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小城文化与学者之路——答《潮州日报》记者邢映纯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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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文化的小城,为人生打好底色

    《潮州日报》:陈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是潮人的翘楚,您在中国文学研究方面的成就已是有目共睹。这次专访,作为您家乡的媒体,我们主要想知道,您作为从潮州这个小地方出来的读书人,如何一步步成为今天的大学者的?换个角度说,以前我们是“知其然”,今天,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报道,让人“知其所以然”。

    陈平原:你刚刚说“小地方”,在我看来,潮州不是大都市,也不能算太小的地方。前些天,在三亚国际财经论坛上,那财经论坛里还套着一个文化论坛,我谈到都市化以后,特别怀念那些有历史有文化的小城。经济全球化势不可挡,与之相对应的文化多样性该如何实现呢?单靠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不行,因力量太小,只能起怀旧、观光或点缀作用。小城不一样,那些动辄有千年历史的小城,有自己的人物、故事乃至方言,是很好的文化标本,若能保存下来,是可以帮助实现中国文化的多样性的。还记得邓丽君那首《小城故事》吗?我特别感叹,不仅中国,全世界都是这样,很多大人物都是在小城里面出生并长大的,然后再到大城市去发展。这样的话,他/她有另外一种生活体会,不断地在两种不同文化经验之间对话、调整与转换,兼及生命深度与灵活性,更可能有大的发展空间。

    《潮州日报》:您对家乡的这种感情,是年轻时候就有呢?还是现在才有?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向往大城市的。

    陈平原:没错,年轻人都向往大城市,尤其向往大城市的华丽与丰富,那里有更多的发展机遇。永远都在小城里生活,会有遗憾的。可有了大城市的生活经历,闯荡世界一段时间以后,了解生活及文化的多样性,明白繁华背后的阴影,再回过头来,你也许会觉得小城的生活状态更有吸引力。大致20年前,我写过一则题为《小城故事多》的短文,谈的是欧游的感觉。今天的中国,最吸引年轻人的是“北上广深”;那是因为中小城市的机遇较少,且各种生活及文化设施没有发展好。我相信再过20年,中国会出现一批美丽、舒适、宜居且有文化的小城。

    上个月,我带了两个学界朋友到韩山师院做演讲,也想让他们了解这个南方小城。他们到了之后特别惊讶,说没想到潮州这么有文化!其实,潮州的情况是这样的,大文人不多,小文人遍地都是。我不敢说潮州出过多么伟大的作家,但这里普遍的文化水准和教育水准都不错。这是一个基本判断。从这里走出来的读书人,琴棋书画,基本修养很好。有了合适的环境,自然而然就能茁壮成长。

    这是小城走出来的人的共同特点。好处是随时随地蓄势待发,缺点则是受制于外在环境。永远都生活在小城,可能会受制于小城的趣味及格局,加上没有那么大的舞台,很难有大的发挥。我们都知道,站在高处说话,声音是可以传得比较远的。假如有好的条件,由小时候的修养和地方文化的熏陶所塑造出的潮州人的基本品格,就自然会生发光大。所以,我虽然强调小城的魅力,还是希望更多潮州子弟,考北大清华等名校,或者到各国好大学念书;首先是走出去看世界,至于将来回不回潮州,那另说。

    当然,潮汕人走出去,一开始会有点“憷”,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自认为潮州是个小地方。我刚到中山大学念书时,也是这么想的。多年后回过头来看,潮汕人基本的文化修养和教育水平并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多少。当初我的不少同学是从北京、上海或广州招来的,聊天的时候,听得你一愣一愣的。他们确实比我们见多识广。可这没什么了不起,那是生活环境造成的,不代表我们笨或不努力。现在好多了,当初潮州这小城确实给人很闭塞的印象,我曾经说过,上大学前我没有看见过火车。这是潮汕以前的特点,人称省尾国角,交通很不方便。可我们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晚清的时候已经有火车,要不怎么叫“铁路线”,到20世纪30年代抗战的时候拆掉了。起码我出生后,潮汕就没有火车了。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很可能觉得你太乡下了,居然没有见过火车。可实际上,潮汕并没那么闭塞,教育及文化基础也都很不错。

    “高考作文登在《人民日报》上,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情”

    《潮州日报》:但是进大学后您已是名人了,您的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已被《人民日报》转载,在小城是史无前例的,在全国也引起了轰动。还“憷”吗?

