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聊斋刺贪刺虐之谜(二)——赚得英雄尽白头的科举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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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叶生:“终成正果”的死魂灵

    2.司文郎:鼻子也能判文章

    3.何仙:入木三分画考官

    4.贾奉雉:金盆玉碗贮狗矢

    1.叶生:“终成正果”的死魂灵

    科举取士是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制度,八股文则是考试内容。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

    这话意思是说,八股取士的危害,跟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一样的,而对人才的败坏,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更厉害。顾炎武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科举制度发展到清初,已经变成枯木朽株一般,使知识分子昏沉一世烂如泥,也导致世风日下。

    在蒲松龄之前,文艺作品中描写八股取士现象的已有不少佳作,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写了个不懂得伤春悲秋的腐儒陈最良,在给杜丽娘讲课时,把“关关雎鸠”说成是后妃之德;冯惟敏写过主人公八十岁中状元的杂剧《不伏老》;拟话本《钝秀才一朝交泰》和《老门生三世报恩》都穷形尽相地描写了读书人不得志时的惨状和金榜题名后一步登天的暴发经历。

    而蒲松龄能够在这一领域取得不凡的成就,主要是因为他用奇诡的鬼狐故事说明,科举制这个决定读书人命运的重要制度,已经腐败没落,这个本应选拔人才的制度几乎成了庸才的选拔赛,戗害读书人的灵魂,败坏社会风气。

    因此,蒲松龄被公认为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全方位描写腐朽科举制度的作家。

    蒲松龄对科举制的描写是多角度的,创造死魂灵求仕的“神话”,是其重要的一方面,我们先来看一下颇具代表性的《叶生》。

    叶生“文章词赋,冠绝一时”——文章写得好,很有名,但是一到科举考试时就考不上。县令丁乘鹤欣赏他,让他到县衙攻读,还向学官推荐叶生。叶生考完后,他拿叶生的文章来看,赞不绝口,但叶生还是落榜了。

    叶生落榜后觉得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丁乘鹤请叶生跟自己一起回关东,叶生却病了,丁乘鹤等了许久。

    有一天,叶生突然跑来,跟他一起回了关东。丁乘鹤让叶生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丁公子很快考中了。丁乘鹤给叶生捐了个监生,让他参加考试,结果叶生考上了举人。

    当他衣锦还乡时,却把妻子吓得扭头就跑。他对妻子说:“我现在是贵人啦,三四年不见,你怎么突然不认识我了?”

    他的妻子离他远远地说:“你都死了好几年了,怎么可能金榜题名?之所以没有埋葬你,是因为儿子太小,家里太穷,现在儿子长大了,正打算埋了你,你不要出来吓唬人。”

    叶生听了,很难过,很惆怅,他将信将疑地走进自己家,果然看到自己的棺材摆在那儿。叶生一下子扑地而灭,举人的服装像蝉蜕皮一样堆在地上!

    人死原知万事空,叶生的死魂灵却偏偏要滞留人间,继续求取功名,不得功名死不瞑目,死了也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悲、可怜、可怕的精神状态!

    俗话说,人到黄泉万事了。《聊斋》中的读书人,却把死亡当成追求功名的新开端,当做是对生前心愿的补充,当做是蟾宫折桂的新路子。生不能得功名,死了继续追求;今生不能得功名,来生继续追求;哥哥不能得功名,弟弟继续求。

    前辈作家写女子为了爱情游魂,蒲松龄创造性地改写成男子的死魂灵为求功名而游魂。这一天才的构想,对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做了深刻而独到的揭露。

    叶生以毕生学问帮助丁公子金榜题名后,曾表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那么,叶生果真是靠死魂灵“拼搏”,盖棺定论戴上“举人”帽子的吗?非也。归根结底,叶生生前无权无势,得不到功名,死后得到功名,仍然靠的是钱和权。

    在他生前,如果没有县令替他到学使跟前“游扬”,他不可能在科试中“领冠军”;他死后,如果没有丁公子出钱替他纳粟做监生,他又怎么能取得乡试资格而“入北闱”、“领乡荐”呢?

