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忍细说:李国文讲最后的王朝-王士祯的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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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顺康年间,为江湖公认的文坛大腕王士祯,堪称完人。

    在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条铁律,一个被帝王宠信有加的文人,必然会被老百姓鄙弃摒绝;反过来,一个被广大民众接受容纳的文人,必然会被当局视作异类,或者是将要铲除的异己分子。王士祯所以能成为完人,就在于他既能吃住统治者,还能吃住被统治者,甚至包括被统治者中的反统治者,也照吃不误,这等正反通吃的全天候功夫,可谓绝活儿。康熙是何等精明人物,都被他玩得滴溜溜转,最后,哪怕惹恼了陛下,也能全身而退。一直到康熙的孙子乾隆在位,已经死去多年的他,继续得到恩典,正名赐谥,优渥垂青。这等超级吃功,你能不钦佩,你能不羡慕吗?说不定还会生出一丝忌妒,因为无论你如何努力巴结上下左右,如何尽心周旋四面八方,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达不到王世祯的这一分堪称炉火纯青的圆熟。

    自明末清初的钱谦益过世以后,他就坐在钱谦益曾经坐过的文坛领袖位置上,这大概是在康熙三年(1664年)的事情。王士祯年方而立,四首《秋柳》诗,拿了大奖,立马当上大清王朝的文联主席,或作协主席,那还得了,顿时牛得一塌糊涂。中国人喜欢一窝蜂,赶热闹,洑上水,随大流,而中国人之中的中国文人,更容易受植物神经支配,屁颠儿屁颠儿,人云亦云,起哄架秧子本领一等。遂有人提出“国朝之有士祯,亦如宋有苏轼,元有虞集,明有高启”,肉麻地吹捧他为大清文学的代表,鼎革时代的象征。这当然属于过誉之词了。

    他是了不起,不假,但也不曾了不起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有什么办法呢?中国自有文学评论这个行当以来,从古至今,执吹鼓手为业的这班英雄好汉,一直以抬轿子为己任。虽说这是胎里带的毛病,但却是人家的啖饭之道。而中国文学的虚假繁荣,还真是得依赖他们的大嘴支撑市面。所以,他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但评论家的废话,从来是不收费的,所以,既不必当真,更不必介意。

    王士祯的文学成就,在清朝算高的,拿到他朝去,遑论与宋之苏轼比,存有天渊之别,就连与明之高启比,也不能望其项背。开个玩笑,若王士祯放到宋朝,未必能与苏东坡齐肩媲美,同样,高启要放到清朝,并让他多活几十年的话,恐怕就轮不到王士祯大出风头了。但那些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文学评论家,非要抬举某位作家,非要鼓吹某部作品,嗜痂之癖,你也只有其奈他何了。说到底,每个时代的文学水平,很难用一把尺子度出长短,作家和作品,也不可能有一个刚性标准,量出高低。某个时代,大师层出不穷,联袂而来,杰作石破天惊,如潮涌现;某个时代,文人零星寥落,意兴阑珊,作品浮光掠影,平庸一般。譬如,在文化繁荣方面,清代不如明代;譬如,在文学深度方面,当代弱于现代,差异肯定是存在着的。

    因此,近人钱锺书的《谈艺录》,对王士祯的八字评价,“一鳞半爪,不是真龙”,直指其弊,一针见血,还真是击中要害。不过,要是钱先生早说四百年的话,可能招来极大不愉快。因为王士祯周围,始终有一个无形而相当活跃的人气集团,在烘云托月般拥趸着他,重要是上有当今皇帝罩着,遂形成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不仅仅是在舆论方面,足以施加影响,恐怕在行政方面,也有不可小觑的左右能力。所以,在他盛时,不但没有反对派,连偶尔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他的姻亲赵执信,著《谈龙录》,认为“诗之中,须有人在”,对他漂白文学持异议,也是到了王士祯的衰暮之年,才敢面世。当大家向王立正敬礼,众口一声“就是好,就是好”时,赵执信唯有闭嘴,不敢置一词。

