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聊斋狐魅妖魅之谜(五)——细读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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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真假争艳好阿绣:美狐精李代桃僵

    2.为爱献身花姑子:小獐精香胜香妃

    3.诗情画意白秋练:中国美人鱼的爱情传奇

    1.真假争艳好阿绣:美狐精李代桃僵

    《聊斋》中的狐狸精,哪一个是最美的又是最可爱的?估计有不少人会说:阿绣。

    《阿绣》其实是从前人小说中取材而写的。

    南朝小说《幽明录》有篇《卖胡粉女子》,写一个富家子弟爱上了卖胡粉的女子,每天假托买粉去见那个女子,女子“相许以私”,约会时男子高兴得过了头,一下子死了,卖胡粉的女子害怕,跑掉了。男子的母亲发现了尸体上的胡粉,告官追查。女子跑到男子家抚尸大哭,男子豁然而生,二人结为夫妇。

    《阿绣》虽然明显地跟《卖胡粉女子》有继承关系,但它不像《卖胡粉女子》那样人物平面化和故事梗概化,而是用新奇的戏剧化故事,刻画血肉丰满的人物。

    围绕和男主角的关系,蒲松龄创造了两位相貌相同、个性有异的女性形象——真假阿绣。真阿绣纯情聪慧,是民间少女;假阿绣痴情机智,是狐仙临凡。而占据故事主要地位的是狐女阿绣,狐女阿绣美在外表,更美在内心,美在对美的不懈追求。

    海州男子刘子固外出到盖州,对杂货铺“姣丽无双”的少女阿绣一见钟情,就借买东西亲近阿绣。阿绣很自重,不肯随便跟男子打交道。刘子固第一次想借买东西的机会去亲近阿绣,阿绣将父亲叫出来接待,刘子固很失望,故意对货物挑三拣四,说不好,然后离开了。

    第二次,刘子固又趁阿绣父亲不在店面上时去,阿绣又要喊父亲出来接待。刘子固表示,你不必喊你父亲,只管要价,要多少我给多少。顽皮的阿绣故意要高价,刘子固二话不说,如数交钱,把东西拿走。

    第三次,刘子固仍然趁阿绣的父亲不在时去“买东西”,阿绣继续要高价,刘子固如数交钱。当他拿上东西离开时,阿绣却喊他回来,说钱要多了,把一半钱退给他。

    刘子固三次假托买东西跟阿绣打交道,一次和一次不同,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感情交流。刘子固热诚、执著,多情得近乎傻帽儿;阿绣纯真、热情,聪明之中带有慧黠,刘子固用痴情渐渐拉近了和阿绣的距离。

    《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评论说:“刘固情痴,女亦慧种。”刘子固的痴情很明显,而阿绣的钟情若有若无。刘子固为接近阿绣,一次又一次买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女孩子用的香粉。

    阿绣知道刘子固来买东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用红土冒充香粉,刘子固非但没发觉,还珍藏密收。原来,他到杂货铺买香粉时,阿绣总是用纸包好,然后用舌头舔一下粘起来,刘子固带回后,再也不敢动。为什么?他怕乱了阿绣的舌痕!若干年后他才知道,当年的痴情公子不敢乱美人舌痕,可纸包里包的却是美人捉弄他用的红土!蒲松龄用有趣的笔触轻轻点缀叙事,写活了一对青年男女纯真朦胧、富有诗意的爱情故事。

    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被忠于其父母的仆人发现,并设计让他离开盖州。刘非常失意,把他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胭脂、手帕等物品,秘密放到一个箧子里,没人时悄悄拿出来一件件把玩,一边把玩,一边回忆当初跟阿绣打交道的情境。

    一年过去了,他仍然不能忘情于阿绣,他再次回盖州寻找阿绣,阿绣却已经随父亲离去。

    为了不能再见的阿绣,刘子固几次拒绝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对阿绣的痴情追求变成了刻骨思念,饭也吃不下,学也上不成。娇惯他的母亲只好顺从刘子固的愿望到盖州向阿绣家求婚,偏偏得到“阿绣已字广宁人”的信息。

    这下子,刘子固彻底绝望了。他捧着装满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手帕、胭脂之类东西的箧子,泪如雨下,痴心盼望以后能够遇到一个类似于阿绣的美人儿。

    “徘徊痴念,冀天下有似之者”,是刘子固的愿望,也是狐女阿绣的出场前提。刘子固之所以痴念阿绣,是因为阿绣超逸绝伦的美;狐女之所以化阿绣形象出现,也是因为艳羡阿绣超凡脱俗之美,希望与之媲美。

    刘子固思念阿绣,希望类似者出现,是热恋者的特殊心理,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正因为刘子固对“似之者”殷切企盼,狐女阿绣才能李代桃僵,衍化出一段更令人心动神移的感情,衍化出一个对美和爱上下求索的人生。

    实际上,刘子固和民间少女阿绣的交往并不是小说的重要情节,而是对狐仙阿绣的出现起到导引之用的次要情节,小说真正的女主角是狐女阿绣。

    狐女幻化为阿绣的形象出现在刘子固面前时,立即显出其机智和控制局面的本领。刘子固到复州,发现了一个很像阿绣的女郎,就一个劲儿地盯着瞧,这个“怪似阿绣”的女子一边看他一边走进了一个宅子——“且行且盼而入”,多聪明的形体语言!

