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宠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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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返途中,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行至河北县,李世民率群臣观赏了黄河中游的石峰——砥柱,又祭祀了禹庙。路过柳谷,游览了盐池。抵达蒲州,李世民发现迎接圣驾的父老乡亲都没有穿棉衣,仅仅用黄布单衫遮身,迎着二月的寒风跪倒在道旁,冷得瑟瑟发抖,而廨舍及楼台观宇大肆装潢,张灯结彩,跟寒酸的民房及百姓形成鲜明的对照。李世民皱了皱眉头,就地停留下来,闻魏征道:

    “谁在蒲州担任刺史?”

    “赵元楷。”魏征对答说。

    “此人怎么样?”

    “他呀,样子滑稽,尖嘴猴腮,行为也很古怪,鬼点子不少,大谋略却不多。做了十几年刺史,既无政绩,也无恶迹,年年如此,岁岁今朝。”

    “昏官。”

    “说他昏,却并不糊涂,还喜欢耍些小聪明,搞些小动作。这一次,就准备了一百多只羊,几百条黄河鲤鱼,用来馈送权贵和皇亲国戚。”

    李世民立刻召见了赵元楷。赵元楷开头颇有些得意的神气,自信会赢得贵戚们的好感,受到朝廷的嘉奖。可是偷眼一瞧,瞥见李世民的脸上像蒙着一层霜,冷冰冰的,心往下一沉,急忙跪倒请安。李世民鼻孔里哼了哼,训示道:

    “朕巡视黄河洛水,凡有所需,均从国库支取。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隋朝末年那样的坏风气。”

    “皇上,”赵元楷磕了一个响头,“臣为了接驾,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连觉都没有睡好。”

    “你为老百姓办事,也一样废寝忘食吗?”

    “回皇上的话,微臣上为皇家出力,下为黎庶分忧,恪尽职守,从来不敢懒惰。”

    “好一个恪尽职守。”李世民眉梢挑起一丝嘲笑,“春寒料峭,老百姓穷得连棉衣都穿不上。”

    “黄河发大水,去年遭了灾。”

    “官府买羊买鱼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从府库的积蓄中拿出来的。”

    “为什么不用去救济灾民?”

    赵元楷眼睛泛白,对答不上来。李世民抑制不住胸膛里燃起的怒火,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朕要的是体恤民情的清官,不是马屁精。你的刺史,到此可以卸任啦。”

    “臣在任上,一不贪赃枉法,二不为非作歹,三不欺压百姓,虽无功可言,但也没有明显的过错。乞请皇上留臣一线生机。”

    “不要再啰嗦了,下去吧。”

    李世民斥退赵元楷以后,西渡黄河,径直返回了长安。

    才人徐惠的奇闻和才学首先引起了李世民的兴趣。她是湖州长城人,据说出生仅五个月就能说话,四岁入学读书,五岁即能背诵《论语》,八岁便可以写出像样的文章,十四岁成了女才子,遍涉经史,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以诗文著称,轰动一时,传为佳话。在美女如云的后宫,才华出众的相当稀少。李世民非常喜爱才学,迫不及待地召幸了徐才人。徐才人身量苗条,胸背都不够宽厚,显得有些虚弱。李世民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她低着脑袋,只能瞧见那弯如新月似的黛眉,微微悸动的浅茸茸的睫毛。她那抿着的小嘴像樱桃一样红艳艳的,唇边的苦命线隐含着一股任性和倔劲。李世民略加暗示,她便驯顺地褪去衣裙,光着身子钻进了龙凤被里,承受天子行幸。李世民对她的纯贞表示满意。然而他最欣赏的还是她的才学和文采,召幸以后常常留在身边,或者挥毫泼墨,或者谈经论史,或者吟诗作赋,或者下两盘棋,消遣消遣。在这种新的享乐中,他乐以忘忧,似乎忘记了烦恼和苦闷,忘记了国事的操劳,也忘记了那些新人宫的美女。

    太子承乾喜添贵子,取名象。李世民以皇孙降生,在东宫宴请五品以上官员。太子不争气,他把希望寄托到了皇孙的身上。兴许从中得到了某些慰藉,心绪有所好转,边饮酒边和近臣慢慢地聊天:

    “我登极以前,玄龄追随我夺取天下,功劳不小。登极以后,魏征不断纠正我的过失,功劳亦不小。”

    李世民愈说愈动情,激动得脉搏都亢急起来,分别赏赐他俩一人一把佩刀。房玄龄和魏征离开席位,叩头谢恩。李世民把魏征召到跟前,放下酒杯,仰起鼻子问道:

    “朕治理国政,跟往年相比如何?”

