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的父亲就这样破了产,老先生近来不论是哪一桩买卖,都只有亏本的份儿。唉,谁都知道,发财并非一朝一夕,可倾家荡产却在一瞬之间。可怜的赛特笠老先生什么也没说。豪华的宅子里仍寂静如常。性情温和的女主人终日无事可忙,做些不费力的事儿。女儿呢,则满是情意绵绵,根本不过问世事。谁也没料到最后的大灾难会让他们破产。
那晚,赛特笠太太写着请柬。奥斯本家请了一次客,她自是不乐意落在人后的。约翰?赛特笠回来得很晚,静静地坐在壁炉旁,听太太闲聊。爱米不舒服,早早地回房去了。她母亲说:“她很不开心呢。乔治?奥斯本并没把她记在心上。我还真看不起那装腔作势的人。他家的姑娘已有三个星期没来了。乔治明明进了城,也不来看看。爱德华?台尔还在歌剧院里碰见他了。我想爱德华确实很想娶她,还有那个都宾上校——虽然我讨厌军人。乔治现在可真是个公子哥儿了,还摆军人的架子。哼,瞧着吧,咱们哪儿不如他们呢!咱们只要让爱德华·台尔得点好处,他肯定乐意。老头子,咱们该请客了。喂,你干嘛不说话,约翰?就两个星期后,星期二,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话?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他太太走了过来,约翰?赛特笠跳起来抱住她说:“玛丽,咱们完了,我们得从头开始了。”他颤抖地说着,险些跌倒在地。妻子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虽然消息来的突然,妻子倒显得很平静。她拉起丈夫的手,吻着它,用它勾着自己的脖子。“我的约翰——我亲爱的约翰——我的老头子——我善良的老头子”她安慰着他,用声音表述她的忠诚,再加上她温柔的抚慰,激励了他,赶走了他的愁闷,让他痛苦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凄惨。
他们肩并肩整整坐了一夜,老头子把积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遇到的损失,重重的困难,友人的出卖,人们意外的慷慨,他从头到尾地告诉了妻子。妻子安静地听着,只有一次,她忍不住说道:“天哪!爱米会伤心死的!”
父亲竟忘了女儿。她心里很不开心,躲在楼上却又睡不着。虽然有家、朋友和爱她的父母,但她仍是寂寞的。本来嘛,世界上能有几个真心相交的朋友呢?人家不同情你,不明白你,你又怎么与他们说知心话呢?正因为这样,小爱米非常孤单。我敢说,自从她有了心事后,就没有遇见一个谈得来的人。她心烦,又不好告诉母亲。未来的大姑小姑做出来的事儿更是不可捉摸。满心的忧虑,她又不愿承认。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乔治是个忠诚的人,即使明明知道这是谎话。她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却一声不吭。她总是怀疑他太自私,根本不关心自己,却又不断地告诉自己放弃这个愚蠢的想法。这可怜的孩子忍受着折磨,又无人可说,就连她的英雄也不理解她。她不愿承认她的英雄不爱她,也不肯面对自己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乔治?奥斯本的事实。对于女人的情感,我们有和土耳其人差不多的看法,而且还要求她们遵守我们立下的规矩,总是想女人的心事只能告诉一个男人。
家里原来的佣人也一一散去。只有忠厚的白兰金索泊跟了这家人很多年,手里也有不少积蓄,愿意不拿工钱跟着他们。但随着倒霉的主人住进简陋的新居后,她一面伺候他们,一面抱怨着,没多久也就走了。
在和债主的战斗中,赛特笠显得疲惫不堪。而在所有的对手中,最强硬的竟是他的老街坊,老朋友,由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受过他不少好处的,又将是儿女亲家的约翰?奥斯本。为什么奥斯本要这么狠心呢?
