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带伤疤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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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留意他是因为这块疤痕,又大又红,呈月牙形,从太阳穴延伸到下巴处。疤痕一定是由于严重受伤而留下的。我想,不知是受了刀伤,还是被弹片划伤。他的脸圆润肥胖,和蔼可亲,这样一道长疤因此显得异常突兀。他五官细小,貌不惊人,短小的脸庞与肥胖的身躯极不相称。他个头中等偏高,强壮有力。除了一套寒碜、邋遢的灰色西装,一件卡其布衬衫,和一顶旧毡帽之外,我从未见过他穿别的衣服。他几乎每天都去危地马拉城的皇宫酒店,在酒会开始前兜售彩票。如果他仅靠这个维持生计,恐怕挣不了几个钱,因为我从没见过有谁买他的彩票。不过经常有人请他喝上一杯,他对此倒是来者不拒。他穿梭于酒桌之间,步态蹒跚,似乎习惯于如此来回走动,在每张桌前停下来,带着微笑,念叨待售的彩票号码。要是没有人理睬,他就带着同样的微笑,走向下一桌。我想,他多数情况下都是醉醺醺的。

    一天晚上,我跟一位熟人站在吧台前,一只脚搁在栏杆上——危地马拉城皇宫酒店的干马天尼酒非常有名——带伤疤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向我递上彩票,我摇摇头。从我走进酒吧开始,这已经是他第二十次向我递上彩票。不过,我的同伴友好地点点头。

    “你好吗,将军?卖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生意不好,只会越来越差。”

    “想喝点儿什么,将军?”

    “来杯白兰地。”

    他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吧台,朝我的朋友点头致谢。

    “谢谢。回头见。”

    他接着转身向站在我们身边的人推销彩票。

    “这朋友是谁?”我问道,“脸上的疤痕怪吓人的。”

    “疤痕嘛,哪有看着漂亮的?他是尼加拉瓜的流亡犯。当然,他是罪犯,是歹徒,但人品不坏。我不时给他几个比索。他是革命军领袖,要不是因为弹药耗尽,现在很可能推翻了政府,当上了战争部长,而不是在危地马拉卖彩票。情况不外乎政府逮捕了他和他的部下,送上军事法庭审判。在这些国家,这类审判简单迅速。他被判死刑,黎明执行。我猜他被捕时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晚上他跟其他囚犯一起,总计五人,在监狱里玩扑克牌打发时间。他们拿火柴棒当筹码。他告诉我说,一辈子从来没有像那天夜里那么背运。他们玩的是半副牌。他一直没拿过好牌。整场牌玩下来,他抓到的好牌不过五六手。刚买进一堆火柴,立刻全部输光。等到破晓时分,士兵们进监狱带他们出去行刑时,他输掉的火柴普通人一辈子都用不完。

    “他们被带到监狱院子里,五个人并排靠墙站立,面对行刑队。半天不见动静,我们的这位朋友就问行刑队指挥官,到底在搞什么鬼,左等右等不开枪。军官回答说,政府军的将军要出席这次行动,大家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那我正好再抽支烟。’这位朋友说,‘他从来都不准时。’

    “但是,烟刚点着,将军——顺便说一下,他叫圣伊格纳西奥: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他——就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副官。首先是些例行的礼节,然后圣伊格纳西奥问这些犯人行刑之前是否还有什么要求。五个人中的另外四个都摇摇头,唯独我们这位朋友开了口。

    “‘有,我想跟我的妻子道个别。’

    “‘没问题,’将军说,‘我不反对。她在哪儿?’

    “‘在监狱门口等着。’

    “‘好,但不能超过五分钟。’

    “‘顶多五分钟,将军阁下。’这位朋友说。

    “‘将他带到旁边吧。’

    “两名士兵走上去,架着这名叛军头目走到指定的地方。将军点点头,行刑队指挥官一声令下,一阵刺耳的爆炸声响起,四个人应声倒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不是同时倒地,而是一个接着一个,动作格外怪异,仿佛剧场里的木偶。指挥官走上前去,用手枪对着一名还没断气的犯人补了两枪。我们这位朋友吸完烟,将烟蒂扔掉。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女子疾步跑进院子,一只手放在胸前,猛地站住脚。她惊叫一声,张开双臂,冲上前来。

    “‘天哪。’将军失声惊道。

    “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头戴纱巾,脸色惨白。她看上去一副姑娘模样,身材苗条,五官娇小,一双大眼睛里饱含痛苦。她向前奔跑,嘴巴微张,面容哀伤而俏丽,冷漠的军士们看到她,都惊讶得屏住呼吸。

    “叛军头头上前一两步,迎向她。她冲进他怀里,嘶哑、激动地喊叫:我的心肝!我的心肝!他狠狠地吻着她的双唇。蓦地,他从破烂的衬衫中抽出匕首,刺进她的喉咙!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把匕首藏在身上的。鲜血从割断的血管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衬衫。他展开双臂,紧紧抱着她,发疯般地吻着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许多人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但是,也有人发出恐怖的惊叫。人们跳起来,抓住他,扯开他的手,如果不是副官扶住这个女人,她肯定会倒在地上。女人已经昏迷。人们将她放到地上,木然地望着她。叛军头目选准了攻击部位,血流不止。过了一会儿,跪在女人身边的副官站起身。

    “‘她死了。’他低声说。

    “叛军头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将军逼问。

    “‘因为我爱她。’

    “士兵中间响起一阵叹息。人们惶惑地看着这位凶手。将军凝视着他,沉默半晌。

    “‘这是高贵之举。’他最后说,‘我不能杀这个人。开我的车,把他送到边境去。先生,我向你表示我的敬意,勇敢者对勇敢者的敬意。’

    “听众中间响起一片赞叹声。副官拍拍叛军头头的肩膀,夹在两名士兵中间的叛军头头,一言未发,朝汽车走去。”

    讲到这儿,我的朋友停了下来,我陷入了沉思。需要说明的是,我朋友是危地马拉人,故事是用西班牙语讲的。我竭尽全力翻译他的叙述,丝毫没有削弱他夸张的措辞。说实话,我觉得这种措辞正适合这个故事。

    “那块伤疤是怎么来的?”我最后问道。

    “哦,是我开酒瓶时炸伤的。姜汁啤酒瓶。”

    “我从不喜欢姜汁啤酒。”我说。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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