    “威德加于四方,远远超过贞观初年,而人心悦服,则不如从前了。”魏征对答说。

    “威严使人畏惧,恩德使人敬仰,二者恰好体现了人气的旺盛和国家的富强。你的说法,似乎不妥。”

    “陛下过去以天下未能大治而忧虑,注重礼仪德行,每天都有新的作为。而今天下太平,就不如以前那么勤勉了。”

    “可是朕的所作所为,仍跟往日一样,并无什么区别。”

    “贞观初年,陛下惟恐臣下不进谏,常常启发百官坦诚直言,中肯的意见,乐意听取。现在却不然,即使听取,态度却颇勉强,这便是区别。”

    “能不能举一个例子?”

    魏征捋了捋腮边的胡须,直截了当地说:“陛下曾经要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依法不当处死,陛下便把兰陵公主的花园赏赐给了他,价值百万。萧瑀说:‘赏赐太厚重了。’陛下说:‘朕即位以来,从没有人规谏过我,孙伏伽是第一个,所以重赏。’明显是鼓励百官进谏。还有,”魏征停顿了一下,李世民凝神听着魏征说话,夹在筷子上的菜都掉进了碟子里。“司户柳雄假冒隋朝所授的官阶资历,陛下打算处死他。后来采纳戴胄的谏言,宽大了柳雄。”

    “戴胄谏得好嘛。”

    “臣以为是乐而听从的例子。”

    “往下说。”李世民用筷子在空中点了点。

    “贞观八年皇甫德参上疏谏阻重修显仁宫,陛下甚至动怒。虽然听从了微臣的谏言而作罢,却是勉强得很。”

    “除非是你,别人难得说出恳切的话来。人嘛,最糟糕的就是不能自知。”李世民的态度显得很诚恳。

    “陛下兼听纳下,勇于检点过错,可为万世楷模。”

    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王硅、刘洎、马周和褚遂良等都停箸站了起来,称颂不已。著作佐郎邓世隆受了热烈氛围的感染,诱发了联想。他抬起额头,郑重其事地奏请说:

    “皇上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听览之暇,留情文史,叙事言怀,时有构属,天才宏丽,兴托玄远。诗以言志,文以载德。诗赋文章日积月累,遂成宏篇。臣恳请搜集整理成集,刻印成书。”

    “嗨,”李世民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朕的言辞旨令,凡是有益于百姓的,史书上都会记载下来,足可以不朽。倘若无益,结集出书又有什么用?梁武帝父子,以及陈后主和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世,却并不能拯救他们社稷的衰亡。作为君主,忧虑的是如何施行仁政,有利于国计民生,用不着操心言论文章流行于世。”

    魏征借题发挥,悠长短促地说:“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许,诗文再多再好,照样国家覆亡,身败名裂。”

    “前事不远,可以用来对照自己。”

    “陛下以炀帝的美文败德作为鉴戒,不务虚名,可谓深知败德之君留文于世,徒然贻笑后人。”

    “常言道,居安思危。朕不敢倚恃天下的安宁,所以常常考虑到凶险败亡的故事,而使自己谨慎小心,不得胡作非为。”

    李世民口头上说得很漂亮,而精神状态和私人生活却每况愈下。长孙皇后逝世后,内廷失去了规谏,也就失去了监督和控制。李世民本人也有所感觉。他凄然反思说:“皇后在生时,每每能规劝我,修正我的阙失,如今听不到她的言语了,宫内失去了一良佐。”后宫佳丽三千,他又正当精力充沛和体魄健壮的年龄,欲望遏止不住,把许多宝贵的光阴都消磨到了行幸上面。他宠爱徐惠,夜夜临幸,还旁及其他新选的秀女,然而偏偏忘记了武媚。