    更有甚者,如果没有丁公子到学使跟前替叶生的儿子说情,叶生的儿子绝不可能小小年纪就成为秀才。叶生的儿子做秀才后,倘无有权有势者的支持,肯定又要像乃父一样,考上一辈子,苦上一辈子。叶生因得不到功名而死,最后能得到功名,还是不得不借助于权势帮助。死魂灵“金榜题名”,实在比阳世书生的沉沦还可怕。

    2.司文郎:鼻子也能判文章

    蒲松龄的晚年作品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力度更大,我们不妨以他五十岁前后的作品《司文郎》为例来看一下。“司文郎”本是唐代官名,即司文局佐郎,后来传说为梓府主管文运的神。梓橦帝君是道教信奉的、主宰功名利禄的神。从宋代开始,他成为玉皇大帝任命的主掌文教之神,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梓府司文郎冥冥中决定着人间的文运。以“司文郎”为主角和篇名,顾名思义,当然得写文运主管。但小说的前半部分写了三个书生——宋生、王平子和余杭生——的交往。

    余杭生骄纵无理,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他把参加科举考试的文章拿出来炫耀,被才思敏捷的宋生贬得一文不值。宋生帮王平子做考试准备,精心琢磨写好文章。王平子和余杭生都参加了考试,那么他俩各自水平如何?

    小说里出来个瞎和尚,能把文章烧成灰,以鼻嗅判文章高低。瞎和尚说王平子文章“初法大家”,走的是正路,学古文大家,他“受之以脾”;对余杭生的文章,瞎和尚“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则作恶矣。’”

    看考试结果,写出令人作呕的文章的余杭生高中榜首,写出好文章的王平子名落孙山。

    余杭生盛气凌人地找到瞎和尚,瞎和尚说,你拿考官们的文章让我嗅一下,肯定能嗅出跟你臭味相投的“伯乐”!

    余杭生拿来所谓考官的文章烧了几篇,瞎和尚都说不是余杭生的老师,烧到第六篇,瞎和尚向壁大呕,“下气如雷”,大家都乐坏了。僧拭目向生(余杭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可见,有瞎眼考官开绿灯,狗屁不通者就能文场得意。鼻嗅文章是《司文郎》最有趣的情节。蒲松龄异想天开,以脏腑接受食物、吸收精华、排出渣滓的先后过程形容文章的好坏,其次序是:心、脾、横膈、腹、膀胱、肛门。古文大家的文章,瞎和尚以心受之;王平子的文章,以脾受之;余杭生的文章勉强以膈受之;余杭生恩师的文章,只能变成臭屁“从下部出”。

    瞎和尚感叹说:“仆虽盲于目,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帘中人”,指乡试阅卷官。

    王平子再次落第后,宋生才对王平子说,自己是个漂泊游魂,是生前不得志之人,死后想借“他山”之攻,也就是借帮朋友取得功名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没想到朋友同样倒霉。

    文场为什么暗无天日?关键在于文运掌握者根本不懂行:“梓椫府现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

    生前死后饱受文运之苦的宋生,报考了“司文郎”,在阴世考试中脱颖而出,在孔子的帮助下成了司文郎,文运昌盛,有才能的读书人金榜题名,朽烂低劣的文章再也没有市场了。

    《司文郎》有三点重要创造:其一,死魂灵为功名游魂,前辈作家写女子为爱情游魂,蒲松龄写男子为求功名而游魂,将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可悲、可怜、可叹的精神状态写得惊心动魄;其二,用鼻嗅文章的鬼魂读书模式,妙趣横生地讽刺了科举考试臭不可闻的文体;其三,阅卷考官眼睛鼻子都瞎了,而文场主管竟是个聋子,书生、考试文体、考官,作者将这三大因素巧妙结合,把科举之“病”写得彻入骨髓。

    3.何仙:入木三分画考官

    《司文郎》用瞎和尚嗅文章讽刺考官有眼无珠,蒲松龄则在《何仙》里具体写阅卷官如何阅卷: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朱雯主持山东学政,善乩卜的何仙试后预卜考生成绩,发现“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

    原来,学使本人不阅卷,极不负责任地将阅卷事付诸幕客,这些幕客都是拿钱捐来的功名,“前世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由这样的人阅卷,有真才实学者岂能得到功名?这就是《司文郎》讽刺的考官不仅眼瞎,连鼻子都废了的真实社会背景。

