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不比胆小的野猪,野猪一听到吆喝就吓得像龟孙子似的,它却老是仗着一身刀枪不入的皮盔甲,谁也不怵,它光吃点苞米和窝瓜倒也罢了;吃饱了,还爱在庄稼地里打滚,这么个庞然大物在地里一滚,就连苞米秸秆都给压成了渣滓。妈的,老是骑在咱的脖子上屙屎,欺人也太甚了!于是,我命令郭刚和老杨头儿:“走!带上大斧和钢叉,把这个瘟神送出去!”老杨头儿也是我的雇工,当过兵,虽说已有了一把年纪,但遇事还是很有智慧和胆量的。“唉,老李啊,依我看,它来,不一定只是为了打食,而是来和咱们闹别扭的!去年秋天咱让它吃了亏,它说什么也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于是今年就三番五次地来找麻烦。咱们可真得小心点儿哟!”老杨头儿提醒我说。
我一怔,但一想到眼下正是苞米将进仓的时候,人食牛料的,就全指望着它呢,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怕!咱先去看看再说,实在撵它不走,就再让黧子去跟它决斗!”黧子是我养的一头牛。我们抄起家伙,就往沟里奔。这条大沟长有20多里,翻过沟去就是有名的长白山,这里古木参天,上有飞禽,下有走兽,也是大狗熊的乐园。
离老远就听见苞米地里开了锅,“大黑”、“老黄”、“老蒙古”三条大狗扯着嗓子,气急败坏地猛嚎:“汪汪汪!汪汪汪!”直嚎得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我们还没到近前,三条猎犬就摇着尾巴奔了过来,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在悻悻说道:“掌柜的,咋办呢,它就是赖着不走,我们也没有法子呀!”山里的地,都是坡形,三面是大森林,涛声不止,一面是沟塘子,流水潺潺,这里无霜期较短,只能种苞米和大豆。但腐殖质特厚,黄豆能长一米多高,苞米穗子能比胳膊还粗。透过密密麻麻、风雨不透的苞米秸秆,我们只听得地中心一片咔嚓咔嚓的折断秸秆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们不想和狗熊发生正面冲突,只是拼命地干吆喝:“噢——噢——”并死命地敲击着歪脖子树上吊的那块道轨:“铛——铛——铛——”人喊狗叫,很是折腾了一阵子,听听没了动静,我还以为它走了呢,刚要收兵,忽听郭刚说道:“老李,你看——”我顺着他的指头望去,在窝瓜与苞米的边界上,一只大狗熊正在那儿蹲着呢,一身古铜色的绒毛,两爪抱着一棵苞米,边吃还边用黑豆粒一样的小眼睛向这边张望着,仿佛在向我们进行着冷嘲热讽。
那样子,让人既好气又好笑。只听得郭刚又惊叫道:“老杨头儿,你说得不错,这家伙就是去年秋天吃了咱们亏的那一只!”老杨头心细,细瞅了一下,告诉我说:“你看它奶子周围的毛给小熊啃得光秃秃的,至少也生了两三窝啦!母熊可是母夜叉,越老越狠,咱们可得小心点儿。”老杨头儿的家离长白山很近,从小就跟黑瞎子打交道,在这方面,经验是很足的。经老杨头点拨,我也看到了大狗熊乳房上面有一撮月牙形的白毛。于是去年秋天的那场遭遇战,在我脑海中又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出来……大狗熊撅起屁股冲我撒了一泡臊尿。黧子用吃奶的力气将犄角一挑。大山沟的北面有小兴安岭的一块处女地,那里古树参天,兽迹遍野,盛产松籽。11月上旬,两场大风刮过后,大地就基本上冰封住了。
我和郭刚赶着牛车,打算把采集后堆放在那里的松塔运回来。可是近前一看,肺管子立马气炸了:松塔原本是用麻袋装好了的,但此时麻袋已全部被撕碎,嚼碎的松塔壳子遍地都是,里面还混杂着猪粪、熊屎、兽毛,满目狼藉。最让人生气的是,直到现在,还有一大一小两只黑瞎子坐在松塔堆上大嚼大咽呢。我原本以为黑瞎子已经蹲仓冬眠了,可是……大狗熊一身棕毛,肚子已经老大了,行动有点儿迟缓,两只奶子圆滚滚的,明亮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们,仿佛在说:“你们想干啥呀?”它的大巴掌轻轻地晃动着,乳房上面那撮有月牙儿的白毛一耸一耸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旁边那只小熊有点做贼心虚,扭头就跑,可是见它妈没动,就又缩头缩脑地返了回来,紧靠着大熊,有点有恃无恐。郭刚手执大斧,但不敢靠前,只好远远地咋呼着:“噢!噢!再不走,老子就对你不客气啦!”我手握大镰刀,也狠狠地骂道:“想找死呀?你这畜牲!”经验告诉我,野兽是有感情、通人性的。此刻,它已懂得了自己理亏,可仗着一身的蛮力,又迟迟地不想让位。