    武才人没有徐才人幸运,一直没有得到李世民的召幸,住在掖庭宫内的永巷中苦苦地等待着。掖庭宫在太极宫的西边,南北长约九百六十步,东西宽约二百步。宫内有许多四合院,院内蜂窝一样排列着许多小房间。四合院及房屋由巷道连通,称做永巷。

    唐代后妃制度:皇后以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称做夫人,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称做九嫔,正二品;婕好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九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夫人以下均有职掌:夫人佐皇后论妇礼,于内无所不统;九嫔、婕妤掌教九御四德,赞导皇后礼仪;美人掌率女官修祭祀宾客之事;才人掌序宴寝。妃嫔地位较高,设专门寝殿;才人以下,住掖庭宫。新入宫的宫人,由宦官负责训练,让她们熟悉宫内大致的规矩、礼仪、日常用语及服饰等等,使其适应跟外界不同的环境。才人武媚聪明伶俐,很快就熟悉了掖庭宫的生活。但她又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时时企盼皇上的宠幸,从此飞黄腾达,冲出狭小的天地,入主内宫。

    她父亲武士彟是大唐的开国功臣,武德年间由工部尚书调任利州都督。都督是统辖数州军政的地方长官,跟掌管民政的地方官并列。刺史是正四品至从三品的官,而都督则为从三品至正三品,官阶与朝廷六部尚书(正三品)、侍郎(从三品)相等。唐初门第观念颇强,士族瞧不起庶族。武士彟系并州文水(山西文水县)的农家出身,后来经营木材,毫无社会地位。发达以后,为了提高身价,便休了贫贱之妻相里氏,娶了贵族血统的杨氏。杨氏是隋朝宗室观王杨雄的侄女,又高贵又美貌,武士彟如获至宝般喜悦。遗憾的是,相里氏生的两个儿子——元庆和元爽,都不图上进,杨氏仅仅生了三个女儿,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几乎成了泡影。能让他得到某些安慰的只有次女武媚,可惜是个女儿身。

    武德七年,武媚生于利州(四川广元市)都督府官邸。利州位于长江支流嘉陵江的东岸,北面有当时人称第一要冲的朝天关;西南剑门山两崖相摩如剑,剑门关号称川北第一险隘;城的西门面向嘉陵江的东岸,是沿江一带货物的集散市场。该州地理位置重要,是成都经过栈道通往长安的陆路通道。贞观初年,星相家袁天纲奉诏离开家乡成都,前往京师觐见李世民,途经利州,武士彟热情接待以后,请进私宅,跟家人相面。约摸三四岁的武媚长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团团大脸赛如银盆一样熠熠生辉,非常健壮活泼。她穿着男娃儿服装,很像一位小公子。袁天纲一见她的相貌,惊愕得全身怔住,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公子天生异相,贵不可言,袁某只怕说不准。”

    武士彟内心哂笑道:“明明一个小女娃儿,他却看成小公子。且听他胡诌些什么?”而口头上却说:“先生不妨直言相告,免得我们瞎猜瞎想。”

    袁天纲又仔细端详了一气:“哟,龙睛凤颈,日角天颜,此乃伏羲之相也。”顿了顿,喟然叹道,“可惜是位公子,若是女儿身,日后必将君临天下。”

    武士彟不禁大惊失色。幸亏袁天纲把武媚看成了一个男孩子,才勉强压住一些恐惧心理。他挥退了一家大小,俯身凑近袁天纲,口舌打结地问道:“先生,你刚才说的是奉承话吧?”

