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太庞杂零乱了,千头万绪,从何做起呢?曹锟想到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内阁总理的人选。他把高凌霨找到面前,要跟他仔细商量一下。怀着满腹忧虑的高凌霨,皱着眉、蓬乱着一把大胡子来到总统面前。他原以为是商谈工作的事呢,所以,一坐下他便说:“总算把一些急务安排妥当了。下一步……”
曹锟摇摇头,扭了话题,说:“不。我想同你商量一下,还是组阁问题。”
“组阁?”高凌霨心里一颤,“阁不是已经定了吗,只待国会通过就万事大吉了。”可是,高凌霨立即又想到吴景濂。“他会同意这个案吗?”——为争阁,高、吴已大打出手了,吴景濂一日在议长位上,高内阁的“案”就极难通过。现在,曹锟又提出组阁,他明白,当然不会是他的高家内阁。因此,他犹豫着问:“总统想必是心中有谱子了?若已定了,我只把交代工作做做就成了,还有什么商量的呢?”
“没有定。”曹锟说,“总理人选问题,现在还是各方推荐阶段。谁推荐了,咱们都要商量。”
“大总统心中有底了?”
“不算什么底,昨儿吴子玉推荐一位。”
一听说吴佩孚推荐总理了,高凌霨由心颤到了心跳了——他知道吴佩孚说话的分量,知道曹锟跟吴佩孚的关系。“他吴子玉自己要干总理,曹锟也不敢拒绝;他推荐人了,曹锟能不接受?”他深深地呼吸一声,问:“是哪位?”
曹锟说:“孙宝琦——就是当初在开平武备学堂当过校长的那人。”
“嗯,我知道了。”高凌霨说,“曾经做过吴子玉的校长的。”
“正是他。”曹锟说,“也算老军界的人了。”
高凌霨本来对任何人出来组阁都是抱着抵触情绪的,并且下定决心跟任何一个出来组阁的人相争到底。对于孙宝琦,他却在心中“缓冲”了一下——一是觉得,孙乃吴佩孚所荐,吴乃直系中流砥柱,和他抗衡,没有好结果;二是觉得孙宝琦其人自身争阁的能力并不强,且久日以来远离中枢,不至于有更多人给他抬轿子。和一个实力弱的人相争,不出大力气即可获胜,是一件合算的事情。于是,转忧为喜。忙说:“既然是玉帅所荐,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看可以。”又说:“大总统,如此看来,玉帅对大总统还是心无二意的,虽远居中州,还是时刻不忘大政,费心推荐贤能。您的总统宝座是会坐稳的了。”
曹锟知道高凌霨这话是有意奉承,却又奉承得并不得体,令人听起来皱眉。但他接受了吴佩孚所荐的孙宝琦,这对曹当该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得他在吴佩孚面前可以挺起腰来说句话。曹锟微笑着说:“泽畲,组阁的事,那就这样吧。下一步,自然还得由国会通过这个议案。”
高凌霨轻轻地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想:“有吴大头当议长,国会未必能够通过孙宝琦组阁案!”
形势发展出乎高凌霨的想象,国会竟顺利地通过了孙宝琦组阁案。高凌霨惊讶之后,只得来一个总辞职,无可奈何地走下台去。
曹锟是碍着吴佩孚的脸面,才把孙宝琦组阁案推到国会去的。此刻,吴景濂已是在争阁无望不得不退出“战场”的情况下,但却怀着对曹锟四十万大洋的情感接到孙宝琦组阁议案的,索性送给大总统一份顺水人情,便串通了许多亲自己的议员。孙宝琦组阁案既经通过,曹锟一方面把“好消息”传给吴佩孚,一面却又犯了思索——