我壮着胆往前迈了一步,那只大狗熊毫不惧怕,用巴掌把一堆松壳皮子哗地一下击了过来,并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玩笑似的撅起屁股对我撒了一泡尿。顿时臊气弥漫,刺人鼻孔。我正手足无措,猛然间,背后的那条大黧子哞哞地叫了起来。这是条金色的公牛,性子十分暴烈。我回头一看,被车套着的它,眼睛红红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因为车辕子已被它的擅自行动别在了一棵大树上,它进退两难,只好瞪着牛眼,用一只蹄子噗哧噗哧地刨着雪地,还全身扭动着,简直快要气疯了一样。“把黧子放开,让它俩干,看这黑小子有多大本事!”见老牛发了威,郭刚立马来了精神,手舞足蹈,怂恿我道。他也没征得我同意,就摘下牛套,松开它的肚带。黧子迫不及待,哞哞地叫着,四蹄腾飞,带着一股飓风,冲了上去,它尾巴撅得老高,旗杆一样,威风凛凛,简直就是一辆超大马力的坦克车。
“坦克车”轰的一声撞在了老熊的身上,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哞——”这只大狗熊大概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唯我独尊惯了,对黧子的威胁竟毫无防备,仅仅一个回合,就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但大狗熊毕竟是林中霸主,自开天辟地以来,哪儿受过这份屈呀。说时迟,那时快,它“嗷”的一声就吼叫着返了回来。这老家伙,出手特狠,就在黧子一扭身准备再给小熊一家伙时,冷不防就给了它的腮帮子一巴掌。子的左面皮顿时就被熊爪撕破了,眼珠子都险些被它拍了出来。
为了不让黧子泄气,我俩不顾命地呐喊着:“冲啊!杀呀!黧子,抵死它!抵死它!”黧子受到了鼓舞,更是来了精神,红着眼睛,用吃奶的力气将犄角一挑。犄角又尖又硬,这一挑足足有千斤之力。母熊尽管有所防范,前膀子还是被狠狠杵了一家伙。它不再敢恋战,惨叫一声,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老牛见对手已逃走,拔腿就追。一直追了半里地,见对手早已无了踪影,才无可奈何地返回来。不过它一连三天对着大狗熊逃走的方向,红着眼睛,耿耿于怀。事后我想,那头大狗熊不战而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孕在身的关系吧。
动物跟人类一样,为了后代,往往是会含恨忍辱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只大狗熊不是君子,在生了小熊后一年不到,就又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面对大狗熊冒着乳汁的尸体,老杨头儿忽想起了家中念书的孩子。“依我看,咱们还是把黧牛牵来,再与它较量一番。它若输了,就会灰溜溜地走人,永远不再来;黧子若是输了,就只好让森林警察来帮忙了。这点苞米,咱豁也得豁,不豁也得豁出去喽!”郭刚说着,不等我同意,就一溜烟地跑了回去。可我不这么想,我认为这只大狗熊,直到现在还没冬眠,可能就是因为还奶着崽子吧。瞧它连肚子都没填饱,跟黧子决斗,哪儿来的那份情绪哟!况且动物之间,也不见得都跟人类一样,恩恩怨怨,没完没了。要说它是来报复黧子的,纯粹是无事生非地制造矛盾。
我不想让战争再次爆发,就大声喊道:“郭刚啊,回来吧,别让它们再打架了!”可郭刚才20多岁,腿比兔子都快,不等我喊完,他早就没影了。青年人好斗,更喜欢看热闹,这场热闹不看,岂能甘心?黧子膘肥体壮,特别好斗,为了争夺配偶,曾经一口气把当地最强壮的那只黑公牛追出了四五里地,那个霸道劲,使老黑牛两三天都不敢回家,连看其他母牛一眼的权利都被彻底剥夺了。黧子来了,兴许是闻着味了吧,尾巴竖得像旗帜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离老远就听出了它的蛮横和霸道。
