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野猪王-栽树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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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玉秀在家吗?”王洪峰顶着大山深处的最后一场春雪,刚刚进院,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听到喊声,一只大狍子就高兴而又亲切地迎了上去,并伸出温柔的舌头,依偎般地轻轻舔吻着洪峰那粗糙的大手。洪峰的全身在激动之中也就有了一种更加舒服的感觉。他刚要再喊,玉秀的妹妹玉环就笑盈盈地推开了门:“峰哥呀!我还以为谁呢!外面喊啥,进屋不就得了!”“你姐在家?”“今天是星期天,在家批改作业呢。”说着话,便闪开身子让洪峰进门。玉环和玉秀是双胞胎,但性格却有天壤之别,玉秀文静、孱弱,玉环念书不多,性格却是相当地泼辣。她看着洪峰进屋,倚着门框,扭头喊道:“妈,我峰哥来了。”“来就来呗,你咋呼什么,你峰哥又不是外人。”

    玉秀妈信佛,早晨起来就先跪在佛龛前祈祷一遍,女儿一喊,就喜滋滋地转身对洪峰道:“这阵子老也不来,我还真就惦记着呢。”老太太用疼爱的目光瞅着未来的女婿,脸上也就挂出了少见的笑容。急忙吩咐女儿:“环子呀!没有菜哟!听妈的话,快到二麻子家去捡两块豆腐!你姐起来就忙,咱也指望不上。这老天爷,昨黑还晴亮晴亮的,半宿的光景,就铺了这么厚的大雪。这妮子,快着点儿去呗!还磨蹭个什么哪!”“让玉秀去呗,人家还有事呢。”“你有啥事?”“啥事您就甭管了!”她在房后的山坡上偷偷地下了一排兔子套,雪后想去遛遛,但妈妈信教不许杀生。所以,她只得瞒着妈妈,玉环用神秘的目光看着洪峰,先是莞尔一笑,然后冲屋里努了努嘴,见洪峰会意地咧嘴笑着,就大辫子一甩,不顾漫天的大雪,领着狍子就往山尖上跑去。

    她妈见没了人影,也就越发地唠叨个没完:“这死妮子,二十多喽!还风风火火的什么事不懂得一点!”然后又冲屋里喊道:“玉秀哪,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赶紧点火,我去捡两块豆腐!”洪峰就劝:“大婶别去了!我也不是外人,这大雪天的!”“你不来俺也得吃!”说着,玉秀妈端个铝盆就出了门。她刚出门,家属区上空的大喇叭就响起来场长的声音。“职工家属们注意了,职工家属们注意啦,今天下雪不能上山,有愿意承包股份制造林的同志,请你们赶紧到办公室来签订合同,请你们赶紧到办公室来签订合同!”洪峰听着广播,若有所思地点燃一支烟,直到一支香烟吸完,玉秀才满脸倦容地伸着懒腰出来。她是林场中学初三的班主任,中师毕业,又自修了大专。

    去年班级的总成绩在全市排榜第五,八名尖子生考进了市重点高中,玉秀也多次被评为省、市的优秀班主任和模范教师。玉秀工作极为认真,她们的恋爱关系一确定下来就订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玉秀在备课和在家中批改作业的时间内,任何人不得干扰。此刻洪峰看到她疲惫的样子怜爱地说:“星期天!你还玩命地干,这么去,身体能受得了吗!”“瞧你说的,我会以身殉职不成!”玉秀满不在乎,轻松地晃动着全身关节,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并很自然地像在学校里做着早操,遂用商量的口吻说道:“班级有个学生成绩一直不错,但最近几天很不理想,我想到他家中去看看,你能不能陪我一趟?又是八道沟林场?”洪峰几次陪玉秀去二十多里外的八道沟林场,可今天这天气确实让人打怵。“不!这个学生家在青岭,咱俩翻山抄近路走,也就是十多里地!”“去呗!”洪峰无可奈何地说道,“谁叫咱是教师家属来着!”未来的!玉秀补充道。

