我会把学术论文和报纸文章分得很清楚,不会在报纸上表演“高头讲章”。当然,这个论述策略的调整,不能损害我的基本立场。其实,坚持你的学术立场,同时又能让大众理解与接纳,做到“深入浅出”,是很不容易的。这也是一种本领,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你问写报纸文章对于专业研究的影响,这得看研究领域。比如我研究现代文学、现代教育和现代学术,写写报纸文章,保持对当下的日常生活、社会潮流和思想演进的敏感,对我的学术研究是有意义的。只不过在节奏上必须调整好,不要弄到写不出专业论文来。但如果你是研究上古史或物理学,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估计就比较难“两全其美”了。

    不希望纸媒完全死掉

    腾讯文化:新文化运动时期,您提到很多报纸副刊或文学杂志其实是作家自己创办的,或者是有作家参与编辑的,其后,它是否有被政治运作,或是资本运作的情况发生?

    陈平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报刊的职业化程度并不像我们今天那么高,一个大学教授为报纸编副刊,是很正常的。报社也会以客卿的方式,聘一些教授来参与工作。但五十年代以后,随着管理体制的转变,所有媒体都进入了政府的掌控,相应地,编辑的职业化程度也大大提高。比如说,编辑就是编辑,记者就是记者,教授就是教授,分工已经很明确,教授们一般也就不再编杂志或编报纸副刊了。最近二十年,相对独立的杂志和报纸越来越多,情况有所变化,不少教授参与媒体工作,其位置属于“不即不离”。

    此外,正如你提到的,资本的力量越来越深刻地影响媒体的运作,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大问题。有形的广告、无形的软广告,或者通过各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收买文人来参与媒体工作,包括网络,包括影视,也包括纸媒。以报刊为例,从晚清到“五四”,文人学者的影响力很大;五十年代以后,最为举足轻重的,无疑是政治家;最近十几年,资本的操控和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大,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腾讯文化:这两年报纸相继死掉,副刊会死掉,还是会由网络来继承呢?

    陈平原:我当然希望纸媒不要太过衰落,更不要说被消灭了。纸媒跟网络竞争,容量、速度与灵活性,都远不及网络。所以,在我看来,纸媒日后需要往专业化与专题化的方向发展,包括深度的报道、研究、调查、论述等等。而在此蜕变的过程中,各种副刊的重新崛起,以及诸多学者的主动介入,将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趋势。

    夹在个人与官方之间的文学史写作

    腾讯文化:在文学史里,晚清就像一片“游移的湖”,它的归属判断可能会涉及背后关于整个“现代中国”的理解。从您的研究思路出发,对晚清是怎样一个判断,这个判断提出了怎样的研究视野和研究空间?

    陈平原:1985年,我和钱理群、黄子平发表过《论20世纪中国文学》,后来在《读书》杂志有一个连载,叫《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此前,晚清属于近代,“五四”属于现代。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的基本观点是,谈“现代中国”,必须从晚清说起。

    1987年,我在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第一次把晚清和“五四”放在一起讨论,比如说,我们会发现,即使到了“五四”前后,晚清那代人包括梁启超、蔡元培等,还在发挥积极作用。这个思路跟美国教授张灏的观点有点接近,我们都明确意识到晚清和“五四”两代人的工作是在做同一件事情。他讲整个中国思想的转型,是从1895年到1925年,而我的论述是从1898年到1927年,都是在谈三十年。他从1895年讲起是因为甲午战败,是从危机讲起,我从1898年讲起是因为戊戌变法,不仅是危机,更是变化。在具体论述中,他强调思想转型,我则从文学入手,强调社会、文化、文学、思想、学术都在这个地方转型。正如你所说的,如何界定晚清、晚清的地位和晚清的功能,背后是有各自的整套的学术理念的。我的论述,最值得关注的,很可能是一再强调晚清和“五四”两代人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腾讯文化:在文学史写作中,如何处理个人见解和个人风格?

    陈平原:你说的文学史写作,必须考虑是否作为通用教材。作为个人著述的文学史和作为一个通用的得到官方认可的文学史,不是一回事。如果是教材,本身就会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教育部的规定,大学课程的设计,还有多人合作互相牵制等。从某种意义上说,现有的规章制度,包括课程要求以及出版审查等,确实会导致文学史教材比较刻板,说得不太好听就是平庸。但如果你特立独行,写得很有个性,又可能不被官方认可,无法得到推广。这是个两难的局面。

    腾讯文化:那怎样来评价官方文学史教材的工作?

    陈平原:所有官方认可的通用的文学史教材,必定受制于主流意识形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每一个好教授在讲课的时候,都会在教材之外,讲述自己的意见。当你讲述自己的意见时,请记得,这不是一种普遍性知识。你不愿意妥协,作为一种个人声音存在是允许的,但你的东西很难成为通用教材。

    腾讯文化:在很多文学写作者看来,文学史的写作跟他们好像没有多大关系,是处于一个各行其是的状态。对此,您怎么看待?

    陈平原:文学史不是写作指南,并非读好文学史就能写小说。文学史是对过往时代文学的梳理、鉴别和论述。所以,学习文学史课程,更多的是一种知识积累,不是写作训练。

    腾讯文化:尽管您提到文学史是朝向过去的,但还是会呈现出来一个对文学优劣的判断,这个判断标准和当下写作者可能就会存在关联?

    陈平原:作为课程的文学史,主要面向过去,是一个知识积累的过程,它培养的是文学常识及审美趣味。二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讨论晚清以降大学课程的变化,尤其是文学史课程如何促成各种新的文学潮流。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史的写作和教学,影响的不是当下,而是下一代读书人的趣味与技能。

    腾讯文化:那如何看待涉及当前的当代文学史的写作?

    陈平原:在我看来,文学研究分两种,一是文学批评,一是文学史。文学史是不断生长的,过去的“当代”,若干年后就成为“历史”。因此,你问“当前”的创作,那是“文学批评”;至于这部作品日后能否以及如何进入“文学史”,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即在大浪淘沙中逐渐被读者及专家认可。

    (初刊腾讯文化2015年5月27日及26日,原题《陈平原:对公众发言,必须坚持专业立场》《陈平原:夹在个人与官方之间的文学史写作》,现二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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