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第七章 一心一意无穷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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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病笃

    辛亥,本始四年三月十一,立大将军之女霍成君为后,赦天下。

    霍成君搬到了椒房殿,同时王意搬出配殿,住到了鸳鸾殿,五岁的许皇子刘奭与两岁的皇女刘蓁则被安置到了鸳鸾殿配殿。

    霍成君下令将椒房殿原有的装饰摆设全部换上了新的,当晚她精心盛装打扮,得意扬扬地等待她的夫君来时,却被告知陛下留宿宣室殿,无暇回掖庭安寝。她气鼓鼓地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刘病已才出现在了椒房殿。

    霍成君身着襦裙,青丝半挽,脸上脂粉未施,见到刘病已来了也不起身接驾,依然嘟着嘴坐在床上,故意背转着身不理他,所以她没看到他目光落在床上前墙壁上空落落的架子后,遽然色变的狠戾眼神。

    “这宫里原来的东西呢?”

    “不知道。”他赌气回答。

    “宫里原来的东西哪去了?”他的声音稍许提高。

    她更来气了,“扔了!”

    身后咣的一声,她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一看却已不见了病已的影子,床前多了一地的陶瓦碎片——竟是她精心插好,摆放在床头的一盆花给砸了个稀烂。

    这一晚整座掖庭都不得安宁,皇帝星夜将浊贤叫了来,甚至不惜惊动了少府,然后未央宫沸沸扬扬起来,宫人们奔波忙碌,都道掖庭失了贵重的东西,陛下大怒,勒令掖庭令天亮前一定要找回来。

    一宿未曾合眼,到天明时分,浊贤战战兢兢地躬着身背在宣室殿门外说:“陛下要的东西找着了!”

    皇帝也不等人请,直接开了门叫他进来,熬了一晚上,两人面上都有了疲惫的倦意,只是浊贤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将一个长条形的包袱递了上去,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病已打开包袱,雪白的帛布映衬下,两柄木剑交叠地挨在一起。毛剑沾染了污渍,剑身黑漆漆地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贵剑已经彻底断成两截,裂痕的创处木刺尖锐得像一根根绣针。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剑,手指颤抖地将它们一一抚摸。

    浊贤就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结果手心里一片血红。他惊悚得抬头,却骇然发现皇帝红着一双眼,右手紧紧地握住那柄断剑,裂痕的木刺将他的手掌扎上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汩 汩地冒出来,淋漓地滴到地上。

    曙光乍现的宣室,逆光站立的皇帝,被阴影遮蔽的脸上,眼神噬人,表情阴鸷得犹如来自黄泉的使者。

    浊贤仰头望着这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身子一阵发寒,双股哆嗦了下,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翌日,皇帝命人以木剑为原型,组铸镔铁宝剑两柄,剑长三尺,小篆铭刻,一曰“毛”二曰“贵”。一个月后剑成,皇帝将“毛”“贵”双剑仍悬挂于掖庭椒房殿寝室床头的剑架上,无人敢动分毫。

    同年四月甘九,汉朝四十九个郡国在同一天发生地震,山崩地裂,城郭坍塌,屋舍毁坏,共计死亡人数达六千余人。其中北海,琅邪两郡的祖宗庙宇被摧毁。

    天下不平,则天将有变。刘病已下诏书询问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博士等人对这场天灾的看法,并且要求他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又下令大赦天下,释放狱中的夏侯胜、黄霸等人。

    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暗示下,有人陆陆续续地说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触及皮毛,其中有一条,是指责新立的霍皇后生活太过奢侈,出宫的车舆仪仗、侍从宫人动辄上千人跟随,而从前许后在时,车舆服饰皆甚为节俭。另外霍后不仅銮驾奢华盛大,其出手也异常豪阔,对自己的下属赏赐每次都不会少于一千万,使得少府钱与水衡钱如水一样泼出去,其奢靡程度令人咋舌。

    霍成君是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处听到这样的风评的,她入宫一年多,皇帝专房燕宠,后宫无人能及。此时又初登后位,正是人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批评之词。

    “他们算什么东西?少府钱和水衡钱都是皇帝的私钱!我是皇后!妻子用夫君的钱天经地义,我爱怎么用是我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他们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陛下就爱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说我花再多的钱都没关系……”

    上官如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加上旁边霍家几个姐妹一脸歆羡地扯着小妹身上靓丽的衣裳,迭声地附和,不住地赞美,使得霍成君更加得意不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如意无奈得头疼欲裂。

    她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显然,她这位小姨母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待。

    虽然霍成君也曾不服气地想和许平君一较高下,同样每隔五天便到长乐宫来问候探望,但显然,这样的问候请安方式只会让如意更为心烦无措。

    孤处长乐宫的如意曾经十分渴切许平君的五日一朝,借此来排遣幽宫中 寂寞。可如今,她只恨不能将长乐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不想再让人来此骚扰。可惜,这样的念头她只能摆在心里,霍家的这几位姨母皆配备长乐宫的门籍,不仅出入宫门自由如私宅,而且还不限门限的时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她们想来“探望”她,便能结伴而来。

    霍成君的境遇实在令她的五个姐姐感到羡慕不已,邓夫人一边抚摸着成君衣衫光华的料子,一边凉凉地说:“小妹的身材保养得可真好,也难怪陛下这么宠你。不过,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为了 自己的身材而不肯生孩子!”

    霍成君面色大变,没等开口,那头范夫人已掩唇笑道:“真是为这个特意不生倒还好,你可别最后沦为六妹那样啊……”

    金夫人当即黑了脸,恨恨地瞪了五姐一眼,拂袖出了长信殿。

    霍成君怒道:“你把我比做谁不好?我岂会是和六姐一样的人?她夫君以前是个什么货色,说好听了是秺侯,其实不过是先帝的玩物罢了!她生不出孩子来只能怪爱她嫁的男人无用!凭他也想和陛下相提并论?我看你们都昏了头了!”

