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第41章 众人计划离开布拉依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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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众人计划离开布拉依顿 (1)

    都宾上尉在航船旅社见到了几位太太,就摆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儿,其实他自己觉得自个儿可是一天比一天虚伪了。他那夸张的表现完全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感情。

    他对乔治说道:“依我的观点,要不了三个礼拜,法国拿破仑的军队就要对我军发起攻势了。也许拿上次的战役和这次的比,上次在半岛上的攻势只能算是儿童游戏。你暂时不要对奥斯本太太说这些。说不定我们部队用不着荷枪实弹地干,只消去占领比利时就够了,这也是许多人的观点。”他们商量好把英军在比利时的任务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些,对爱米丽亚就说是绝对没有危险的。两人合谋串通好了之后,都宾又摆出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去拜访了爱米丽亚,由于她是新娘子,都宾还特意绞尽脑汁想了些好听话去奉承她。但实际上,他那些恭维话着实不太高明,吞吞吐吐地没说句像样的出来。接下来他又胡乱扯到布拉依顿,赞叹说海边的空气如何的清新,城里怎么的繁华热闹,闪电号的马车坐起来是如何的舒适。这些使爱米丽亚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说句老实话,爱米丽亚根本看不上她丈夫的朋友都宾上尉,他说话咬舌头,相貌一般,而且还笨手笨脚。他惟一的好处,就是对她丈夫的忠诚,可是那也算不得是他的功劳,乔治肯与同行的军官交朋友,那只是乔治待人宽厚罢了。

    至于说利蓓加呢,都宾上尉和太太们在一起不到两个小时,她已经看穿了他的秘密。她讨厌他,也不喜欢他,而且暗地里还有点儿怕他。都宾太老实了,不管利蓓加耍什么把戏,说什么甜言蜜语,都不能打动他。他也自然而然地厌恶利蓓加,一看见她,就远远地躲开。利蓓加到底没有比普通的女人高明多少,免不了要拈酸吃醋,看着都宾崇拜爱米丽亚,因此格外地讨厌他。不过她面子上却不表现出来,晚饭前两位太太进去换衣服,利蓓加便在背后说笑他,并且很淘气地对爱米丽亚说她记得很清楚,上游乐场的那个晚上都宾是个什么腔调。罗登?克劳莱觉得都宾不过是个忠厚没用的傻子,对他爱理不理。乔斯也摆起架子,对都宾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

    乔治跟着都宾走进他的房间,旁边没有外人,都宾便把奥斯本先生的信拿出来交给他。乔治着急道:“不是爸爸的笔迹呀。”笔迹的确不是他爸爸的。这是奥斯本先生的法律顾问写来的信:

    先生:我遵照奥斯本先生的嘱咐,向您重申他以前所表示的决心。由于您的婚姻问题所引起的纠葛,奥斯本先生不愿再认您为家庭的一分子,他的决定是无可挽回的。

    近年来您的花费,总数已经远超过您应得的财产。奥斯本太太的遗产应由吉恩?奥斯本小姐、玛丽亚和您平分。现在奥斯本先生自愿放弃债权,特将奥斯本太太的遗产六千镑提出三分之一,共两千镑。收信后即请前来领款,或委托代理人接洽。

    拖?喜格思谨上

    一八一五年五月十七日贝德福街

    奥斯本先生有言在先,一切信件,不论和此事有关与否,一概不收。又及。

    乔治恶狠狠地瞧着威廉?都宾道:“事情给你闹得一团糟!瞧这儿,都宾!”他把父亲的信塞给都宾,接下去说道,“现在我弄成个叫化子了,都怪我感情用事。干嘛不能过些日子再结婚呢?也许打仗的时候我给打死了呢?爱米做了叫化子的寡妇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都是你闹的!你眼看着我结了婚倒了霉才满意。叫我拿着这两千镑怎么过日子?这还不够我花两年的呢!你办事真能干,哼!”

