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春天-来回漫步于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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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万物不再有名称的夜里,我走到街道的尽头,像一个来到其活动范围终端的人一样,我跳下了生死分水岭的悬崖。我跳过公墓围墙,那里最后坍毁的小便池在汩汩作响,这时候,我的整个童年都变成了我喉咙里的一个肿块,窒息了我。无论在哪里我铺完床以后,我都像疯子一样拼命要把过去驱赶出去,但在最后一刻,总是过去占了上风,我淹没在过去之中。在最后关头,人们终于明白未来是骗子,是面肮脏的镜子,是玻璃沙漏器底部的沙子,是已经熄火的炉子里的煤渣,冷冰冰的,死气沉沉。走进勒瓦卢瓦 佩雷中心时,我从一个阿拉伯人身边经过,他站在一条死胡同的入口处。在灿烂的弧光灯下,他如同石化了一般。他没有任何人的标志——没有把手,没有杠杆,没有弹簧,可以像魔术师那样触摸一下,就把他从陷入的发呆状态中解脱出来。我继续漫步,漫步,阿拉伯人的形象越来越深地渗透到我的意识中。石头般地站在灿烂弧光灯下的阿拉伯人形象。站在街道的冷汗中的其他男男女女的形象——在一个石化了的空间中的小点上站着的有着人形的形象。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街上亲眼看一看生活的那天以来,什么也没有改变。此后我学到的东西都是假的、无用的。现在我将假的东西搁置一边,我感到世界的现状比一开始更为残酷。我就是在这种催吐剂中诞生,又将在这种催吐剂中死亡。无法幸免。没有我可以逃入的天堂。天平两边持平。只需要一粒小沙子,但是这粒小沙子却不可能找到。缺乏精神和意志。我又想起这街道最初使我产生的惊奇和恐怖。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房子,它的表面装饰,在它里面居住的恶魔,包围着它的神秘气氛;我回想起越过我的童年地平线的每一个人,以及将他裹在其中的那种奇观,他飘浮于其中的那种光环,他身体的触感,他发出的气味;我回想起一周诸日,以及支配它们、它们的天命、它们的芬芳的诸神,每一日都如此崭新,如此壮观,要不然就漫长而又极其空虚;我回想起我们建成的家园以及构成家园的事物和使家园生气勃勃的精神;我回想起变化的岁月,其决定性优势,就像一本藏在家谱树干上的日历;我甚至回想起我的梦,既有夜间的梦,又有白日梦。自从经过那阿拉伯人身边以来,我走过了漫长的直路,一直走向无限,或者至少我有一种幻觉,以为我走过了笔直而没有尽头的路。我忘记了有大地测量曲线这样一类东西,忘记了无论背离那阿拉伯人站的地方有多远,只要我不断地走,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我都会遇见一个石头般呆站着的人形,一个衬着死胡同、有灿烂的弧光灯照耀其上的形象。

    今天我出来做另一次神游。我和我自己牢牢地粘在一起。天空再一次一动不动地挂着,四周鸦雀无声。在将我围在其中的大墙那边,音乐家们正在准备演奏。大崩溃之前需要度过的又一天!又一天!我一面这样对自己咕哝,一面突然拐过公墓围墙,走到麦斯特街上。突然向右拐,使我一下子进到巴黎的肠子里。街道像一道参差不齐的刀伤从蒙马特尔高地滑溜溜地盘绕在一起的肠子中穿过。我走在鲜血中,我的心脏在燃烧。明天所有这一切都将毁灭,我也一样。在墙那边,魔鬼们正在准备演奏。我的心脏燃烧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爬上蒙马特尔高地的时候,圣安东尼在我的一边,鬼王别西卜在另一边。一个人站在高地上,光辉纯洁。心灵的表面变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天空旋转,地动山摇。爬上高地,俯瞰颗粒状的屋顶,俯瞰疤痕斑斑的百叶窗和气喘吁吁的烟囱管帽……

