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野猪王-“小炉匠”救过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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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深山老林里,我竟和《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成了同事。

    1968年夏天,我从山东“盲流”到小兴安岭的腹地——黑龙江省鹤岗市鸡爪子河林场。我的舅舅本是这个林场里的二把手,后来又被结合进“革委会”当了副主任,他并不高兴我这个穷得滴尿的“不速之甥”闯关东来投奔他,可又打发不掉我,只好让人安排我到30公里以外的育林队去上班。育林队坐落在摩天岭脚下,这里山峦逶迤,林海茫茫,队部只有两间屋,孤零零地立在密林之中。一间屋是集体宿舍,另一间屋是食堂兼王队长夫妻的家。我去时,食堂门前正站着一个老头,个子不高,胡子苍白,见我来了,理也没理,样子怪怪的,他两眼痴痴地望着山顶的一块白云,像尊石雕似的。倒是有一只大狍子,懒洋洋地踱了过来,摇了摇尾巴,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又和善,然后就缓缓地返了回去,卧在那个老头儿的身边。领我来的人把我交给了王队长,就走了。

    王队长对我咂了咂嘴,说:“你那舅舅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把你派到这么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了?也罢,你就在食堂里跟着老郑头干点儿杂活吧。”老郑头就是那个怪老头儿,听见队长喊他,这才回头瞥了我一眼,但毫无一丝表情,目光阴森森的,刀子一样。我身上顿时觉着一阵毛骨悚然:这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呀?第二天,我就正式在食堂上班了,王队长的老婆王大嫂倒是古道热肠,关照我这,关照我那,最后,她悄悄地告诉我:“小李子啊,这儿可不比你那山东,一切都得自己小心着。还有,在老郑头面前,可千万别提《林海雪原》什么的。”“为什么?怎么连《林海雪原》都不能提?”我大惑不解。

    “嘘——”王大嫂连忙低声警告我,“你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那里面的小炉匠,就是比照着他写的……”什么?老郑头就是《林海雪原》里那个“小炉匠”的原型?就是那个让人人都恨不能咬上几口的栾平栾副官?在小说里、在电影里,此人极其狡猾阴险、残忍霸道,直到被捕后还从小火车里逃上威虎山,险些坏了杨子荣和少剑波消灭座山雕的大事……可是,生活中的他,不但没被杨子荣打死在百鸡宴前,还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同在一个厨房里劳动,这,这是真的吗?很快的,我就发觉了老郑头确实与众不同。一是他的生活习惯绝对与常人不同,无论白昼还是夜晚从来都不上床,再困,也只是背靠着柱子打个盹,自然连衣服也不脱了;二是他“睡”觉的时候,双脚总是插在那只他豢养的狍子的怀中,每当此时,那只狍子便四腿蜷着,乖乖地卧在他的身子下面;三是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一有空就玩两把飞刀,队部门外约30米处有一棵白桦树,老郑头就常在这棵树上面练刀。

    他无论在铺上坐着还是趴着,只要两把飞刀一出手,“嗖、嗖”,总能扎在同一只眼儿上。时间长了,我觉得他并不似我想像的那么凶,就也不像过去那么怕他了,一天,我提着胆子问他:“郑师傅,你咋不躺下来睡?坐着睡觉多累呀!”他目光盯着远处,爱理不理地杵了我一句:“当绺子(土匪)当了大半辈子,躺不下来了!”渐渐地,我才明白,正宗的土匪是从不躺下来睡觉的,至于电影里、小说里的土匪头子在床上呼声如雷的情节,那只是三流作者或三流导演的胡编。至于老郑头抱着狍子“睡”,也是有说道的。狍子毛厚,特别保温,一到冬天,简直就像一只小火炉。当地土匪从来不杀狍子,睡觉时总爱让它护住自己的脚,人的脚不冷,身体自然也就不觉冷了。

    另外,狍子特机灵,一有动静就会醒来,也就等于是土匪的哨兵了。听说解放军在黑龙江剿匪时,一发现雪地上有众多的狍子脚印,就知道匪窝也离此不远了。可惜的是,这一细节,就连《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都没能采访到。老郑头的那两把飞刀据说也很有来历,本是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以蒋介石的名义赠给“东北挺进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和第十五集团军总指挥的,后来这两把刀不知怎的又落到了老郑头的手里,可见这家伙当年在东北是极不一般的。