直系军阀,并非铁板一块。冯国璋死后,直系大旗由曹锟扛起,但军政决策大权,大部分落在山东蓬莱人吴佩孚之手。秀才出身的吴佩孚,常常以儒将自足,虽然也是个以武力定天下的角色,但总想着不失伦理,讲点礼仪;而卖布出身的曹锟,却是笃信武力,不讲究什么儒雅、礼教,在“黩武”过程中,二人却有分别。又因为曹锟常住保定,吴佩孚常住洛阳,故而,直系军阀便渐渐形成了以曹锟为首的保定派和以吴佩孚为首的洛阳派。但是,在对敌斗争中(比如对奉、对皖、对革命党),无论保定派还是洛阳派,意见完全一致;在对权力和自己内部利害上,却又得斤两计较。曹锟不得不接受吴佩孚推荐孙宝琦为总理人选,也是出于这种心情。而今,孙宝琦果然经过国会通过出来组阁了,曹锟猛醒,觉得吴佩孚来与他分权了。于是,在国会通过孙宝琦组阁案的当日夜晚,曹锟便在总统府的密室里召见了直系家族中保定派的骨干分子王毓芝、王承斌、王怀庆、熊炳琦、高凌霨和王坦等人,连夜确定了内阁组成人员,以免实权“旁落”。结果,曹总统的第一任正式内阁的组成便是这样一个阵容:
程克,内务总长,
王克敏,财政总长,
吴毓麟,交通总长,
顾维钧,外交总长,
颜惠庆,农商总长,
陆锦,陆军总长,
李鼎新,海军总长
范源廉,教育总长,
王宠惠,司法总长。
老气横秋的孙宝琦,思绪和眼力都是极聪敏的。在沧海横流的今日,这个饱经风霜的桃李满天下的人,是不想去挑这付“治国安邦”的重担的。不是他无能,而是他觉得他没有那种良机。吴佩孚对他提出这件事时,他便冷笑着说:“子玉,作为曾经当过你的老师,而今你让老师荣其大任,是老师的光荣,也是你做学生对老师的一片诚心,我得感激你。如以目前大局而论,老师对此重任,恐是力不从心,最终有负所托,怕是还要做出终生遗憾之事。”“老师过虑了。”吴佩孚说,“珊帅北京的事情,当初我并不赞成。现在,既然生米成了熟饭,我还是要尽力把这个大局维持下来。请老师出山组阁,就是为了维持这个大局。我想珊帅和保定、北京方面的诸位都会深润此举,都会支持阁下的。”
孙宝琦听了吴佩孚的话,虽觉总理难当,却也并不坚辞。同时,也想过几天“总理瘾”,因而也就答应了。内阁组成之后,第一张阁员名单就使他大吃一惊:各部总长除司法王宠惠、教育范源廉之外,其余均为坚定的保定派人物,就连那位各方呼声较强,又在运筹帷幄中的拟定农商总长张志潭竟被排除阁外。孙宝琦不得不认真掂量了:“吴子玉一心为了维持直系这个大局,可是,北京却千方百计扩大保定派的实力和大权。看来,我这个内阁总理是不好当的了。”
——张志潭被排除孙内阁,本来也是一件寻常事。但是,由于这件事在后来的故事中发生着很大影响,所以,不得不作为一个小曲插在这里。
张志潭也是北洋老人,曾在袁世凯、段祺瑞、黎元洪等几度政权中入过阁,并且态度极近直系,尤其是对农商颇有独到见地。曹锟对他也是十分欣赏的。为什么他不能入阁呢?这得从曹锟身边一个小人物说起:
曹锟好色,这已是人所共知之事,妻妾之外,梨园班子中,也常常是见一个有姿色的便强拉在身边。拉女孩子还不算,有时还拉男孩子。有一次,在吉林城大街上他就拉过来一个叫李彦青的澡堂打杂青年。这就是后来一度风雨满城的“曹锟收了男妾”的故事。
这李彦青并非出身名门,而是出生在一个曾经做过大官宦人家的厨师的下等人家。曹锟宠爱了李彦青之后,竟然给了他一个平市官钱局的督办职务。小人乍得富,常常忘了天高地厚。李彦青也就宠着老爹摆起架子来了。
有一天,李彦青的老爹竟坐着儿子的汽车去他当年为厨的那个官宦家中说是“探视”,但又飞扬跋扈,气得这家官宦老爷大骂:“我家一个厨子竟敢这样,还得我去客厅接见他,将来我还不得到他的府上去拜见他!什么东西,给我赶出去!”
结果,李彦青的老爹硬是被原主人骂了出来。李彦青知道这件事后,大骂道:“什么鸟官宦,对我老爹这么无理。不报此恨,今后我如何做人?”于是,此恨便记在心上。
这位官宦不是别人,正是拟入孙宝琦内阁作农商总长的张志潭。
张志潭被列入孙内阁农商阁员人选时,李彦青已经升任曹锟总统府收支处处长兼着军需厅厅长了,是曹锟身边说话极有分量的一个人物。曹锟把组阁名单交给李彦青,说:“李子,你看看这个名单,行不行拿个意见,给他们退回去。”
“是!”李彦青答应着,接过孙内阁的人选名单,一个一个审视起来——这李彦青别看只是一个下人,而且出身卑微,得了宠之后,心肠可厉害着呢,除了曹锟之外,连直系家族中的显赫人物他也不放在眼里,终日在曹锟面前说三道四,弄得许多人惶恐不安。曹锟宠他,有什么办法?现在,连组阁大事曹锟也交给他定夺了,你说李彦青是何等的身份!