    正说着,乔老四就大呼小叫地找上门来。“洪峰!洪峰是不是在这儿?”一看着洪峰,就惊天动地地踹跺着脚上的积雪,“哎哟哟!洪峰呀洪峰你可把四叔找苦了!”“四叔找我有事?”洪峰说。“四叔又发福了!”玉秀客气地和乔老四打着招呼。乔老四是个大块头。嘴大眼也大,秃顶,脑袋上一对煽风耳朵。他是林场的职工,却是常年在山外跑着买卖。如今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玉秀可真不简单哪!去年看电视,省委书记亲自为你颁奖!这可是咱们全林区的荣誉噢!了不起!真的了不起!”玉秀就不自在地一阵脸红。

    乔老四就又是一阵哈哈。“四叔!啥事找我?”洪峰知道乔老四不是单为奉承玉秀来的,便疑惑地问道。“这是大事,也非你王洪峰不可,”乔老四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都听到广播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点上一支香烟,并扔给了洪峰一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包了五百亩,可是外面还有买卖,我也不能扔下,今天我就是求你替四叔张罗张罗,怎么样?肯不肯帮四叔的忙?”“不就是操心费点儿力气呗。”山里的那点活洪峰不在乎。玉秀有点儿讨厌乔四,做买卖净赚黑钱。木耳是小兴安岭的特产,在市场上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乔老四把收去的木耳当着众人掺假,先把木耳泡开,又把筛过的炉灰撒了进去。常年这么干,既坑了用户,又败坏了山里人的名誉。

    听人说,他还倒腾海洛因。所以,玉秀略带挖苦地说道:“四叔这么有钱还挣这辛苦钱干吗?”乔老四哈哈地笑着,两只手上的金戒指也闪闪耀眼。“就这么定了,人工,苗木费,多少钱,我听你一口账。我要的是林子,未来的绿色银行!”乔老四站起来,掏出一叠子钞票,很有气魄地往茶几上一甩,“洪峰!这是你的劳务费,你先花着,也算四叔给你俩的随礼。哈尔滨那边的生意太忙,我不一定能喝上你们的喜酒,没法子哟!市场经济嘛,什么人都得围着人民币转!你俩坐着,我就不打扰了!”乔老四打着哈哈告辞了。

    春雪在阳光中融化,大森林仍然是银装素裹。洪峰陪着玉秀往青岭的方向翻去。“王亮亮的成绩不错,还有苏荣,如果抓紧一些,都有进重点高中的希望!”杨玉秀一边爬山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玉秀,我真有些担心!”山陡路滑,洪峰用力拉着玉秀的一只胳膊。“担心什么?”“担心你的身体!你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玩命!这么下去,不垮了才怪!”“没法子呀!家长们盼着呢,只能这样,不豁出来咋办。”洪峰默默无语,一阵大风雪卷来,洪峰紧紧地抱着玉秀,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叫声:“哇——!哇——!”嗥声还没消失,洪峰心里头就有一种悲壮的感觉。他敬佩玉秀的献身精神,可也真就担忧未婚妻那林黛玉般的身体。今年的栽树季节比往年整整地提前了三天。

    各家的造林地都在一条沟系里头。天刚放亮,人们就熙熙攘攘地往山上涌去。这是改革带来的生机,古老而又荒凉的大山深处一改往日的寂寞和苍凉。责任落实到人头,家家老少同时上阵。为了不误农时和尽快地让所有的荒山秃岭披上绿装,学校放了假,抢一抢各家责任山上的活计。玉秀本想趁此机会给几个后进学生吃点儿小灶,却被洪峰在说服动员的同时强行拽到了自己家的责任山上:“走吧,亲爱的,到山上换换脑子,不会误了弟子们的黄金前程!劳逸结合,算我求你还不成吗?”洪峰动了感情。玉秀笑了笑,真情地看着洪峰启开玉齿,故作调侃道:“那我就当是义务劳动了。