    现在来看,王士祯的走红,是清代初期那元气大伤、总体趋弱的文学环境下的产物,这有点像晋人阮籍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那样。斯其时也,名声较响的大人物,都是明末遗民,经过鼎革的战乱,经过文字狱的熬炼,虽然一部分人镇压了,一部分人缄默了,一部分人钻进考据和小学的故纸堆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出生于明朝,成名于清朝的新生代,面对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孙奇逢、李颙、谈迁、张岱、万斯同、阎若璩等庞然大物,难免相对泄气,自惭形秽。说得雅些,“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说得俗点,抱团取暖,自抬身价,便矬子里拔大个儿,把同辈之佼佼者王士祯推到台面上来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在清代文学史上,王士祯还是很重要的一页。第一,他的诗写得还算精彩;第二,他的诗理论符合当局的意识形态政策。第二点要比第一点更加奠定他在顺康年间的文学地位。政治第一,意识形态上的洁癖,清朝统治者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王士祯的“神韵”说,某种意义上的文学漂白论,对康熙来说,可谓适得朕心,讨得龙颜大悦,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否则,他不会这样走运。当然,王士祯此说,并非独创,用来阐发此说的最具招牌性质的两句话,一是唐人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是宋人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说明其来有自。版权虽不属于王,但王能够融会之,升华之,系统之,实践之,于是,漂白文学的“神韵”说应时出现,最重要的意义,对于那些不再视自己为明人,而是清人的文人们,提供了一个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空间。

    这样,以钱谦益为代表的明末遗民一代,随着他们的老化和死去,退出文学舞台,国愁淡化了,家恨稀释了;王士祯在康熙的给力下,成了顺康年间的广大教化主。

    王之“神韵”说,所以能成为卖点,一方面是诗至明末,“因陈积习,肤廓纤仄”(纪昀语),偏弊株守,了无生意,已钻进牛角尖,黯无前景,大家在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期盼一个新局面的出现;一方面是“神韵”说的漂白作用,那空透明渺、冲和淡远、风致清新、不落实处的境界,比较投合统治者的胃口。在中国,没有一个皇帝,愿意文人给他添乱的,因此,王士祯的“神韵”说,讳言现实,不碰前朝,无关族群,只在空灵,自然得获当局青睐,遂独树一帜,率模天下。自都门而外省,士子无不竞相效尤,由蒙童至皓首,写诗无不追求空灵。侪辈同僚,以与其交往为荣;晚生后学,以得其指点而红;诗界唱和,以得其佳作添彩;风景名胜,以得其题词增光。文章出手,诗歌传诵,常常产生轰动效应,足迹所至,流连忘返,总是倾倒万千苍生。所以,晚清史学家李元度感叹道:

    公以诗鸣海内垂五十年,士大夫识不识,皆尊之为泰山北斗。

    著《扬州画舫录》的李斗也说:

    公以文学诗歌为当代称,总持风雅数十年。

    当时到北京来的骚人墨客,得到一谒渔洋先生的机会,才算不虚此行。但经常碰壁,不断撞锁,后来经人指点,捷径就在慈仁寺,只消到了那里,便可一睹尊颜。这就是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所写:

    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唯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

    明代的慈仁寺,清代的琉璃厂,当下的潘家园,都是北京城里有名的旧书市场。因此,若想面见这位大师,就得先去慈仁寺等候着。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同样的故事,王士祯又重复了一遍:

    昔在京师,士人有数谒予而不获一见者,以告昆山徐尚书健庵(乾学),徐笑谓之曰:“此易耳,但每月三、五,于慈仁寺市书摊候之,必相见矣。”如其言,果然。庙市赁僧廊地鬻故书小肆,皆曰摊也。又书贾欲昂其直,必曰此书经新城王先生鉴赏者……士大夫言之,辄为绝倒。

    有些亲历的事情,最好自己说,比较有现场感;但有些亲历的事情,最好别人讲,更能具客观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先生未能把握住这种微妙的分寸感,对自己的造名术,不无得意地信手写来,自诩自矜之情,溢于言表,反而产生负面效果。不过,慈仁寺摊的小故事,也足以说明王世祯享誉长达半个世纪的事实。在中国文人倒霉的全部历史上,获得如此褒赞,确属难得的罕见现象。

    中国文人也真是可怜见的。首先,彼此相掐,堪称厉害;其次,上下相压,尤为可怕。后者的杀伤力,大于前者十倍,怕也不止。所以,过去的一个文人,现在的一个作家,能够持续红上十年、二十年,不灰不黑,不倒不垮,不遍体鳞伤者,真是屈指可数。这位大佬,除了谢幕时稍受一点挫折,严格算起来,起码有七十年,安然无恙,其诗,其文,其画,其书法,居然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居然没有被人完全忘却。按照“五四”以来的文人盛衰史,按照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兴灭史,通常规律,差一点的,五年换茬儿,好一点的,十年轮回,再熬下去,继续挣扎者有之,苟延残喘者有之,当然,顶风臭四十里者也有之,能够如新城先生这样老而自在,老而滋润,老而优游,老而风光,不背后被人戳手指头,那就少之又少了。

