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聊斋狐魅妖魅之谜(一)——神鬼狐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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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紫气仙人和凡人俗事:愿为鸳鸯不羡仙

    2.奇异幻彩的鬼魂世界:“克隆”人世众生相

    3.千姿百态的精灵:《指环王》的异国先声

    1.紫气仙人和凡人俗事:愿为鸳鸯不羡仙

    康熙十八年,也就是一六七九年,《聊斋志异》初步成书。蒲松龄写了《聊斋自志》,他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搜神”是志怪小说的主要特点,“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八个字,恰好说明志怪小说从雏形走向成熟和顶峰的历史过程。

    干宝是东晋历史学家,他的《搜神记》是志怪小说,因此干宝被人叫做“鬼之董狐”,意思是“给鬼写历史的人”。干宝的《搜神记》和据说为陶渊明所作的《搜神后记》、张华的《博物志》、刘义庆的《幽明录》、王嘉的《拾遗记》,这些六朝小说,还有早于他们的曹丕的《列异传》等大约三十多部小说,是志怪小说童年期的作品。

    经过唐传奇的繁盛发展,到了鲁迅先生称之为“拟晋唐小说”的《聊斋志异》(就是按照魏晋小说和唐传奇的路子创作的《聊斋志异》),志怪小说达到顶峰。

    所谓“志异”,包括志怪和传奇,更有鲁迅先生所说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聊斋志异》成为包括白话小说在内的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最有思想内涵和艺术创新特点的小说经典,又雅俗共赏,为海内外广大读者喜闻乐见。

    “志怪”最早见于《庄子·齐物论》:“齐谐者,志怪者也。”意思是,齐谐这个人,是记录怪异故事的人。所谓“志怪”,就是写非常之人、非常之物和非常之事。用现代文艺理论术语来说,就是创造超现实的他界,而且把它们当做现实世界来描写。这超现实的他界有三:神界和神仙形象、幽冥界和鬼魂形象、妖界和妖魔形象。三界模式是早期志怪家创造的,蒲松龄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我们分别看一下前辈作家笔下的三界和蒲松龄的发挥。

    《聊斋》三界故事在意蕴上有所分工:神仙故事主要承载作者真善美的理想;阴司题材主要负载对社会的批判;妖界故事则主要负载对芸芸众生的广泛观察和思考。

    在古代小说家笔下,仙界存在于天界,存在于海底龙宫,存在于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乐园。那里有奇树珍果、香花瑶草、美人仙乐、玉液琼浆和永远的享乐、永恒的生命。

    《汉武故事》写西王母和汉武帝相会,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

    西王母说,不死之药是有的,中华紫蜜、玉液金浆都是,但汉武帝欲念尚存,不能给,给他几个好吃的桃子。汉武帝吃完后留下桃核,西王母问做什么用,汉武帝说,留下自己种。西王母说,这桃三千年一熟,你种不了。仙界一瞬间,人间若干年哪。

    六朝小说创造了一个著名的“烂柯”典故。一个叫王质的人进深山砍柴,看到两人下棋,便停下观看。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像经过几百年风霜的朽木,完全腐烂了。等他回到山下,已经见不到自己同时代的人。

    另一个六朝小说写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到美丽的仙女,跟仙女共同生活了半年,因为思乡回到人间,才发现家里的人已经是自己的七世孙了。

    古人求仙是感叹人生短暂,企望解脱尘世苦难。早在汉代以前的《山海经》《穆天子传》中,小说家就写神与人的交往。到了六朝小说里,神仙多而全,可以跟奥林匹亚山上的古希腊众神媲美,比如有手握不死之药的西王母,有长着长长的手指甲、三次见沧海变桑田的麻姑,有吹着玉笛、驾着凤凰飞向茫茫天空的弄玉。

    张华的《博物志·八月浮槎》里写有人坐着木排到天河游历,遇到在天河饮牛的牛郎。这个人回到人间,星相学家说,某年某月某日客星犯牵牛星,正是这个人到天河的日子。杂文家邓拓把这个故事叫做“中国最早的航天传说”。

    《拾遗记》写秦始皇好神仙,宛渠国民驾螺舟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像现代的核潜艇。在人神交往中,神和人的恋爱渐渐成为主唱,出现了“天仙配”的故事。《搜神记》的《董永妻》和《搜神后记》的《白水素女》,都是著名的仙女和凡人恋爱的故事。