在新阁员的名单中李彦青发现有张志潭,马上又怒又喜起来:“张志潭,他也要入阁?我叫他入地狱!”想着,提笔就将他勾了去。
张志潭从新阁的名单中消失了,但一场不大不小的隐患也在内阁中埋下了。这是后话,暂放下。
孙宝琦还算聪明,事态让他看准了,这个总理不好当。于是,从他走进国务院的第一天,他就像童养媳走进男人的家门一样,小心翼翼,不敢迈大步。
孙宝琦主阁不久,便发现他的国务院是一个“病态”十分严重的机构,不仅车马活动经费奇缺,连他这个总理待客的茶水也供不上,他想待个客、留顿饭,也无处开支。原先,他还以为是贿选用多了钱,把内阁活动费挪用了呢,后来听说,高凌霨代理内阁时,用钱如流水,他才恍然大悟:“是不是在钱上压我一把?”
孙宝琦虽是直系大家族的一员,但他明白,他是属于吴子玉的洛阳一帮。“现在是保定一帮握权,是不是有意给洛阳一帮为难?”孙宝琦虽然主政时日不多,但在官场,却可称是久经风霜的人,一枝一叶,一热一寒,他尚有敏感性。于是,他就亲自提笔,写了一份安排正常办公费用的文件,要财政部办理。
财政总长王克敏接到这个文件之后,没有“照办”,却把它送到曹锟面前。曹锟正想作“口谕”时,又是那个“男妾”李彦青对王克敏说了话:“总长,大总统说了,新政刚刚就绪,多少大事当办,银子钱都不足。常规用项得大大压缩,要先从中枢开始。告诉孙总理,让他省着点用,凑合点吧!”
“男妾”开了口,曹锟马上说:“是的,是的。得先从国务院做起,勤俭节省,紧缩开支!”
王克敏也是个偷偷地做着总理梦的人,尚未涉足,便被孙宝琦先占了去,心里正不是滋味,想着找机会排挤他呢。现在,大总统发话了,王克敏当然是有了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一边收回孙宝琦的文件,一边说:“我一定按大总统的意思办!”
王克敏退出来,李彦青也随了出来。
“总长,我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说,你不厌烦吧?”
王克敏忙说:“李厅长有话只管说,克敏愿听。”
“你是孙内阁的成员,要想把这届内阁保下去,你就尽心尽力。”李彦青说,“不过,照我看,这届内阁是办不了大事的,大总统的意见是……”
“怎么样?”王克敏问。
“过渡过渡再说。”李彦青又说,“大总统一直对阁下寄予厚望的呀!”
“我明白,我明白!”
王克敏去见孙宝琦。
孙宝琦还以为财政总长是给他送钱来的呢,忙泡香茶款待。
王克敏笑了。“总理阁下亲自批交的经费文件,克敏看到了。”
“困难之极,方有此举。”孙宝琦说,“还望王总长能关照。”
“总理之难处,克敏自然明白。克敏也是内阁成员,岂能不知。”话说到这里,王克敏皱眉、摇头、冷笑了。“只是,财政太困难了。我接这个摊子,就是空空荡荡,库无分文;新政刚定,赋税无望;交涉几家外国银行贷款,又是条件万千,苛刻之极。我这无米之妇难为炊呀!总理也该体谅我之难处,日常用度是不是……”
孙宝琦听明白了,钱不能给,还得让自己“体谅”他。“这明明是在卡我!”但他还是缓缓口气说:“既然财政困难,日常用度难以应付,我也不便勉强。这一项也就暂时放下吧,是不是依照惯例,把我的‘特需’那项款子拨下?我移作急用。”
——民初惯例,大总统、总理、各部总长都有一定数额的特殊费用按年拨到个人名下,供个人特殊使用的。用不完也就成为个人所有了。比如,徐世昌做了大总统,财政部便筹拨一百五十万银元作为“零用”。孙宝琦在不得已时提出要自己的这份“例子”钱,算是退到墙根了。
王克敏依然摇头。“那是正常情况下。现在是非正常情况下,连大总统的这份钱都免了,总理阁下也得体谅呀!”
孙宝琦一听恼怒了。“王总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关起门来,不办公?要么,就是要我从家中拿钱来办公?”
“我可不敢这么说。”王克敏忙摇手,“我只是表明国库困难。”
“国库困难连总理也难住了?是不是大总统也要自己出钱办公?”