三条大狗更是助纣为虐,前后地忙活着,汪汪声听起来更是有点儿得意忘形。在郭刚的引导下,它们一闯进苞米地就和大狗熊撕打起来,一时杀声震天,地动山摇,日月无光。苞米地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打谷场。山里人都知道,动物搏斗都有一套自己的绝招,老虎是一扑二咬三抽(尾巴抽),狗熊呢,是一拍二啃三蹲。它一巴掌拍去,人能拍死,兽能拍昏;爪子也像称钩,顺便一带,就能把对方豁得皮开肉绽;二是嘴啃,它的牙齿也十分锋利,跟老虎豹子差不多,铁疙瘩都能啃得烂;它的屁股蹲更是厉害,我曾亲眼目睹它跟一头孤猪搏斗,那头孤猪因躲闪不及,被它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又调过腚来狠狠地一屁股,这一蹲简直就似万吨水压机似的,野猪的肝肺肠子都被它蹲了出来……
此刻,我们几个都站在高处屏声静气地督战,从感情上讲,我倒是倾向这只黑瞎子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它的母性。山里人都知道,雄性黑瞎子纯粹是个大流氓,除了交配时温柔点儿,一旦交配完毕,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浪荡公子和卑劣的暴君,有时连儿子女儿都不肯放过,对于雄性黑瞎子,我历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黧子与大狗熊在决一死战,苞米地里尘土飞扬,气氛紧张,打斗声、喘息声、哀嚎声、狂叫声、呐喊声、咒骂声混合在一起,整个小兴安岭仿佛突然开了锅。郭刚眉飞色舞,简直像在尽情享受人生最大的一次欢娱:“黧子,加油啊,加油啊!让我们吃熊掌啊!让我们卖熊胆啊!”“你穷叫唤啥?”老杨头瞪了郭刚一眼,不满地大声说道:“吃熊掌?你长牙了吗?这是大狗熊,谁输谁赢还难说呢!”正如老杨头所说,这只大狗熊,确实不是盏省油的灯。但老牛更猛,只见它借助惯力,一头就把那熊撞出去四五米远,居高临下,黧子一出手就赚了老大的便宜。黧子哞哞地叫着,威风凛凛,看上去是那样的飞扬跋扈。狗熊遭受了迎头一击,“哞”的一声哀嚎,迅速站起来,扑上去就抱住了牛头。
狗熊与老牛的叫声是彼此不分的,特别是发情期间,为了寻找配偶,会在林海中一宿宿地呜叫不止,急迫、哀怨、苍凉,山外人第一次听之,还以为是两头牛犊在叫唤呢!眼前的这只母熊,喉咙粗狂嘶哑,气急败坏,地动山摇。它跟黛牛的力气差不多,但牛一旦被搂抱住,就再也没有别的章法可施了。
正在这时,三只猎犬扑了上去,见缝就钻,敏捷凶狠,在狗熊的大腿、屁股、后背一口又一口地撕咬着,大黑狗还瞅准机会,一嘴就咬在黑瞎子的阴部上。大狗熊哞哞地嚎叫着,抛开黧子,用左巴掌挥去,黑狗嗷的一声,就射出去七八米远,再也爬不起来了。“老黄”和“老蒙古”见事不好,一个弹跳就射了出去,惊慌失措地在外围汪汪地瞎叫唤。大黑吱哟吱哟地呻吟着,它是我最喜欢的一条猎犬,机灵、矫健、凶猛、彪悍,在我多次与孤野猪遭遇的紧急关头,它都曾舍生忘死地冲上去,在撕打中让我转危为安。
眼见大黑狗九死一生,我心如刀绞,“大黑,哎哟,我的大黑!”我不敢上前抱它,只能颤抖着声音喊道。“妈的!砍死这个强盗!砍死这个强盗!”郭刚手执钢叉,拼命喊着,却只是在原地干打雷不下雨。“这是狗熊,你以为它是绵羊哪!”老杨头一脸的不屑,纯粹是在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你们瞅着,一会儿黧子就得逃走!这是在自己门口,要是换个地方试试,两头黧子也不够它收拾的!在吉林老家,牛被狗熊咬死,我见得多了!”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大狗熊哞的一声嗷叫,将大巴掌一阵狂抡,左右开弓“啪啪啪!”然后扭头就走。黧子一愣,但就这一愣,狗熊就逃出了几十米。