    陈平原:是的。高考作文登在《人民日报》上,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偶然的事情。有兴趣的话,你看一下我那篇颇有自嘲精神的《永远的“高考作文”》。当年《人民日报》登了四篇作文,一个北京的,一个广东的,还有其他人,我忘记了。这中间只有我留在学术界,而且略有影响力。所以,每当纪念改革开放,或者怀念邓小平,报社或电视台就会来采访,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你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在说高考作文,显得特别没文化(笑)。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不会得意忘形的。虽然那篇高考作文后来进入了各种作文选,还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写得多好多好,我说这都是胡扯。(笑)这不是客气话,高考作文本就不可能有好文章。更何况,那时刚恢复高考制度,怎么考,大家都没经验,也没时间复习准备。我基础不错,考上了,很幸运,如此而已。至于作文登上了《人民日报》,那纯属偶然,说得不好听,这就叫撞大运,或者说“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潮州日报》:当时会不会觉得特别骄傲?

    陈平原:没有。我当然会很高兴,但不会太骄傲。也就是我在《永远的“高考作文”》中说的,我明白自己的实际水平,同学中有不少比我强,他们上大学前就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而我又是小地方来的,大家会有点不太服气。我跟大家解释,在考大学之前,我是语文老师,教了五年书。语文老师的作文,不说精彩,起码没有大的毛病,文通句顺。作家不一样,你们都想出奇制胜,表现自家才华。如果参加高考,作家的作文不见得能拿高分,因为不守规矩,太个性化了。

    《潮州日报》:您很客观地评价自己。

    陈平原:我想清楚了,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是语文老师,作文中规中矩,而又略有一点才华。太有才华的话,天马行空,高考可能考不好。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只是符合基本的作文要求,在一个合适的场合说了一些合适的话。同学听了我的解释,觉得我有自知之明,不错,还有戏。当初若是太得意,那早就完蛋了。

    “这些年我之所以做得不错,是因为我的歧路比较少”

    《潮州日报》:中大应是您迈向今天学术殿堂的第一个平台?虽然您刚说了,一开始有点“憷”。

    陈平原:对。我当年在中山大学的老师说了一段话,后来我不止一次转述给我的学生。他说,根据他的观察,大学第一年,都是大城市来的人吃香,因为他们见多识广,能言会道,表现很张扬;小地方来的学生,木讷,不太爱说话,明显气势不足,有点胆怯。然后呢,第二年,第三年,大家分头努力,到了第四年,你就发现,反而是小地方来的人学得好。因为,一开始我们不太自信,把自己压得比较低,学习很刻苦,而且没那么多旁骛。大城市来的学生,往往心高气傲,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很活跃,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小地方来的人比较内敛,勤奋,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很用功。这就导致到了毕业的时候,成绩最好的,走到前面的,往往是小地方来的人。我经常用这个话来鼓励我的学生,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指导过的博士生,大都是从小地方走出来的。所以我说,小城有文化,就是这个道理。

    读书,没有才气不行,但太有才气也读不好。因为太有才气的人不屑于花时间,下苦功,也不愿意长时间坐冷板凳,他们都想走捷径,三下两下就走到最前面。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不行,此路不通,那就更着急了,更得想办法抄近路。可问题在于,做学问本就没有什么捷径,所谓“成功”,其实就是尽可能少走弯路。小地方来的人,知道自己不足,还比较愿意下苦功。我特别强调,是有文化的小城走出来的读书人——因为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问题,比如格局太小,容易满足,或者小肚鸡肠等。潮州是个有文化的地方,从这小城走出来的,大都有底蕴。只要不自卑,够努力,一旦机缘凑合,他的聪明才智就会发挥出来。

    经常有人问我说,你做得不错,是怎么做的?我回答很简单,因为歧路比较少。谁都明白歧路亡羊的道理,但不见得能拒绝各种诱惑。我之所以歧路少,不是因为意志特别坚定,而是我八面风光的可能性不大。很多人足够聪明,但可能性太多了,什么都想要,就容易歧路亡羊。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适合于从政,也没有能力经商,更当不了体育或演艺明星,一大堆好路都行不通,只有读书做学问好像还可以。

    《潮州日报》:所以您就心无旁骛地做下去?