“这个……”王克敏还是平平静静,“这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总理可以去问问总统。”
孙宝琦一怒之下,真的去找曹锟。
曹锟还没等孙宝琦把话说完,就摇着头说:“这事,这事我知道。财政确实困难,怪不得克敏。钱么,就只好大家都担待着了。困难是暂时的,以后会慢慢好的。”说话时,曹锟还颇流露出对孙宝琦有点儿不满情绪——什么钱?连我这大总统也是自己出钱买的,自己拿钱办公有什么不可!
孙宝琦一看,连曹锟也如此这般了,他心里很寒。“什么是困难?是有人觉得我碍手碍脚了。咳,这个总理不好当了!”无可奈何,孙宝琦一纸辞呈,离开了国务院。
孙宝琦走了。挤走孙宝琦的王克敏有功,王克敏坐上了总理宝座。
国务院总理的位子定了,曹锟久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平静了。王克敏是他的心腹,他觉得他会替他把这副重担子挑好,他对他放心。“我要静心休息一阵了!”
曹锟是累了,在他人生的征途上,他可从来未曾劳神这么大,家倾了,心力交瘁,大位到手之后又为国务总理人选费尽心思,“掌大权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呀!”曹锟对着镜子瞧瞧脸膛,明显地瘦了,鬓角的皱纹也增了许多,眼睛好像也瘦小了。“我要好好休息几日了,不能大位到手人病倒,那是不合算的。”
正是曹锟要闭起门来修身养性、养精蓄锐的时候,熊炳琦从保定匆匆来到北京。
熊炳琦坐在曹锟面前,沉默着,眉锁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是被留在保定善后的。直鲁豫巡阅使署交给吴佩孚了,可是,吴佩孚恋栈洛阳,不肯到保定来;保定又是曹锟经营二三十年的大本营,华北重镇,他一时还舍不得丢掉它。所以,便派一个参谋长留守。留守也只是留守,曹锟交代他,“一旦吴玉帅到任了,就回北京。”曹锟虽对保定情感极深,但保定毕竟只是中华的一镇,不是京城。“普天之下,皆为王土了,何况一镇!”然而,曹锟了解保定,了解熊炳琦。熊炳琦锁着眉头来到北京,曹锟知道“保定情况不妙!”但他也心中有数,熊炳琦是个惯于小题大做、心中存不住事的人,又往往以自己的小聪明情绪偏激。所以,待侍人给熊炳琦奉上香茶之后,曹锟若无其事地说:“润承,这些日子以来,保定的事情把你累坏了,我也正想把你接到北京来,到北京来好好休息几日。你来了,那很好,什么事情都放下,以休息为主,陪着我清闲几天吧。”
熊炳琦不是来北京清闲的,他确实有心事——自从曹锟离开保定到北京就任大总统之后,保定的巡阅使署和曹锟的私宅、光园、戏院都猛然间冷落了,似乎也都更幽静、更轻松了,连那些守卫的兵丁,也丢去了昔日的虎威而变得有说有笑,优哉游哉多了。保定城真的成了一片“留守地”。空气融和了,人们的情绪轻松了,言谈语论也就显得宽松了。就在这时,保定城传出一股不大不小的妖风:“保定派内部分裂了,有人不跟大总统一条心了,要反对大总统!”这事被熊炳琦听到了,他再派人四处打探,果然“事出有因”。
直系大家族分为保、洛两派,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了。由于没有发生巨大的变故,有两派也就有两派吧,“曹仲珊、吴子玉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谁也飞不了,谁也跳不了,有点言差语错那也是舌头跟牙的事,翻不了天。”
可是,保定派内部又分派了,虽说往天也有人传其议论,说说而已。现在,保定派派中有派的议论在保定轩然大波了,这怎么不引起“留守”熊炳琦的重视,何况,这场分裂大波的挑起者据说是曹锟极其信任的大将冯玉祥。熊炳琦的脑门一下炸了——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冯玉祥的进进退退,想到了冯玉祥跟吴子玉的恩恩怨怨……“冯玉祥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万一他有变,大总统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熊炳琦这么想着,焦焦急急地来到北京。
可是,保定派分裂,也只是议论而已,熊炳琦手中并没有真凭实据。原本只是想着在曹锟面前说说而已。现在,曹锟不想让他说,他也知道这些日子曹锟为国务总理事已经够烦恼的了,所以,便把话往肚里吞去,只是谈些别的事情。
“大总统,京城里没什么事了,我想回保定去了。”熊炳琦平平静静地说。
“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曹锟说,“难得这几天还轻松,咱们也好好聊聊。”