    “袁某从来不说假话,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都督放心,我不会,也不敢泄露天机。”

    袁天纲似乎话中有话,还带着那么一种神秘味道,兴许他早就看出了武媚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孩子,故意用曲里拐弯的方式表达出来,以免遭致杀身之祸。武士彟本来精明过人,也猜出了几分,便不再盘问。二人相约都不张扬出去,于是把实情隐瞒过去了。武媚成了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受到特别的关怀和照顾。虽然夫妻俩都怀疑“女主天下”的说法,但对女儿的未来却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第二年,家里特意聘请了名师,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贞观五年,武士覆荣升荆州大都督。武媚在名师的调教下,长成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小姑娘。贞观九年,武士彟死于荆州任上,朝廷追赠为礼部尚书。临终前,他把袁天纲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鼓励她执着地追求,争取实现美好的理想。武士彟生前不但对武媚的成长作出了精心的安排,而且为女儿能顺利进宫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不惜用重金买通了好几名管事太监,还设法跟大、小杨妃取得了联系,认了亲。

    武媚进入后宫,可以说为实现父亲的遗愿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她每天都在对着铜镜精心地梳妆打扮,然而每天都落了空。春天就要过去了。窗外映照着春夏之交的阳光,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时不时地送进来布谷鸟的叫声,麻雀在檐下嬉戏作乐。只有她一个人锁着愁眉,闷得像有一团棕丝堵塞在胸口,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入了难于解脱的烦恼中。她觉得浑身仿佛失去了气力,懒洋洋的振作不起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剩下的是一片空虚和寂寞,包围了她,吞噬着她。

    入夜,繁星点点,灯火迷离,星辉和灯光衔接在一起,掖庭宫俨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素纱。在这宁谧而空灵的夜晚,她却是异样的孤寂悒郁,好像有一块铁板压在她的头顶上,连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了。苦闷无法诉说,诉给风儿听吧,风轻飘飘地溜过去了;诉给星星听吧,它太高了,听不见。天空浑若深邃的大海,朦胧、渺茫,神秘莫测。

    几上摇曳着的红烛猛跳了几下,遽然熄灭了。夜好比一片蔷薇色的花瓣,徐徐地消融于芥末色的微光之中,灰白的曙色渐渐显出绯红。新的一天开始了。又苦等了一夜的武媚,照样两手托腮坐在梳妆台前,黛眉深锁,对着铜镜发呆,表现出一副落寞失望的神情。宫女香涛打了个哈欠,走近她身边,讷讷地问道:

    “武才人,怎么一大早就起床了?”

    “我睡不着。”武媚有气无力地说,“而且从今天起,我要坚持晚睡早起,以便适应内廷的生活习惯,侍候今上。”

    “今上……”香涛赶紧抿住自己的嘴,把“还没有召幸你哩”吞进了肚里。

    “今上,对,今上。”武媚无意中受了“今上”二字的启发,打开了心窍:“香涛,你说说,今上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徐才人?”

    “皇上爱才。徐才人是一位女才子,正符合他的心意。”

    “还有呢?”

    “还有……我可说不上咯。”

    “你跟我多接近徐才人,把她的情况摸准,连她的一举一动、生活习惯、精神状态、个性、爱好,等等,一切都要掌握。”武媚吩咐香涛过后,心里对自己说:“我要从中解读出她为什么能够让今上着迷,得到今上独宠的缘由。”

    “我一定尽力而为。”

    “还有,你去内宫走一趟,告诉二位杨妃娘娘,请她们帮我在今上面前说句话儿。”

    香涛很快见到了大、小杨妃。然而,李世民很久没有上她们的门了。他一直在生太子的气,心情很不好。太子承乾游猎过度,荒废了学业。右庶子张玄素屡劝不止。李世民联想到太子的不争气,感叹道:“朕虽然平定了天下,但守成却很艰难。”

    “臣听说取得胜利容易,”张玄素对答道,“保持成果很难。陛下说出来的话,是宗庙社稷的福气。”

    李世民即擢升张玄素做银青光禄大夫,行左庶子事。太子在东宫擂鼓做游戏,张玄素叩阁切谏,太子无奈,赌气把鼓拿出来,当着张玄素的面毁掉了。太子很久不出来接见东宫的属官,张玄素直言劝谏道:

    “朝廷遴选贤臣来辅佐殿下,殿下动辄个把月不见属下,如何能使他们对殿下有所裨益?”

    “内殿清静,”承乾做出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找借口,“便于我学习思考。”

    “宫中全是妇人,对于殿下只有干扰而无帮助。”

    “太子妃知书达理,陪伴我有什么不好?”