    陈平原:对。之所以“心无旁骛”,某种意义上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短处,在各种自我限制中起步,走自己认准的路。我颇为担心的是,很多孩子太聪敏了,心比天高,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什么都舍不得丢弃,于是随时转弯,到处跟风。一开始看不出毛病,可五年十年后,问题就会逐渐呈现出来。

    《潮州日报》:那您在中大用了多长时间,就脱颖而出了?

    陈平原:(笑)我从来就没有“脱颖而出”,缺少你所需要的戏剧性。只能说,大概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读书就开始有点感觉了。

    《潮州日报》:能简单回忆一下您在中大的读书经历吗?

    陈平原:我在中山大学读了六年半的书,四年本科,两年半硕士。一开始,就像所有小地方出来的人一样,很勤奋,能读书,会考试。只不过,在按部就班的学习过程中,我会不断地自我反省。

    《潮州日报》:但当年在中大的人,基本上也都是能读书,比较用功的。

    陈平原:对。大家学习都很刻苦,但不见得都有自我反省的意识与能力。一二年级还很不自信,主要靠分数来肯定自己。到了三年级以后,逐渐明白读书的道理,开始天高任鸟飞,不再局限于老师的课堂讲授。所以,我四年级时写的毕业论文,今天还能看。也就是那个时候,自我感觉开始上路了。

    《潮州日报》:您自己最满意的,算作您的成名作的是什么?《大治之年气象新》应该不算?

    陈平原:那个不算。1985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全国大学生毕业论文选编》,收录了全国中文系77、78级大学生毕业论文若干篇,里面就有我那篇初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论曹禺戏剧人物的民族性格》。我曾自我评价,大学毕业论文做得不错,博士论文也很出色,就是硕士论文没做好。因学制不同,我要考北大博士生,就得提前半年毕业,因此论文准备不足,写得比较仓促。

    “也许,喜欢念书就是我的特点”

    《潮州日报》:歧路比较少,是因为您从小就明白您读书的方向?

    陈平原:不是的。一开始读书,没什么方向感,逮到什么读什么,只是喜欢读书而已。当然,从小就喜欢读书,这跟我父母的职业有关。我父母都是老师,在中专或中学教书,都教语文。这么说你就明白,我学文学,似乎是天生注定的。

    有一个细节,可以说出来。1969年秋天,我没办法继续升学,只好回老家潮安磷溪公社旸山村插队务农。到乡下劳动不到半年,父老乡亲照顾我,让我当民办教师,当时我才16岁。教了一年半,1971年的夏天,我决定辞职,回去念高中。很多人说我傻,因为教书这活很不错,不用风吹日晒,还有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而且工分不少。所以,当我决定放弃教职,重新回去读书的时候,很多人来劝我,说你读完高中又怎么样,还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位置。

    当时根本没想到日后能自主考大学,只是觉得,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念书。

    《潮州日报》:父母支持吗?

    陈平原:父母当然支持。1971年至1973年间,我在原来的潮安四中,那时叫磷溪中学念了两年高中。所以,在同代人中,我的学历是最完整的,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硕士到博士,每一环都没有缺。不是预料到将来可以考大学,我才去念书的,就是喜欢念书。有机会,不管怎么样,先念了再说。

    《潮州日报》:您当时看的书有倾向性吗?

    陈平原:你应该看我的一篇文章,题目叫《父亲的书房》,大意是说,看一个人的书房,可以了解这个人的精神气质;而看一个父亲的书房,可以预知其子女将来的趋势。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语文老师,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走到这条路上来。用今天的眼光,那时我家的藏书并不算多,但在当时已经很了不起,有好几个大书柜的书。利用我妈妈刚获得解放,重新开始教书的机会,申请要回以前被查封的书籍。所以,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乡下插队八年,还能坚持读书,很大原因是我自己家里有不少书。

    《潮州日报》:当时读书不会受影响吗?

    陈平原:没人管,因为我已经在乡下生活了。家里原有的藏书,是我重要的启蒙导师。以后我走哪一条路,跟这批书有很大关系。我考上中山大学中文系,此前我已囫囵吞枣,翻阅过黄海章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王季思先生的《西厢记校注》;后来念北京大学博士生,导师王瑶先生的好多种书,我们家都有,此外还有林庚先生的书,吴组缃先生的书。我事后发现,中大、北大好几个著名文学教授的书,我家里原来都有。当然读不太懂,但也就这么读下来了。

    《潮州日报》:很多孩子读书,会对小说类比较喜欢,对研究类的不太感冒?