    “是是是!是五姐我的错!说错话惹妹妹生气了!”范夫人假意打自己嘴巴,笑道:“小妹别生气,这也真是委屈了六妹,说来说去还是六妹夫不好,搞得府里侍妾也是一无所出。陛下可不一样,隆下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把霍成君的怒火勾得恨不能烧起来,“那两个无赖小儿岂能算陛下子嗣?大汉将来的皇嗣自然得自我的儿子来继承!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姐你说话以后注意点尊卑分寸,堂堂度辽将军夫人,岂能连这佯是基本的嫡庶都分不清了!”

    范夫人忙道:“唉,我一介庸妇,少见识,妹妹消消气!姐姐预祝你早生太子!”

    范夫人连连打眼色给其他姐妹,于是满室的人一连迭声地说:“是啊!是啊!早生太子……”

    如意不愿再听下去,从榻上起身,假借更衣为名走开。

    贴身伺候的恬儿体贴入微地小声询问:“等会儿是否照旧伺机打发她们回去。”

    如意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头疼越来越严重,“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那是否要去未央宫寻女医来问诊?”

    如意愣了下,以前经常给她问疾侍候的那位女医淳于衍早已不在宫中当值,据闻其家中陡然发迹,不仅得了大笔的金钱,还得了价值不菲的田地、宅第,所以不再行医。脱离贱籍。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躺躺就好。”换个陌生人到长信殿问诊在,她会有强烈的排斥感。

    恬儿小心翼翼地扶着大皇太后走回寝室,这一路没什么人跟在近前,恬儿等走到僻静处,忽然说:“博陆候休假了,有太医去博陆侯府问过诊。”

    这两句看似没关联的话却令如意掘猛地一震,她停下脚步,盯着园子里的一株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终究老矣!”

    她弯下腰伸手去采花,却不料花茎生得异常结实,十分不易折断。她使力猛地一扯,牡丹被她采摘下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受到强烈的震动?居然一下子全散了。霎那间,那血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地簌簌落下,如意拿着一支光秃的花茎,看着一地的花瓣,眼眸中露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霍光的确病了。

    虽然太医们诊断后都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病,只需日常多加注意调养云云,但作为当事人的程霍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已精力大不如前,急速衰老的躯体令他逐渐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惊怖的脚步声。

    每每在承明殿,他通宵看奏章看得伏案昏睡而去,在半梦半醒中居然会见到苍老的孝武皇帝——那个因为惧怕死亡而梦寐族长生不老术的老人,最终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事,他诛杀了自己的女儿,同时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甚至于……

    霍光在这样可怖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他迷迷糊糊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许就快要追寻孝武皇帝于泉下了,但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异常害怕离开这个人世一一他这一生也许做过很多错事,但再没有一件能比袒护自己的妻子毒杀杀皇后更叫他后怕不已的了。

    他惶恐着、惧怕着,忐忑不安地将所有的期望成倍地寄托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他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躯撑到第四年开春时,他终于绝望地发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拖不下去了,而被他寄予全部希望的小女儿霍成君,在侍奉君王整整三年后却依然一无所出。

    他曾为了让外孙女怀上昭帝的子嗣,下令让整个掖庭的宫人不论男女都穿上穷绔,绑上多重腰带,但昭帝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抹嘲讽的冷笑,而今,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怀上皇帝的子嗣,但这一次不用他费尽心机,刘病已对霍成君的宠幸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房独宠的地步,在整座掖庭,别说其他宫人难以近身,就连那个之前一直被人揣测议论的王婕妤,在这三年里也是稀少召见,更别说御幸宠爱了。

    霍夫人爱女心切,除宫里的太医外,她又另外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名医,但无论看多少医者,吃多少补药,全都无济于事。

    这一年,霍成君十九岁。

    在这个年纪许皇后早已孕育了一男一女,而霍成君的肚子却仍是未见任何动静。

    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霍光彻底病倒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药石无效。霍光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帝第一个便屈尊莅临博陆侯府来探望霍光,阖府上下顿时又忙得鸡飞狗跳。

    虽然忙碌慌乱,但这样的荣耀却让霍府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地增光添彩。霍成君是陪着刘病已一起回的娘家,霍光一听帝后都来了,忙不迭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叩拜,却被刘病已及时拦住了。

    躺在床上的霍光面色暗淡无光、神情恹恹,稀疏的眉毛耸拉着,平时睿智冷峻的眼眸此刻也毫无光彩可言。他的鬓发凌乱,鼻翼合张,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听来格外地刺耳。

    刘病已站在床前细细地审度,终于确信太医所说无误,霍光的气色已尽显油尽灯枯的征兆。

    冯殷细心地给皇帝端来一张单人榻,霍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气息混浊地吞吐着一股垂死的异味,“陛下请坐,恕臣……无礼了……”

    病已却没有坐在榻上,反紧挨着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出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地控制,正不住地震颤着。

    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心里郁结着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牵挂。

    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他无力地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意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

    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地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没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

    “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哀伤。

    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地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

    “将军请将。”

    “兄长景桓候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在念,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了谒见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这之后没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的人——霍去病!

    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刘据的表弟。

    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而他也因此被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哥哥从平阳带到了长安。

    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地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深,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

    霍光苍老混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浑身发着微小的战栗。

    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来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没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来,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地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表情将军!

    肺里的气息嗬嗬地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他难受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眼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

    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没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今年也正好是二十四岁呢。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多么像是那位过早消失在云端里的人啊。

    可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从没用这样的神情为他流过泪。

    霍主光努力振作起来,反手抓住刘病己的手,用力地攥着,“求陛下恩准!”