    老郑头本名郑万顺,高丽人,1937年从韩国的庆尚南道来到“伪满洲国”起事,曾和朝鲜的许多著名抗日将领相识。抗战胜利后,他以旅长的身份投靠了国民党,并在各大土匪的山头之间充当秘密联络员,他的公开身份,就是锔锅补勺的小炉匠。嘉荫县曾发生过当地土匪一次活埋我党46名优秀干部的惨案,其幕后操纵者,就是郑万顺!这家伙虽说血债累累,十恶不赦,但他非常明智,他在萝北县城被我军俘虏后,为了留条活命,就主动向人民政府交出了那份始终由他掌握着的秘密联络图,幸亏这张联络图,公安部门才在当地揪出了数量可观的潜伏特务。小炉匠也因为有戴罪立功的表现,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在育林队,常常从早到晚都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唯一知己就是那只母狍子,这只狍子在发了情后,会奔到山上的密林中,与她的“男友”幽会。

    此时便是老郑头最焦心的日子,他除了干活,就在食堂门口一声不响地望着远处,企盼它能尽快回到自己身边,千万别在外面发生意外。有一次,母狍子羞羞答答地回到育林队后,几只公狍子恋恋不舍,在木房对面的密林中探头探脑。有个叫韩仓的育林队员发现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叫起来:“奶奶个熊,送上门来的钱财,不要白不要呀!一张狍子皮值三十多块哪!”于是他背着大伙,偷偷地下了一排活套子。

    这件事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刚刚回到宿舍,气儿还没喘匀,就见老郑头立在眼前了。只见老郑头脸色铁青,白胡子直抖,目光像鹰隼一样,足足有两口烟工夫,才一字一顿地厉声道:“韩仓,你还有没有屁眼?你爹妈咋就日出你这么个狗杂种呢?”韩仓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成土黄色,嗫嚅道:“郑、郑师傅,我可没、没惹着您呀!”“下次,你要再对山上的狍子使坏,我就先勒死你这个狗日的!”“这……我套我的,你养你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你——”韩仓心里想,抬眼见老郑头一脸杀气,只好悻悻地去把套子撤了下来,又愤愤地在心里骂道:“当初共产党咋就没毙了你呢?”不过这里天高皇帝远,红卫兵还没有空上这里来造反,韩仓又能拿老郑头怎么着?他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懑,只好逮住四只小狼崽,兜回育林队,心里想:老郑头,狍子你不让我套,狼崽子可就管不着了吧。奶奶的,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六十年代未期,这里的动物还是相当多的,狼群和野猪群,就时常在山涧中呼啸而过。老郑头见韩仓把四只小狼崽兜了回来,恶言恶语地说:“杂种操的!你小子他妈的活腻歪了呀?”韩仓耸了耸肩膀,既得意扬扬又不屑一顾地道:“你老人家弄弄清楚啊,你当你还是东三省的特派员啊?!”老郑头给呛得一声没吭,过了半天才轻声骂道:“要是倒退20年,都不用老子歪一下嘴,你他奶奶的就碎尸万段了!”育林二班的郭班长和韩仓是好朋友,怂恿韩仓说:“别理会那小炉匠,你干你的。老狼不找来便罢,找了来,正好给我也添几双狼皮袜子!再说,大伙儿整天窝窝头、山菜汤的,早就该改善改善伙食了!”听郭班长这样一说,韩仓就机灵地攀到老郑头天天练飞刀的那棵白桦树上面,用一根麻绳,把四只狼崽子装在箩筐里晃晃悠悠地吊了上去。狼崽子们眼睛还没有睁开,像四只大耗子,吱吱地叫着,使人听了心中挺不舒服,特别是老郑头,抖动着胡须,拧着眉毛,灰白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黄昏刚刚降临,安静的山岭就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狼嗥声打破了。

    小兴安岭的夏夜相当凉爽,只是人们都不敢点灯,早早就睡了,因为“小咬”(山蚊子)特多,见光就钻,让人难以招架。老郑头照例和衣坐在他固定的铺头上,脚下躺着已有了身孕的母狍子,尽管他闭着眼睛一声不响,但此时的狍子和他的主人都有一种灾祸将至的预感。其他人却此起彼伏地响起雷鸣般的呼噜声。突然,从大树下面传来了一阵急促、恼怒、苍凉、悲切、恐怖而又揪心的狼嗥声:“噢!噢!噢!”伴着嗥声,又传来了狼爪子在树皮上的磨擦声和空中更为急切的吱吱声。大伙儿全都醒了,但谁也没有起来,就那么静悄悄地听着、猜测和等待着。有人开始抽烟,并轻轻地咳嗽,烟头一明一暗。