    陈平原:当时的想法是,我这辈子大概没有机会念大学了,所以,我自己给自己上大学。我知道,这些书是大学教授写的,很重要;没人教,那我就自己学。刚好父母藏书中,除文学作品外,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史,还有文学批评史,以及各种文学研究专业著作,我都是拿起来就读。读得懂读,读不懂也读。借用鲁迅的说法,这就叫“随便翻翻”。日后居然考上了中文系,而且以文学研究为职业,实在是机缘巧合。当初的“乱翻书”,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潮州日报》:也为您的今天打下了基础。

    陈平原:对。当然,没有人指导的阅读,会走很多弯路。但在这个过程中,也会自我摸索,养成了你自己的阅读习惯。比如,比起现在很多科班出身的年轻学者,我的阅读兴趣及研究范围是比较广的,这就是当年乱读书留下的印记。好处坏处都在这儿。如果是从本科、硕士、博士读下来,一路都有人指导,很少走弯路,但会被限制在某个学科范围内。而我不太受这个限制,经常左右冲撞、上下求索,这跟我当年凭兴趣自主选择的阅读习惯有关。

    《潮州日报》:当年的乱翻书,也打开了您后来学术研究的空间。

    陈平原:当然,如果后来我没有机会进大学接受正规的学术训练,一直满足于“乱翻书”,那也有很大的遗憾。我的好处是,自主学习与科班训练,日后在某一点上两者结合起来了,这就好像打通了民间与庙堂。

    这期间,还有一个我要特别提到的,那就是当时的潮安县文化馆对业余作者的扶持。我在乡下插队务农,业余时间阅读写作,潮安县文化馆的老师们帮助我,提供发表的机会。这里有两个人我很感念,一个是曾庆雍,一个是李英群。当年的县文化馆就设在今天的开元寺里面,我经常去。从我插队的磷溪旸山到潮州开元寺,路很远,要骑脚踏车。不过,一路走来,风光无限,那是暗淡岁月里的灯光。

    《潮州日报》:您怎么会找到那个地方去?

    陈平原:曾庆雍、李英群跟我爸爸很熟悉,第一次见面,是我爸爸带着去的。虽然我在文学创作上没什么成就,但在乡下那段日子里,有文化馆的鼓励与支持,让我自己显得好像也挺有文化的样子。当初如果没有他们的鼓励,或许我就不会这样坚持下来。所以,我特别感谢他们。

    《潮州日报》:后来到北大,您跟钱理群先生有了交流,促使您成为北大王瑶先生的博士生?当时具体聊了什么?

    陈平原:那个时候,我刚好到北京开会,上北大找黄子平。钱理群当时是王先生的助教,人很热情。我随身带着我的会议论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那是油印本,还没有正式发表,我就给了他。他一看很喜欢,就建议王先生把我招过来。王先生读了论文,也觉得挺好的,然后跟北大校方提,想让我来北大教书。北大认为聘一个外校毕业生,没把握,以前也没有这么做过。于是建议王先生招博士生,博士毕业再留校任教,就顺理成章了。因此,我成了北大第一批两名文学博士之一。

    《潮州日报》:也是很顺畅的?

    陈平原:是的。当初我就知道,只要考上大学,以后的路,自己能走出来。对我们那代人来说,恢复高考是最为关键的,如果没有这一制度的转变,个人再有才华也没用。所以,77、78级大学生普遍对邓小平很有好感。

    来北大找以前认识的黄子平,以及老钱看了我的文章就推荐给王瑶先生,我就这么进了京城。这一切都很自然。今天的人不太能了解80年代的精神氛围,那时的读书人普遍有这种“同气相求”的感觉。当然,我真正的精神蜕变以及自信心,很大程度是在中山大学完成的。那时候的大学生,愿意跨长江、过黄河,到京城打拼,是需要勇气与底气的。当我走进北大校园的时候,一点都不自卑,也并不觉得北大就一定比中大强多少。

    《潮州日报》:您进了中大,到了第三第四年之后,就找到自己的路。

    陈平原:说找自己的路,其实是慢慢摸索出来的。所谓自信心,也是逐渐建立起来的。到大学四年级,我就知道自己大概可以往下走。第一次感觉写论文的乐趣,而且意识到自己的文章会有个性,还有发展空间,确实是从《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这篇文章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我在中大念硕士二年级。

    我是一个低调的理想主义者

    《潮州日报》:大家都知道,做学术研究,要耐得住寂寞。对比学术研究,文化研究或许会更寂寞,因为它不同于科技研究,很难有很明显的社会效果,也就难有那种成就感。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包括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在“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你仍能做到心无旁骛,没有歧路?