    而像司文郎的前身——宋生——那样为功名而游魂的死魂灵,像叶生那样从坟墓走出来求功名的死魂灵,在《聊斋》故事里不是个别现象,造成这一现象的,恰恰是因为考官不识才。

    蒲松龄的《三生》,写一个名士在考试落榜时气死了,到阴间告考官“黜佳士而进凡庸”,也就是专门录取没才能的考生,让有才气的考生名落孙山。主考官推诿责任说,虽然有好文章,下边考官不推荐,我根本看不到。阎王下令鞭打失职的主考官,告状的名士不满意,阎王殿两边的冤鬼“万声鸣和”,上万名同样的冤鬼要求对目不识文的考官这个告状的名士叫“兴于唐”,这个非常少见的名字寓意深刻,科举制正是兴盛于唐朝,“兴于唐”的命名恰好负载了读书人从唐代就开始沦落科举窠臼的数百年沉重历史。

    这么多有才能者考不中,既因为考官无目,也因为考官贪赃。衙门口有理没钱别进来,考官的门口有才无财也进不来。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故事写到这种怪现象——

    《僧术》写黄生颇有才情,却困于场屋,有位和尚建议他向冥中主事者行贿,投若干金钱于井中以换取阴世功名,而向阴世捐的功名可以在阳世兑现。功名用钱买,像市场上买卖商品一样按质论价,钱交得多,功名就高;不舍得送钱,功名只能低就。

    《神女》里的宋生被黜落了功名,他想恢复功名,连远离世外的神女都知道必须求助孔方兄。先是摘下头上的珠花供宋生去行贿:“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后来,则干脆直接送银子:“今日学使门中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

    4.贾奉雉:金盆玉碗贮狗矢

    考官无目、昏庸、贪财,那么考生又如何?科举制度下读书人是否还将文章视为千秋大业?是否还相信“立言”?

    不。他们实际得很,也势利得很。他们不再以文章关心经国之大业,他们不再要努力创造千古流传的美文,他们也不再抒发真情实感,而总是千方百计迎合“应制”文体,将自己拉到“科举”这张魔鬼的床上,长了截短,短了拉长。哪怕靠“金盆玉碗贮狗矢”,只要能获得功名,就心安理得。

    贾奉雉才名冠绝一时,却屡试不中,他遇到“风格洒然”的郎生,郎生评价贾奉雉的文章确实好,但到科举考试中,肯定不中用。郎生解释说:“仰而(足支)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贾奉雉考不中不是因为文章写得不够好,而是写得不够坏,只要将自己降低到科举考试的要求,就能如愿以偿!

    贾奉雉信奉“学者立言,贵乎不朽”,郎生告诉他,除非你决心抱卷终老,否则你就得学习掌握速朽的应试文字,因为考官只懂得也只欣赏这样的文字——“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

    贾奉雉写的好文章,郎生“不以为可”,贾奉雉将“(门日羽)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郎生偏偏说“得之矣”,还“坚嘱勿忘”。郎生在贾生朗诵一番过后,将文章作符,贴在贾生背上,贾奉雉进入考场后,只记得这些滥污文字,不得不“直录而出”,而他居然因此中经魁!

    后来贾奉雉“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他认为,写出这样的文章,没脸见天下人,惭愧之至,自贬说这根本就是“金盆玉碗贮狗矢”,决心遁迹山林,与世长绝。

    《贾奉雉》至此已难能可贵地创造了《聊斋志异》中少有的强调精神追求的人物形象。但是,让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聊斋主人的笔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写仙游归来的贾奉雉:百年后,贾奉雉从仙乡回到人间,发现因为他坚持“贵乎不朽”的信仰而不去追求功名,他的子孙都贫穷落魄。贾奉雉不得不再次捡起狗矢文字,并靠这样的文章做了高官。

    贾奉雉对“狗矢”文字的决绝和“回归”,描绘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不得不违背良知的悲哀。

    蒲松龄长期乡居,深受黑暗社会重压,了解黎民苦难,熟悉科举制的种种弊端。他虚拟出鬼魂世界和梦幻世界,用写鬼写妖的形式写封建吏治,写民族矛盾,写科举制度,因此,他的“刺贪刺虐”之笔才能达到“入骨三分”的程度。写鬼写妖的幻想形式的采用,使得《聊斋志异》闪现出夺目的思想光辉,达到极高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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