    都宾板着脸儿把信读完,答道:“这件事的确叫人为难。你说得不错,我也有责任。”他苦笑着接下去说,“有些人恨不得跟你换一下位置呢。你想想,联队里有几个上尉有两千镑?假若你死了,你太太一年还有一百镑的收入。”

    乔治大怒,嚷道:“照我现在的习惯,单靠军饷怎么能过得了?你说出这些话来,真是糊涂,都宾!我手上只有这么几个钱,在社会上还能有什么地位?我可不能改变生活习惯。我非得过好日子不可。难道叫我太太给大兵洗衣服,坐在行李车里面跟着部队跑吗?”

    都宾脾气很好,答道:“得了,得了,咱们替她找个好点儿的车子就行了。现在呢,乔治,别忘了你是个落难的王子,风暴没过去之前,你得乖乖的。反正也不会拖好些时候,只要你的名字在公报上一登出来,我就想办法叫你爸爸回心转意。”

    乔治答道:“公报里登出来!也要看你在公报哪一部分登出来呀!我看多半在头一批死伤名单里面吧。”

    都宾道:“唉!到你真倒了霉以后再哭哭啼啼的也不迟。倘或有什么意外的话,乔治,你知道我还有些积蓄,我又不结婚,”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遗嘱上少不得给我将来的干儿子留点什么。”乔治听到这里便说:“反正没有人跟都宾闹得起来。”这样,一场争论便结束了。

    蓓基正在自己房里梳妆。罗登?克劳莱从他的房间里叫她道:“嗨,蓓基呀!”

    蓓基从镜子里瞧着丈夫,尖声问道:“什么事儿?”

    “奥斯本要跟部队走了,奥斯本太太怎么办?”克劳莱说着,走了进来。

    蓓基答道:“大概会哭得眼睛都瞎掉吧。”

    罗登见他夫人如此硬心肠,有些生气,说道:“我想你是不在乎的!”

    蓓基答道:“你这坏东西,你知道我是打算跟着你一起走的,而且你跟他们不同,只做德夫托将军的副官。咱们又不属于常备军。”克劳莱太太一面说话,一面仰起脸儿,那样子着实可爱,引得丈夫低下头来吻她。

    “罗登亲爱的,我想——你还是在爱神离开之前——把那钱拿回来吧。”蓓基一面说话,一面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管奥斯本叫“爱神”,已经当面奉承他二十来次,说他相貌漂亮。他往往在临睡之前到罗登屋子里呆上半个钟头,玩玩纸牌。蓓基很关心他,总在旁边陪着他。

    她常常骂他是个可恶的荒唐的小坏蛋,威吓他说要把他干的那些坏事和他爱花钱的习惯都说给爱米听。她给他拿雪茄烟,帮他点火。乔治觉得她活泼有趣,人又机灵,风度气质又高贵。不管是坐在马车上兜风的时候也好,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也好,她的光芒都盖过了可怜的爱米。爱米眼看着克劳莱太太和她丈夫有说有笑,只好默不作声,缩在旁边。

    不知为什么,爱米觉得信不过自己的朋友。她瞧着利蓓加多才多艺,说话又俏皮,心里七上八下,闷闷不乐。结婚不过一个星期,乔治已经觉得腻味,忙着找别人一块儿寻欢作乐,这样下去,将来怎么办呢?她想:“他又聪明又能干,实在是配不上他。难得他这么宽宏大量,竟肯不顾一切,委屈了自己娶我。当时我就不应跟他结婚的,可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应该在家服侍可怜的爸爸才对。”那时,她第一回想起自己对爹娘不孝顺,惭愧得脸上发烧。说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方面的确不对,怪不得她良心不安。

    小新娘结婚不到七天,心上却已经在思量这些事情,暗暗地懊恼后悔,说来真可怜,这可是事实。都宾拜访这些年轻人的前一夜,正是五月的好天气,空气里暖融融香喷喷的,他们把通月台的长窗打开,乔治和克劳莱太太到外面,欣赏那一片平静的、闪闪发亮的海水。罗登和乔斯两个人在里面玩双陆,只有爱米丽亚被冷落在一边。这个温柔的小姑娘凄凄凉凉地缩在一张大椅子里,看看这一对儿,望望那一对儿,心里满是悔恨绝望,可怜她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已经落到这步田地。