    “她是不是像樊姬对待楚庄王一样贤惠?”

    樊姬的故事当时流传颇广。楚庄王爱打猎,樊姬便不肯吃野味。她嘲笑大臣虞丘子不推荐贤能,虞丘子非常惭愧,于是荐举了孙叔敖做宰相。

    承乾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既不相信太子妃,也不相信我,那该相信谁?天底下难道就只有你才可以信赖?”

    “臣奉劝殿下,并无恶意。”

    “好意恶意,你自己去想。”承乾不屑地瞟了张玄素一眼,转身跛着一条腿走了。

    原来,张玄素年轻时在隋朝刑部当令史,从九品下,在文宫中属最低官阶,俗称不入流或流外。李世民在殿堂上,当众询问他:

    “卿在隋朝时,做什么官?”

    “县尉。”

    “在当县尉以前呢?”李世民继续追问。

    “流外。”

    “是哪一曹的小吏?”

    “……”张玄素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受了羞辱,神情沮丧,恍恍惚惚,走出殿门时,几乎挪不动脚步了。下朝后,褚遂良随李世民进入内殿,直接谏道:

    “君王以礼待臣下,臣下才能尽心竭力。张玄素虽然出身寒微,但陛下重视他的才干,擢升到三品的高位,辅佐皇储。太子怎么可以当着文武百官穷追他的出身门第?抛开往日的恩宠,擅自羞辱他一番,使人惶愧不安,又怎么能让人家尽力效忠呢?”

    “孙伏伽和张玄素都在隋朝做过令史,孙伏伽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述说往事,毫不避讳。”李世民为自己开脱说。

    “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和习性,不可千篇一律。”

    “你说得对,说话应该留意些,以免刺伤别人的自尊心。”

    李世民转变了态度,褚遂良才住嘴。

    谏议大夫褚遂良的书法已经超过其父亲褚亮,褚亮去世后,他替代父亲成了李世民的近臣,颇受信赖。最近以来,朝臣们都发现李世民精神有些萎靡,精力不够集中,喜怒无常,优柔寡断。兴许是因为对太子承乾的灰心和失望愈来愈厉害,对魏王泰寄予厚望,而泰又偏偏不得人心,李世民也顾虑多多,拿不定主意,不敢断然废掉承乾的太子之位,却又时时担心重演兄弟阋墙的悲剧。长孙皇后驾崩后,后宫似乎也乱了套,失去了往日的安宁与和谐。他想立大杨妃当皇后,可是没有人附和,大臣们都以沉默表示反对。

    退下朝来,他带着一腔心思和满怀愁绪来到大杨妃的寝殿。如今只有大杨妃可以稳定他的情绪,最受宠爱。李世民每当心烦意乱时,便去找她倾诉心曲,排忧解闷。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李世民连筷子也没有动一下,只低头喝闷酒,一杯又一杯。大杨妃再也忍不住了,心痛地说:

    “皇上,空肚酒喝多了,伤身子呢。”

    “我身子骨再好,又有何用?儿子不争气,后继无人,一切都等于白搭。”

    大杨妃立刻想到了承乾:“太子怎么哪?”

    “他从前光顾玩,如今却变本加厉,简直成了鬼混。”

    李世民一拳打在案面上,震得酒杯跳了起来,咣啷咣啷滚下地,啪哒,摔成了碎片。宫女上来清扫地面,抹洗食案,又换上了新杯子。静默了片刻,大杨妃自告奋勇说:

    “太子还不谙事,不知天高地厚,让我去管管他。”

    “朽木不可雕也。你管不了。”

    “管不了也得管,长孙皇后托付了我呀。”

    提到长孙皇后,李世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后宫看来也不可缺少主事的皇后。”

    “长孙皇后的影响犹在,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事实上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李世民两眼凝视着大杨妃,“朕要立你当皇后,重新收拾后宫。”

    大杨妃垂下了双肩:“臣妾的学问、德性都远不及长孙皇后,胜任不了。”