    大文学家吴均的《续齐谐记》里的《清溪庙神》,写神仙和凡人的爱情,创造出“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模式,仙女向往尘世爱情,跟凡夫俗子结合,成为仙凡恋爱的模式。历代作家乐此不疲。

    到了《聊斋志异》里,仙界除了天界、龙宫、深山洞府之外,还经常出现“点化”的仙境——人们不需要寻仙,尘世就是乐土,仙乡就在现实中。

    《巩仙》写一对相爱男女被有钱有势者拆散,道士的宽袍大袖变成光明洞彻的房屋,他们在里边幽会并生下儿子。大家知道,蒲松龄是个穷秀才,经常为缴税发愁,在这个故事最后,他诙谐地说,在道士袖子里既冻不着也饿不着,还没人催税,“老于是乡可矣”。

    《蕙芳》里的仙女嫁给青州城里贫穷的以货面为业的马二混为妻,把马家的茅草房点化成画梁雕栋的宫殿,把马二混身上的粗布衣服点化成华美的貂皮裘衣。吃饭时仙女的侍女拿出从天上带来的皮口袋一摇,一盘一盘珍馐佳肴就热气腾腾地从里面拿了出来,好像皇帝老儿的御厨房在此。

    蒲松龄在这个故事的最后说,他跟马二混是相同的“混”,这说明他盼望由仙女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是他的愿望。

    《聊斋》故事跟前辈作家最大的不同是,《聊斋》里的紫气仙女被人间俗事征服。仙女跟凡人成亲,养儿育女,成为恪尽职守的贤妻良母,还经常表现出追求道德完善、追求真正幸福的人生态度。

    《翩翩》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男主角罗子浮本是个浮浪子弟,他在金陵嫖娼染上一身恶疮,被妓女赶出来,沿街乞讨,浑身恶臭,谁见了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开。他没脸回家乡,就在眼看要变成他乡饿殍时,他在一个山寺遇到个容貌若仙的女子,名叫翩翩。翩翩收留了他,让他住进自己的山洞,还让他用山上的溪水洗浴。罗子浮洗浴后,恶疮很快就结痂脱落了。山泉洗恶疮,这是个很有象征意味的细节。

    翩翩剪下芭蕉叶给罗子浮做衣服,罗子浮怀疑,芭蕉叶还能穿?结果,穿到身上的芭蕉叶变成了绵软的绸缎;翩翩又把芭蕉叶剪成饼的样子,说它是饼,果然就是饼;剪成鸡和鱼的样子,说它是鸡和鱼,就真是美味的鸡和鱼;山涧里的溪水倒到瓮里,变成总也喝不尽的美酒。

    罗子浮在白云悠悠的山洞安顿下来,恶疮刚好,他就向翩翩求爱,翩翩并不嫌弃他,两人感情很和美。但是,罗子浮好了疮疤忘了疼。翩翩的女友花城来祝贺新婚,罗子浮见花城长得漂亮,产生邪念。三个人一起喝酒时,他假装到地上捡东西,捏花城的脚。花城和翩翩都是仙女,对罗子浮的鬼花样两个人洞若观火,但都不动声色。花城像没事人一样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翩翩更是置若罔闻。

    罗子浮做贼心虚,心神不定。突然,他发现身上冷飕飕的,原来他的衣服都变成了秋叶,他赶紧收敛邪念,秋叶又回复成绵软的锦衣。

    这是个带有哲理性的细节:邪念产生,锦衣变成秋叶;邪念消失,秋叶变成锦衣,真是善恶一念间,苦乐自不同。

    接着两个仙女对罗子浮来了番善意的嘲笑:花城说他行为很不端正,如果遇到个醋壶娘子,早就气得跳八丈高了;翩翩说他是薄倖儿,应该让他冻死。但翩翩说完也就算了,并没有为难罗子浮。

    罗子浮在山洞住的时间长了,天冷了,翩翩收下天上的白云给罗子浮做成温暖的棉衣。他们有了儿子,儿子长大后,跟花城的女儿结了婚。

    罗子浮这个浮浪子弟在仙女翩翩的影响下,成了一个有家庭责任心的人。当他归乡给叔父养老时,翩翩扣钗而歌给他送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翩翩清高淡泊的生活态度教育了罗子浮,成全了罗子浮。