    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替霍家的子嗣保留一个转圜的余地。

    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痕宛然,“联答应你。”

    霍光松了口气,这几年一直哽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稍稍放下。

    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

    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一一”

    病已停下,侧首。

    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己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

    “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大将军教导过朕,朕是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一一”

    莫名地,霍光心里直冒寒气,额头冷汗挥得直下。

    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地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快……尽快生下太……太子……”

    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唯有那个拥有霍氏血脉的太子。

    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

    02、回忆

    皇帝回宫后立即颁下诏书,任命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地节二年三月初八,缠绵病榻多日的霍光终于撒手人寰,皇帝与太皇太后亲临典丧,赐谥号为“宣成候”,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出殡当日以辒辌车载霍光灵柩,黄段覆盖,左辕上插上羽饰纛旗。征发

    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列队将抵达茂陵,为霍光送葬。征发河东、河南、河内三郡士兵挖掘墓穴,盖起墓冢祠堂,设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

    葬礼过后,皇帝依照前言封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

    霍光的葬仪规格已堪比帝王之制,然而霍显却仍不满意,她一改霍光在时所定的墓冢规格,肆意加以扩大,建三道山阙,修筑神道,使得整个墓地范围北临昭灵馆,南出承恩馆。另外又大肆修饰祠堂,辇车行驶的道路直接修道墓穴中的永巷之地,霍显将霍光生前宠幸的良人、婢妾统统赶到陵寝,幽居永巷奉守光冢。

    金安上觑空专门去了趟金赏家,问:“大将军过世,以霍禹的能耐自然不可能操控得住陛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金赏喝得有些醉了,迷蒙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甚?”

    金安上窘道:“二哥比我年长,自然见多识广……”

    金赏仰头灌了口酒,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死到临头尤不知,宣成侯一薨,霍家就好比一群脱缰的野马,终有一日得自坠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金安上闻言,信心倍增,但转瞬又担忧起来,“二哥,你也该早寻脱身之计了。”

    但金赏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他趴在几上,满身酒气,呼呼酣睡.一副醉生梦死之态。

    安上起身,找奴婢替他加衣,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许广汉的脚步是如此地急,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跨进清凉殿的门槛,小黄门谄媚讨好地冲他微笑,恭敬地请他入内。

    案后的刘病已身穿黄色常服,正手持奏书细细阅览。霍光死后,虽然霍禹也进入中朝尚书,但显然霍禹的威望远远不及霍光,由尚书递呈给皇帝的奏书比原先的量多了一倍。

    “陛下!”

    刘病已搁下书简,神色睿智,目光深邃,凛凛散发出帝王的威严气息。

    许广汉将藏于袖中的一封方底口帛袋递了上去,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喜气,“这是魏相托臣上呈陛下的。”

    病已也笑了,用剪子挑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一块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缣帛,“不枉朕等了三年!”

    缣帛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国家新失大将军,陛下宜尽快擢升有功之臣接替空位,勿使权力空置,引起争权之事。宜以车骑将军张安世为大将军,不可令他再兼任光禄勋之职,可令其子张延寿为光禄勋。”

    “用张安世吗?朕也正有此意!”他微笑着将缣帛叠好,放到烛台上点了,扔到空置的笔洗内。缣帛瞬间化为灰烬。

    霍光死了,朝廷上多了许多骑墙望风的墙头草,这会儿他要是不懂得抓紧机会回收权力,那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是傻瓜一个了。

    “这个魏相,还是没点到实处,他这是在试探朕呢。”

    许广汉道:“倒还真看不出他有这等谨慎之心。”

    “父亲和他关系很好吧?”

    “这几年确是结交甚广。”

    病已长长地吁了口气,“辛苦父亲了!是我的无能才累得父亲如此辛苦。”

    许广汉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忙强颜欢笑:“陛下说什么呢,何言辛苦。”

    他深深望了眼许广汉,年过四旬,正值壮年的许广汉却过早地显出了老态,脸上没有胡须可以遮蔽,使得他满脸皱纹叠加在一起,说不尽的沧桑。

    无言不雠,无德不报。

    他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了,为人子女,他本该带给眼前这个老人一个温馨无忧的生活,而不是一个残破支离的家庭。

    “父亲!”他起身绕过书案,挽起许广汉的胳膊,“请为了我,多多珍重!”

    四月十七,皇帝任命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这项任命之后,魏相通过许广汉又递交了第二份封口奏书,这一次书写的内容毫不避讳地直接抨击霍氏家族。

    “《春秋》讥讽卿相世袭制,痛恨宋国三代为大夫,到鲁季孙专权,更是使得国家处于危乱境地。大汉自武帝后元年间至今,王室不能自主俸禄,政事皆由冢宰决定。如今霍光已死,其子霍禹又任右将军,兄长之子霍山领尚书掌握政要,霍家的兄弟、诸位女婿掌握兵权,霍光的夫人及诸女皆有长信宫名籍,深夜照样出入禁门,如此骄奢放纵,恐怕将来会变得更加不可控制,臣以为宜设法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刘病已极合心意,下诏魏相加官给事中,令他有了出入宫门奏事的自由。这以后,魏相频频奏事,皆能合皇帝之意,魏相的奏事全都被一一采纳。

    政事逐渐回归天子手中,刘病已将外朝廷议定为五日一朝,事必亲为,又下诏让吏民可以上呈封口密奏,无需通过尚书之手,可直接向皇帝汇报情况。如此一来,朝廷风气立转,朝臣面君皆独来独往,直接向皇帝陈述,霍山等人虽领尚书事务,权力却被空置,对此现象虽然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期间,魏相一再向皇帝举荐一人——光禄大夫邴吉。

    天气燠热难挡,浊贤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从少府官署一路小跑至清凉殿。

    皇帝正在看奏本,官人轻轻拉动扇叶的绳索,清幽的凉室内一片祥和的气氛。但越是如此,浊贤就越是忐忑不安。

    “陛下……”

    “这里有份奏书,你看看。”自从诏令吏民皆可上奏密报后,皇帝每日阅览的奏书几乎可说累牍堆案。

    浊贤听说奏书和自己有关,吓得背上滚了一层战栗,打开书简一看,见是一庶民上的折子,称自己的妻子因罪被贬为宫婢,她曾做过天子幼时阿保,对天子有养育之恩,希望能因此请天子开恩赦罪。

    “有什么问题吗?”