    女子对刘子固似乎相识,又不好意思或不敢贸然相认,这比直接宣布“我阿绣也”更符合少女阿绣自珍自重的个性,也更能引起刘子固的好奇:“天下宁有如此相似者耶?”但刘子固没有理由登“怪似阿绣”者之门,只能“眈眈伺候于其门,以冀女或复出。”

    女郎果然复出,并巧妙地将刘引入荒园相见,“细视,真阿绣也。”阿绣为什么出现在远离其父经商的盖州和家乡广宁,来到复州?她解释说这里是她表叔家。至于“已字广宁人”,更是子虚乌有。加上她“妆饰不甚炫丽,袍犹昔”,一切都说明,她就是当年的阿绣!刘子固夙愿得偿,与“阿绣”同居,欢乐无比,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高明的小说家写人,总是以三言两语巧妙地攫出本质。狐女阿绣在小说里出现,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跟少女阿绣截然不同。热恋中的刘子固看不出来,细心的读者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阿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老练了,成熟了。

    仔细推敲,刘子固和“阿绣”巧遇有许多疑点。第一,过去连在自家店铺里向陌生人卖东西都不肯的阿绣怎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处——鬼狐出没的地方,即所谓“此第岑寂,鬼狐之薮”的地方?第二,“阿绣”依然穿着两年前的衣服,旧衣服虽是判断阿绣的标志,但怎么可能有几年不换之衣?过于仿真,反而显假。第三,今日“阿绣”对刘子固的态度与昔日阿绣有细微不同。二人相认,刘子固悲伤地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阿绣隔着墙探过身子来,温柔地替刘子固擦眼泪,亲热周到地安慰他——“因而大恸,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所以慰藉之良殷”。过去的阿绣有少女的娇憨秉性,不似现在的阿绣带有母性温柔。

    然后,“阿绣”吩咐刘子固,你先回去,把仆人派到别的地方住,我自己会到你那儿找你。晚上,她果然来了,“既就枕席,款接之欢,不可言喻”。这显得过于成熟和老练,不似天真烂漫的阿绣所为。

    蒲松龄在刘子固和“阿绣”相逢和欢会的情节中埋下一系列近乎狡猾的伏笔,刘子固当局者迷,什么人旁观者清?他的仆人。仆人发现小主人夜里跟“阿绣”幽会,并不马上采取措施,而是做周密调查后再和小主人摊牌。他先提醒小主人:你一个人在外,一切要小心,这地方很荒凉,经常有鬼狐出没。

    显然,他话里有话:你得小心遇到鬼狐。然后他又单刀直入地问,姚家的女孩怎么跟你在一起?刘子固说,东邻是她的表叔,有什么不对吗?仆人说,我都调查清楚了,您住的地方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邻仅有一个年幼的男孩,两家都没有亲密的亲戚借住,你遇到的“阿绣”应该是鬼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而且,这个“阿绣”跟您过去打交道的阿绣不同:她的脸色太白,双颊比阿绣瘦,笑起来没有小酒窝,不如当年的阿绣美。

    刘子固的仆人是典型的“智仆”,读书人刘子固想不到“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的道理,他想得到。他善于针对主人的心思做文章:你不是喜欢阿绣的美丽吗?我就给你点出来,眼前的阿绣并没有当年的阿绣美丽!狐女阿绣和少女阿绣极微小的差别,恋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并分析得头头是道。

    仆人一语点破,刘子固立即“大惧”,“益恐”——特别害怕。刚刚才和“阿绣”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之间对恋人就没了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安危,实在寡情薄义。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接受仆人“操兵入击之”的建议,要粗暴地对付情人!

    相比之下,狐女阿绣要宽厚善良得多,有情有义得多。

    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不显大惊小怪之态,也不自惭形秽,而是不卑不亢、舒徐从容、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地直抒衷情。她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熟知你的心事,正想用微薄的力量帮你和阿绣的忙呢,你为什么要准备下兵器对付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我觉得我并不比她差,你仔细看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当年的阿绣啊?

    狐女这番话有两层含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心上人结合,并没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可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吗?

    可惜,狐女的衷肠语对刘子固无异于东风吹马耳,刘子固听了狐女的话后,仍然“身毛俱竖,默不得语”,对狐女采取冷淡和拒绝的态度。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仍持忍让态度,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

    刘子固继续跑回盖州,求取跟民间少女阿绣结合的途径。后却遭受战乱,跟仆人失散。他自己从乱军中逃出,快要跑回家乡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一步一跛地走路,“刘驰过之,女子呼曰:‘马上刘郎——非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

    在战乱中,连刘子固这样的青年男子都很难保护自己,文弱少女阿绣为什么能逃脱战乱,而且不早不晚,恰好跟刘子固在他的家乡相遇呢?