每个手头拮据的人,难免有些背地里的行为,债主们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倒霉的人为了拖延几天,只得装出笑脸,夸大未来的好运。债主们得意洋洋地说:“打倒这不诚实的行为!”唉,最亲密的朋友,最诚恳的好人,一旦在金钱上出了问题,总要互相猜疑,责难对方欺骗自己。
以前的恩惠,突然成了加深怨仇的理由,就连儿女的婚约也是必须解除的。不论怎么说,约翰?赛特笠不可饶恕。
在债权人会议上,奥斯本的态度狠毒透了。他立刻禁止儿子与爱米丽亚来往,还四处诋毁可怜的小爱米。
父亲破产了,一家人搬出了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明白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断了,她的爱情、幸福也都远去了。就在这时,约翰?奥斯本又寄来了一封恶毒的信,用意只有一个,取消婚约。就在最后裁决下来时,她似乎并不惊讶,这倒是出乎她妈妈的意料的。虽然收到信时,她一脸苍白,但还算镇静。她早就有过许多不好的预兆了,如今不过证实一下而已。她的罪过是早就犯下了的。她爱错了人,又爱得让情感吞没了理智。她仍是如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说。她早就料到了结果,只是不愿去面对,现在也不用再想了,或许这样会比以前好过些。虽说从大房子搬到了小房子,对她来说已无所谓。她呆在自己的小房里暗自伤心,渐渐地憔悴下去。当然啦,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就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她开朗独到的见地。我呢,也不如她那样容易心碎。虽说也曾有过伤心的经历,但日子久了,也就淡忘了。只是有些人天生温柔,的确比别人脆弱。
每当约翰?赛特笠一想起或一提到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就充满了怨恨。他诅咒奥斯本一家子,那些没心肝的家伙。他发誓绝不让女儿嫁给那个混蛋小子。他甚至禁止爱米丽亚想乔治,让她把乔治的信和礼物退了回去。
尽管舍不得,她还是照着父亲的话做了。年轻的爱米丽亚觉得这是她仅有的安慰了,要是让人拿走了,真不知她会怎么样。每次收到信时,她总是兴高采烈,很快就独自看信去了。哪怕信上的句子是冷酷无情,她也会故意地把它们曲解成甜言蜜语。即使信写得又短又自私,她也有许多借口原谅她的爱人。
她每天对这些已失去意义的纸片发愣。每封信都有一段回忆,这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往日的每一幕都清晰地留在她心里。他的相貌、声音、衣服,他的语言,他说话的表情,她都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了这些神圣的东西和已逝去的感情。她这一生就只能守着这爱情的残骸度过了。
她期待自己快点儿死去:“死了以后,我就能跟他在一起了。”我并不赞同她的行为。像勃洛葛小姐,就知道如何操纵自己的感情,这一点比她要强。糊涂的爱米丽亚,就为了乔治的誓言,献出了自己的心,而且是毫无保留。可她得到的却只是一个没有保证的空话,只在刹那间就变得毫无价值了。这样的订婚就如同两个人合伙做生意:一个是倾其所有,另一个则是无拘无束,约定根本对他没有影响。
订婚之前,小姐们真该考虑清楚些,恋爱时还是有所保留的好。时机不到,就向别人倾诉衷肠是很危险的,人还是要小心点儿好。凡是令人难受的情感都收起来,也别轻易许诺,要想在名利场上混出点名堂,非这么做不可。
第十八章 谁弹都宾上尉的钢琴呢 (2)
父亲破产后,爱米丽亚就再没和过去的熟人来往。要是她听见别人批评她的话,就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人糟蹋了。史密斯太太说,她真是从未见过这样无所顾及的行为,真是罪过。白朗恩太太说,她一向看不起爱米丽亚,她竟然那么不避嫌,太恶心了;不过爱米丽亚这样的下场,倒可当作她自己的几个女儿的教训。都宾小姐们说:“她家破产了,奥斯本上尉根本不可能和她结婚。爱米丽亚真是糊涂得——”
都宾上尉喝道:“怎么了?他们从小就订了婚,不和结婚一样吗?爱米丽亚是天使一样的姑娘,比谁都可爱,纯洁,谁敢说她不好?”
琴恩小姐说道:“哎,威廉,别那么凶!我们又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她太不小心了。我们也只是说她们父母遇到这样的事真是活该。”
安痕小姐尖声地说:“威廉,现在的赛特笠小姐可没人娶了,不如你去向她求婚呀,这可是门不错的亲事哦!”
都宾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匆忙回答:“我娶她!她不是这么容易变心的。你们讽刺那个天使吗?反正她也听不见。她是倒了霉,这就该被人唾弃了吗?怎么不说话了,安痕!你不是家里有名的伶牙俐齿吗?大伙在等你说呢!”
安痕小姐生气地说:“这里不是军营,威廉!”
这勇猛的英国男人气坏了,叫嚷道:“军营!我宁愿去听军营里的人说这样的话,看谁敢嚼舌根子。告诉你,安痕,男人是不会这样的。只有你们这些女人,才会热衷于凑在一起说长论短。喂,你哭什么呢?我只不过说你们像一对笨鸟罢了。”一见安痕满眼泪花,都宾忙说:“算了,你们不是笨鸟,是天鹅,不管你们是什么吧,都别在说赛特笠小姐的不是了。”
真是令人心急呀,威廉怎么会对那个卖风流送秋波的糊涂女人着了迷呢?她和奥斯本的婚约取消了,该不会马上又和威廉好上吧?这些女人总是用自己的经验来评定别人,所以又敏感起来。也许应该说确切点儿,她们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到目前为止,她们都还没结过婚,也没什么机会挑一个扔一个,也谈不上有什么经验。
两个姑娘说:“妈妈,好在军队要调出国了。不管怎样,这一次,哥哥算是逃脱了。”