    浊贤这才明白原来皇帝是想让自己去查实这件事,忙不迭地地答应道:“臣即刻着手去查。”

    皇帝的表情十分严峻,“查清楚来龙去脉,然后给朕一个切实的答复。”襁褓时期的记忆早就记不得了,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幼时是如何长大的。对于那些曾经抚育过他的恩人,不论贵贱,自然也要一并回报。

    浊贤了解皇帝这件事的重视,转身便脚不停步地跑回少府官署调出宫人名籍,查到了一个叫阿则的侍女。

    阿则是个四十多岁夫人,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并没有安置在掖庭任何宫殿做事,而是配到了作室干些养蚕纺织之类的粗活。

    浊贤找人叫了阿则来问话。

    阿则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交代:“当年陛下获罪羁押在郡邸狱,妾负责照顾陛下,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吃奶的小婴儿……”

    早先陛下曾下诏说要寻访自己的生母悼后王氏的亲人,结果诏书一出,京城出现许许多多冒认之人,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浊贤知道今上幼时的确受过牢狱之灾,但这样的养育之恩可也不敢让人随便冒认,于是又问:“你可有认证?”

    阿则为难地思忖良久,终于还是讷讷地回答:“以前的郡邸狱监使者邴吉可作证。”

    浊贤吓了一大跳,又问了两遍才确信是邴吉无疑。他怕出错,便亲自带着阿则上光禄大夫府邸问详情。

    邴吉闻讯后大为诧异,沉默良久。

    阿则问道:“邴大夫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邴吉皱着眉头瞪着她,她被那严肃的目光瞪得低下头去。

    “你这女子,曾经因为抚育皇孙不够细心谨慎而遭到鞭笞,你怎么好意思向陛下邀功?当年抚育有功之人当属渭城的胡组与淮阳的郭徵卿!”

    这么一讲,显然是间接承认了自己也曾与皇帝有旧。浊贤着实吃惊不小,邴吉当即写了奏书,列清当年在郡邸狱中抚育天子有恩之人的名单,让浊贤转呈皇帝。名单上的人员众多,却独独没有邴吉自己的名字。

    浊贤如实上奏,清凉殿内的皇帝看过奏书骤然面色大变,匆匆换了衣裳坐车出宫,连仪仗也顾不得摆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斜照,邴吉打开了家门,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驾,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刚要拜下去,皇帝已从车上直接跳了下去,伸手极快地扶住了他下拜的胳膊。

    邴吉起身,眼睑却始终是低垂着的,病已贪婪地打量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胸膛,他的胳膊……果然处处都是那么地熟稔。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可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喊了声,“延尉监叔叔!”

    邴吉微微震动,努力维持平静的口吻,“陛下!”

    病已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喊:“你就是我的延尉监叔叔,对不对?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可以狠心不认我呢?你怎么可以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刘病已,这个名字是你取的——”

    邴吉大大地叹了口气,仿佛回到当年,将那个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顽皮孩童搂在怀里哄:“陛下饶了臣吧,再摇下去,臣的这把老骨头可就得摇散了。”

    邴吉的口吻带着一种熟悉的宠爱和感怀,病已哭笑不得地跺脚:“朕饶不了你!”也不管旁人怎么看,将他连拖带拽地拉进屋去,“你瞒了朕这么多年,朕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携手到了堂上,邴吉请刘病已上坐,自己则在边上陪席,皇帝身边除了留下一个侍中张彭祖伺候,其他都被屏退到了堂外。

    邴吉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忍再问下去。

    然而,有些事的真相总有一日要去揭开,不是想隐瞒便能瞒得住的。

    “那年王悼后临去前,将陛下交到臣的手中,当时陛下仅数月之龄。狱中环境不太好,别说是个婴儿,就是壮硕的男子也吃不消这般日磨月熬……”

    想在监狱里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谈何容易?其中的心酸当真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那时候邴吉还是个未成家立室的年轻男子,为了不使皇曾孙饿死,他好不容易从监狱中找到一个名叫胡组的女囚,拜托她在狱中哺育这个苦命的孩子。

    小病已在狱中大病小灾地不断,但总算磕磕绊绊地被养大到了五岁。然而,就在那一年更大的灾难降临了。病重垂死的孝武皇帝不知道听了何方术士的无稽之谈,认准了长安狱中有王者之气,于是一场杀戮由此展开。

    武帝下诏遣使者到各处中都官狱中搜捕,那是继巫蛊风波之后又一次惨烈的血雨腥风的大屠杀,不管狱中的犯人所犯罪行轻重缓急,只要是男丁皆当场格杀。负责搜捕长安城所有郡邸狱的正是武帝的内谒者令郭穰,几乎是先帝的诏令一下达,他便连夜开始行动,扑向了北阙甲第各处郡国官邸中的监狱。

    那场景当真是草菅人命,斩首如割韭!

    当郭穰明火执仗地终于搜到邴吉管辖的这间郡邸狱时,身为狱监的邴吉毅然下令关闭狱门,甘冒死罪死守郡邸狱,执意不让郭穰带人进去搜捕。

    “皇曾孙在此!其他无罪之人尚且不该死,更何况是皇帝的亲曾孙!”

    郭穰和邴吉僵持了整个晚上都没能打开牢门,天一亮,他就气呼呼回去参奏弹劾邴吉。邴吉本是报着等死之心,没想到最后却意外地等来了皇帝的赦令——杀戮停止了!不仅如此,因为得了赦令,狱中罪行轻判者都获得了自由。

    邴吉认为病已已无罪释放,就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不该继续留在污糟肮脏的监狱里。于是拜托守丞令写了份公文,让胡组带着刘病已移交至京兆尹处。可京兆尹不收,把人又给退了回来,掌管掖庭藏的少内啬夫告诉邴吉,没有诏令说要抚养皇曾孙,所以少府不可能供给钱帛物资。

    邴吉只得用自己的俸禄继续供养刘病已,当时胡组也已获释,本该回渭城的家去,邴吉怕她走了,皇曾孙失于照料,于是又出钱雇了胡组,让她继续留下来抚养孩子。之后他又找到了另外一名女囚郭徵卿,让她和胡组两个一起抚养刘病已,直到郭徵卿完全适应了病已的习性,能够独立抚养孩子后才让胡组返乡。

    如此将养了半年有余,官家仍是无处收养,他这才只得将病已送去鲁国的史家。

    “卫氏灭族的阴影不应该影响你的人生,你在狱中生活了四五年,幸而年幼无知,不会留下太多的记忆。趁着记事前把你送走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

    听完邴吉的叙述后,刘病已早已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史太夫人、金日磹、张贺、许广汉……还有平君。

    他的痛得不能自己,涕泪纵横。

    邴吉用一种慈霭包容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

    病已卸下一切伪装和包袱,在当年的廷尉监叔叔面前,像个孩童似的放声恸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地发泄自己的真实情绪。肩上背负了太过强烈的恨意,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也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哭泣。

    张彭祖红着眼,默默地站在边上。

    他哭得几乎要抽搐起来,邴吉伸出手,粗糙的掌心颤抖着抚摸上他的面颊,“你是个幸运的孩子,别辜负了那么多人对你的期望。你成长得不易,幸而你身边一直有许多关爱你的人……”

    “可我有很多的不明白,不明白曾祖为何要杀我,不明白祖父为何会谋反,不明白我最心爱的女子为什么会死。我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无知,如果权力能使人疯狂,我宁可……宁可自己从未生在帝王家!”