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正要呐喊着追上去,就见大狗熊像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似的,眨眼之间就爬到了一棵大树,比猴子还快。它爬到两人高时,才停下来,口喘粗气,得意扬扬地望着我们,仿佛在说:老子先休息休息,一会儿再跟你们继续厮杀!黧子急红眼了,直冲过去,哞哞地叫着,一下又一下地往大树上撞去。“大狗熊,你它娘的真熊了吧,有尿再撒,有劲再战啊!”郭刚对着树上嘲讽说。“哼,你等着吧!别看它样子笨,谁也鬼不过它!”老杨头观点不改,继续在向郭刚的热情泼冷水。这一观点,我也赞成,因为我知道大狗熊的这一战术叫败中取胜,它佯败而逃,爬上树去,不管是老虎还是大孤猪,定会穷追不舍,当敌人正坐在树下得意扬扬的时候,它就会突然凌空而下,用它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就把敌人治于死地。狗熊的全身都是圆骨头,不管地面多硬,距离多高,绝对不会摔坏,而敌人呢,就是长了翅膀,那一瞬间也别想飞掉。
这就是大狗熊的狡诈、残忍和聪明之处。不过,今天它失算了。众所周知,小兴安岭,不,所有黑土地上的大树,统统地没有主根,它们的树根是贴着地皮长的,一场飓风就能把不少大树给连根掀起。更何况这棵农田边的大白桦早已经死亡,只是由于没了树冠,几次大风才没有把它刮倒。大狗熊再精,对这一点却是没有预料到的,因此它爬得越高,那棵树倒塌的速度也越快,更何况树下面的黧子,正红着眼睛一头又一头地撞去……黧子越撞牛脾气越大,三撞两撞,那棵大树竟带着一阵风,驮着大狗熊,“嗵”的一声倒了去。棕熊四仰八叉“哞哞”地哀叫着,半天竟没能爬得起来。
这意外的伤害,是它万万没有料到的,黧牛这时格外来了精神,还没容它翻身就死死地顶住了。只见它四腿叉开,尾巴翘着,竭尽全力,像泰山压顶一样,是死活也不让大狗熊再爬起来了。它鼻孔呼呼的,眼睛都喷出了血来。正当黧子的力气已用得差不多时,一个更残忍、更感人的场面出现了——受了重伤、下身已彻底残废了的大黑狗,在众目睽睽之下,忍着巨痛,艰难地顺着垅沟一点点、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它挣扎着,鸣雷般地大吼了一声:“汪——”随着这声吼叫,它张开大嘴,毫不犹豫,就把两排利齿死死地切进了大狗熊的喉咙。大狗熊哞哞地哀叫着,挣扎着,两巴掌就把大黑狗的脑袋拍成了白葫芦。可是,直到大狗熊彻底死亡,大黑狗的牙齿也没有再松开,似胶在了那儿一样。大狗熊是被大黑狗咬死的,不过临死之前,它也把黧子的脸彻底抓开了,一只眼睛也给抓了出来,白花花的骨头和鲜嫩的红肉,都在外面裸露着。
当我们奔过去,七手八脚地用叉杆和棒子把疯了的黧子赶开时,一幕更加催人泪下的镜头又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这只大狗熊竟猛地坐了起来,扭身冲北边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地一声呼叫:“哞——”随着声音在山谷中的回荡,它才缓缓地、一点点地倒下去。直到这时,它的脖子上还死死地挂着我的大黑!老杨头忧虑而又悲伤地在它圆滚滚的乳房上捏了一把,一股琼浆般的乳汁滋滋地冒了出来。
他感叹道:“老李啊!咱们太损啦!它还奶着孩子呢,只是因为饿急了,才到咱们这儿来打口食吃。这荒山野岭的,刚刚又遭过旱灾和虫灾,它不上这儿觅食,又能到哪儿去呢?唉,孩子饿着,这当妈的是死不瞑目啊……羊马比君子。我到你这儿打工,还不是为了家中念书的孩子吗……”说着,老杨头眼里混浊的泪水就叭哒叭哒地落了下来,落在大狗熊那干燥而又苦涩的绒毛上。望着大狗熊和大黑,我的心里也好沉好沉。第二天,我们翻山越岭朝北走,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红松下面的洞穴中,掏出了两只小熊崽。我们精心地抚养着它们,既是为了摆脱良心上的谴责,也是为了它们的母亲——那只为儿女出来打食的大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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