    中央领导都带头植树,咱林区的人,就更该义不容辞喽!”四月的林区,阳光灿烂,天空就像一面蓝蓝的镜子,杨树和柳树刚刚开始吐叶,达子香就乘人不备悄无声息地鼓起了自己的花蕾。各种鸟儿在森林中一齐鸣唱,时而有花鼠子嬉戏地窜来窜去,搅得林子里一片躁动。山坡上洪峰和玉环正起劲地抡着搞头。抡搞头的确是力气活。而镐片闪着亮光,青草皮子揭去,保留带上就出现了一串串黑色的大锅盖。再把黑土刨起,一镐镐地切碎,像平地上栽树挖坑一样,一个穴坑下来,就会使你腿酸腰疼胳膊麻。刨穴的活计,男人们干着都非常吃力,女儿身的玉环却满不在乎地与洪峰赛上了憨劲。洪峰一个,她也一个,洪峰一镐,她也一镐;穴坑比着穴坑,镐头排着镐头。太阳当空照着,没有一丝小风,洪峰光着膀子还一个劲儿地淌汗,玉环仅穿着一件衬衫,也被汗水溻湿,每抡动一下镐头两个硕大的乳房也就随之剧烈地跳动着。

    洪峰猛看一眼,身上就感到一阵阵的发晕。“玉环你慢着点干,可别累着!”玉秀有些羡慕地望玉环那丰满健康的身子,关切地劝着。“玉秀,我今天就要和峰哥比试比试!”玉环嘿嘿地笑着,趁说话的工夫,又三把两把地把那条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红红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俨然是一位在疆场上冲锋陷阵的穆桂英,大镐呼呼抡着,汗水也随着洒了一地。玉环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但也不惧怕大山深处的艰辛。“咱是山里的林蛙,陆地上行,在水里火里更行!”“你那嘴也像只哈蟆,睁开眼睛就叫,咕呱咕呱的,让人心烦!”玉秀戏落她道。玉秀负责栽苗,左手拎着苗木桶,右手抓苗子,大幅度的弯腰,一边干活一边跟着兜里头的录音机学习英语,冷不丁地也和玉环斗斗嘴。

    洪峰不放心玉秀的栽苗质量,就过来提醒她道:“不能吊炮,也不能窝根不仅踩实,得埋严。”玉秀倒也干得认真,一会便觉得燥热口渴。第一天上山,忽略了带水,离河沟还有一段路程,洪峰正有点儿为难。玉环就抓起一把干草,把片镐上的泥土擦净,在一棵白桦树上狠狠地刨了一镐。嘴里嚷道:“玉秀!你不是渴吗,快来喝吧!”玉秀过去一看,白桦树的伤口上,顺皮层里面,滋滋地往外冒水,趴上用嘴接住就喝。这桦树汁刚喝有些发涩,仔细品尝又感到有些甜丝丝的,像甘泉一般,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桦树汁!桦树汁!电视上一个劲儿地喊,都进中南海了,是纯天然的饮料!”玉环看玉秀贪婪地吸吮着,便用自豪的口气大声说道。玉秀解了口渴,却反嘴埋怨玉环:“你可是真狠!把它一镐砍哭,它准是在骂着你呢!”“就你的想象丰富!”玉环揶揄她道,“刚才就应该让你渴着,帮你解了渴,你倒反过来卖乖。”他们干一阵儿活,四裤和鬼子才来到他们的山场,这是林场的两个活宝,一见洪峰,玉秀和玉环三人坐在山坡上休息,四裤,嘴里嘿嘿地笑着:“洪峰呵!你这小子,三天不见咋就没有精神了呢!是不是干那个累的?”说着,便不怀好意地瞟玉秀一下。