    “南北朝以来,皇帝纳妃大都讲究五可:种贤,多子,端正,长,白。母仪天下的皇后,更加讲究门第和礼教。诸多方面,又有谁比得上你。”

    “臣妾的门第虽高,然而是亡隋的公主,今非昔比。总而言之,皇上要是暂时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不如空着皇后的位子,借以展示长孙皇后的风范。”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爱妃,朕依你的好啦。”

    大杨妃陪着李世民用罢晚膳,李世民不打算走了,要留下来过夜。大杨妃想到了武媚,婉转地说:“臣妾近两天身子不干净,皇上何不召幸武才人,她入宫好几个月啦。”

    “亏你提醒,朕心多事多,差点儿把她给忘喽。”

    “皇上,要不要臣妾去甘露殿打点一下?”

    “不。”李世民嘟着嘴,装做生气的样子,“你赶朕走,朕就去小杨妃那儿借宿。”

    大杨妃知道李世民是开玩笑的,用不着解释,只抿嘴笑了笑。李世民深情地瞅了大杨妃一眼:“朕过两天再来!”便起驾去了小杨妃的寝殿。

    西南边陲传来消息,吐蕃王国侵犯弘州。李世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边境的战事方面,派遣任城王李道宗出使吐蕃。吐蕃弃宗弄赞(国王)松赞干布听说突厥、吐谷浑都曾娶唐室公主为妻,便派使节随李道宗到长安,携带大量金银珠宝,上表请求通婚。李世民不许。吐蕃使节回国,禀报弃宗弄赞说:“臣刚到唐朝,待我为上宾,答应通婚。可是,吐谷浑可汗到了长安,挑拨离间,唐朝待我渐渐冷淡下来,改口不肯通婚了。”松赞干布像受了打击一般地暴怒起来,兴师攻打吐谷浑。吐谷浑抵敌不住,逃到青海湖北面,百姓的牲畜多被吐蕃掠走。

    吐蕃乘胜进军,攻占了党项、白兰等羌族地区。松赞干布率兵二十多万驻扎在松州西部边境,他又派出使节携带金银珠宝,声称前来唐朝迎娶公主,与此同时发兵进攻松州,都督韩威出城迎敌,战败退进城内,挂了免战牌。羌族部落酋长、阎州刺史别丛卧施和诺州刺史把利步利,相约献出州城,投降了吐蕃。吐蕃连年征战不息,大臣劝阻休兵,松赞干布不听,致使八位大臣上吊自杀。

    唐朝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担任当弥道行军大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担任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进达当阔水道行军总管,右领军将军刘简当洮河道行军总管,均受侯君集节度,统率步骑五万,迎战吐蕃军。侯君集命牛进达做先锋,进抵松州城下,乘其不备,打败吐蕃军,斩首千余级。松赞干布吓得面色如土,率军撤退,派人到长安请罪,再次请求通婚。李世民诏命李道宗接待来使,允许文成公主和蕃,两国罢兵修好。

    送走吐蕃使节,李世民乘辇去看望生病的徐才人。从嘉献门踏进掖庭宫,忽然听见内苑传来阵阵喝彩声和欢笑声,李世民下了御辇,循声往苑中走去。眼前的景色似乎比春天显得更加浓艳,令人心荡神摇。铺展在地面上的花草美如云锦,一团团,一簇簇,一层层,有的绚烂如彩霞,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煞似火焰那么热烈,有的点缀着果实,散发出馥郁的芳香。树木的叶子变得稀疏了,抹上了古铜绿的色调。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播下来,斜射着一副秋千架。架上的女子像乳燕舞风一般飞荡。她穿着米黄色紧身单衫,石榴裙扣起了两边,腰间扎着长飘带,简直仙女散花一样飞打下来,翻上翻下,忽而变换姿势改一个蜻蜓点水,忽而又做出一个鹰击长空,忽而玩一个天鹅孵蛋,忽而耍一个鸳鸯戏水。最后花样翻新荡出一个丹凤朝阳,又引起一阵欢呼声。不知谁喊了一句:“万岁爷来啦!”围观的人全都跪了下来。李世民不好随便退出,只得走上前去叫起众人。武媚暗自庆幸终于引起了今上的注意,乐得心里都开了花,下了架板,伸手摘掉了头上的尘帕。香涛跟她解开裙扣,整了整衣裙。武媚双膝跪到李世民的跟前,脆生生地说:

    “奴婢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迎迓,罪该万死。”

    “爱卿平身。”李世民抬了抬手,“你叫什么名字?秋千打得不错嘛。”

    “谢谢皇上夸奖。臣妾叫做武媚,新入宫,学习之余,偶尔出来排遣一下困倦,有污龙目,委实惶悚。”

    “噢,你也爱好学习,好,开卷有益。读些什么书呀?”