    虽然顺康之际,离今天并不太远,但历史这东西,只记看得见的行为举止,不记看不见的心路历程,因而其中许多暧昧,遂成一片真空。所以,对于这位执顺康文坛牛耳地位的大佬,现在已说不清是他的这种漂白洗净、追求唯美、眼空一切、背对现实的诗歌理论与文学实践,为统治阶级所看中;还是这位活了七十七岁的长寿老人的主动逢迎,或有意配合。当然,也不无可能是王士祯在文字狱的恐怖气氛下,看到庄氏《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的血迹斑斑,而着意经营的一条安全系数相当高的文学道路,苟安自得;说不定康熙对文人实施大规模镇压,然而并不可能,也不打算予以全部屠灭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开的一条允许文学生存,但不允许文学造反的活路,于是,漂白文学,一拍即合。也许,以上的臆测并不存在,弄不好有“厚诬”之嫌。那么,最合适的推断,王士祯的美学观点,比较吻合统治者的绥靖怀柔政策,第一,无害;第二,既然无害,必然有益;第三,无害而且有益,用来装门面,何乐不为?第四,更何况,为了显得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有比文学更具力度的宣传形式吗?因此之故,一个,半推半就,一个,欲拒还迎,一个,高调要唱,一个,好处要给,这世界上,属于政治层面的角力,所作所为,无用功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官越做越大,名越来越高,位越来越重,文章诗歌漂白得越来越好,成为文学史上双保险的一个奇迹。

    王士祯,或王士禛(1634—1711年),号阮亭、贻上,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淄博市桓台县)人。从王世祯的高祖起,新城王氏乃支脉繁衍,络绎不绝的簪缨世族,自明代嘉靖以来,一直为官宦人家,而且一直为书香门第。据说这位高祖曾制子孙必遵的庭训,“所存者必皆道义之心,所行者必皆道义之事,所友者必皆读书之人,所言者必皆读书之言”。要求看似简单,做到却颇不易,可见家教之严。而清人钮琇的《觚剩》,则记载了新城王氏家族的内部制度,更显家风之正:

    新城王氏自参议公而后,累世显秩。家法甚严,凡遇吉凶之事,与岁时伏腊祀庙祭墓,各服其应得之服,然后行礼。子弟各入泮宫,其妇始易银笄练裙,否则终身荆布而已。膺爵者缨绂辉华,伏牖者襜褕偃蹇,贵贱相形,惭惶交至。以是父诫其子,妻勉其夫,人人勤学以自奋于功名。故新城之文藻贻芳,衣冠接武,号为宇内名家。

    在这样不负名门望族的期待下,所形成的巨大压力,有时也会成为巨大动力,本来禀赋优异,加之好学上进的王士祯,其表现出类拔萃,超越群伦,是预期中事。顺治七年,十六岁的他,应童子试,然后历经县、府、道试,屡战屡捷。顺治十二年,应会试(类似全国统考),中试,但他没有接着参加殿试。殿试,乃皇帝的面试,为士子登科的关键,最重要的台阶,从此登堂入室,成天子门生,任何考生都不会放弃的。但他戛然止步,退出竞争,据说主考政者排斥新城王氏,故而暂避锋芒,这自是一种遁词。实际上是他面临人生道路的大转折,煞费踌躇,一时间做不了决断的结果。这位明日之星,是继续做精神上不忘故国的明朝人,还是服膺新主做实实在在的清朝人?国仇家恨,他未必甘心弃旧迎新,胡服左衽;天下已定,反清复明纯系痴人说梦,永无可能。这道选择题摆在他面前,有点举棋不定。最后,他决定了,在明朝时期只是一个孩提的他,有必要在意这种民族气节吗?现在,就连文学前辈钱谦益,也薙发蓄辫,在明史局为大清王朝服务,而“浮生所欠只一死”的吴梅村,也兴冲冲地到北京,在国子监任一名学官。那么,他,还有什么顾忌,还有什么犹豫,不去参加顺治十五年的殿试,以求发达呢?