    乔治说道:“好天气!瞧这月光多亮。”他正在抽雪茄,喷了一口烟,烟缕儿袅袅地直升上去。

    “这烟味儿在露天闻着真香,我最喜欢闻雪茄烟。”蓓基笑眯眯地望着月亮说,“你瞧海面上多静,什么都清清楚楚的,我差不多看得见法国的海岸。”她那水汪汪的绿眼睛放出光来,好像在黑夜里也瞧得见东西。

    她道:“你知道我打算怎么的?我游泳的本领很好,不管哪天早上,碰上克劳莱姑妈的女伴去洗澡的日子——她叫布立葛丝,你还记得她吗?我刚才说,等她洗澡的时候,我就一直游进她的浮篷,就在水里逼着她跟我讲和。你看这法子好不好?”

    乔治想到水里相会的情形,哈哈大笑。罗登摇着骰子,大声问道:“你们两个笑什么?”爱米丽亚更是醋得不行,她忽然不能自持,躲到房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真是丢脸。

    在这一章里,说故事的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一会儿顺叙,一会儿倒叙,刚刚说完了明天的事,接下来又要说昨天的事,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面面俱到。小说家著书,布局的时候免不了有不公道的时候。故事里面的细节虽然不能遗漏,不过总要让重要的大事占先。都宾带到布拉依顿来的消息十分惊人,当时禁卫军和常备军正在向比利时推进,同盟国家的军队也都聚在比利时听候威灵顿公爵指挥。两面比较下来,这里面叙述的便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儿,应该靠后,那么铺陈事实的时候次序颠倒一些,不但可以原谅,而且很有道理。从二十一章到现在并没有过了多少时候,刚刚来得及让书里的角色上楼打扮了准备吃晚饭。都宾到达布拉依顿的那一晚,他们一切照常。

    乔治并没有立刻把朋友从伦敦带来的消息告诉爱米丽亚,不知是因为他善于体贴呢,还是因为他忙着戴领巾,没工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律师的信到她房里来了。她本来时时刻刻防备大祸临头,感觉特别的灵敏,看到他那严肃正经的表情,以为最可怕的消息已经到来,于是哀求她最亲爱的乔治不要隐瞒她,问他是不是要开拔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下星期就要开火了?

    最亲爱的乔治避开了到外国打仗的问题,很忧闷地摇摇头说道:“不是的,爱米。我自己没有关系,我只是为你担心。爸爸那儿消息很不好,他不愿意和我通信。他跟咱们俩丢开手了,一个钱都不给咱们。我倒是没事儿,可是亲爱的,你怎么过得了?看看信吧。”他说着,把信递给她。

    第二十五章 众人计划离开布拉依顿 (2)

    爱米丽亚眼睛里的表情一半惊慌一半温柔,静听她那豪迈的英雄发表的上面一篇堂皇的演说。乔治装腔作势,做出愿意自我牺牲的样子,把信递给她。她接了信,坐在床上翻开来看。谁知道把信看了一遍,反倒眉眼舒展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凡是热心肠的女人,都不怕和爱人一块儿过苦日子。爱米丽亚想到能和丈夫一起吃苦,心里头反倒快活起来。可是她立刻又像平时一样,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责备自己不知好歹,不该在这时候高兴。想着,忙把一团高兴收藏起来,很稳重地说道:“啊哟,乔治,你如今跟你爸爸闹翻,一定伤心了。”

    乔治苦着脸答道:“当然伤心了。”

    她接着说道:“他不会老跟你生气的,谁能够跟你闹别扭呢?我最亲爱最厚道的丈夫,他一定会原谅你。”

    乔治道:“可怜的爱米,我心里倒不是为自己烦恼,叫我着急的是你呀!我穷一点儿怕什么呢?我是不爱慕虚荣的,我也还有些才干,可以挣出个前途。”

    奥斯本接着说:“我跟别人一样,自己也能够打天下。你是我的宝贝儿,你嫁了我,自然应该有地位,应该享福,如今什么都落了空,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让我的宝贝儿住在军营里,丈夫开到哪儿,妻子就得跟到哪儿,生活又这么艰苦,我一想到这些就难受。”

    既然丈夫只是为这件事发愁,爱米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握着他的手,喜气洋洋地微笑着唱起她最喜欢的歌儿。她的样子又快活又漂亮,所有的年轻女人只要能像她一样就好。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再说,两千镑不是一笔很大的款子吗?”