    大森林随着夜风也开始呜呜地轰鸣起来……来搭救小宝宝的老狼开始的嗥叫声是尖锐紧迫而又宏亮的,慢慢地,叫声嘶哑了下来,喉咙中似乎还有一种呼噜呼噜的滚动声。到最后,两只狼就不再嗥叫了,而是激烈地咳嗽,听上去像在拉两只破旧的风箱:“呼——喽!呼——喽!”当第一次叫声响起,老郑头就迅速站了起来,在宿舍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一声不响,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那只母狍子。那个夏夜,似乎特别漫长,直到天快亮时,外面的狼叫声才消失,但狼崽子的吱吱声还在由强到弱地继续着。天刚亮,大树下面那悲惨的一幕,让所有人惊诧不异!晨曦里,一雌一雄两只大灰狼躺在地上,满嘴是血,目视苍天,悲惨、壮烈。大树周围遍地是血,被狼爪豁出了一道道口子的树皮翻卷着,真是满目苍凉,处处伤痕。

    此时,那两只老狼的目光,仍然在死死地盯着空中的那只箩筐,眼睛都浸出了血,真是死不瞑目啊!它们的身边,有个铝制的脸盆,斑斑驳驳,还剩着半盆子白花花的咸盐。噢,我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两只老狼都中了韩仓和郭班长的诡计,它们在声嘶力竭地号叫后,误喝了树下那盆“清水”,最后,夫妻俩孩子没救下来,却因咳破嗓子而惨死在大树下面……韩仓得意扬扬,两颗大金牙一起晃动着,对队员们喊道:“来呀!弟兄们,还愣着干啥?剥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啊!不吃白不吃啊!”说着,就把一只死狼的脑袋给割了下来。王大嫂非常生气地道:“你俩还有没有屁眼儿啊?用这种毒法子害狼,怎么想得出的啊?!”老郑头远远地站着,脸色铁青,一声不响。突然,他右手一扬,一把匕首“嗖”地就射了出去,“噌”,空中吊箩筐的绳子,被齐刷刷地切断了,盛着狼崽子的竹筐,飘飘悠悠,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了那只母狼的尸体上。

    箩筐歪倒,四只小狼崽不约而同地爬了出来,闭着眼睛,争先恐后地爬了过去,噙住雌狼的奶头,“滋,滋,滋”,一阵猛吮。尽管老狼已经死了,但几个奶子还是鼓溜溜地膨胀着,崽子们拼命地吮吸着,咂咂作响,咂得是那么舒心和幸福。然而就在狼崽子们陶醉的时刻,郭班长的刀子,也无情地在老母狼的脑袋上残酷地扎了下去……王大嫂一见,眼睛一红,泪水就掉下来了,她连忙招呼我:“小李子啊,你快点把火点着,我去烧点儿苞米面糊糊,要不,这四个小东西不全得饿死啊!”王大嫂抹了抹眼睛,一边进屋动手搅粥,一边大声吩咐我。而韩仓却把已剥好的两张血淋淋的狼皮铺在白桦树下面,又从灶坑中撮来了三大簸箕木炭灰,均匀严实地盖在了狼皮上面:“奶奶的,两张皮子,最少也能缝4双袜子!一双袜子,最低也能卖到30块钱!发财喽!发大财喽!”郭班长把两条狼的骨肉都烀进锅里,不一会儿,刺鼻的腥昧就弥漫开来。他烀熟了又起锅切成块炒,边炒边哈哈大笑:“妈拉个巴子,座山雕摆的是百鸡宴,咱摆的是狼肉席!小炉,啊,不,郑师傅呢?郑师傅,座山雕摆的那啥百鸡宴是真的吗?!妈的,上哪儿去了?!”天气阴沉沉的,屋外小咬撞脸,但老郑头始终没有进屋,跟狍子在一起,昂首眯眼,背着双手,沿着门前唯一的那条山道,步履沉重地来回溜达着。