    陈平原:几年前,《求是》杂志副牌《小康》做改革开放30年回顾,报道了一些代表性人物,写我的那一章题为《我是个低调的理想主义者》。你问我为什么不会因外在的诱惑而动摇,或者受到什么打击就气馁或者说放弃,这跟我的出身及性格有关系。我总觉得,像我这样从小地方走出来,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不要悬得过高,尽力而为,每天都能往上走一点就行了。不会把自己设想得特别伟大,中才而已,但努力下去,会有一点收获的。你说最终能走多远,我也不知道。不是告诉你,我是小地方出来的吗?小地方出来的人有个好处,就是知道生活艰辛,不会想入非非,老惦念着一步登天。我知道自己底子不好,见识有限,那就慢慢来。假如能长久保持这种不断向上的姿态和心境,10年20年30年50年以后,回过头来看,你也许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是笨人的思路,但借用章太炎的说法,做学问必须是有天分而自居愚笨。

    “我只想当一个学者,一个好学者”

    《潮州日报》:保持向上的姿态,舞台空间又不断扩展。一开始是北大,后来又到世界各地著名学府讲学或访问研究。当访问学者会不会进一步打开你的空间?

    陈平原:其实北大的平台挺好的,作为北大教授,我是比较幸运的。张爱玲的小说里面有一句话,说香港是个夸张的地方,摔一跤都比别的地方疼。我说过,北大也是一个夸张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演出,不管优点还是缺点,都容易被放大,被高估。北大教授的名声及地位,普遍超过本人的实际水平,这一点我很清醒。北大的位置很重要,加上我的专业是中国文学,即使在国外,人家也会重视你,觉得你代表了你们国家的文化水平。开相关的学术研讨会或邀请讲学,需要找一个中国代表,很容易就想到了北京大学。所以,我比同时期其他高校的学者有更多的机会。

    《潮州日报》:出去之后对您的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陈平原:跟国外学者交流,是一种正常的学术活动,因专业的关系,我的心态比较平和。我知道汉学家他们的强项,也了解他们的缺点,所以不会特别自卑,也不会特别亢奋。

    前些天《长江日报》刊发一篇关于我的专访,题为《陈平原:中国大学的影响力比排名高》,是从我的“大学五书”说起的。其中记者问到,莫言、屠呦呦得诺贝尔奖,是不是跟他们出身名校有关系。我说没关系的,接着引用我的老师王瑶先生的话,他说,学者和大学的关系,就好像商品和橱窗。你没有出名的时候,橱窗给你很多帮助,你放在这个耀眼的橱窗里展出,人家就会重视你;当你有一天出名了,那橱窗就会因为商品而获益。我之所以学术之路走得比较顺,某种意义上得益于橱窗。有机会被放置在北大这个橱窗里,再做不好,实在说不过去。

    《潮州日报》:您刚说过自己是个不想当官的人,最后还是当了北大中文系的主任?

    陈平原:(笑)中文系主任不算官啊。

    《潮州日报》:但在北大这种地方,能走到系主任这个位置,主要靠什么?

    陈平原:没靠什么。也可以这么说,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做了不少学术组织工作,是民间性质的,所以,在中国学术界,我的人脉和声誉比较好。让我当北大中文系主任,除了教学及科研成绩,大概与这种人脉与声誉有关。可即使我不当系主任,也有那样的影响力。当年我决定辞职,教育部原新闻发言人、后来的语文出版社社长王旭明专门跑来问我,说为什么不干了,你应该可以往上走的。我说我对从政没有任何兴趣。我要当一个学者,一个好学者。学校信任我,同事信任我,让我做一届系主任,这很光荣;可做系主任需要花很多时间及精力处理行政杂务,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奉献,绝不会恋栈。

    《潮州日报》:现在还在做吗?