    乔治笑她天真不懂事。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爱米丽亚紧紧勾着乔治的胳膊。她没有了心事,比前几天高兴多了。

    总算开饭了。吃饭的时候幸而没有人愁眉苦脸,所以一餐饭吃得非常热闹有趣。乔治虽然得了父亲一封决裂信,但一想到不久便要上战场,精神振奋,恰好与心里的懊恼扯平了。都宾仍旧像话匣子一样说笑个不停,说到军队里的人在比利时的种种事情,好像那儿的人除了寻欢作乐,穿衣打扮之外什么都不管。上尉是个乖人,他心里另有打算,故意扯开话题,形容奥多少佐太太怎么拾掇少佐和她自己的行李。她把丈夫最好的肩章塞在茶罐子里,却把她那出了名的黄色头巾帽,上面还插着鸟的羽毛,用纸包起来锁在少佐的铅皮帽盒子里。他说法国的王子和他宫里的官儿都在甘德,看了那顶帽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布鲁塞尔的军队开舞会的时候,这顶帽子一定还会大出风头呢。

    爱米丽亚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坐起来道:“甘德!布鲁塞尔!部队要开拔了吗?乔治,是不是呀?”她那笑眯眯的脸儿已经吓得变了颜色。

    他的脾气倒很好,答道:“别怕,亲爱的,十二个小时以后就能到那儿了。出去走动走动对你会有好处,你也能去了,爱米。”

    蓓基说道:“我也去。我也是有职位的。德夫托将军一向跟我眉来眼去,很有交情。你说对不对,罗登?”

    罗登扯起嗓子,笑得和平常一样响。都宾脸涨得通红,说道:“她不能去。”他本来还想说:“多危险啊!”可是刚才吃饭的时候他的口气不是表示比利时那边很太平吗?这时候怎么说呢?所以,只好不作声。

    爱米丽亚非常倔强地嚷道:“我偏要去,我非去不可!”乔治很赞成太太的主意。他敲敲她的下巴颏儿,对其余的人埋怨说自己娶了个泼妇。他答应让她同去,说道:“让奥多太太陪着你得了。”爱米丽亚只要能够跟在丈夫旁边,别的都不在乎。这么一安排,离愁别恨总算变戏法似的没了。战争和危险虽然避免不了,可是说不定要到好几个月以后才开火。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着许多的大事,后来还是利蓓加勾着爱米丽亚的腰,把她从饭间里拉出去,让那些先生们痛饮畅谈。

    晚上大家谈笑的当儿,罗登的妻子递给他一张条子,他看了一看,立刻捏成一团在蜡烛上烧了。我们运气好,利蓓加写信的时候,恰巧在她背后,只见她写道:“重要消息,别德太太已去。今晚向爱神要钱,看来他明天就要动身,留心不要让别人看到信。利。”大家站起来准备到太太们屋里去喝咖啡的时候,罗登在奥斯本胳膊肘上碰了一下,优雅地说道:“奥斯本,好小子,如果你不嫌麻烦,就请你把那笔小数目给我吧!”乔治虽然嫌麻烦,也只好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钞票给他。没有付清的数目,开了一张借券,过一星期到他代理人那儿拿钱。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乔斯和都宾三个人一面抽雪茄烟,一面开紧急会议,决定第二天大家坐了乔斯的敞篷马车回到伦敦去。第二天吃完早饭,他们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爱米丽亚一早起身,七手八脚地整理箱子,乔治躺在床上,埋怨没有佣人帮她做事。爱米丽亚倒不在乎,心甘情愿地一个人收拾行李。她隐隐约约地有些信不过利蓓加。她们两个告别的时候虽然依依不舍地你吻我我吻你,咱们却很明白吃起醋来是什么滋味。爱米丽亚太太有许多女人的特长,拈酸吃醋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些来来去去的角色之外,别忘了咱们在布拉依顿还有别的朋友。原来克劳莱小姐和她的一群侍从也在此地。利蓓加夫妇住的旅馆离开克劳莱小姐的住宅只有几箭之地,可是那生病的老太太仍旧和住在伦敦的时候一样,硬起心肠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不放他们进去。只要别德?克劳莱太太一天在她亲爱的大姑妈蒂尔达身边,就一天不让她侄儿和老太太见面,免得她心神不安。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出去兜风,忠心的别德太太便坐在她旁边,克劳莱小姐坐着轮椅出去换换空气,她和老实的布立葛丝一边儿一个保护着。有时偶然碰见罗登夫妇,虽然罗登毕恭毕敬地脱了帽子行礼,她们却冷冰冰地不理不睬,实在叫人难堪,到后来弄得罗登也发起火来。