    在勒比克街侧身躺下休息片刻的地方,在它像发夹一样弯过来重新开始爬陡坡的地方,就好像上涨的潮水退去后,留下从海里带来的大量沉积物。舞厅,酒吧,卡巴莱餐馆,所有的白炽灯的花边和泡沫在围绕着高地底部的大量热气腾腾的食物面前黯然失色。巴黎正在揉肚皮。巴黎正在咂嘴。巴黎正在津津有味地等待未来的宴席。在这里,肉体总是在其环境中运动——一长列动态的行列,像埃及神殿的雕带,像伊特拉斯坎传说,像克里特全盛时期之初。一切都活跃得令人吃惊,一大堆相异的物质。人体的温暖蜂房,葡萄串,像温暖的钻石般储存起来的蜂蜜。街道统统聚集在我的手指缝里。我一只手捡起了整个法兰西。我在蜜蜂窝里,在斯芬克斯温暖的肚子里。天地和生动活泼的人性一同颤动。中心是肉体。肉体那边是怀疑、绝望、幻灭。肉体是基础,是不朽。

    太阳沿着奥塞尔街下沉。也许这是太阳在下沉,也许是街道本身像门厅一样凄凉。我的血液由于它自己的重量而沉入易碎的、玻璃般的神经痔疮。在被悲伤所侵蚀的外表上,有一层薄薄的油渣,一层模模糊糊发绿的薄膜,有一点儿痴呆的样子,然后突然之间——立刻!——一切都改变了。街道突然张开大嘴,而那一边,像一个安静的白色之梦,像一场嵌在石头里的白色之梦,圣心教堂拔地而起。下午近黄昏,它沉重的白色令人窒息。一种沉重、困倦的白色,像一个倦怠的女人的肚子。血液反反复复地退去,柔和的光线使轮廓显得丰满,巨浪般的圆屋顶像处女的乳头一样绷得紧紧的。在使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上,树木像多刺的荆棘般突出在外,它们长绒毛的树枝在根下着了魔一般流动着的无形潮流上方懒洋洋地摆动。一块块天空仍然粘在树梢上——染着东方蓝的柔软棉絮。一层高过一层,绿色大地点缀着面包屑、癞皮狗、吃同类的小动物,它们从袋鼠的袋子里跳出来。

    从烈士的尸骨上长出白色的栏杆,殉难者的四肢仍在痛苦中扭动。穿丝袜的大腿交叉成库法字体的样子,也许是穿丝绸的荡妇,也许是瘦削的贪婪之人,也许是已死的妖艳女人。披着白色大象皮、装饰着沉重石兽的高楼大厦,将摩尔人的宿命论强加在巴黎身上。

    夜晚降临,林荫大道的夜,天空像地狱之火一般红,从克利希到巴尔贝,浮雕般敞开的坟墓。柔和的巴黎之夜,像一架无牙的牙龈做成的梯子,盗墓者在梯级之间龇牙咧嘴。沿着山脚,小便池汩汩作响,它们的嘴里塞满了柔软的面包。正是在夜间,圣心教堂才显得十分可爱。正是在那时候,她皮肤的厚重白色和她潮湿的石头呼吸才像阀门一样给血液施加压力。夜间,巴黎将她发烧的白血排掉。时间在木琴上展开,月亮鸣锣,心灵受创。夜晚像一只翻转过来的痰盂一般到来,心灵的美好鲜花,金色的长寿花,白垩罂粟,都被嚼成了口水。在蒙马特尔高地上,在天蓝色的遮阳篷底下,大石马无声地咀嚼。马蹄的嘚嘚声使大地北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南至塔斯马尼亚岛,全在颤抖。地球在林荫道的柔软跑道上旋转。她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边缘的那一边,音乐家们正准备演奏。我又听见舞曲的最初音调,挥舞毒药和弹片的魔鬼舞,激动人心的热情舞蹈,每一颗心都在燃烧,在夜间尖叫。

    在高地上,在春天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鲸鱼的大躯体内倒挂着,我的眼睛里满是鲜血,我的头发像蛆虫一样白。一个肚皮,一个尸体,鲸鱼的大躯体像熄灭的太阳底下的胎儿一般腐烂。男人和虱子,男人和虱子,一个连续不断的行列,走向蛆虫堆里。这是耶稣歌唱的春天,他嘴里塞着海绵,法国佬在跳舞。没有生锈的痕迹,没有忧郁的污渍。在疯狂的黑色之梦中,脑袋垂在大腿根之间,过去慢慢下沉,形象呈球形和链形。在每一个子宫里,铁蹄嘚嘚地猛跑,在每一座坟墓里都有空子弹壳的呼啸。子宫,弹壳,在子宫的窟窿中,一个十足的白痴正在采毛茛花。现在人与马成一体移动,柔软的手,偶蹄。他们不断行进,眼球红红的,马鬃像烈火一般。春天带着大雨滂沱的咆哮,在夜间到来。随母马的双翼而来,母马的鬃毛飞舞,鼻孔冒烟。