    见洪峰笑而不答,鬼子接着说道:“这还用问,都啥年代了,玉秀出嫁,玉环也跟着沾光,姐夫小姨子嘛!还不都是一回事!”听俩人信口开河,玉秀无法和他们叫真,装着没听见。玉环可吃不住劲了,抓起镐头就奔了过来:“小日本你等着,还有你这条破裤子!”边喊边晃悠悠地举着大镐。他俩都知道玉环的脾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见事不好,俩人撒丫子就跑,四裤慌不择路,单脚踩在冰上,身子一晃,噗哧就摔在那儿。玉环不再追赶,看着四裤的狼狈象,众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裤子左脚扭伤,蹲在那儿龇牙咧嘴地揉搓了半天,才爬起来,一跛一拐地嘟嚷着往里走去。“操!这亏今天吃的,真他妈的!”鬼子借机兴灾乐祸:“玉环你能惹得起?”“惹不起,都是他妈你惹的!比兔子腿还快!今天咋不皇军了呢!”洪峰造林的速度和质量在全林场均名列前茅,那天他们刚刚休息,场长就陪着一名市报的女记者前来采访,小车停在沟口,二人徒步而来。记者一见玉秀:“哟!这不是柳老师吗!”玉秀上过电视,登过报纸,是这一地区的名人。

    玉秀很大方地与记者握手。“你咋上山了呢?”记者问道。“学校放假,全力支援造林生产。”玉秀答道。“噢!”记者仔细地端详着玉秀说,“柳老师应该在家好好休息,平时课程紧,工作累,放假再爬大山,身体能吃得消吗!”女记者又亲切地上下打量着玉环,玉秀知道这不是对她的采访,但也真诚地表示了谢意。“不用介绍,您就是柳老师的妹妹柳玉环同志喽!玉环妹妹,谈谈你的感想好吗?”记者启发她道。玉环跑大山可以,面对记者,就有些扭扭捏捏地不自在了。目光看看众人,随之又羞涩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小嘴使劲地抿着,黑油油的大辫子在两只手中揉来揉去。“谈谈吧!有啥说啥!”场长说道,“除了记者,没有一个外人!”洪峰也一再鼓励:“勇敢一点,像刚才抡镐头一样!”再看玉秀,玉秀是笑而不答。“没啥感想,就是太累。”玉环终于说道,“整天累个臭死,睡在炕上浑身都疼。但又一想这是给自己干活,自己的树,自己的山,二十年后就变成老多老多钱了!想着自己能有那么多钱,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干!”玉环开口是太累,闭口是多挣钱。

    场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洪峰一个劲儿地憨笑。玉秀却非常冷静地看着大伙。记者却很感兴趣,手握钢笔,两眼笑咪咪地看着玉环,并鼓励她道:“说得挺好,都是心里话,别寻思那么多,就算咱姐俩在唠家常话。”玉秀也借机引导她:“主要谈对股份制造林和五荒转让的认识,对政策满不满意。不能老是谈钱!”“谈钱咋的,谈钱不对呀!”玉环急了,不依不饶的,“谁不是为了挣钱?场长,局长,还有上头更大的官儿,不给钱他们能干?如今政策嘛,当然好了,年前有这个政策,咱们保证没有丁点儿的荒山,大伙也都早就过上了好日子。看电视,听广播,人家南方早就有好政策,所以他们富了。咱这里有本事的也都去南方挣钱去了。假若有好政策不变,谁还走哇!不但不走,走了的也得回来,那些年山里都是三无户,三无户都是奔着钱来的!再不改革呀,我也打算到外地去给人家当三无户了!”玉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记者埋头速记,其他人都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记者走后,玉秀告诉洪峰:“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累的呗!”洪峰体贴地说道,“埋苗也是累活,况且你又是第一次上山。又要学什么英语,劳神又劳力,什么人累不死!该休息了。“能办到嘛!王亮亮和苏荣的成绩不理想!英语基础普遍都差,我是班主任,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玉秀淡淡地说道。目视远方,沉重的心情,使洪峰心里也觉着酸溜溜的。乔四回来了,是来收购老蕨菜的。洪峰和玉环刚刚收工下山,乔四就打着哈哈找上门来:“我听说了,成活率相当不错。小钱换大钱,只要洪峰你再给我伺侯上去,三年之后,哪可就是光等着拿钱喽!哈哈哈哈!辛苦了!大侄子!四叔不会忘了你的!”说着就又是一阵哈哈。老蕨菜是林区的天然绿色食品,跟日本建交,老蕨菜就变成了中日两国的贸易使者,“伪满洲国”那阵,日本人就最喜欢食用小兴安岭的老蕨菜。