    原来,这正是狐女帮助的结果。阿绣的父亲带她从广宁回到盖州,半路上被乱兵捉住,她从马上掉了下来,忽然一个女子抓住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带她离开乱兵,她们飞快地从乱兵阵营穿过,那些残暴的乱兵似乎都看不到她们,救阿绣的女子健步如飞,阿绣简直跟不上她,连鞋都跑掉了。听到乱兵的马嘶声渐远,那女子“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少女阿绣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哪个,刘子固知道:是狐女!

    狐女有神力,却不对无情义的刘子固施以报复,而是将他失落的爱无私地奉送上,帮助薄情郎和情敌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阿绣陷入被乱军俘虏的危难,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清白难保,狐女却施展神力将阿绣救出,送到刘子固身边,还温情脉脉地告知:爱你的人马上就来了,跟他一起回家吧。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嫉妒,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相爱者的宽容和体谅,对美的执著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狐女的品格,像荡胸无纤云的湛湛晴空,像毫无瑕疵的蓝宝石,焕发出璀璨圣洁的光辉。

    刘子固带阿绣回家,他的母亲感叹:这么漂亮的少女,怪不得我儿子害相思病呢!少女阿绣之美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得到确认。

    狐女为什么要李代桃僵?是因为她乐意做“第三者”吗?不,是因为她喜欢少女阿绣的美丽,一心要把自己修炼成阿绣的样子,跟少女阿绣比美。

    民间少女阿绣与刘子固结合后,真假阿绣比美成为故事的主要情节。第一次,刘子固和阿绣新婚嬉笑,狐女突然出现:“这么快乐,不谢媒人吗?”刘母及家人都不能辨识两个阿绣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刘子固也几乎分辨不清。仔细瞧一会儿——可能根据仆人以前观察面颊和酒窝的秘诀——才断出真假,向狐女作揖致谢。狐女要过镜子照照自己,再看看阿绣,脸红了,急急忙忙地离开。

    第一次比美,狐女认为自己比不上阿绣之美,惭然而退。

    第二次,狐女借刘子固醉酒之机,冒充阿绣,问刘:“你看我跟狐仙姐姐哪个漂亮啊?”刘子固回答:“你漂亮,然而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判断不出来。”这一次,连做丈夫的都不能分辨妻子的真假,正说明狐女之美已跟阿绣没有区别。狐女得意地讪笑刘子固: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君亦皮相者也”。

    孜孜追求如许日月,狐女终于如愿以偿,达到了可以跟民女阿绣乱真的地步,她在空中发出欣慰的笑声,这是因获得美的极致而笑,因苦苦求索而终于到达美的顶点而笑。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的高尚情操和熙熙温情感召下,刘子固也发生了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女,立了她的牌位祭祀;后来,民女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再后来,民女阿绣干脆把狐女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问题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女阿绣,假的是狐仙阿绣,她们都跟同一个男子刘子固产生了爱情联系。但是,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二美共一夫”的故事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诠释“美”的“姚黄魏紫”。在《阿绣》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中,“真”“假”二字,虽是小说的文眼,“美”字却在小说情节中起到了最重要的杠杆作用。

    刘子固对阿绣一见钟情乃是因其“姣丽无双”的美;刘子固到复州寻访结婚对象,也是因为媒人艳称复州黄氏女;仆人判断与刘私会者非阿绣,主要因其“不如阿绣美”,仆人看出狐女跟阿绣最细微的差别是“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这正是狐女要刻意修炼之处。

    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作证明和参照。

    狐女和刘子固相识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以德报怨,替他找到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占有,爱一个人就要让他跟所爱的人走到一起,这是狐女的爱情哲学,既是高尚的哲学,也是美的哲学。

    狐女说明她假扮阿绣的原因是:“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

    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

    西王母在《山海经》中还是蓬发戴胜的妖怪,到魏晋小说竟已变成美人,但西王母究竟美到何等地步,外貌仪态如何,鲜有小说详尽描写。

    《阿绣》也未对极似西王母的少女阿绣的外貌做细致刻画,仅用了四个字:“姣丽无双”。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了道德美。

    2.为爱献身花姑子:小獐精香胜香妃

    《聊斋》有个著名的妖精名“花姑子”,是个香獐精。

    “花姑子”,用山东话说,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蕾。用大自然最美丽的物体来作人名,此人能不美吗?

    在日常生活中,“獐头鼠目”是骂人的话,人们喜欢用“獐头鼠目”描述形象猥琐、心术不正的人。而在天才作家蒲松龄的笔下,两个截然相反的事物——花骨朵和獐形成辩证的统一,耐人寻味的统一。

    蒲松龄异想天开,巧借獐轻捷灵巧的外形和麝香治病的原理,辅以“花骨朵”的美学意蕴,幻化出优美的香獐精花姑子,创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聊斋》女性形象。

    花姑子是异类,但表现出美好、深沉、别致的人性。花姑子父女有异类特有的生物特点,蒲松龄以暗示、暗点法写他们的异类特点,写得迷离恍惚、隐隐约约,又写得语义双关,既有趣,又好玩。他们同是义重如山、情重如山的人,都用不平凡的举动唱出响彻云霄的“情曲”,即恩情曲和爱情曲。