    罗登上尉时常垂头丧气地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伦敦呢。”

    他的妻子倒比他乐观,答道:“布拉依顿舒服的旅馆总比却瑟街上的牢房好些。”

    罗登仍旧没精打采,接着说道:“不知道传票有没有跟着我一起来。”

    勇敢的蓓基答道:“有传票来的话,咱们就想办法溜之大吉。”罗登的佣人和克劳莱小姐下房的两个听差仍旧有些来往。而且他受了主人的嘱咐,一看见马夫就请他喝酒,小夫妇俩就让他打听克劳莱小姐的动静。后来又亏得利蓓加忽然想起来老小姐害了一场病,就把那给老小姐看病的医生请到家里来。这么一来,所有的消息也就差不多全了。

    脾气凶悍的正派女人,做出来的事往往过分,已经占了便宜,还是没完没了地尽往前抢。别德太太来了不到几个星期,已经把病人处治得百依百顺。可怜的老太太任凭弟媳妇摆布,压根儿不敢对布立葛丝抱怨不自由。总之,老太太的病刚好,就给她整治得服服贴贴。

    正在这时候,家里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儿,害得她不得不把手边的工作搁下来。原来别德?克劳莱牧师晚上骑马回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断了一根肋骨。他不但发了高烧,而且受伤的地方也发炎了。别德太太只得离开色赛克斯回到汉伯郡去。不过她答应等到别德身体复原,立刻回到最亲爱的朋友身边来。她刚踏上沙乌撒浦顿邮车,克劳莱小姐家里的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好几个星期以来,屋里还不曾有过这么欢天喜地的空气。克劳莱小姐当天下午就少吃了一顿药。鲍尔斯特地开了一瓶雪利酒,给他自己和学生姑娘两个人喝。晚上,克劳莱小姐和布立葛丝小姐不读朴底乌斯宣讲的训诫,倒玩了一会儿纸牌。

    一星期里总有几回,布立葛丝小姐一早去海里洗澡。她身穿法兰绒长袍子,头戴油布帽子,钻在游篷底下游水。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知道布立葛丝的习惯,曾经说过要钻到布立葛丝游篷里面,出其不意地来一次袭击。她虽然没有当真做出来,但是决定等那位小姐洗完澡回家的时候拦路向她进攻。

    第二天早上,蓓基起得很早,拿着望远镜走到对着海的远望间里,向着海滩上的洗澡游篷细细地看。不一会儿,她看见布立葛丝走到海滩上,钻进游篷向海里游去,连忙下去等着。她等候的女士从游篷下面钻出来踏上海边的石头儿,迎面就看见她。利蓓加的脸上挂着和蔼亲热的笑容,布立葛丝从帐篷底下走出来,她就伸出纤细的小手跟她拉手。布立葛丝不得不和她打招呼,只好说:“夏——克劳莱太太。”