    这些年,老蕨菜的身价也就一增再增,不仅日本人喜欢,韩国人和新加坡其它国家的商人也都一眼相中,争相购买,老蕨菜也就变成山里人的一项固定收入。玉秀正常上课。洪峰和玉环在进行镐头扶育的同时,也挤时间去采摘蕨菜。“峰哥,快来!这儿真多呀!”玉环惊呼道,洪峰过去一看,这儿是两年前的火烧地,又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蕨菜绿油油的一片,茎粗叶儿壮,有的已经伸开了巴掌。这种植物像韭菜一样,随割随长。长势特快,一天就得采摘一次,否则,一旦伸开巴掌,也就失去了它的食用价值。所以,采蕨菜的人就得死死地盯住一两片,随采随长,随长随采。能持续一个多月。自然也能有一项非常可观的经济收入。节气已经立夏,大山深处没有春天,立夏后的山里气候变化无常。刚才还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几朵白云在山尖上一聚,伴随着一声声雷响,眨眼之时,大雨也就来临,尤其是中午时分,说下就下。既不商量,也无准备,风赶云彩走,雨点随着也就像铜钱般地砸了下来。

    整座山林也就在暴雨中一片轰鸣,万马奔腾,又如排山倒海,刚才还是阳光刺眼,随后就变成了初夏的黄昏。大雨来临,整座山林就像海啸般地呜呜作响。玉环拽出雨衣,急忙跑到一棵大柞树下面躲了起来。洪峰满不在乎,照样采摘不误,山里的雨,就像孩子的眼泪,说掉就掉。常常是一看来雨就跑,没跑几步,大雨就会倾盆,尽管路程很近,但不等进屋,温暖的阳光又普照在了落汤鸡般的身上。

    “峰哥!快过来吧!”玉环焦急地喊道,硬挺不行,洪峰只好跑了过去。玉环把雨衣一半遮在洪峰的头上,两人依偎着大树,背对着背,急促的雨点像擂鼓般的砸在了雨衣上。洪峰觉着全身发冷,惟独脊背和屁股上有点热乎滋味,那儿是玉环的肉体,也是异性的肉体靠着异性的肉体,心里麻酥酥的,全身就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在这深山里头,又是大雨滂沱的时刻,尽管身体动也不动,思想却是非常活跃,他想,身后这个人是玉秀该多好……收购站在林场外边的一座空房里面,今天下雨,各家都没有多采,来交蕨菜的人也就没有往日那么拥挤。但在切根的时候,玉环跟一名叫于利的小伙子吵了起来。

    于利是哈尔滨人,是乔老四的雇员。小伙子相当认真。蕨菜得把老根切去,切多切少,却由收货人来掌握。于利切了一刀,在切第二刀的时候,玉环的眼睛就瞪了起来,但没有吱声,当于利切第三刀的时候,玉环伸手就把老蕨菜夺了过来,气哼哼地大嚷道:“俺不卖了!切了一刀又一刀,都切没了,我们卖啥!”“我们按标准收购,不卖拿走好了!”小伙子也不示弱,“吓唬谁呢?土老帽,还敢坦谁吃了不成!”“土老帽咋的,你奶奶也是土老帽。……瞧那份德性吧!还戴着个二饼,乌眼鸡上墙头,你算只什么鸟哩!土老帽,土老帽咋的,土老帽也是人,也不能你说咋的就咋的!”“是呵!你也不能太欺侮人了!”洪峰也插嘴说道,“容易吗!风吹雨淋的,把脚脖子都扭伤了!不是不让切,可也不能切起来没完。这都是我们用汗水换来的呀!”“就是!今年就他一家收购,那一刀切得我都心疼。”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抱怨着。