    《花姑子》的男主角安生,用现代观点看,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他看到被猎获的动物,总要花钱买来放掉。他曾经放生过一只香獐,因为这一善举,他不仅在危难时受到老香獐的保护,还跟香獐精花姑子产生了悱恻缠绵的爱情。

    在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中,首先出场的是为恩情效命的老香獐——章叟。安生对老香獐有放生之德,老獐没齿不忘,总想报答。当安生夜行在偏僻的山路上即将遇险时,章叟出现了,救迷途的安生免受蛇精之祸。

    章叟是在安生“迷窜山谷”时出现的,迷路的安生看到前边有灯火——其实是蛇精的眼睛,就向灯火奔去。突然他看到一个老头儿弯着腰,驼着背,拄着拐杖,沿着曲折的山路快速向他走来。

    “伛偻曳杖”,虽然年迈无力,却又能“斜径疾行”,沿着崎岖山路快走,表面看不合理,实际是在暗示章叟的异类身份:只有神灵能预知凶吉,知道如果不制止安生,他马上就会丧身蛇口,而只有獐能够如此敏捷。章叟貌与行的矛盾,暗示了他的异类身份;他跟安生交谈时前言不搭后语,更透露出他是特地来救助安生的。

    半夜深山,章叟突然出现在安生面前,先问您是哪一位?两人似乎是巧遇,等章叟带安生回家,给他们开门的老太太却问:“郎子来耶?”分明是在专程等待安生到来。章叟夫妇为安生将受到蛇精的侵害而焦急,挺身而出,尽心救人后却不想让人知。

    然后,章叟对安生热情招待,让女儿出来烫酒,花姑子一露面,蒲松龄就用两个“酒沸”的情节,写活了这个可爱少女。

    蒲松龄自己说他是怎么写花姑子的?“异史氏曰”里说:“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

    他用四个字概括了花姑子的特点:慧、憨、情、恝。

    “慧”和“憨”对立,“情”和“恝”对立,在花姑子身上它们却巧妙统一:蒲松龄开头通过孩童似的娇憨举动表现花姑子的聪慧,然后再把花姑子对安生的爱隐藏在似乎无动于衷的表象里。实际上,娇憨是聪慧的极致,无动于衷是衷情的极致。花姑子的“寄慧于憨”和“寄情于恝”,是通过真假酒沸的细节写出来的。

    第一次酒沸是因贪玩“插紫姑”导致酒沸,是真沸,是“寄慧于憨”。“紫姑”是传说中主管家庭清洁的女神,用蜀杆“插紫姑”是女孩子都喜欢的游戏。章叟让花姑子去给安生温酒,花姑子因为插紫姑而导致酒沸,大声惊叫,章叟和安生都跑来看。这细节非常琐细,却如冯镇峦所评:“点缀琐事,写小女子性情,都是传神之笔。”

    一个酒沸细节就将花姑子的稚气未脱、秀外慧中写得活脱脱的。

    而花姑子插紫姑的儿戏又得到两个目睹者完全不同的评价:一个说,这么大的姑娘还玩小孩子游戏——这是老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说法;另一个说,虽然是小孩子游戏,却见出游戏者的绝顶聪明——这是安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两个貌似对立的说法,从不同角度对花姑子的举止进行了诠释。

    第二次酒沸是假沸。蒲松龄用一系列动作,步步深入地描绘花姑子感情的细微变化。

    安生对花姑子一见钟情,趁章叟离开时向花姑子表白,花姑子因为对安生突如其来的求爱不知所措,最初的表现是抱壶向火,默默无闻。安生追问她,我可以向你的父亲求婚吗?

    花姑子不管安生怎么问都不回答,那么花姑子为什么不回答?一方面出于自珍自重的个性,另一方面是她明知他们不是同类,不可能常谐伉俪。情急的安生追入房中,缺乏生活经验的花姑子以为正言厉色就可以吓退狂生,孰料招来更大胆的越轨行为:强行接吻。

    花姑子在慌忙中本能地“颤声疾呼”,本意是喊老父亲救自己,可是当章叟出现的一刹那,花姑子却突然编了一套谎话保护安生,说她呼喊是因为酒又沸了,幸好安生到来!

    花姑表面上对安生的求爱敬而远之,漠然不在意,关键时刻却本能地曲意呵护,这是爱的觉醒,是“寄情于恝”。“恝”本意为淡漠、不在意,此处却是以“恝”的形式表现其内心感情的真挚、热切、在意。

    两次酒沸,一次是真沸,一次是假沸,展示了花姑子慧而多情的性格,这性格又与她年方及笄的年龄吻合。

    小说开始就写花姑子“芳容龆(tiáo)齿”——年龄很小,又很美丽,“龆齿”是儿童换乳牙,“芳容龆齿”就是刚换完了乳牙的小姑娘。这个花蕾般的少女见到安生时“秋波斜盼,嫣然含笑,殊不羞涩”,还不知道在异性面前要害羞或假装害羞!