    鸟儿不叫,森林宁静,那只母狍子目光惶恐,表情痛苦,时不时冲鸡爪子河方向吼叫两声:“汪!汪!”既沉闷,又令人酸溜溜的,后来我才知道,动物是最敏感的,当灾难还在酝酿着的时候,它就超前一步感觉到了。

    由于大家腹中油水太少,一锅狼肉很快就被三十多个汉子风卷残云地彻底打扫干净了。不过王大嫂始终没动筷子,她两眼盯着四只小狼崽,目光呆呆的,很好看的脸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影。狗狼一家,我历来不吃狗肉,当然也就不吃狼肉了,闻着就作呕。而老郑头是高丽人,嗜食狗肉本该是他的最大特点,有俗语一句为证,“高丽人过年——要了狗命”,但他对郭班长殷勤地盛来的那一大碗狼肉,压根儿没看一眼,他的目光,总给人一种大难将临的感觉。黄昏还没来临,老郑头就把那只坐卧不安、心神不宁的母狍子给撵走了:“走吧!走吧!不要挂着我,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了!”狍子走了,一步三回头。

    老郑头在担心狼的复仇,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幕来得那样早。当全体育林队员的口腔里喷出一口口熟狼肉喷香的味道时,一场预料不到的灾难,就真的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半夜时分,数十只野狼仇恨、恼怒、嗷嗷叫着,像潮水一样地涌了过来。木板房变成了孤岛,而孤岛在眨眼间就被狼嗥声彻底淹没。老郑头早就预料到了,凭着他的经验和阅历。

    但他没有躲开,而是心甘情愿地在这儿坚守着。不知是为了拯救别人,还是为了让自己罪恶的灵魂,能在生死中有一次升华的机会。“噢——噢——哇——哇!”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野狼在一齐嗥叫,此起彼伏,仿佛无数的婴儿在一起放声大哭。我已不仅仅是毛骨悚然,而是被吓破了胆。就像万丈洪水忽然袭来,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了。宿舍内乱成了一团糟,哭声、叫声、撞击声、咒骂声,噼哩叭啦,人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仿佛是一群掐了头的蚂蚱,三十多人刹那间就乱了套。当狼群的牙齿在门板、门框、窗子上一齐咔嚓咔嚓地撕啃的时候,人高马大的郭班长在慌乱中破釜沉舟地喊了一嗓子:“妈的,镰刀斧子,给我狠剁!剁死吃肉,我他妈的还没有吃够呢!”说着,一斧头下去,一只狼爪子就被他剁了下来。

    韩仓更有主意,迅速把煤油灯点起来,一见亮光,狼群就暂不进攻了,大伙儿的情绪也就很快地稳定下来。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是死是活,只有听天由命了。此时,老郑头并不慌张,贴着窗户,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夜幕下的狼群。厨房的那个门,开始在“咔哧咔哧”地山响着,一旦那个门被攻破,首受其害的当是王大嫂,此时,她的丈夫王队长正在林场开会,尽管她的卧室还有一扇门,但那扇门的材质太薄,根本不堪一咬,王大嫂的哭声,立马冲破门缝传了过来:“妈呀!妈呀!可咋办哪……呜呜呜……”哭声和喊声在同时颤抖着。

    我为自己担心,更为全队唯一的女人王大嫂担忧,我这时已忘了恐怕,手上攥起一把菜刀,站在门后,一见有异物伸进门缝,就闭着眼睛,瞎砍一气。“噢!噢!噢!”当群狼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老郑头急眼了,他手里抓着一把引火用的桦树皮,突然咬着牙根吼道:“妈的,还没完了呢!”说着,往蜡烛上一杵,手中的树皮就轰的一声燃烧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拨开门栓,一脚就把木门踢开了,随着门开,手中的火把也“呼”的一声窜了出去。我们一愣,还没醒过神来,外面就传来了两只老狼的惨叫声:“噢——噢!”狼嚎声渐渐远去,育林队周围又迅速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第二天早晨,大伙在吃水用的那个深坑旁边发现两只老灰狼,连眉毛都是雪白雪白的,它们躺在地上,眼睛上各插了一把飞刀——是小炉匠经常演练的那两把。我特地上前拔了出来,忽然,我发现两只老狼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我惊叫道:“老狼还在动呢!”老郑头忙过来,说:“你小子别疑神疑鬼的,天底下,可有从我的飞刀里逃生的活物?”我这才放了心,低下头细看了一下这平时难得一见的凶器,只见剑柄上清晰地刻着四个楷体字:“蒋中正赠”。小炉匠的刀法之狠之绝,再次赢得了大伙的赞叹声。小炉匠捋着胡子,仰望苍天,跟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对人们的议论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和表情,永远都是那么深不可测。一连两宿,竟有四只灰狼死在了育林队的门前,而且都是一对一对的,特别是水坑旁边的这两只毛色发焦、老态龙钟的死狼,总像幽灵似的在我的面前悠悠地晃动着,叫人全身寒冷和麻木,又使人从内心深处感到长时间的胆战心惊。