    “不采了,大伙都不上山,看他收购什么!”收购站一时像开锅一般,矛头都对着于利。正当不可开交的时候,乔四回来了。嘴里打着哈哈,“别吵!别吵!一家人嘛,有啥过不去的!玉环咋了,干吗气成那个样子,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大伙回吧!明天还得上山,尽量少切也就是了!”然后告诉于利:“这一分就不用切了!算账!算账!”乔四出面,洪峰、玉环自然就卖了个好价钱。玉环刚刚进家,乔四也就随之跟了进来,他来聘请玉环去收购站工作,月薪700元。玉环说要跟玉秀和洪峰商量商量。乔四走后,玉环在家中一说,玉秀和洪峰都没有意见。“去吧,又不走远,刀把在你手上,尽量少给大伙切点!”“那还用你说!若不是为了大伙,谁希罕他那几个臭钱!”玉环应聘,第二天就去了收购站。没想到的是玉环进了收购站不久,却和吵过一架的于利好上了,收菜季节一过去,就随乔四、于利去了省城,圆了她的进城之梦。玉秀和洪峰举行了婚礼,婚礼简单而又隆重,说简单是没有大操大办,悄无声息地就把婚礼举行了。

    新房、家俱、服装及床上用品早已备好,一样不缺。说隆重是在精神方面林场学校及上级主管部门都送了牌匾,还有教师和学生们的礼物,使挂满了的房间更是显得满目生辉,令人振奋。尽管宾客不多,又是大忙季节,按照风俗习惯,洪峰和玉秀,还是实实惠惠地摆了几桌酒菜。娘家婆家的亲戚朋友就一块儿都请了。

    四裤、鬼子他们更是一顿海喝猛造。“洪、洪峰,你和玉秀今天是喜、喜事!咱就规规矩矩的。如果今天是玉、玉环,我就非、非折腾她一顿不、不可?”四裤还没忘前几天的那个跟斗。玉秀文明,洪峰仁义,玉环又不在场,他想闹事也闹不起来。“走吧!别在这出洋相了,人家两口子得赶紧休息,咱们明天也还得上山!”鬼子和四裤互相拽着晃晃悠悠地走了。林场夏季的夜晚,微风无声无息地在逶迤连绵的小兴安岭上空轻轻掠过,夜空非常地晴朗,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空中哇哇地叫着,向远处飞去。远处的河水,在急拐弯时撞击在裸露的岩石上,吼声如雷,惊天动地。雾气缓缓地弥漫了上来,像一块飘动着的轻纱,把整座大森林一下子就拢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黑熊在附近的山峦中一声声地吼叫着,是在呼唤自己的伴侣和情人,虽然是那么焦躁而又急切,却使新婚之夜的玉秀和洪峰更增加了一分温馨与和谐。洪峰把玉秀揽在怀中,内心就有了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甜蜜……两人躺在床上,玉秀又向洪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要孩子好吗?”“为啥?“我想把这班学生送走,怀孕后必然会影响我的精力。“明年也不要吧?”“谁说明年也不要了!明年我不再担任班主任,就一心在家中给你生个孩子好吗?”洪峰用粗壮的胳膊把瘦弱的妻子搂住。

    第二天,林场通迅员把一封牛皮纸的信封递到洪峰手上,洪峰拆开一看,是玉环的来信,还有她和于利的一张合影照片。两人都非常幸福。玉环胖了,小嘴抿着,新烫的秀发取代了粗黑的辫子,山姑娘的野味很难再见,俨然是一位大都市里的阔少奶奶。于利也比在山里时看上去更英俊。洪峰总觉着他的城府太深,微笑着的嘴角,又总让人有一丝不可靠的感觉。信是于利写来的。先祝贺洪峰和玉秀的婚姻幸福,又约请他们有时间去家中做客。信中还说今年的老蕨菜挣钱不多,多亏他们发到广州,公司才卖了个好价钱。并向岳母大人问好,说最近很可能要回山里看看。