这话倒也没错。现在我们不过在写名利场上的家庭剧,那个法国皇帝也不过是串演了其中的一个角色而已。要是没了这位没话说的皇帝,咱们这故事也写不了了。他不仅推翻了一个王朝,更重要的是毁了约翰?赛特笠一家子。就当他在法国号召人们为他而战时,欧洲的军队也准备着追捕这只大老鹰了。英国的军队也是其中之一,而我们的都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也在其中。
一听到拿破仑逃脱登陆的消息,整个联队就热闹起来。每一个了解这个勇猛的联队的人,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无论是上校,还是小兵,个个都忠心地准备为国家效劳。他们感谢这位法国皇帝,似乎因他造成的欧洲混乱就是他们的最大恩惠。第一联队期盼的日子终于来了,现在,他们可以再一次展现他们的勇猛了。奥斯本和都宾,也决定尽自己的责任,建一番功勋。不同的是,都宾稳重些,而奥斯本则四处宣扬他的雄心壮志。
每个人都那么激动,也没什么心思去想自己的事了。乔治?奥斯本升了上尉,部队忙着准备外迁。平时认为重要的事儿,现在也没空管了。说实话,忠厚的赛特笠先生遇上了这样的横祸,奥斯本听了这消息后反应也并不愁闷。倒霉的老人与债主们会谈时,他正在试他的新装,那是挺合适的军服。后来他的父亲告诉他倒霉的赛特笠的种种混帐行为,还有关于爱米丽亚的话又说了一遍,并不再允许他们交往。那晚,他从父亲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说是付新制服和新肩章的。而至于别的什么,他也没有多说话。过去,他曾在赛特笠家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而今却只能见到屋外到处贴着的纸片。进城后,他住在斯洛德客店里。他知道爱米一家已被赶走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越想心里越难过。整晚,伙伴们只看见他坐在咖啡室里喝闷酒。
没多久,都宾进来了,劝他少喝酒,他只说心里烦,只想借酒浇愁。朋友问了些不识时务的问题,而且似乎很含蓄地向他打听消息,奥斯本不肯多说,只是不停地回答说心里烦,闷得慌。
回营之后,都宾看年轻的奥斯本上尉烦躁地坐在房里,头挨着桌子,许多信纸散在一旁。“她——她把我送的礼物都退回来了。这些倒霉的首饰,你瞧!”旁边的小包上写着交给乔治?奥斯本上尉,那是非常熟的笔体。几件小东西散放着:一只戒指,小时候他在集市上给她买的一把银刀,一条金项链,下面坠着的小金盒里装着一缕头发。他十分懊恼,哼了一下说:“一切都结束了。威廉,你要看这封信吗?”他指了指一封短信。信上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爸爸让我把这些礼物都还给你——这些都是以前你送给我的。我们碰到这样的灾难,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难受。在这样不幸的情况下,我们的婚约已无法继续。奥斯本先生是如此狠心地猜疑我们,这是最让我们难过的。我相信我们受的苦,所受的猜疑,都与你无关。再见了!再见了!我祈求上帝让我有力量去承受一切的苦难。我祷告上帝保佑你。
爱米
以后,我会常常弹琴——你的琴。因为只有你才想得到送它给我。
心肠最软的都宾,一看到女人和孩子受苦,就忍不住流泪。如今,他想到爱米又孤独又伤心,又哭起来。假如你要笑他软弱,没有男子汉气概,那也只能由你了。他发誓说爱米丽亚是下凡的天使。回想过去种种,想到她自幼天真、娇媚、单纯而有趣,对自己更是不带丝毫矫饰的怜爱。
旧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失去了,却又悔恨起来。一瞬间,过去的每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的爱米丽亚总是温柔美丽的。一想到自己的自私,冷淡,再想想她的忠贞、热情,禁不住羞愧起来,两个人一时忘掉了荣誉,忘掉了战争,忘掉了一切,只谈着爱米丽亚。
长谈过后,是一片沉静。想到自己无法去找她,奥斯本惭愧地问:“他们到哪里去了?信上没有地址。”
都宾知道她的地址。他把钢琴送到她家,还附了一封信给赛特笠太太,说明要去拜访她。在回契顿姆之前的一天,他见到了赛特笠太太和爱米丽亚。这封令人心动的信和小包裹就是他带回来的。
收到钢琴时,赛特笠太太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这是乔治让都宾送来的礼物。都宾上尉没有去纠正她的错误,只是十分同情地听她诉说她的烦恼和苦闷。他尽力安慰她,顺着她谴责奥斯本先生的忘恩负义。直到她诉完了一肚子的苦水,他才提出要见见爱米丽亚。于是,赛特笠老太太把女儿领下楼。
她一脸苍白,也没有什么表情,这让都宾感到一些不祥的预兆。她坐了一分钟,就把小包交给他,勉强地说:“请——请你把它交给奥斯本上尉,我,我祝福他,谢谢你来看我们。这里很舒服,妈妈,我,我想上楼去了,我很累。”都宾心里很难受,出门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乔治·奥斯本听到他朋友已找到了爱米,着急地问了许多问题。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有没有说什么?都宾握着他的手说:“乔治,她要死了。”
就在都宾和乔治谈完话后四个钟头,小女佣走进爱米丽亚的房间,只见爱米丽亚还坐在那里对着她的宝贝——乔治的几封信——发呆。
“爱米小姐。”女孩说。
爱米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来。”
小女佣接着说:“有人送信来了。嗯,有个人——有件事情——喏,有封新的信来了,别再看那些旧信了。”她把信递给爱米,爱米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想见你。最亲爱的爱米——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的妻子,请到我身边来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