    “你会明白的。”他蹙着眉,面露痛惜之色,语气格外沉重,“因为你已经坐上那个位置,即使你以前不明白,你现在也会想办法去弄明白的。臣……期待着陛下你能带领大汉走出武帝末年国运衰退的阴影,复我泱泱中国繁荣兴盛、一呼百诺的气势!”

    03 太子

    每每日落时分,鸳鸾殿方向总会传出清幽的歌声,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该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的纪年,可鸳鸾殿却如丧考妣,总会弹奏一些凄婉的乐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会整日整夜地唱个不停。

    “这个女人不会疯了吧?”霍成君一脚蹬掉被子,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她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长御不敢马虎,忙叫人通传了大长秋,大长秋立即娶了鸳鸾殿。

    半个时辰后,大长秋回来了,右边脸上多了两道血红的抓痕。

    “这疯女人,陛下不待见她,她是越发疯得见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妆,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皇后!”大长秋哭丧着脸说,“王婕妤对臣倒还客气,这伤……是许皇子挠的。”

    提起刘爽,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连眼睛也瞪得溜圆。她咬着牙,压根痒痒地磨着,偏又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得吓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务,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来椒房殿?”

    大长秋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啸吓住了:“臣……臣找掖庭令问……问。”

    这一次去,竟用了一个时辰方回,霍成君瞪着门口的大长秋,怒气却没有半点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这么久?一个时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个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再宣室殿。”他硬着头皮,细弱蚊蝇地答。

    “那在哪?”

    “在……合欢殿。”

    “合欢殿?”合欢殿并没人住,霎那间她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幸而身旁的长御及时扶住了她,“谁……谁在那儿?还有谁在那儿?”

    “戌时三刻召了卫容华歌舞祝酒,亥时整卫容华离开,这……这会儿陛下召……召了华美人侍……侍寝……”

    她死死地咬住了唇,欣赏宛若被挖去了一块,因为太疼,所以连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浑然未觉。

    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从去年开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死后,陛下忙着打理政务,所以脱不开身。他每次不能来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饿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宫中征纳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选了送进宫来,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是还曾特意试探过他,后来确信他只珍爱留恋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并没有动过太多的心思。可谁曾想,才刚过正月,他居然已经变心了!

    “骗我!骗我!骗我——都是骗人的!”她一边哭喊一边开始砸东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声不断,宫人们不敢劝阻,稍有近前的,没有不被东西砸到,结果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只一会儿工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顾四周,发现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在了地上,她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脚底,疼得她啊地叫出声来。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后定定地落在床前的剑架上。

    大长秋见势不妙,忙叫道:“皇后不可……”

    话还没喊完,霍成君已从架子上顺手取下那柄搁在下层的贵剑。锵的声清吟,宝剑出鞘,寒气逼人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寒战,但只是这么稍一迟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蹿了上来,“我要杀了那个媚主的贱人!”

    众人想拦,她将剑在身前一挥,冷道:“哪个不要命了就上来试试?”

    刀剑无眼,更何况皇后盛怒之中根本不分轻重,椒房殿的宫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后当真出去闯下破天大祸,就这么吵吵嚷嚷地一路劝说,直到一行人闹哄哄地来到了合欢殿。

    浊贤正在合欢殿的门庑值宿,听到吵闹声后出来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椒房殿众人明火执仗地站在合欢殿阶下,皇后披头散发,手里更是杀气腾腾地执着一柄利剑。

    “掖庭令臣贤叩见皇后。”浊贤急忙行拜礼。

    霍成君视而不见,只是恨声问:“华美人在里面?”

    浊贤吓得不轻,轻声答了句:“是。”见皇后执剑往里闯,忙猱身扑过去,跪在她面前阻拦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来?”霍成君的怒火像要从眼中直接喷出来了,“你让开!”

    大长秋见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拦是拦不住了,但有些劝谏还是得事先奏明,否则万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难保。

    “皇后!天子在内,不可执剑闯宫!”

    执剑闯宫,视同谋反!

    霍成君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她举起手中剑,剑身上铭刻的那个“贵”字反射烛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门内,一双眼锐如疾电地盯住她。

    在那个瞬间,迸发的怒气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只觉得满腹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眼泪潸然而下,她抿着唇,煞白着脸隔着一道宫门的门槛看着他。

    眼前的两人熟悉又陌生,他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从来不会。结缡四载,记忆中的他虽然没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肆无忌惮地开过玩笑,但这四年来,他四年来对她的疼爱恩宠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无可取代。

    眼泪簌簌地落下,却只换来他语气森冷的一句责备:“谁准你拿剑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粉,在那个瞬间,她甚至看到殿内廊柱下华美人娇怯怯的身影凭栏而立,她泣不成声,却仍是高傲倔强地杵在原地。

    大长秋急忙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将剑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大长秋吓得双腿发软,忙连声应诺。

    皇帝蓦然转身,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成君不甘心扑了上去,用力将那扇即将阖上的门重新拍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着门痛不欲生,“我也想要给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另觅新欢,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后啊!”