    看着玉环的照片和于利的来信,玉秀妈非常高兴:“好好好!环子就是不愿意蹲山沟,整天想远走高飞,这不,到底是飞出去了。唉!人呀!就是个命哟!城里也好,山里也罢,只要我孩子不受欺侮,我这当妈的,就算知足喽!这些天我就祈祷菩萨保佑,保佑俺环子平平安安。这不,菩萨真就给显灵了!阿弥陀佛!真是的,唉!”玉秀妈心情特好,就又赶紧去给里屋的菩萨烧香。玉秀反复地看信,尽管一言不发,冷静的目光却让洪峰看到了几分疑惑。“玉环不写信,照片又能说明个什么?过些天呀!咱们真就得去看看!”玉秀建议性地说道。洪峰点头赞成。不等他们前往,大祸就降到了他们头上。玉秀的课程很紧,蜜月也是在繁忙的教学之中度过来的,星期六早晨玉秀闷闷不乐地告诉他该来的例假没来。“是怀孕了吧?”忧虑之中他带着几份窃喜。“我觉着头晕,身上也疲劳得不行,我想去看看医生,你陪我一块儿去好吗?”玉秀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有点儿吃力。检查的结果让夫妻二人大吃一惊,玉秀患的是肝癌,而且是已经到了晚期。

    夫妻抱头大哭,洪峰也一下子瘫痪在了地上。天啊!你为什么这么绝情。我洪峰哪一辈子做了孽,你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惩罚我们!他去乞求大夫,大夫感叹一声,冷冷的面孔说道:“晚了!任何医疗部门都无能为力。你们早干啥来着。”对病人的埋怨,也是对患者家属的责备。是呵!我们早干啥来着?玉秀曾经有过两次的疼痛感觉,洪峰也早就让她来医院检查,她老推托功课太忙,体质本来就不算太好,催促急了,她就说等把这一届学生送走以后,两人就去旅游,把蜜月的损失补上,也好乘机彻底地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美好的愿望被无情的现实击了个粉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生活中的太阳也将永久地被厚厚的乌云牢牢地遮住。玉秀似乎是非常冷静,也仿佛是早有预感,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新婚不久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却让洪峰看到了少有的悲壮。

    玉秀是坦然的,她知道死亡在向自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没有力量抗拒,也更没有办法逃避,悲伤、颓唐和忧愁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振作起来,投身到事业之中,自己残余生命才会更有社会意义。山东姑娘张海迪,大夫说她最多只能活到28岁,如今的张海迪,都四十几岁了,仍然在生活中兴奋地工作着。死神并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是因为山东姑娘的刚强和坚毅,也是她对事业追求的最好回报。自己得的是绝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上帝不可能让她像张海迪那么幸运。她恋着讲台,退一步说,也真就舍不得自己的学生。与整个时代相比,山里的教育是有些落后,孩子们不是不学,而是现实条件太差,尤其是高水平的教师太少。原因是企业办学,企业不景气,自然留不住老师。吃苦最多的是山里的父母们,最大的受害者是山里的娃娃们!没有称职的教师,又怎么能会培训出合格的学生——想着学生们的一张张笑脸,玉秀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

    她把洪峰叫到床前,心平气和而又万分恳切地说道:“我们明天就回山里!”“为啥?”洪峰在惊恐中用忧伤的目光看着坦然而又冷静的妻子,急不可待地脱口问道。“为了我的学生!”玉秀不加思索地说道,“既然到了晚期,我就更没有权利在此消极等待了!”“你要回去上课?”洪峰大声问道。他佩服玉秀的敬业精神,婚前他在隐约中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妻子总有一天会去以身殉职,事到如今,感觉就成了现实。

    现实又让他在痛苦中又觉着那么无可奈何。他不能支持妻子的决定,可也找不到再去阻拦她的任何理由。当一颗颗混浊的泪水滴落在病床上时,只好在茫然之中使劲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给我保密,能办到吗?”玉秀乞求他道。洪峰把玉秀搂在怀里,两只手是那么有力,他真想在病房中号啕大哭一场。洪峰想到去局机关去找领导,要求派个车把玉秀送回山里,他刚一推局办公室的门,和主任撞个满怀,“正好,找你的长途电话,在交换台那屋,快去接吧!”洪峰去接电话,一听就是玉环的声音,洪峰报了姓名,电话那头哭出了声,洪峰情绪不好,却仍然在电话上安慰她道:“玉环你哭啥呢!是谁欺侮你了?”对方冷静了一会儿,说她想家了,想妈妈更想玉秀。