    还有就是云萝公主的故事。云萝公主下凡嫁给书生安大用,她回天宫三天,安大用在人间三年,参加科举考试得了功名,向回家来的云萝报喜。云萝很不高兴地说,搞这些无用无聊的事情做什么?——“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

    再有就是王勉的故事。自诩“中原才子”的王勉目中无人,他来到仙人岛,少女芳云和绿云对王勉嬉笑嘲谑。每当王勉夸耀自己的文才时,她们都巧妙地加以嘲弄。王勉跟芳云结婚后,发现芳云知识渊博,他终于知道山外有山,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

    前辈作家创造了星汉灿烂的神仙世界,而蒲松龄则让紫气仙人向人间回归,更贴近现实生活,成为人间男子的道德教化者。

    2.奇异幻彩的鬼魂世界:“克隆”人世众生相

    先秦典籍《左传》《庄子》《墨子》《吕氏春秋》早就写到过鬼。前人认为,人死为鬼,鬼形成另一个世界,是幽冥界。人死为“归”,魂归泰山,泰山神下边有若干管理机构。等到佛教传入中国,佛教地狱概念和中国传统鬼故事结合,阴世便有了更完整的结构,有形形色色的鬼,也有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庄子认为死亡是对人生苦难的解脱,是快乐,他死了妻子会鼓盆而歌。随着时间的推移,庄子式的对死的达观逐渐被对死的恐惧所代替。人们这样想象:死是阴冷的,鬼盼望返回人世。早期志怪作品写男鬼,后来渐渐被女鬼取代。

    《搜神记·吴王小女》写吴王夫差的女儿紫玉跟平民子弟韩重相恋,夫差不同意,紫玉郁闷而死,韩重祭墓,紫玉出来邀请韩重进墓,结为夫妻。韩重拿着紫玉送的明珠见吴王,夫差认为韩重是盗墓者而且诬蔑他的女儿,要治罪,这时紫玉出现在吴王面前,说明前因后果。吴王夫人听说后,出来拥抱女儿,但是紫玉像烟似的消失了。从汉魏小说开始,爱情有了使死人复活、枯骨再生的力量,成了小说家、戏剧家最常采用的模式。

    《聊斋》中的女鬼大多美丽动人,演出一幕幕缠绵的爱情故事。

    喜爱诗歌的少女连琐十七岁夭折,连续二十年深夜荒郊苦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杨于畏给她续上“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两人相爱,连琐复活。

    伍秋月的父亲懂阴阳,在伍秋月夭折时,立块石头写上“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伍秋月在阴冷的地下等命中注定的情人,等了三十年,王鼎来到,伍秋月重返人间。

    小谢和秋容,一对小鬼女,像人世间没读过多少书的顽皮少女,先是跟陶生嬉闹捣蛋,后来在参与陶生跟黑社会的斗争中和他建立了深厚情谊,终成眷属。

    聂小倩摆脱恶鬼的控制,跟刚直的书生宁采臣结为连理,回到人间。

    除了演绎人鬼恋之外,《聊斋》女鬼有比六朝小说更丰富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内涵。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教外国留学生时,有的外国留学生纳闷:都说中国古代封建,可《聊斋》里不少男女见面就上床。我对留学生说,这类故事都有它特别的缘故,《梅女》这个人鬼恋故事里描写的相爱男女就坚决不上床,因为它涉及到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即吏治黑暗的问题。

    《梅女》写一个叫封云亭的人,外出时住到一间房子里,看到墙上有女人的影子,皱着眉头,伸着舌头,脖子上套着绳索,是个吊死鬼。这吊死鬼大白天从墙上走下来,请求封云亭把房梁烧掉,那样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宁了。

    封云亭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主人,主人对他说,十年前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里进来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审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铜钱,就说这个深夜逾墙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极大污辱,气愤地吊死了,梅家夫妇也相继死去。

    封云亭出钱烧了房梁,梅女来感谢她。封云亭想跟她谐鱼水之欢,结果被拒绝。梅女说,我如果这样做,生前被诬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她给封云亭介绍了个鬼妓。

    后来,地方上的典史也来找封云亭,说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她,能不能帮忙在阴世找找她。封云亭把鬼妓叫来,想让鬼妓给问一下。鬼妓一到,才知她正是典史的妻子!