    安生初会花姑子,两次酒沸的情节写人物性情入骨三分,继之而来的,是花姑子两次为安生治病。

    安生第一次病是因他从章家回家后马上请媒人到章家求婚,找了一天,也没找到这户姓章的人家。他亲自带着仆人沿原来的路寻找,只看到绝壁断岩,连个村落都没有,询问附近的村民,连姓章的都没有!

    热心的章叟,美丽的花姑子,好像在人间蒸发了。安生相思得病,病势沉重,在昏迷中,总叫着“花姑子”。解铃还需系铃人,治相思病的最好药方是心上人。

    花姑子一出现在安生面前,安生马上“神气清醒”。花姑子给安生按太阳穴,安生觉得一股神奇的麝香进入脑袋,穿透鼻子,沁入骨髓,大汗淋漓,病马上好了。

    花姑子给安生治病,既是医术高明的医者施术,又是麝香产生疗效。花姑子给安生留下的甘美无比而又不知所包何料的蒸饼,以及她“气息肌肤,无处不香”的体态特点,都暗点了花姑子的香獐身份。

    花姑子向安生表白“实不能永谐琴瑟”,却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冒着丢人现眼的危险,“来报重恩”。

    安生问她,我从没见过你们,有什么恩情可言?花姑子只是让他回忆几年前的事,却不点破。

    读者也极难想到,章叟和花姑子,这对完全是以人世间诚意待人的父女,竟会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里的“兽类”!

    其实,花姑子用麝香给安生治病是段诗意化的描写,稍有中药常识的读者都知道,有救命功效的麝香长在雄麝身上,给安生治病的情节应该对应到章叟而不是花姑子身上。

    在为安生治病的过程中,花姑子的一系列言行,如“倾头笑曰”的娇憨情态,“痴儿何至于此”、“痴郎子,不谢巫耶”的小姑娘口吻,还有她骗安生说“东头聋媪我姨行”,都是天真、痴情、聪慧的少女的特有表现,一点儿“异类”的影子也没有。

    这,就是鲁迅先生评论《聊斋》里的精灵时用的词:“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第二次花姑子来治病,是因安生为蛇精所害,生命垂危,在心上人病危的紧急情况下,花姑子从柔美温顺变为大胆泼辣。她听说安生被蛇精害死,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奔入安家,抱着安生的尸体大哭,眼泪鼻涕都流到安生的鼻子里——“(口敫)啕而入,抚尸捺鼻,涕(氵夷)其中。”这是花姑子毫不掩饰的感情流露,也是香獐利用特异功能对情人急不可待的救助行为。

    昔日沉默寡言的花姑子形象荡然无存,她再也不向任何人回避她跟安生的恋情,哭得甚至嗓子都哑了。她对安家人表现出的“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的不合礼法行动,并非因为她没有礼貌,而是她救人心切。花姑子说安生“天乎天乎,何愚冥如此”,也与她平时的倩语俏言不同,更显悲痛欲绝之情。

    花姑子两次给安生治病,第一次治病,二人从相思病苦到情爱无限;第二次,花姑子为救安生而道行大损,两人不得不劳燕分飞。花姑子说:“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集柔情与别意于一体。

    蒲松龄通过对花姑子两次给安生治病的描写,巧夺天工地将花姑子为情献身的品格和妙手回春的法术结合起来。沁入骨髓、至善至美的人性美和新颖奇特、至强至烈的异类感,天衣无缝地交汇,层层推进,把本来外貌已经“殆类天仙”的花姑子,推向圣洁、高尚、优美的“仙乎仙乎”境界。

    在《花姑子》里,同样有神采而且发人深省的形象是章叟。按照常理,既然安生对章叟有救命之恩,他又喜欢花姑子,章叟把花姑子嫁给安生,岂不是最佳也是最常见的报恩办法?章叟却偏偏不这样做,当然,是蒲松龄不允许他这样做。

    《聊斋志异》经常写同枝不同叶,同叶不同花的故事。比如,小翠的母亲早年受王太常救命之恩,为了报恩,就把小翠送到王家给王太常的傻儿子做媳妇,结果小翠不仅帮助王太常在政治上克敌制胜,还治好了他的痴儿子。如果章叟也把花姑子送给安生,就成了俗套,也不会有曲曲折折、柳暗花明的故事,更没有章叟这个优美、成功的形象了。

    章叟受安生放生之德,铭心刻骨;但安生和花姑子私会,章叟却坚决反对。在章叟看来,恩情是恩情,礼教是礼教,绝对不可以混淆。花姑子与安生幽会,章叟认为玷污了自己清白的门户,将花姑子拉走,而且一边走一边骂。

    这时的章叟是个恪守封建礼法的家长,是个头脑僵化、不通情理的家长。但是当安生被蛇精害死时,章叟马上跑到阎罗跟前,哀之七日,要求坏道代死,这个情节可以跟历史上著名的“秦庭之哭”相媲美。

    春秋时,吴国侵略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到秦国乞求援军,秦王不肯出兵,申包胥就站在秦国宫廷前,倚墙而哭,哭了七天七夜,直到感动得秦王出兵。蒲松龄故意让章叟为了安生在阎罗跟前哭了七天七夜,就是提醒读者:这个獐精跟留名青史的申包胥一样。