    蓓基没费什么力就把布立葛丝的话引出来,两个人秘密地谈了好半天,谈得十分投机尽兴。布立葛丝把克劳莱小姐府上的大小事情说给蓓基听。布立葛丝说不厌,利蓓加也听不厌。蓓基说她恩人病中全亏亲爱的厚道的布立葛丝和那忠心耿耿的学生两个人服侍,真得感谢上苍。她只求老天多多保佑克劳莱小姐,她自己对她虽然不够尽责任,可是她犯的罪过不是很近人情,是可以原谅的吗?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怎么能不嫁给他呢?布立葛丝是个多情的人儿,听了这话,同情地朝天叹了口气。她回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恋过爱,更加觉得利蓓加算不得一个大罪人。

    利蓓加说道:“我是个没有爹娘,失亲少友的可怜人。她对我那么照顾,叫我怎么能够忘记她的好处?虽然她现在不认我,但我一直是一心一意爱她,愿意侍候她一辈子。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克劳莱小姐是我的恩人,又是宝贝罗登的近亲。所有的女人里面,我最爱她,也最佩服她,除了她以外,其次就爱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利蓓加又说:“别看罗登是个大老粗,表面上随随便便的,心里才热呢!他眼泪汪汪的不知跟我说过多少回,总说谢天谢地,他最亲爱的姑妈身边亏得有学生和布立葛丝两人侍候着。

    第二十五章 众人计划离开布拉依顿 (3)

    ”她说她真怕可恶的别德太太使出什么毒辣手段来,把克劳莱小姐喜欢的人都撵个干净,然后把家里一批贪心的家伙接过来,把可怜的老太太捏在手心里。如果有那么一天,利蓓加请布立葛丝小姐千万别忘记她;她家里虽然贫寒,却欢迎布立葛丝去住。布立葛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嚷道:“亲爱的朋友,并不是个个女人都像别德?克劳莱太太一样。有好些人受了恩惠,一辈子都忘不了。”利蓓加道:“我们不必埋怨她,我虽然给她利用,中了她的计策,可是话又得说回来,罗登宝贝可是她赏给我的。”利蓓加把别德太太在女王的克劳莱的种种行为告诉布立葛丝。她当时不懂得她的用意,现在有事实证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德太太千方百计撮合罗登和她,他们两个天真不懂事儿,中了她的圈套,当真恋爱起来,结了婚,可是却把前途毁了。

    这些话一点儿没错。布立葛丝把别德太太的圈套看得一清二楚。她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的朋友,说他们夫妻显然是上了别人的当,看上去克劳莱小姐对于利蓓加已经没有任何情分了。另一方面,她痛恨侄儿结了这样一门不合适的亲事,不会原谅他的。

    关于这一点,利蓓加有她自己的想法,因此并不觉得沮丧。克劳莱小姐现在虽然不肯原谅他们,将来总会心回意转。利蓓加和重新团圆的朋友谈了一个钟头,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表示对她的十分关爱。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布立葛丝就会把她们两个说的话说给克劳莱小姐听。

    两个人说完了话,时候也已经不早了,利蓓加于是赶回了旅馆。隔夜在一起的人都聚在一块儿吃早饭,互相道别。利蓓加和爱米丽亚亲密得像姐妹一般,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她不停地拿手帕抹眼睛,搂着朋友的脖子,就好像以后永远都不见面了似的。马车动身的时候,她在窗口对他们摇手帕(我要添一句,手帕是干的)。告别之后,她回到桌子旁边,又吃了一些大虾。看她刚才伤心得那么难受,竟不料她还有这么好的胃口。利蓓加一面吃东西,一面把早上散步碰见布立葛丝的事情说给罗登听,她满心希望使丈夫高兴。反正她不管好坏,总能够叫丈夫信服她的话。

    “亲爱的,现在就请你在桌旁边坐下来,给我好好儿写封信给克劳莱小姐。”罗登坐下来,很快地写了地名、时间和“亲爱的姑妈”几个字。写到这里,这位勇敢的军官觉得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好抬头望着妻子。蓓基看他愁眉苦脸,忍不住笑起来。于是她一面背着手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一面念一句让罗登记一句。