    在科兰古街上,墓地的桥上面,正下着一场柔和的春雨。在我下方是白色的小教堂,那里埋着死人。桥上笨重的格子形构造投下一块破破烂烂的阴影。草地上冒出青草,现在看上去比白天更绿——一种闪烁着马力、克拉,颜色鲜艳的草。在科兰古街上走得更远一些,我遇见一男一女。那女的戴一顶草帽。她手里拿一把伞,但是没有打开它。当我走近她时,听到她说:“这是一个阴谋[1]!”我想到combinaison的意思就是内衣,便竖起耳朵,但她说的是一种不同的意思,马上毛皮就飞了起来。现在我明白伞为什么老是合着了。“阴谋!”她尖叫,接着她开始使劲挥舞那把伞。男的那可怜家伙所能说的一切就是:“不,小宝贝,不!”

    这一小小的场面给予我强烈的快感——不是因为她正不断地用伞抽他,而是因为我忘记了combinaison的其他意思。我看向我的右边,那儿的一条倾斜的街道上,正是我始终在寻找的巴黎。你也许认识巴黎的每一条街,却不认识巴黎,但是当你忘记了你在什么地方,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的时候,在无目的的漫游中你会突然来到你在睡梦中一再走过的街道,而这就是你现在正经过的那条街。

    正是沿着这条街,我度过了一天,并看见一个男人躺在人行道上。他手臂张开着仰面躺在地上——好像他刚从十字架上被抬下来。没有一个人走近他,没有一个人,去看看他是死是活。他仰面平躺在地上,双臂张开,身子一动不动。当我走近这个人的时候,我让自己放心:他没有死。他沉重地呼吸着,有一滴烟草汁正从他嘴上滴下来。在我到达拐角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拐过去,就有一阵笑声灌进我的耳朵。突然之间,每家门口、每个商店门前都拥挤不堪。整条街在一眨眼的工夫中变得生气勃勃。男男女女们都双手叉腰站着,眼泪从脸颊上滚滚而下。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他们都围在人行道上躺着的那个人周围。我无法理解这种突发性兴趣的理由,这种突如其来的欢闹。最后我挤了进去,又站在那个人的身体旁。他像以前一样仰面躺着。有一只狗俯身站在他旁边,狗尾巴欢快地摇来晃去。狗鼻子埋在那个人敞开的裤裆里。这就是每个人都在如此欢笑的原因。我也试着欢笑,可我不能。我变得很悲哀,极其悲哀,比我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悲哀。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配了我……

    爬上这条倾斜的街道,现在我记起了所有这一切。事情就发生在路对面的肉店门前,就是有着红白相间遮阳篷的那一家。我穿过马路,在那潮湿的铺石路上,就在另一个男人躺过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双臂张开的男人的身体。我走近去好好看一眼他。是同一个人,只是现在他的裤裆是扣上的,而且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真正确认这是同一个人,而且他已经死了。在真正确认以后,我站起身来走开了。在拐角处我停了片刻。我在等什么呢?我金鸡独立式地站着,指望再次听到那阵我记得如此清楚的笑声。鸦雀无声。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我自己和那个躺在肉店门前的死人,街上荒无人烟。也许这只是一场梦。我看看路牌,想知道这是否是我所知道的街名,我的意思是,一个如果我醒着就会认出来的街名。我摸了摸身边的墙,从贴在墙上的招贴画上撕下一个小条。我把小纸条在手里拿了一会儿,然后揉成一小团,扔进了沟里。它弹跳着掉进了发出微光的污水里。我显然不是在做梦。我刚让自己放心,我是醒着的,立刻就有一种冷酷的恐惧感支配了我。如果我不是在做梦,那么我就是疯了。更糟糕的是,如果我疯了,我就绝不能证明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但是也许不必证明任何东西,我一转念,又感到放心。我是唯一知道这种情况的人。我是唯一有疑虑的人。我越想这个问题,就越确信,使我烦恼的问题并非我是在做梦还是疯了,而是这个人行道上的人,这个双臂张开的人是不是我自己。如果可能在梦中或在死后离开肉体,那么也许就可能永远离开肉体,漫无止境地飘游,没有肉体,解脱,一个无名的正身,或者一个未验明正身的名字,一个无所属的灵魂,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一个不朽的,也许无法收买的灵魂,像上帝一样——谁能说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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