    结果,来到京城应试,榜中二甲第三十六名进士,循例,应该进入中央政府的职能部门,但很快,却被外放为扬州府推官(相当于正科级的司法局长),他有点沮丧。

    王士祯的一生,文名大于官声。十五岁时就出版个人诗集《落笺堂初稿》,得到那时文坛盟主钱谦益的首肯。二十三岁时秋游济南,在大明湖畔举办过一次笔会,参加者不少,唱和者更多,因为他作的《秋柳》四首,语惊四座,诗传八方。在《菜根堂诗集序》中,他说到这组诗的缘起时,小吹了一点牛:

    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时正秋赋,诸名士云集名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绰约近人,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章,一时和者数十人。又三年,予至广陵,则四诗流传已久,大江南北和者甚众,于是《秋柳》诗为艺苑口实矣。

    四首之一这样写的: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这首诗写得含蓄朦胧,隐约从容,清愁淡怨,欲说还休,你很难说他有多大欢悦,但也忖度不出他有多大忧愁,高兴吗?显然不,痛苦吗?也未必。妙就妙在他似乎说了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字里行间,你还是觉得他想表达出来什么的,可是,究竟是什么呢?他也不会明确告诉你,你还是自己去琢磨吧!如果你一定要探讨什么叫“神韵”的话,这种游移不定、模糊闪忽的境界,也许正是答案所在了。应该说,王士祯这组早期作品,还没有完全漂白,因而也未完全具有他“神韵”说的风格。正是其中还能读出一点“故国之思”“盛衰之感”,所以顾炎武、冒襄这样的铁杆儿明末遗民,也随之唱和,而让他名震海内,比得一个什么大奖更为光彩。

    于是,王士祯沿大运河奔赴扬州,尽管他不是很乐意来到扬州当一名“粗官”,但是却对这座人文荟萃的东南重镇,所能提供给他的人脉资源,有着极大兴趣。第六感觉告诉他,这简直是开挖不尽的富矿,你可不要错失良机啊!因此,他迅速地判断形势,适应环境,改变策略,转移重心,这就是他非同一般的高明和精明了。虽然他的“神韵”说的诗歌创作,漂白得毫无政治,但没有政治的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这位标榜不讲政治的文人,却做出极具政治性质的决定,从到扬州的第一天开始,要打造经营出一个属于他的文学天下。所以,他从顺治十七年(1660年)到扬州任推事起,到康熙四年(1665年)被调回京,返礼部任职,这五年时间内,全方位地,多层次地,与各界人士进行密集的交游、往还、酬唱、饮宴,为自己打通人脉,积攒人气。他以扬州为中心,以长江为纽带,辐射苏、浙、皖三省,凡斯文冠盖,学者鸿儒,前朝遗老,当时俊秀,华族贵胄,陋巷穷儒,门生子弟,世家故旧,倡优乐工,艺人票友,无不在其高频率的面对面的接触之中。甚至那些北上京师的江南名流,那些京城南下的外放高官,因为都要乘船经大运河,而必在扬州码头暂歇,贻上先生也要一一酬应,交通声气,送往迎来,以示礼敬。第一,他没有架子;第二,他真的慷慨;第三,学问虽大,但求教之心迫切;第四,他的文学漂白观不具政治色彩,无所挂碍,倒也为他打开各党各派的门,提供方便。于是,大家无不为其磊落的风采、风雅的谈吐而倾倒;为其博赡的学问、灵韵的诗篇而折服。一而十,十而百,口碑不胫而走,主人雅,客来勤,圈子越来越大,五年扬州,打下他一生受用不尽的人脉基础。

    在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中,记载着时人对他的评说。

    吴伟业曰:

    贻上在广陵,昼了公事,夜接词人。

    冒襄曰:

    渔洋文章结纳遍天下,客之访平山堂、唐昌观者,日以接踵,渔洋诗酒流连,曲尽款洽。客相对永日,亦终不忍干以私。尝有一莫逆临别,公曰,愧官贫无以为长者寿,署有十鹤,敬赠其二,志素交也。

    徐釚曰:

    虹桥在平山堂法海寺侧,贻上司理扬州,日与诸名士游宴,于是,过广陵者多问虹桥矣。

    宋荦说:

    阮亭谒选得扬州推官,游刃行之。与诸士游宴无虚日,如白、苏之官杭,风流欲绝。

    康熙三年(1664年),扬州任满的他,得到总督、巡抚、河督的联名保举,入京供职。

    文学圈,说到底,也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并非总是风平浪静,优哉游哉的所在。能够在惊涛拍岸、暗流汹涌、水深莫测、险象环生的江湖中,混出一点名堂的,都非等闲之辈。近三十年,或近半个世纪,我也颇见在江湖上出没的老资格、暴发户、小混混、没脚蟹,自我感觉良好,视自己为浪里白条,张牙舞爪,不可一世,谁知扑通狗刨儿两下以后,便没了身影,闹出笑话;以为自己为时代先锋,花拳绣腿,弄潮冲浪,谁知天桥把式,全是嘴上功夫,几个浪头下来,便淹得眼睛发直,贻人笑柄。江湖好混,混出名堂,不易,作家好当,当出水平,也难。所以,如王士祯者,有真功夫,有大学问,有理论依据,有创作实践,加之信众的鼎力支持,加之盟友的扎实奥援,这两个“加之”,十分关键。只有如此前拥后护,才能在江湖中得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从容。