    典史拿巨碗砸过去,鬼妓消失,这时阴间妓院的老鸨来了,对典史破口大骂: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拿钱买了个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做官有什么清白?哪个人袖筒有三百铜钱,你就当他是你亲爹了。你贪赃枉法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阎王,情愿把媳妇送到阴司的青楼代你还债!

    这时,梅女忽然跑了出来,用长簪刺典史,典史狼狈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呜呼。

    梅女自杀后,已经托生到一个孝廉家做女儿,但因为前世冤情没得到申雪,她的魂灵还留在阴世寻找报仇的机会,因此在世为人的孝廉之女是个整天伸着舌头的傻子。梅女报仇后,封云亭娶傻女为妻,梅女的灵魂回归,傻女成了聪明的美女。

    《梅女》这个爱情故事里蕴涵了深刻的社会内容,三百铜钱一条人命,贪官污吏之恶劣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现实生活中受冤的平民百姓只能冤沉海底,不可能向赃官复仇,现实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聊斋》中的鬼故事奇想奔驰,现实生活中异想天开的事,在幽冥世界里唾手可得。读书人朱尔旦跟朋友打赌,深夜到十王殿把面目狰狞的判官背出来,而且开玩笑地说,请判官有空时到家里来玩。后来判官果然来了,还跟朱尔旦成了好朋友。

    朱尔旦写文章总写不好,陆判断定,这是因为朱尔旦“心之毛窍塞矣”,就趁朱尔旦熟睡的时候剖开他的肚子,一条一条整理,再从阴世千万颗心中挑了颗聪明的心给他换上,朱尔旦从此下笔千言。

    朱尔旦得陇望蜀,要求陆判给自己不够美丽的妻子换个头,陆判果然找来个美人头,趁着朱妻酣睡的工夫,切瓜一样切下她的脑袋换上。朱尔旦的妻子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画中人,只不过脖子上有条淡淡的红线,脸面跟颈部肤色略有不同。头颅移植,现代医学至今不能解决的难题,三百年前在聊斋先生笔下却易如反掌。

    幽冥世界的社会组织、伦理道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是对现实社会的模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到阴世受审、受罚、打官司,因果报应是阴间律法的核心。

    蒲松龄把深刻的社会现实巧妙地隐化在荒诞的神鬼狐妖形式之中,爆发出了强烈的艺术魅力。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3.千姿百态的精灵:《指环王》的异国先声

    凡是人类之外的动物、植物、器物,能变化成人的,或者虽然没变化成人却能像人一样说话、跟人交往的,就叫妖精,这是妖精的宽泛定义。孙悟空常说,捉个妖精耍子,其实孙悟空自己也是妖精——猴妖。妖和人的交往是《聊斋志异》的重头戏。

    《山海经》已写到过妖,到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和刘义庆的《幽明录》里,各种各样的妖出现了:《博物志》写到蜀山猴,也就是猴精抢走民间妇人而且生了孩子,再把孩子送回民间;《玄中记》写到了树精、蝙蝠精、蛤蟆精。

    其中,姑获鸟即鸟精的故事比较有名。姑获鸟衣毛为鸟,脱毛为女人。有个男人在田间看到几个美女,把其中的一件毛衣藏起来,其他美女都披上毛衣变鸟飞走了,没毛衣的女人只好跟他回家做了他的妻子。生了三个女儿后,母亲让女儿去问毛衣藏在什么地方,找到毛衣后就披上变成鸟儿飞走了,同时还拿了三件毛衣给女儿们披上,她们也飞走了。

    《搜神记》写张福在湖上遇到一个驾小船的美女,跟这位美女住到一起,把美女的小船系到自己的船后边。半夜醒来,发现怀中的美女原来是一只扬子鳄,美女的小船是段烂木头。

    《幽明录》有“三魅惑新娘”的故事:蛇传话,龟做媒人,扬子鳄来做民间少女的新郎。

    到了《聊斋志异》,千姿百态的精灵让人目不暇接。她们常是生活中美丽多情的女性,又总在紧要关头幻化或显现成大自然的某类精灵——

    于生在深山夜读,一位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的少女来了,原来她是小绿蜂所变;

    甘珏路遇娇婉善言的少女阿英,婚后才知道,她原来是自家那只小鹦鹉;

    跟安生恋爱的花姑子香气满身,原来,花姑子之父是当年被安生放生的香獐;

    素秋晶莹如玉,知书达礼,原来,她是书中蠹虫所化;