    门枢吱吱嘎嘎地重新开了一人宽的缝,皇帝站在门内回过身来,面对她的哭诉,表情冷漠地说:“朕已经决定了,立皇长子刘爽为太子!”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震骇得忘了哭泣,门砰然阖上,大长秋将她扶了起来。她神志不清地反复自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浊贤好言劝道:“皇后还是回宫早些安寝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着,任由大长秋搀扶她离去。

    烛火映照下的宫殿,楼宇巍峨,阴影错落重叠,漆黑漫长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经过鸳鸾殿时,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想到鸳鸾殿门前当真有人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

    虽然隔着两重栏阙,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却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朦胧的月色下,王意手牵着八岁的刘爽,两人的脸明显正转向这里。

    成君大窘,从内而外迸发出一种强烈的狼狈感,虽然明知他们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就是莫名地心慌,只想飞快地逃开!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座未央宫压抑得叫她喘不过气来,她快要窒息了!

    刘病已说到做到,地节四年的夏天,在四月廿二这天,他正式册封皇长子刘爽为太子,封刘蓁为敬武公主。任命邴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云为冠阳侯。

    虽然霍家也得了个冠阳侯的封爵,但对于立刘爽为太子的这样天大的事情而言,一个小小的冠阳侯实在算不了什么。霍显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竟气得闹起了绝食。

    她在家里折腾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骂人不止。她正心怒难平,宫里的霍成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一看到母亲便嚎啕大哭。这下子把霍显的怒火勾得更旺,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她心里恨到了极处,竟生生地呕出血来。

    “一个生于民间的儿子,怎能立为皇太子?那以后我女儿生的儿子,岂不是只能当大王?”

    霍成君悲怆涕泪,“母亲还说什么傻话,我现在连六姐都不如了……陛下召幸了华美人、卫容华,还有个张美人……他摆明了喜新厌旧!”

    霍显吐出淤血后,胸口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郁结了,神志慢慢恢复清醒,“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气的女儿,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纳妾更是天经地义。宫里那些女人再得宠,你还是皇后,一国之母,你和她们较这劲做什么?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太子——现在许平君的儿子当了太子,你以后还能有出路吗?”

    霍成君泪眼婆娑地瞅着母亲,母亲现在已不年轻了,但父亲死后她似乎反而比以前更爱打扮了些。她看着母亲,想到那些以前在家跟母亲争宠过的良人婢妾,如今统统都被拘在了墓冢祠堂守灵,她那颗倍感委屈的心稍稍得到了

    纾解。

    的确,母亲的话非常有道理。母亲的人生经验比自己丰富,她的话总是对的,无论如何,那些美人、容华,都没法和她这个皇后相提并论,倒是刘奭和刘蓁两个备受呵护疼爱,几乎被他视作心肝宝贝。

    原本靠在床上的霍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迷瞪中被母亲狠毒的眼神所吓到。

    “不能留他!”

    “什……什么?”

    “我是说,趁那小子太子之位还没坐隐,你要赶紧除掉他!留着,会成祸害。有他在,你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她真的被吓呆了,惊得连连后退,“你要我杀人?不,不……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不能的……我不能杀人……”

    霍显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厉声呵斥道:“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你必死在他的手里!”

    她连连摇头,“不!不……我虽然不喜欢刘奭,但我不能杀他,那是陛下的骨肉……”

    “你怎么那么傻,你以后自己生下儿子,难道不是陛下的骨肉?你堂堂皇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无法继承大统,长大成人后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仅仅成为一个诸侯王吗?”

    霍成君犹豫了。在自己将来诞下的儿子和现在这个名分上的儿子之间来回比较,终于还是前者的重要性压倒了后者。

    “刘奭和我一点都不亲近,长这么大,只近来封了太子后,才偶尔到椒房殿来向我晨省昏定。”

    霍显眼眸一亮,忙道:“这样正好,你找机会在吃食里下毒……”

    母女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罢休,这期间范夫人和邓夫人曾一前一后来到府上,她俩本是在各自的夫君授意下,就许太子的事来探探霍显的口风,可却都被挡在堂上,府上家奴回报说是太夫人正和皇后在房中叙话。

    这两姐妹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出来,不免聊起了闲话家常。

    邓夫人年长,为人圆滑,经常话说三分留七分:“近来还真不大见得着冯监奴了,可是家里事务繁杂,忙得他快脚不沾地了?”

    范夫人嗤的一笑,拿扇子掩唇,笑得阴恻恻的,“莫非二姐也瞧上冯子都了?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只是二姐你没福享用。“

    邓夫人笑道:”说起好皮囊,我倒想起六妹夫来了……”她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一道缝。

    范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直笑得香肩乱颤,“这个……”她略略压低了声,“倒让我想起我们家皇后妹妹曾说过的那句话来。”

    “哦?什么话?”

    她轻轻吐气,“玩物。”说完越发笑得发狂,“我现在就是糊涂了,真真不知谁是谁的玩物了。”

    邓夫人笑道:“谁是谁的玩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呀,想想可真替我们如意叫屈,年纪轻轻独守长乐宫,怎的也不学学我们的霍太夫人……”

    “哎哟。”范夫人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二姐,你这张嘴也太损了,这可把六妹当什么了?”

    “当什么?我说什么了?”

    “冯子都先是侍奉父亲,如今又侍奉了太夫人,这么个妙人儿,连我都觉得太糟蹋了。”

    “比他更妙,更高洁的人有的是,只是比他识趣的却没几个。”

    “二姐你可真一针见血呢。想想父亲在的时候,太夫人瞧他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过世,以前宠幸的人可都送去墓冢了,我还大叹惋惜呢,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眼看就要没了,谁想到底还是小瞧了他,他本事可真大呢,居然又能迷上我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太夫人……”

    “嗯哼。”范夫人正笑得起劲,邓夫人却轻咳了一声,从榻上迅速起身,“拜见皇后!”

    范夫人一惊,忙也站了起来。

    霍成君脸色铁青地站在堂屋门前,身后是一群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的奴婢。她瞪着两个姐姐,满脸怒气,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真是叫人恶心!”

    邓夫人低头不语,唯独范夫人不冷不热地接了句:“是呀,的确叫人恶心!”

    两人的“恶心”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霍成君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一拂袖子,转身叫道:“摆驾回宫!这里比宫里更污糟得叫人恶心!”