    蒲松龄说,“人区别于禽兽”的话,并非定论。动物受了人的恩惠,千方百计报答,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这样的禽兽能让那些不讲道德的人感到惭愧。章叟耿直自重,以德报恩,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是个憨厚、淳朴、重情义的正人君子,但也又是个倔强、戆直、不顾儿女情的封建家长。

    章叟和花姑子是香獐精,又是一对义贯长虹的父女,他们以似是不同,甚至对立的方式来展示着他们美好的心灵。

    《花姑子》写的是神奇的异类,或者说是美丽的精灵与人类的关系。小说以“报恩”为线索来写,这类构思方式是古代小说处理人与异类关系时经常采用的。

    蒲松龄在《花姑子》里通过“异类”和人交往,将至善至美的人性美赋予异类,创造出优美的勇于奉献的超然境界。章氏父女,一个为报恩,一个为真情,感人肺腑。近些年来,《花姑子》成为电视剧的宠儿一再被改编,并不是偶然的。

    3.诗情画意白秋练:中国美人鱼的爱情传奇

    我一直纳闷,电影界的高手们为何没有注意到中国的美人鱼?

    西方文学中“美人鱼”的故事脍炙人口,其实,在三百年前,中国作家蒲松龄已经创造过一个荡气回肠的美人鱼爱情故事——《白秋练》。这故事不仅奇异,还充满诗情画意。

    我所说的“诗情画意”,并不是指小说的美学氛围,而是指蒲松龄笔下的美人鱼和她的心上人,用诗歌恋爱,直接把诗歌当成生命。恋人离不了诗,就像美人鱼离不了水。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男女相爱,诗歌经常可以起到传达、催化爱情的作用。在唐传奇《莺莺传》里,张生追求莺莺,大家闺秀崔莺莺很含蓄,不肯直说自己对张生的感情,她让红娘给张生送去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心领神会,夜晚跑到花园来相会。

    白秋练是珍稀动物白暨豚幻化而成的,是中国的“美人鱼”。在她跟慕生的爱情中,诗歌有无与伦比的重要作用。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甚至可以救命。

    蒲松龄创造以诗为生命的白秋练,写她和慕生曲曲折折的悲欢离合。再加上白秋练的母亲和慕生的父亲对待儿女爱情的迥然不同的态度,而他们的态度又反映出时代的变化。所以说,美人鱼的诗意爱情,既优美动人又耐人寻味,既神异又现实。

    弃文从商的儒雅者常因诗文带来艳遇甚至获得终身幸福,这是蒲松龄喜欢的叙事模式。《罗刹海市》中马骥弃儒经商,因为文章写得好,做了龙王的女婿。《白秋练》里的慕生则因为爱好诗歌,把同样爱好诗歌的美人鱼、绝妙的美女诗人吸引到了自己的身边。

    慕生随父南游经商,住在船上。他是个诗歌爱好者,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时间,他就拿出诗集来专注、大声地诵读,读得音韵铿锵,富有感染力。在他读诗的时候,总会看到船舱的窗子映出一个人影,似乎在听他吟诗。有一天,他的父亲外出久久不归,慕生一个劲儿地读诗,而那位听诗的人就一直在窗外听。慕生突然跑出船舱一看,听诗者竟然是个年方二八的绝代佳人!

    听慕生吟诗的少女白秋练非常内向,她跟《聊斋》故事中那些动不动就敲开男士门扉的勇敢女性不同,她因为喜欢诗歌而听慕生吟诗,因为慕生吟诗而对慕生生情,得了相思病,气息奄奄,却就是不肯迈出求爱的步伐。

    白秋练的娇怯柔弱,像娇啼的春莺、纤巧的芳草和柔嫩的杨柳,像她所喜欢的《春怨词》营造的意境:“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

    幸运的是,秋练有位疼爱她、庇护她的母亲,那是一位无私、慈爱的白媪。白老太太不仅尊重女儿的爱情,还以女儿的爱情为生活重心,视女儿的幸福强于自己的生命。

    于是,白媪跟传统型的、破坏女儿爱情的崔莺莺之母唱了出对台戏:她改变传统,放下架子,竟然以家长之尊,以女儿的选择为选择,亲自出面替女儿做起红娘!

    白媪走进慕生船舱,直截了当地说:“郎君杀吾女矣!”替女儿毛遂自荐,她道出女儿对慕生的思恋。这位不同寻常的母亲,在女儿的爱情中起到了举足轻重、不啻于保护神的作用。

    当慕生说因没有得到父亲同意而不敢接受婚约时,白媪生气地说:“对于人世间的婚姻,有其他媒人到我们家下聘礼而得不到我女儿的。现在,我老太太亲自出面给你做媒,你反而不接纳。这耻辱太出格了,你就不要开船北渡啦。”

    白媪以“请勿想北渡矣”来威胁慕生,这里已经暗伏玄机:她肯定是一个能够阻挠船只北上的神灵。果然,白媪求婚被拒绝的当晚,慕生所在的船下忽然堆起沙丘,船没法开了。慕生的父亲不得不把儿子留在武昌,留在船上看守货物。