“大总统……”熊炳琦还是想推辞。因为他知道,曹锟并不平静。
曹锟却诚意留他——这一段时间,曹锟也太烦恼了,当总统比在保定烦恼多,难得有人同他谈谈心。“润承,我有事,你别走。”
熊炳琦不能走了,索性坐下来。
熊炳琦坐下来了,曹锟却又什么话也没有了。
说什么呢?曹锟心里这个乱呀!北京的事,暂时还无需参谋长插手,他也插不上手,何必说给他听呢?保定的事,熊炳琦比他还清楚,曹锟又不想听。所以,他们都显得沉默,沉默了许久,曹锟竟想起了一件实在太渺小的往事。
“润承,见了你,觉得有许多大事。可一时又记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一件小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什么小事?”熊炳琦问。
“当年在保定,我曾拿一张画给你看,咱们两人都说不清作画的是何许人。还记得么?我让你查查,以后竟忘了。”曹锟轻松地笑了。
“不是忘了,是没有那个闲情,也没有那个时间了。”
熊炳琦一时有点糊涂,在他的印象中,曹锟不是此圈中人,近年虽也每每谈及,也有时挥毫展纸,那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他们之间更少在一起谈论此事。今日一提,熊炳琦自然想不起所指了。何况,他本人也并非丹青中人。
“大总统所提……”
曹锟一见参谋长真的没有记忆了,便说:“你不记得啦?是一帧《上林图》,明代人仇英画的。当时我问你‘仇英是何许人?’你说查查再说。以后也就放下了。还记得吗?”
熊炳琦眯起眼睛思索阵子,想起来了。“大总统,是不是那一次咱们谈论邵瑞彭的那个议员的事之后看的那张画?”
“是的。”
“好画!”熊炳琦说,“记忆极深,那山、那溪、那树,连那装裱都显得那么苍老遒劲!”
曹锟笑眯眯地点点头。“一点不错!仇英其人,你查到了?”
熊炳琦,称得上是一位很善解上司意思,又会办事的人。当初,他们在共赏这幅画时,其实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完全可以一笑了之。可是,由于是曹锟交代的,曹锟想知道画作者的身世,熊炳琦便不能不当成大事来办了。实在话,熊炳琦在翰墨丹青上,也是一知半解、知识平平的人;有时卷入文人之中,也只装装样子,哪里就知道古人佳作了。但是,巡阅使有“意”了,参谋长得满足他。于是,他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访名人,查书库,把《历代书画记》《图画见闻志》《画史会要》以及《容台集》等论画典籍都找到家,并且还专门找来了《明史》,认乎其真地阅读起其中的《文苑传》篇来。因为他听说仇英是明代人,“若果然是大家,《明史》上不会少了他!”工夫不负有心人,熊炳琦总算对仇英这个人有所了解。只是这段时间没有那个闲情,他还不曾对曹锟说明。今天,曹锟问起了,他想到了,便说:“大总统不提这事,我倒忘了。这个仇英么……”
“查到啦?什么人?”曹锟忙问。
“是明代的太仓人,字实父,号十洲。”
“又是一个江南人?”曹锟想起了当年他拒收的两帧江南人王鏊和唐寅的名画。“江南出了那么多才子?!”
“仇英长期居住苏州,跟名画家周臣学画。”
“他的出身一定是个书香门第!”
“不,不是书香门第。他出身工匠。”
“啊?!出身工匠?后生好学,也是常事。”
“他深得明四大家之一的文徵明称誉,从而知名于时。”熊炳琦说,“出名之后,也还是以卖画为生。”
“以画山水为主?”曹锟手中是他的《山林图》,故而这么说。
“不。”熊炳琦在典籍上查了,“他擅画人物,尤长仕女,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白描,笔法流转劲利,有‘周昉复起,亦未能过’之评。”
“那张《山林图》……”
“他的山水画多学赵伯驹、刘松年,属青绿之作,细润而风骨劲峭。也画花鸟。”
“倒是一位奇人!”
“晚年客于收藏家项元汴处,临摹历代名迹,落笔乱真。”
“又是一奇!”
“与沈周、文徴明和唐寅并称‘明四家’的。地位很高。”
“奇,奇人!”
“还有一奇。”
“什么奇?”
“他有个女儿,号称杜陵内史的,也是一代名画家!”
曹锟眯眼思索,暗自称赞:“历代名人,并非个个皆出名门。只要有志上进,谁都可以有成就。唯我辈碌碌无为,一旦从官场下来,不只两手空空,身后功过,也还难以论定呀!”想到这里,曹锟竟是叹息起来。
熊炳琦也感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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