    俗话说,“人死如老虎,虎死如绵羊”,可是这两只老狼,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均似熟睡了一样,宁静安祥,叫人不敢有丁点儿的造次和亵渎。这次韩仓没敢剥它们的皮,郭班长也没敢尝它俩的肉。全体育林队员都是远而敬之地回避着,人人心照不宣,大伙儿都知道,这两个老家伙是夜半时分狼群总攻的组织者和指挥者,如果没有老郑头的这两把飞刀,后果将不堪设想。老郑头一下子变成了全体育林队员的救世主。“小炉匠”恶狠狠地把我赶上山送饭,直到母狍子前来报信我才恍然大悟。大伙儿照往常一样出工上山伐木,我和老郑头还有王嫂三人仍照常在厨房中忙碌着。

    送中午饭时,老郑头忽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我道:“小李子,你也陪你王嫂上山送饭去!”我为难地说:“王队长是让我在这里摘菜劈柴的。”老郑头急了,把手中的切菜刀当啷一声扔在了菜板子上,抖动着山羊胡子大声吼道:“叫你去,你就去!别以为你是林场头头儿的皇亲国戚,就不听老子的差遣!县官还不如现管呢!敢跟老子顶嘴?你他奶奶的还嫩着呢!”老郑头不知为什么,今儿火气这么大,第一次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哎哟!小李子,郑师傅让你陪我上山,你就去呗!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儿怕狼呢!”王大嫂边收拾担子,边打着圆场说。我点头答道:“好吧,我去。”“这就对啦,你这个毛孩子,今后可不要再惹郑师傅生气了——郑师傅,我们走了,您也休息休息吧!”王大嫂嘴甜,说得老郑头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点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这是个阴天,林子里的小咬比往日都多,我和王嫂沿着林中小路,翻过南大岗,气喘吁吁地赶到工地时,三十多人正在蒙头捂脸,不顾小咬的围攻,呼噜呼噜地大睡呢。我和王大嫂忙活了一上午,又翻山越岭地把饭菜送了来,见他们正睡得快活,不免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连眼泪都几乎涌了出来。“哎哟!你俩来啦!”韩仓给王大嫂踢醒了,一脸的不好意思:“一宿没睡,奶奶的,就连刚才做梦,还梦着跟那两只老狼厮打呢……奶奶的,那两个老家伙,跟前天晚上死的两只狼咋就不一样呢?血并没淌几滴啊,咋说死就死了呢?我总觉着有点儿不对劲……琢磨不透啊!”韩仓说着,抓起了窝窝头,边吃边皱眉头,一脸的茫然和疑惑。经韩仓一说,我的内心更觉得忐忑,那两只老狼,的确猜测不透啊。

    一想到它俩的面孔和眼神,我就觉着全身发毛,两腿哆嗦,头皮麻酥酥的,前胸后背、手心额头,竟有密密麻麻的汗珠沁了出来。心口处也仿佛有一只兔子在惶惶不安地跳动着,似乎有一种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掉的恐怖感。这种感觉很快就应验了。当大伙儿无精打采、懒洋洋地啃着窝窝头时,从驻地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狍子的吼叫:“汪汪汪——汪汪!”听声音,狍子是在飞速地奔跑着,边跑边吼,声音凄楚、苍凉、焦急而又痛心。它突然的叫声使每个人顿时有些惶恐和焦虑,那只母狍子和老郑头是知己,跟全体育林队员也都是朋友。昨天夜里,号叫着的狼群一旦破门而入,唯一的幸存者,将就是那只母狍子了。此时此刻,它好像是在向我们报信!队员心里全一怔:老郑头一定是凶多吉少了!因为那两只老狼的死亡,大家都觉得是一个很大的阴谋。