    陈平原:早就不做了。四年任期一到,马上就下来。做行政工作不是我的最爱,或者说,不是我的兴趣及专长所在。

    《潮州日报》:看资料显示,从90年代中期开始,您已有数十种著作发表?

    陈平原:应该说,真正的著作只有30余种。所谓出书七八十种,是包括选本及随感。

    《潮州日报》:这对很多人来说已是很“多产”的了。哪来那么多时间呢?

    陈平原:我妻子也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志趣相同,除了旅游,没有别的爱好。这样,生活比较简单。从长远来看,生活有规律是一个学者的重要素质。文学创作需要爆发力,各种才情突然间爆发,生活可能很不规律。做学问不是这样,那是一个长线工程,必须有良好的心境,稳定的生活态度,以及比较有节奏感的工作,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进入工作状态不久,就获得了读书写作的自由,不为生活所迫,加上我们对生活的要求没那么高,所以比较从容。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困难,有的是因为欲望太多,有的则是基本生活没保证。我博士毕业后留在北大,这么多年来,穷也行,富也行,基本上跟时代一起前进,不用操很多心。因此,我会有比较稳定的心态及时间,投入到我喜欢的学术研究里面来。

    《潮州日报》:每天会不会忙到很晚?

    陈平原:晚上一般十二点睡觉,早上七八点起来。长期这样,对于研究者来说,这是一种必须有的生活节奏。

    《潮州日报》:回到学术研究话题方面来。您出了那么多书,但今天,能静下心来看学术著作的人很少。

    陈平原:是的。但也没必要那么多人读。曲高和寡,这是一个方面,假定你的工作属于“阳春白雪”,就不能要求“下里巴人”的听众都欣赏。这里的高低雅俗,指的不是道德境界,而是文化修养。无论古今中外,学术著作从来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读。有时因风气缘故,会有虚假的“学术畅销”,如20世纪80年代《存在与时间》《存在与虚无》一印就是十万册。但这个时间很短,因为很多人买回家去,根本不读,也读不懂。其次,你做精深的专业研究,决定了你不可能有特别多的粉丝;如果你有那么多粉丝,反而是有问题的。如果我的学术著作成了畅销书,第一不可能,第二我没有这个愿望,第三万一真的如此,那这个社会可能有问题。《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算是我的著作里阅读面最广的,刊行20多年来,简体字繁体字总共七八个版本,加上英文、俄文、韩文的译本,也不够十万册。那本书也是学术著作,不好读的,很多人买完以后就发现上当了。我从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一直讲到金庸小说,讨论的是中国文化一个特殊的面向——游侠精神与江湖世界。

    《潮州日报》:那本书的文风,跟您后来的文风似乎也不大一样。

    陈平原:那是因为谈武侠,必定多“意气”。每一本书,讨论的是特定的问题及对象;长期对话的过程,必定影响到你的表达,你的趣味。谈武侠,谈教育,谈中国散文,谈现代学术,论述对象不一样,不知不觉中,你会移步变形。

    《潮州日报》:跟随您研究对象不同,您的文风也在不断转换?

    陈平原:应该这么说,你喜欢什么,才会选择什么作为研究对象;可在你跟研究对象的长期对话过程中,你会不自觉地受它的影响。这样一来,你的趣味,你的立场,你的文风,多少都会有调整。有一个词叫“尚友古人”,就是说跟你心仪的古人长期对话,你的精神气质会受到影响而提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长期跟他对话,久而久之,你的气质会往那个方向变化。

    《潮州日报》:现代文化研究方面,不管您喜欢与否,都会逼着自己去看?

    陈平原: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很多书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必须读,有时甚至要求“竭泽而渔”。但选择什么题目,你是有自主性的。我选择这个研究对象,而不选择另外一个,背后是有原因的,除了资料准备、研究方法、操作技能,还有自己的人生趣味和价值立场。比如,朋友们说你写完了《千古文人侠客梦》,应该接着写《红袖添香夜读书》,因为“言情”跟“武侠”一样,也是我们很重要的文化传统。可我没有这么做,起码在那个时刻,这个题目与我没有“趣味相投”。文学史上、文化史上、学术史上值得探讨的话题很多很多,最后你选择哪一个,投入五年十年的精力,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其实,制约着这一选择的,有时是外在风气,有时是学术理路,有时是材料发现,但更重要的是个人的心境。