    船被沙阻,正是白媪施展法术的结果。慕生泊舟武昌,跟水族接近;慕家船受阻不能北渡也缘于水族,白氏母女的水族神灵身份,在小说字里行间开始隐隐地显露出来。这是蒲松龄在写异类和人类交往的故事时经常采用的手法,即暗点法。

    跟惟女儿之情为重的白媪不同,慕生的父亲既是个封建家长,又是个精明商人。慕生将白媪求婚的事用尽可能好听的话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接纳。慕生的父亲却很不以为然,很冷漠,不接受。他的理由是两个:一个是两家的距离太远,当然,这是一个比较次要的理由;另一个是他很瞧不起白秋练“女子之怀春”,这是个比较重要的理由。

    慕生的父亲不同意婚事,“涉远”是表面理由,“女子之怀春”是真正原因,说明慕生的父亲一脑子封建思想。他用“三从四德”的要求选择儿媳,更确切地说,他是打着“三从四德”的幌子嫌贫爱富。

    慕生的父亲将儿子留下来,乃是因为他们停船的湖中,每年都有客商派人留在这儿看守货物,到第二年桃花水溢,其他货物没到时,船里的货物可以以很高的价钱卖出。慕生的父亲考虑问题的立足点既不是“情”,更不可能是“诗”,而是“利”,他根本不想一想,留下儿子独居后,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会不会私相授受。慕生的父亲是个只认蝇头小利、缺乏人情味的角色。

    这样一来,白媪沙碛阻舟,实际上起到了调虎离山之用,让慕父只身回北方,给慕生的爱情提供了便利。

    白媪不失时机地立即将女儿送进慕生船舱,开口就说:“她为了你病到这样地步,你不要假装高枕无忧的样子。”白媪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替女儿说明她生病的原因,命令慕生接受白秋练。

    在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白媪这位家长比女儿还要大胆主动。那么出现在慕生面前的秋练是什么样儿的呢?显然病得不轻,虚弱得很,但她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病态缘于相思,因相思而病,病增娇态,更添妩媚。

    白秋练一见心上人,“嫣然含笑”,慕生让她开口说话,白秋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诗:“为郎憔悴却羞郎。”按说,这句诗引用得并不准确,这句诗是崔莺莺被抛弃后不愿意再见张生时说的。但白秋练引这句诗,只是借用这句诗字面的意义,无关乎这句诗产生的背景。白秋练和慕生因诗生情,以诗传情,更妙的是,还以诗治病——因相思而害病的白秋练让慕生三吟王建“罗衣叶叶”给自己治病。

    慕生读到第二遍,秋练说“我好啦”,读到第三遍,白秋练用娇滴滴的声音,颤动的声音,跟着慕生一起吟诵起来。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对情人所吟的《春怨词》并非情诗,而是借景写情:大自然美景引起青年男女共鸣,大自然的美,化为青年男女爱的成分,诗中的春莺、芳草、东风、杨柳,多像年轻人烂漫的青春!

    诗寄托深刻的眷恋,诗抒发望穿秋水的等待,相爱者以诗歌互相感知,诗歌给爱情蒙上浪漫主义的狂热和激情洋溢的朝气,文化素养使性爱变得细腻优雅,使爱情如诗,如金色的梦。

    接下来,白秋练以诗卜世事,知道“阿翁行且至”,二人依依惜别。慕翁听说了儿子的恋情,先是愤怒责骂,担心儿子因“招妓”而损失财物。察考财物并无亏损,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不过是顺口把儿子骂了几句就算了,并不深究。慕父为人,有着相当鲜明的商人哲学,感情不感情无所谓,只要钱不受损就成。

    于是,一对情人先是转入地下,吟诗声成了约会标志,后是慕生跟着父亲回到北方,因为想念白秋练,害起相思病。慕父既不理解也不在乎儿子的相思病,直到儿子的病越来越重,看来有生命危险了,他才慌了手脚,不得不租上车载上儿子,回到武昌,寻找白秋练。在湖滨撑船的白媪出面,承认她就是白秋练的母亲。

    慕父窥见美丽的秋练,心中窃喜;等他问清了白秋练的家庭情况,又大失所望,不过“浮家泛宅而已”——白家既没有田产,又没有资产。精于算计的慕父总惦记着通过儿子的婚事一箭双雕,既娶到一个门户相当的儿媳,又借联姻发财。按照这样的思路,“浮家泛宅”的白秋练当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对儿子的病,他既希望儿子病好,又不想跟白家结亲,于是就异想天开地希望白媪允许白秋练来跟儿子私会,让白秋练解除儿子的病痛。

    慕父“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此处的“姑”字,是姑且、暂且、不做长远打算的意思。慕父默许儿子苟合,却绝不承担婚姻责任。这位做父亲的,既不管儿女的真实感情,也不管他人的体面,完全以自我需要为中心。居然想让白秋练像妓女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是,白秋练的家长白媪却既将女儿的感情放到首位,更将女儿的终身大事挂在心上。一开始女儿相思病苦时,做母亲的不顾脸面,亲自把女儿送到慕生船上,现在这位母亲更要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解决女儿的婚事。白媪“以婚无成约,弗许”。