    范夫人等她走远了,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裙子,“嘁,她以为自己多清高,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意思整天在人前叫唤。谁不知道她现在正失宠呢,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就该步陈皇后后尘了。”

    “五妹!”邓夫人猛然怒斥。

    范夫人一愣,方才醒悟自己失言了。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孝武皇帝的第一任皇后陈氏,十余年示孕,最终陈氏被废,陈氏一门的下场也甚是凄凉。

    “我……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回去了。”范夫人自觉无趣,悻悻然地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剩下邓夫人一人留在堂屋,不知怎的,却因为自己五妹的一句无心失言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04、赐食

    刘奭穿一身灰色缯衣,发梳双鬏,眉清目秀,说不上聪明伶俐,倒也透着几分淳朴可爱。他其实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嫡母的,站在椒房殿的堂上,时时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频频回首。

    许惠就站在七八丈远的阶下,也是翘首以盼,但却不敢太声张。见刘奭回头,她便冲他一笑以示鼓励。

    刘奭憨憨地笑了下,没等笑容绽放开,珠帘撩动,霍成君衣袂挟香地走了进来。刘奭稍稍一顿,赶紧上前稽首行礼,“孩儿给母后请安!”

    霍成君笑容慈蔼可亲,“太子近来学习可用功?”

    刘奭忙道:“孩儿正跟着疏少傅在读《春秋》。”

    《春秋》什么的,霍成君其实并不懂,她自然也就谈不上考量太子的功课好坏,只说了句:“读书是好事,太子不可偷懒。”

    “诺。”

    刘奭低着头不说话了,霍成君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木讷不讨喜,心中厌恶感大增,也更加深她的决心。她挥了挥手,早有宫人将准备好的食案端了出来,送到刘奭面前。

    “太子坐!”霍成君命人备了席,食案上搁着精心烹饪的食物,从糕饼乳酪到糜羹肉脯,样样都做得极为精致。“以前不用读书,这会儿只怕还没吃呢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一会儿也好用功。”

    刘奭毕竟是小孩子,美食当前,哪有不馋的道理,虽然他在母后面前极力克制,但眼神中的欲望已毫无遮拦地绽露出来。

    霍成君笑着说:“吃吧,吃吧,在母后这儿不用客气。”

    刘奭笑了,小孩子纯真的心灵最容易接受他人的善意,不管真伪,他很轻易地放松了原有的警惕。正当他在侍女的带领下准备入席时,殿外的许惠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一把拉住刘奭的胳膊,“殿下,你该去读书了,莫让疏少傅久候,有失礼仪。”

    “可……”刘奭不舍地望着那些吃食,犹豫地缩回了手。

    霍成君刷地拉长了脸,冷道:“这算怎么回事?你是哪里的宫人,居然敢在我椒房殿这般无礼放肆?太子是由得你来指手画脚的吗?”

    许惠跪了下来,一只手却仍是固执地拉着刘奭,“回皇后的话,奴婢是许太子的阿保……”

    边上有长御凑了上来,在霍成君耳边说了几句。霍成君听完怒道:“一个小小的贱婢,也敢在我面前无礼顶撞?”她一拍案,起身走到许惠跟前,居高临下地指着她,“拖出去!送交掖庭狱!”

    大长秋刚“诺”了声,刘奭反身一把抱住许惠,叫道:“别打我的阿保!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大长秋的手刚伸出去想拉许惠,刘奭扑了上来,拽住他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咬了下去。大长秋惨叫一声,吃痛地一甩手,啪的一声将刘奭小小的身子摔倒在地上。

    从刘奭咬人到被摔出去,整个过程的发生都只在一瞬间,等椒房殿的众人反应过来,刘奭已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许惠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从地上抱起刘奭,凄惶地将他从上摸到下,急切地叫道:“伤到哪了?还伤到哪了?你别哭……哪里疼?告诉奴婢,你哪里疼?”

    刘奭用手虚托着下巴,抖道:“疼……”他的下巴磕在了地上,滑蹭出了一道擦痕,血丝隐然。许惠含泪抬起他的下巴,然后陡然发觉他的右手手腕上空了,平时系在腕上的身毒宝镜不见了。

    她着急地左右环顾,发现宝镜居然被甩出去一丈多远,她手足并用的爬了两步,手指刚刚触到宝镜,手背上便踩下一只脚。方口丝履却是用木屐做的底,许惠惨叫一声,瘦弱的娇躯瑟瑟发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鞋底拔出来,可鞋子的主人显然不肯让她轻易得逞。鞋底左右旋转了好几下,直将她的五根手指的骨节碾得咯吱作响。

    许惠痛得几乎当场昏死过去,意识朦胧的时刻断断续续地听得堂外有喧哗声,等她再次被痛醒后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王意居然出现在了椒房殿。

    刘奭的啼哭声夹杂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王意将刘奭抱了起来,八岁的孩子分量早已不轻了,身高更是几乎占据了王意的一大半。她将刘奭抱在了臂弯里,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下颌的伤口。

    霍成君松开了脚,许惠脸色煞白地抖着手,痛得全身都蜷缩起来,她强忍住了呻吟尖叫,却无法抑制身体上的战栗。

    虽然同住一个掖庭,但霍成君对这个年长的婕妤却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大多数情况下,王意总是幽居在寝宫中从不轻易外出,她就好像是掖庭中一道安静寂寞的影子,从不惹人注目。

    “王婕妤。”霍成君冷冷地看着王意,想在气势上先行压倒她。显然她成功了,在未央宫掖庭内,没人敢在皇后面前有半丝的不敬之意,更何况这里还是椒房殿。

    王意将刘奭交给跟着她一同前来的乳母阿保照顾,自己则敛衽向霍成君拜道:“婕妤王氏拜见皇后!”

    霍成君冷冷一笑,不用她开口,她身边的大长秋便已领会要义地脱口质问:“这许惠可是你宫里的侍女?她顶撞皇后,当下掖庭狱问罪!”