    《潮州日报》:文学批评更讲究客观性。做研究时,如何做到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

    陈平原:长期的学术训练使你具备这种学养与判断力,不会进去之后出不来。如果真的进去之后出不来,要不你原先的学养对付不了这个题目,要不你浸淫时间不够,还没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这个时候不要硬做,可以停一停,歇一口气,或出去转一圈,再换一种思路阅读,说不定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潮州日报》:这应该也跟您的个性有关?我们感觉您相对比较客观。包括对自己的评价都很客观、冷静。这也使您的研究空间更大了。但做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会不会有“题尽”的时候?一个课题,您很想进入,结果发现早有“崔颢题诗在上头”?

    陈平原:随着时代变化,会有很多新的话题、新的视野、新的可能性。即便是作家研究,每代人的阅读也都不一样,今天读鲁迅和30年代读鲁迅、50年代读鲁迅、80年代读鲁迅是不一样的。这才会有“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更何况成熟的学者有很多种选择,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学养、气质及学术判断来选择自己认为合适的题目。有些人抱怨题目被前人做完了,那是因为你被人家罩住了,跳不出来,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个心境另辟蹊径。所谓“另辟蹊径”,那是一种冒险,不保证成功,说不定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可这正是做学问的乐趣所在。如果一切都稳稳妥妥,那就谈不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了。一个外国留学生对我说,特别佩服我的一点是,做学问做得兴高采烈。别人表彰你“苦读”,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做学问有时顺有时不顺,但总的来说做得很开心。

    “只有你往前走了,学生才能往前走”

    《潮州日报》:您还获得过北大“最受学生爱戴的十佳教师”?为何能获得这荣誉?

    陈平原:北大的“十佳教师”评选,只是面对本科生教学。今年评十个,明年评十个,好多年了,不少教师获得过这个荣誉。可参加评选的前提是给本科生上课。其实我大部分时间上的是研究生的课。相对来说,研究生可能更能欣赏我的课。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我教书比较认真。

    《潮州日报》:您现在还备课啊?!

    陈平原:当然啦。这是好大学的特点,教学与研究携手前行。每年的教学内容,往往跟我的研究联系在一起。我现在大部分时间给研究生上课,除了自己直接指导的,还有中文系其他老师乃至其他院校的研究生,专修加旁听,少则四五十,多则八九十个,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必须不断往前推进。学生听了你多年课程,你老讲那一两门课哪行啊!所以我得不断地变,开出各种新课来。为了我的学生,我也必须努力往前走。只有你自己不断前行,才能引领学生往前走。

    《潮州日报》:您这样,学生压力会很大,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比较难。

    陈平原: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鼓励老师偷懒。老师不能随便被学生超越。你要树立不断升高的标杆,让学生不太容易跳过去,虽然我们最终希望学生能超越自己。我以前说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前浪不能太快地死在沙滩上。明知总有一天会被超越,前浪也得拼命往前赶。

    “有需要的话我会帮家乡做点事”

    《潮州日报》: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您一直很关注潮州。今年被聘为市政府决策顾问,在决策咨询会上,您对古城的保护建设提了很好的意见。我记得您用了一个词,叫“活着的古城”?

    陈平原:对。作为潮州市政府文化顾问,我会努力帮助家乡做一点事,包括出谋划策等。说实话,我能写文章,但招商引资或打通关系,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

    《潮州日报》:当时,您还提到准备出版一本书,读书人都喜欢看的介绍潮州文化的书?进展怎样?

    陈平原:这只是发愿,还没弄好。我想请韩师的林伦伦、黄挺等朋友一起来做,他们比我更有经验。

    《潮州日报》:关于您个人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您父母为何给您取“平原”这名字?有什么寓意?

    陈平原:(笑)也有不少人问这问题。我想没那么复杂,50年代至70年代,父母给孩子起名字,不像今天这么多讲究或寄托。我是老大,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平原”,老二“草原”,老三“高原”。刚进中山大学念书,辅导员还问我,你爸爸是不是地理老师?

    (初刊2016年1月19日《潮州日报》,原题《从小城走出来的大学者——访北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平原》,采访者邢映纯、陈培娜、洪曼峰,刊出时略有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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