    这些天躺下就做恶梦,梦着玉秀死了,好几次都在梦中哭醒。玉环一说,洪峰的眼泪都差点流了下来。姐姐有病,妹妹就能梦着。手拿话筒,就猛然想起在部队上时听一位连长说过,也是双胞胎,一个在美国,一个在香港。美国的那个出了车祸,香港的这个也就卧床不起,连续多天做着吓人的恶梦。而且每次的梦中不是被绑架,就是从高楼上摔了下来。再不就是飞机失事,直到地球那边的噩耗传来,香港的这位才在大病一场清醒了过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观感吧!洪峰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刚刚对玉秀许下的诺言。于是就咳嗽了一声,调整了下情绪,装出平安无事的腔调说道:“想家就回来看看。”玉秀坚持去学校上课,争分夺秒,废寝忘食,健康的人平时总觉着时间相当宽裕,办事不慌不忙,让大好的时光从自己身边一天天地溜去。玉秀却不敢那么慷慨,她是在和病魔搏斗,也是在和死亡抗争。在跟时间老人的决赛之中,她心里头清楚最终自己会是输家。可是精神上没有认输,每时每刻都在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一搏再搏。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母亲天天陪着她掉泪。洪峰把真实情况向学校及林场的领导作了汇报,同时也要求他们能为自己的妻子保密。

    但三天不到,玉秀身患绝症的消息老少皆知。再打照面,只是心照不宣罢了。玉秀的献身精神使学校的全体师生都受到了尊舞、激励和鞭策,包括在山场上干活的工人,开车,抡搛刀,挥斧头,无论手中是在干着任何工种,想着病魔中的柳老师,脸上就消失了笑容。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巨齿在缓缓在吞噬着一般,歌声没了,笑声没了,灿烂的阳光也没了。林间不见小鸟,各种花草看上去也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尽管度日如年,时光还是在一天一天地向前打发着,玉秀创造了奇迹,病情突然有了好转,看着脸上有了笑容的妻子。

    也许是出自内心的希望和乞求,大夫们的诊断,在洪峰的思想上渐渐地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但就在洪峰心绪微略有点轻松了的第三天,鬼子和四裤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告诉洪峰:“回家吧,洪峰!别干了!”“啥事?”尽管嘴上问着,心里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走吧!小车在沟口等着咱们!”他们面无表情地说道。“玉秀她——”尽管思想上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洪峰的全身还是像突然瘫痪了一样。周围茫茫一片,脚下高低不平,在鬼子和四裤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住前走着,耳朵始终在呜呜地鸣响,眼前先是一阵阵地发黑,继而是喷发出了一串接着一串的火花。玉秀躺在林场卫生所,三十多个孩子屋里屋外地哭成一片,闻讯赶来的人都唏嘘着。一名护士在用纱布轻拭着玉秀嘴角的血迹。校长含着热泪告诉洪峰:“柳老师倒在讲台上,就再没有睁开眼睛!”“这些日子见她病情有所好转,大伙都挺高兴!谁也没有想到——”另一个女教师泪眼婆娑地说道。洪峰粗糙的大手在玉秀那安祥的脸上轻轻抚摸着,许久许久,他才用呆滞的目光逡巡着人群中的校长和场长:“我只有一个请求,把玉秀埋在我承包的山上。玉秀还未下葬,玉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玉秀,你怎么不等我回来?我是回来陪你的,我再也不走了,可你怎么走了!我们姐妹俩命咋这么苦哇!”哀号,把大家的心都要搅碎了。望着玉环那已经有显明身孕的身子,众人的心又多了一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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