    霍成君原以为王意会替许惠辩解,没想到她连眼都没眨一下,“掖庭之事,皇后为尊,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她这样一说,倒把霍成君事先想好的对策全盘打乱了。

    皇后一直不开口,所以王意也没能起身,一直跪在地上。

    从上看下去,那白皙的颈子压得低低的,小巧的耳垂上连最简单的耳珰也不曾佩戴。成君不免有些愣忡,分明只是个不得宠的妾侍,王意身上何来的那种不容小觑的从容?她凭什么能深居掖庭做到这份坦然?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成君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上官如意的影子,两个明明身价有着云泥之别的女子,却同样令她产生出一种空怀敌意,却对之无可奈何的感觉。

    大长秋在边上已经给她打眼色,示意她先让王意免礼起身,可她偏不,虽然明知王意并不得宠,如今得宠的人是华美人、张美人之流,可她却有种想将陛下的女人全部列入仇敌的冲动——不管是谁,只要是他的女人,她都同样憎恶。

    “皇后!”在她愣神的时刻,王意已将地上的身毒宝镜捡了起来——虽有许惠拼死守护,但镜面仍是被踩变形了。王意捏着变形扭曲的宝镜,抬头仰望霍成君,“这是戾太子与戾夫人赠给陛下的遗物,陛下自幼带在身上,及太子出世,亲系于太子之手……”

    霍成君本不以为然天,但王意刻意说得惊悚,那字字句句足以令霍成君预感到刘病已即将爆发的怒气。想到他对自己淡漠的态度,甚至那异样森冷的眼神,她不寒而栗。

    于是在大长秋的再次提示下,她顺着大长秋给的台阶软和了态度,让王意起身。王意拿着那枚宝镜有意无意地在手里反复拨弄,这时掖庭令浊贤闻讯匆匆赶来,正要命人将犯错的许惠带走,霍成君突然闷声打断了他,“我乏了。都回去吧!”

    浊贤显然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马上知趣地小心候在一旁,不再多嘴多事。

    “皇后有仁德之心,此乃天下福祉。”王意的声音清清冷冷,犹如山涧的泉水,偶尔溅在人身上,令人发自肺腑地感到一阵冷意。

    成君眼睁睁地看着她命人将受伤的许惠抬出了椒房殿,许惠含泪和王意说了句什么,王意冲她点了点头,神情竟是那般地坚毅。刘奭停住了哭闹,依偎在王意身边,满脸的孺慕之情,王意握住他的小手,很随意地用手巾替他擦拭眼泪。

    这一切一切的细微动作都让成君觉得脑袋发蒙发胀,她的表情如同那枚身毒宝镜一样,渐渐变得扭曲起来。她似乎已经明白到了王意那份有恃无恐、淡然从容的笃定和自信从何而来了,那是一份维系深厚无间的感情,可以追溯到刘病已年幼无知的童年时光,这样久远的相交相知,根本不是她这个皇后能够介入的。

    她忽然就想起了许平君来——许平君、王意……刘病已,他们之间的亲密她根本插不进去。什么华美人、张美人……再多的美人也都没有眼前这一个看似无害的王婕妤更可恨。

    成君的手微微颤抖,眼看王意一行人即将踏出她的视线之外,她忽然扬声叫道:“太子留步!”

    抱着刘奭的乳母急忙停了下来,刘奭睁着满是怯意的大眼睛偷偷回望,成君生硬地挤出笑容,“太子今日受惊了,是我这个做母后的不是。”她命人将食案上的吃食装入笥盒内,“这些东西太子拿回去慢慢吃吧。”

    许惠一脸的惊惧,甚至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敌意。王意却微笑着提醒刘奭,“还不快谢过你母后?”

    乳母将刘奭放下地来,刘奭吸着鼻子,跪下叩首,“孩儿谢母后赏赐!”

    王意命人收了食笥,一行人这才离了椒房殿正殿,才要出园子的大门,突然柱子后蹿出来一只体形硕大的长毛白狗,冲上来对着众人一阵狂吠。刘奭人最矮,那狗蹿起来足有他人那么高,这一下吓得不轻,当场哇的哭了出来。

    乳母急忙将刘奭抱了起来,不住地好言抚慰。

    但那狗太过凶狠,竟是龇着尖厉的牙齿,狂叫不止。此处仍是椒房殿的范围,可椒房殿却没有一个宫人出来处理。跟着王意过来的鸳鸾殿黄门只能护在外围,试图把狗赶走,有人捡了石块拎在手上。却不敢当真用石头砸狗。

    顷刻间,一行人无一不被一条狗弄得狼狈不堪。

    王意本已在黄门的护卫下走开,听刘奭哭声凄厉,不由得动了怒。停住脚转身,笑道:“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呀!”随即找来捧着食笥的宫人,从笥内取了一块肉脯,朝着那狗扔了出去。“好畜牲!这是你主人赏你的!”

    那狗鼻子极灵,肉脯飞在空中,已被它一跃跳起叼在嘴里,它叼着肉脯一溜小跑绕到了一棵树后,这才摇着尾巴放心大胆地将肉放下,趴在地上用爪子摁住撕咬。

    王意远远看着那狗隐在树后不停摇晃的尾巴,用手巾慢慢将手上的油渍擦拭干净,“回鸳鸾殿!”

    太子突发急症,鸳鸾殿连夜宣召了好几位太医急诊,此事甚至惊动到了皇帝。

    刘病已赶到鸳鸾殿时,偏殿里静悄悄的,王意坐在床上,刘蓁正缠着她一个劲地嚷嚷要讲故事。

    “父皇!”病已急促的喘气声惊动了刘蓁,她从床上一挺身便利索地爬了起来,粉雕玉琢的小脸笑开了花,“父皇来啦!太好了,父皇给我讲故事吧!姨母讲的一点都不好听……”光着脚丫从床上跳下,直接扑进父亲的怀里。

    病已爱怜不已地抱起女儿,目光却是瞟向王意。

    王意知道他的意思,隔着一层床幔子轻声说:“若要问结果,那就只是椒房殿死了一只狗,鸳鸾殿死了几只猫而已。”

    刘病已眼中怒气大炽。

    王意幽幽地继续说:“奭儿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晚上身体有些发热,我借故召了太医,只是想夸大效果。”她顿了顿,伸手撩开纱幔,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也许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我并不是想催促,也知道霍家根底深厚,非一日之功,但是……如果可以,还是请你再快些吧。我很担心奭儿,像今天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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