    从扬州开始,围绕着他的人气集团逐渐成形。从调回北京,任礼部主事、户部郎中起,他的这个鼓吹、哄抬、忽悠,发力的后援团,更为壮观,在制造舆论、拉高行情方面,很起作用。近人张舜徽分析:

    士祯享名之盛,身后尤彰于生前,亦半由后学表章之力。

    其实也不尽然,王士祯能够进入康熙的视线当中,这帮啦啦队的大合唱,陛下不可能无耳闻。就看当时,比他大二十岁的宋琬,要请王“定其诗笔”;比他大十五岁的施闰章,求王核定其诗集,还要“登堂再拜”。有几个文人是傻子?再说胡子一大把,岂是白活的,正是看到王的如日中天的声势,看到王背后有当今圣上的影子,才不得不对他降贵纡尊,曲意逢迎。而比他大一岁的徐乾学,虽为顾炎武之甥,但却是一个与其舅绝对背道而驰的势利小人,那就更为马屁了。

    往岁郃阳王黄湄、江都汪季,邀泽州陈说岩、新城王阮亭及余五人,集于城南祝氏之园亭,为文酒之会。余与诸公共称新城之诗为国朝正宗,度越有唐。

    显然,这位康熙权相明珠的亲信,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的门师,提前获得内部消息,王士祯即将大发达,这才抢先加冕他为一代宗师。

    果然,人要走运,鬼神难挡,天上掉的馅儿饼,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头上。据王士祯的《召对录》《渔阳山人自撰年谱》,那故事还颇具一点今古奇观的味道。

    康熙丙辰(十五年),某再补户部郎中,居京师。一日,杜肇余臻阁学谓予曰:“昨随诸相奏事,上忽问,今各衙门官读书博学善诗文者,孰为最?”首揆高阳李公(霨)对曰:“以臣所知,户部郎中王士祯其人也。”上颔之,曰:“朕亦知之。”

    明年丁巳(十六年)六月,大暑,辍讲一日。召桐城张读学(英)入,上问如前。张公对:“郎中王某诗,为一时共推,臣等亦皆就正之。”上举士祯名至再三,又问:“王某诗可传后世否?”张对曰:“一时之论,以为可传。”上又颔之。七月初一日,上又问高阳李公、临朐冯公(溥),再以士祯对,上颔之。又明年戊午(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遂蒙召对懋勤殿。次日特旨授翰林院侍读。

    从此,王士祯入值南书房。

    要是知道康熙那几年里,由于强撤三藩,激使吴三桂反叛,双方战争处于胶着状态,胜负前景不明,因而觉得江山不稳。由于害怕人心败乱,更害怕文人给他捣蛋,这个精明的政治家,需要一个文化战线上的领军人物,为他稳住阵脚,也就不诧异王士祯为什么会鸿运当头了。从康熙所说“朕亦知之”忖度,这个以“神韵”说,以漂白文学为创作主旨的王士祯,早就是陛下心目中的不二人选。所以,王士祯进入南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他漂得再白不过的三百首诗,送呈御览。康熙阅后,大喜,因为正合孤意,赐名曰《御览集》,并评语“作诗甚佳”。

    从此,康熙恩典不绝,十七年,赐御书“存诚”“格物”二匾;三十九年,赐御书“带经堂”匾额;四十一年,再赐御书“信古斋”匾额,“二十五年中三蒙御笔题赐堂额,荣宠逾涯”。与此同时,他也由少詹事、兵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路升迁到刑部尚书,达到他人生得意的巅峰。然而,大清王朝的诗运,一路下坡,再无起色,直到晚清龚自珍出现前,无一震撼中国的诗人,也无一感动中国的诗篇,王士祯漂白文学的“神韵”说,当不能辞其咎矣!

    尽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作为文人的这个群体,一无骨骾之性,二无阳刚之气,三无黄钟大吕之声,四无批判现实主义之锋芒。一个个油光水滑、甜嘴蜜舌,滋润而且快活,坦然而且自得。长而久之,久而长之,总是将文学漂白,犹如蒸馏水中养鱼,早晚会因缺氧,而肚皮朝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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