    “我不久就要随军出国到前线去。这次战事,危险性很大——”

    罗登诧异道,“什么?”他随即明白了,嬉皮笑脸地写下来。

    “危险性很大,因此我特地赶到此地——”骑兵插嘴道,“蓓基,干嘛不说赶到这儿呢?这样才通嘛。”

    利蓓加跺着脚说道:“赶到此地和我最亲爱的姑妈道别。我希望能在我冒死出战之前,重新回到恩人身边和她握手言和。”

    “握手言和。”罗登一面念,一面飞速地写。

    “我没有其他的愿望,只求在离别以前能得到您的原谅。我的自尊心与家里其他的人一样,只不过观念有些不同。我虽然娶了画师的女儿,却并不引以为耻。”

    罗登嚷道:“呸!我要是觉得羞耻,随你一刀把我杀了!”

    利蓓加道:“傻孩子!”她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弯下身子看他写的信,生怕他写了别字,说:“‘恳’字错了,‘幼’字不是这样写。”罗登十分佩服妻子比他学问好,把写错的字都一一改过来。

    “我一向以为您知道我的心事。别德?克劳莱太太不但支持我,并且鼓励我向蓓基求爱。我不想去怨恨别人,既然已经娶了没有财产的妻子,我就不后悔。亲爱的姑妈,您的财产,任凭您做主分配,我绝对不会说什么。我只想让您知道,我爱的是姑妈您,而不是您的财产。请让我在出国之前和您言归于好,并让我动身以前来给您请安。几星期之后,几个月之后,也许要相见就没有机会了。在跟您辞行之前,我是绝不忍心离开本国的。”

    蓓基道:“我故意把句子写得很短,她不一定看得出这是我的手笔。”不久,这封信便被悄悄地送给布立葛丝。

    布立葛丝把这封坦白真挚的信交到克劳莱小姐手里。老太太让布立葛丝把信读给她听。

    布立葛丝把信读完,她的主人却笑起来。布立葛丝说这封信充满了真情,使她非常感动。克劳莱小姐对她道:“你这糊涂虫,你难道看不出这封信不是罗登写的吗?他从来给我写信总是向我要钱,而且满纸别字,文句还不通顺。这封信是那个烂心烂肺的家庭教师写的,她如今把罗登握在手掌心里了。”克劳莱小姐心中暗想,他们全是一样的,都在想得到我的钱,恨不得我早死。

    她接下去淡淡地说道:“见见罗登倒无所谓,讲了和更好。只要他不大吵大闹的,见他一面又怎么样呢?我反正不在乎。可是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亲爱的,听着,罗登太太要见我的话,我绝对不去。”和事佬儿虽然只做了一半,布立葛丝也满意了。她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叫罗登到峭壁上去等着和老太太见面,因为克劳莱小姐常常坐了轮椅到那里去游玩。

    他们就在那里会面。我不知道克劳莱小姐见了她以前的宝贝侄儿有什么感触。她和颜悦色地伸出两个指头跟他拉手,那情景好像前一天才和他见过面。罗登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他觉得很窘,脸已经涨得通红,拉手的时候差一点儿把布立葛丝的手给拧下来。也许他考虑到自身利益这么高兴;也许他动了真情,也许他是因为姑妈病了几星期,身体虚弱,心里觉得难过。

    他回去把见面的经过告诉妻子,说道:“老太太以前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面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那种——反正你知道。我在她那个什么车子旁边走了一会儿,一直把她送到门口,鲍尔斯就出来扶她进去,我很想跟进去,可是——”

    他的妻子尖声叫道:“罗登,你难道没有进去吗?”