    “汪!汪汪——汪汪——”翻过南大岗,母狍子的叫声眨眼之间就到了跟前,它四腿修长,年龄又值壮年,一蹿就是十几米,别说是狼群了,就是子弹,也要被它抛在后面。在北大荒,傻狍子是当之无愧的马拉松冠军,这个可爱的食草动物,假若没有草上飞的本领,恐怕跟恐龙一样,早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叫声没落,狍子已经到了跟前,它目光惊恐,表情哀怨,身体微微颤抖,嘴上气喘吁吁。不知是风吹的原因,还是内心在承受着一种莫大的痛苦,有泪水在晶莹的眼角滚了下来。它直奔到王大嫂的面前,摇着尾巴,用舌头、用嘴唇、用目光,在向她如哭如泣地讲述着。

    “老郑头一定出事了!妈拉个巴子,走,回去看看!”郭班长拎着大斧说道,他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脸的悲壮。“奶奶的,”韩仓晃动着金牙,一脸的仇恨和后悔,“走,回去!要没有特殊情况,狍子是不会来送信儿的!”大伙手拿工具,跟在狍子后面,潮水般地涌了回去。王大嫂再也走不动了,嘤嘤地哽咽着:“哎哟妈呀,我可不敢再、再回去啦!”说着,一屁股就蹲在了草地上。我毕竟年轻,在好奇心的驱赶下,忘记了恐惧,跟几个年轻队员一起,一路奔波,最先来到了队部。那个我们吃水用的水坑,是往返来回的必经之地,我特意留神观察,两只死老狼已无影无踪。郭班长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这两个家伙,太狡猾了!原来它们一直是在装死啊!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让它俩给算计了呢!”果不其然,在厨房门前的草地上,两只老狼和老郑头都面目全非地躺卧着,遍地是黑血。狼毛在空中悠悠地飘动着,腥臭味刺鼻。近前再看,老郑头手上抓着一把带血的菜刀,喉咙已被利齿切断,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就连胡子和眉毛也都被染红。

    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灰白,仿佛睡着了一样,看不出半点儿的留恋和痛苦。那两只老狼,一只脑袋瓜子开了瓢,脑浆瘀血早已经凝固;而另一只,尸首分开,脑袋瓜子飞出去三米多远。韩仓大叫:“奶奶的,那两张狼皮,咋也没有了呢?”再看厨房和宿舍内,人人的行李、枕头、衣服都被扯拉到了地上,特别是韩仓和郭班长的铺头,全是狼粪狼尿,叫人非常恶心。就连厨房的大锅内也全是狼粪、狼尿和狼毛,污秽得让人没法儿目睹。只有王队长和他妻子王大嫂住的地方,行李衣服化妆品,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尽管那扇薄薄的门板已被啃碎了。看得出来,对这个特殊的房间,狼群还是给予了特殊照顾的。眼见老郑头已经壮烈地殉职了,王大嫂披头散发地嘶哑着嗓子大哭起来:“郑师傅呀,你把我和小李子撵走,自己却死在了这儿……我和小李子,永远也忘不了您呀!呜呜呜……”这一祸事的始作俑者韩仓和郭班长,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响,脱下了皮帽子,默默地致哀。见状,大伙也都纷纷脱下了帽子。狍子泪流满面,大森林也在呜呜地哭泣着。

    王队长从场部赶回来了,他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后,长叹一声,跺着脚指着韩仓和郭班长骂道:“你俩天天和深山老林打交道,连狼崽子逮不得都不懂?老狼们特别护崽,不闹得你人死牛瘟绝不会罢休!那老郑头如果今天不牺牲自己,让老狼们出出气,老狼们将和你们闹个没完!”我这才想起,自己在拔“中正剑”时,老郑头为什么忙替还在抽搐的老狼打掩护了。那时,他若不制止我的声张,老狼们见装死不成,必然要拼死一搏,而我,将首先是它们的祭品……我们挖了两个大坑,把小炉匠老郑头和两只老狼的尸体分别葬了下去。老郑头养的母狍子失踪了,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它死在了老郑头的坟前。看来是悲伤过度,绝食而死的。其中一点我直到如今也无法理解:它死在了小兴安岭的夏天,尸体却一直不坏,甚至连苍蝇蚊子也不沾,有人说狍子吞食了人参后,尸体就不会坏了,这种尸体任谁收藏起来,都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不过,就连贪心的韩仓,也没有敢对它动非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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