    曾亲自送女儿跟情人幽会的白媪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而白秋练又跟母亲不同,她只顾爱人安危,不管个人名位。当慕生的父亲来到她的船上时,她微微露出半个脸,仔细地偷听,听到慕父请她登船救慕生而被母亲拒绝时,白秋练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白媪无奈,只得允许秋练过船与慕生相会。

    一对恋人再次为情憔悴,只是换了位置。正如秋练对慕生所说:“当年我害的相思病,现在到您身上了。”而吟诗再次变成治病的药石。

    慕生听到白秋练的声音,病已经好了一半儿,他要求白秋练“曼声度之”地吟诵“菡萏香连十顷陂”给他听。

    慕生喜欢秋练柔曼的吟诗声,如饥思啖,如渴思饮,如愿以偿,沉痼尽失。

    其实,诗歌本身并无治病作用。但诗歌能传达恋人间的脉脉情愫,诗歌成为恋人感情的载体,诗歌将恋人间心心相印而不可言说的联系,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形态、实实在在的声音,这才产生了治疗作用,这就是所谓的“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后来,浪漫的恋人再次在慕父的冷酷算盘前碰了钉子。慕父见儿子没了生命危险,立即翻脸不认人。他对慕生说:“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

    慕父拒绝秋练,要害是她“微贱”,是“把柁棹歌”之人,她家是撑船的,家庭不行,门第不行,无钱无势,不够显赫。而“抑亦不贞”则是慕父的借口。至于“不贞”,从何而谈?还不是得到慕父许可去救慕家传宗接代的儿子!

    在家长阻挠面前,慕生一筹莫展,既没有双双私奔的胆量,也没有以死反抗的勇气。柔弱的秋练却从蹉跌中领悟人生,找到反败为胜的秘诀。她很冷静地对慕生说,我已经观察得很准确,天下的事,你越是赶着求,它就离你远远的;你越是亲近它,它越是拒绝你。我有个办法,能让您父亲回心转意,反而来求我们。

    白秋练用什么办法呢?商人的哲学无非是赚钱,而白秋练以预知货物价格的仙术,让慕父在经商中得到暴利。

    于是,被颠倒的一切重新颠倒过来:本来对白秋练鸡蛋里边挑骨头的慕老头儿,一直在那儿装腔作势、说白家“浮家泛宅”的慕老头儿,嫌弃白秋练“抑亦不贞”的慕老头儿,什么屁话也不说了,什么理由也不找了,迫不及待地到白家下聘,欢天喜地迎秋练进门,再也不提什么门第,再也不提什么贞洁。

    金钱说话,一路绿灯。慕老头儿这哪儿是娶美丽、聪慧的儿媳进门,分明是迎招财进宝的财神进宅!

    慕父对白秋练态度的转变,生动地体现了封建社会末期商品经济怎样改变了人们的观念,以及封建重压下的青年如何聪明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秋练和慕生终成眷属,这时故事非但没结束,反而展开更精彩、更隽永的波澜——

    其一,以死维护女儿爱情的白媪露出怪异身份。慕生在湖边发现一条巨型濒死的白豚,秋练认定是被龙君放逐的白媪。放逐原因竟然是为了她的女儿:龙君欲娶秋练为妃,白媪坚决抗婚。

    请看,这位白媪是多么的可爱!龙君的富贵,她不放在心上;皇亲国戚的显贵,她不放在眼里;死的威胁,也动摇不了她的心!女儿的爱情幸福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是什么也不能交换的。

    秋练异物的身份暴露,丝毫未影响慕生对秋练的真挚感情,他不遗余力地求得真君帮助,赦免了白媪。真君赞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

    真君所赞“风雅”的“此物”,既指以诗为命的白秋练,也指白媪。宁死也要维护女儿的爱情幸福,不羡龙宫豪富,珍惜人间真情,为白媪这位可敬的母亲形象画上了最亮丽的一笔。

    其二,白秋练以诗起死。随慕生回家的秋练每餐必须添加故乡湖水,像加酱醋一般。在秋练异物身份暴露前,令人奇怪;身份显露后,鱼儿离不了水,乃人情之常。湖水用尽,秋练像涸辙之鲋病倒,日夜喘息,奄然而死。

    临死时,她向慕生交代:“如果我死了,不要埋葬。每天在卯、午、酉三时,吟诵杜甫的《梦李白》诗句,那样,我即使死了也不会腐朽,等到我家乡的水来到后,您把水倒到盆里,关上门,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浸到水里,那样我就复活了。”

    美人鱼离水而死,得水而生,纵然有些夸张,但毕竟可以理解,最不可思议的是,诗歌竟可以令已死者不朽。

    实际上,杜甫《梦李白》诗句是在恋人之间起到传递、媒介作用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表达的是朋友之间至死不忘的真情,借朋友酒杯,浇恋人块磊,一日三吟,虽死犹生。好好看一看中国的美人鱼吧,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中国美人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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