    “亲爱的,我没有进去,唉!事到临头的时候,我有点怕起来了。”

    “你这糊涂东西!你应该一直走进去,再别出来才好啊!”利蓓加说道。

    高大的禁卫兵虎着脸答道:“别骂人。也许我是个糊涂东西,可是你也不要这么说呀。”他摆出难看的脸色,对妻子瞅了一眼。每当他当真动怒,脸上的气色就是这样。

    利蓓加见丈夫恼火了,安慰他道:“好吧,亲爱的,明天再去看看,不管她请你不请你,你都去拜访她。”他回答说他爱怎么做是他的自由,请她说话不要那么尖酸刻薄。受了委屈的丈夫从家里出来,心里非常气恼,闷闷不乐地在弹子房逛了一上午。

    他当晚还是让步了。像平常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眼光远大,比自己看得远,如今一切都证实了。克劳莱小姐和他久别重逢,心里的确有些感触。她默默寻思了半天,对他的女伴说道:“布立葛丝,罗登现在变得又老又胖,相貌粗蠢得要命。他娶了那个女人,竟改了样子,变得俗气起来。别德太太说他们一块儿喝酒,这话大概不错。他今天一股子烧酒味儿,熏得人难受。”

    布立葛丝替他申辩,她也不理。布立葛丝说,别德太太最爱说人家坏话,即使在她这样没有地位的人眼里看来,别德太太也只不过是个——

    “你说她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吗?你说得对,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专爱说人家的坏话。不过我知道罗登喝酒准是那个女人怂恿的。这些下等人全是一样。”

    布葛丝说道:“他看见你,心里很感动,小姐。你想想,他将来要碰到多少危险——”

    老小姐火气又上来了,恨恨地嚷道:“布立葛丝,他答应出多少钱收买你?得了,得了,你又来眼泪鼻涕地闹,我最讨厌看别人哭呀哭的。快别哭了,替我写封信给克劳莱上尉。”可怜的布立葛丝顺从地走到记事本前面坐下。

    “称他亲爱的先生,你就说是奉克劳莱小姐医生的命令,写信给他,告诉他我身体虚弱,假如多受刺激,便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不能见客,也不宜讨论家事。再说些客套话,就说多谢他到布拉依顿来看我,可是请他不要因为我老住在此地。还有,布立葛丝小姐,你可以祝他一路平安,请他到格蕾法协会找我的律师,那儿有信等着他。这样就行了,肯定能把他从布拉依顿打发掉。”

    老太太接着说道:“别德太太走掉还不到一天,他就来了。他竟想把我抓在手里,好不要脸。布立葛丝,再写封信给克劳莱太太,请她也不必再来了。我不要她来,不许她来。我不愿意在自己家里做奴隶。他们都想要我的命,个个都盼我快点儿死!”可怜的老婆子说到这儿,伤心地嚎啕大哭。

    老小姐拒绝和解的信使罗登两口子大失所望。他们念到最后一段,听说叫罗登到伦敦去找克劳莱小姐的律师,才得到些安慰。立刻,罗登急急地想到伦敦去。老太太写信的目的也正是要他离开,竟马上如愿以偿了。

    罗登付了旅馆的账单,旅馆的主人大概到今天还不知道他当年几乎收不着钱。原来利蓓加深谋远虑,乔治的佣人押着箱子乘邮车先回伦敦,她趁机就把自己值钱的行李都拾掇好一并交给他带走,罗登两口子在第二天也坐了邮车回到伦敦。

    罗登说:“我很想在动身以前再去看看老太婆。她变了好多,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看她活不了多久了。不知道她给我们的支票值多少钱?我想有两百镑,不能再比两百镑少了吧,蓓基,你说呢?”

    罗登夫妇因为密特儿赛克斯的长官常常派了差人去拜访他们,所以没有回到白朗浦顿的老房子里去,只在一家旅馆里歇宿。第二天一早,利蓓加绕过郊区到福至去,打算上赛特兰老太太家里去拜访亲爱的爱米丽亚和布拉依顿的朋友们。哪知道他们已经到契顿姆去了,由契顿姆再到哈瑞都,和部队一起坐船到了比利时。好心的赛特兰老太太正在伤心落泪。利蓓加从她那里回家,看见丈夫已经从格蕾法协会回来,想知道他碰了什么运气。罗登怒气冲冲,对她嚷道:“蓓基,她只给了我二十镑!”

    他们虽然吃了大亏,这笑话儿却实在妙不可言。蓓基看见罗登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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