    书生常大用和宫妆艳绝的少女葛巾相爱,常大用感受到葛巾无处不香,原来,葛巾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天才就是从别人看过一百遍的东西里看出全然不同的含义。大自然一些并不美妙的兽类也被蒲松龄幻化成美好的人物:勤劳能干的阿纤是田鼠成精;《西湖主》里娇贵的公主原来是猪婆龙;威猛的班氏兄弟则是兽中王大老虎……

    飞禽走兽,香花瑶草,大自然有什么生灵,《聊斋》里就有什么相应的人物。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又在某个方面隐隐约约地彰显原型。鲁迅先生说他们是“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蒲松龄写人和大自然的和谐,写人与包括狼虫虎豹在内的生物和睦相处,可以算是中国最精彩的“绿色环保”小说。

    在前辈作家的妖精体系里,狐渐渐成为最显赫的角色:在神话传说里,大禹的夫人涂山氏就是九尾白狐;《聊斋》《青凤》里的狐叟自称是“涂山氏后裔”;《玄中记》说狐五十岁就能变化为妇人;《搜神记》则说千岁之狐可以变成美女;六朝小说里的狐仙跟学者讨论深奥的学术问题;唐传奇里的狐仙,比如《任氏传》——已经跟常人无异。而蒲松龄写得最多、最精彩的“妖精”,也是狐妖。这些可爱的精灵,每位都有动人的故事,每位都有独特的个性,真是万紫千红,而狐女婴宁则是塑造最成功的狐仙形象。

    在古代小说里,哭得最美的是谁?是红楼千金小姐林黛玉——什么情况下她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

    而笑得最美的是谁?是《聊斋》狐女婴宁——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时她都笑得不能行礼。

    婴宁是古代小说里笑得最开心的姑娘,她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甚至于不会笑的条条框框都打破了。那时的女人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是有悖纲常、有失检点,是不正经。而婴宁,她面对陌生男子也毫无羞怯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对她都不过是春风吹马耳。

    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深山,没受过封建礼教的毒害,没受过世俗社会的污染,她像野花一样烂漫,如山泉一样清澄,似山鸟一样灵秀。

    人们常说,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古代文人爱用花写女性:崔护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说“荷花羞玉颜”。婴宁爱花,蒲松龄就让花自始至终伴随着她,甚至还以花决定她的命运。婴宁一露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对自己一个劲儿地盯着看,笑吟吟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说完大大方方地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地走了。

    婴宁似乎无意的丢花,其实丢的是爱情信物。王子服捡起花,害了相思病,怀里揣着花,千方百计寻找捻花人。婴宁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爬到树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给婴宁看,婴宁说,“枯矣,何留之?”

    王子服说,他保存花是为“相爱不忘”。婴宁说,这好办啊,等你走的时候,让老奴把园中花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非爱花,而是爱捻花之人。并进一步表白说,这种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

    婴宁问,夫妻之爱和亲戚之爱有什么区别呀?王子服回答说:“夜共枕席耳。”婴宁低头寻思许久,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

    婴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她憨极了,简直是个傻大姐,实际上她狡黠得很。“憨”是聪慧的隐身衣,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把爱情表达得更热烈,更赤诚。

    她说折一巨捆负送之,就是让王子服进一步把爱捻花之人的话说出来。婴宁还把“大哥欲我共寝”这句话当着王子服的面说给母亲听,吓得王子服魂飞天外。其实,她说“大哥欲我共寝”这话时,丫鬟出去了,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个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婴宁是在跟王子服做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

    古代小说描写爱情从没用过像描写婴宁这样别致的样式,古代小说人物画廊里从未有过婴宁这样的脱俗少女。婴宁是古代文学作品里女性形象中笑得最烂漫、最恣肆、最优美的一个。

    婴宁天真烂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从四德观念肆虐的古代社会,能允许婴宁这类人存在吗?不可能。

    小说结尾,因为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邻子,县官都放过了这似乎过分的行为,而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一个劲儿地笑,大失体统,差点儿要让王家的媳妇到公堂上丢脸。于是,婴宁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笑姑娘从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绝不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都来不及,哪儿还笑得出?

    婴宁是蒲松龄最喜欢的人物,称为“我婴宁”,她“笑矣乎我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艺术形象的杰出代表。

    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画尽人间风云图。《聊斋》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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