    “臣妾从小读过些经书史书,顺便带进宫来了。”

    “除了读书,还可以跟徐才人一样,练一练字,吟一吟诗,做一做文章。学以致用,长进更大些。”

    “徐才人是女才子,臣妾不敢比。不过,臣妾倒是很喜欢王羲之的字,点如瓜子撇如刀,铁画银勾,龙飞凤舞。”

    武媚伶牙俐齿,对答如流,而且句句合乎李世民的心意。李世民眼睛微眯着,舒畅得像是有人给他掏耳朵一样,高高兴兴地走了。

    当天傍晚,掖庭令传谕武才人侍寝。数名宫女服侍她用兰汤沐浴后,重新梳理了头上的发髻,面庞巧施胭脂水粉,点唇画眉,再插上金簪步摇之类,容貌焕然一新。武媚本来天生丽质,又经过一番着意打扮,更加光艳四溢,宛然一枝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老宫女苦瓜般的脸上浮起笑容,含蓄地告诉武媚一些留心事项,不时还用手比比划划,讲解某些细节处,并送上许多祝福的言语和吉祥话。武媚低垂着脑袋,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心儿忐忑,跳个不停。她毕竟才十四岁,情窦初开,没有涉猎过男欢女爱的事,而且面对的又是那么豪壮的大唐天子,自己承受得了吗?他该会满意吧?西天逐渐灰暗,夜幕像黑丝绒般披落下来。二更时分,数名手提红绢灯笼的内侍,导引武媚乘坐肩舆在永巷中由南向北走了一段路,穿过嘉献门,进入大内,由北向南走出不远,拐了个曲尺形的弯,再由西向东走到两仪殿的背后,从甘露门进去,门内便是富丽堂皇的甘露殿。伏在御案上批阅奏章的李世民听到值宿内侍的奏报:“武才人觐见!”他停住手中的象管朱笔,搁到珊瑚笔架上,坐直了身子。

    “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媚跪到御案前,行了叩拜大礼。

    “平身。”李世民做了个手势,然后吩咐道,“赐座,赐茶。”

    武媚畏畏缩缩地坐下去。内侍上了茶,便退走了。在亮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下,武媚比白天显得更加婉娈动人。她斜着身子坐在一旁,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一只手藏在长裙的褶裥里,侧影显得分外清秀。脸蛋像银盆一样洁亮,饱满的额头明净如镜,两颊成方形。弯弯的秀眉下,两只眼睛深沉清澈恰似秋水,顾盼时宛如星星闪烁,泛彩流光。发髻像带雨的云彩一样浓黑,又像春山一样美妙而柔和。她的臀部圆圆地鼓起,略显后翘,胸脯由于青春的催促隐隐突出一对挑逗的乳房。身体的线条和姿势十分优美,浑身上下都很匀称协调。天下的美女,李世民见过不计其数,体验过的也有成百上千。朕即国家。对于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的他来说,女人在他眼里好比鲜花,哪朵好看摘哪朵。稍不如意,就把她丢弃在一旁。武媚的魅力在哪里?乍看之下,她嫩而不娇,淑而不静,灵敏却不成熟,还带着少女的幼稚气息。她的美,并不在其长相上如花似玉,而是其气质高雅秀逸,眼神亲切妩媚,嫣然一笑如同天使。李世民有些困惑,然而恰恰又被跟前妙若天成的婵娟所吸引。

    “你父亲去世时,你多大啦?”

    “十一岁多,不到十二岁。”

    “他的音容笑貌可还记得?”

    “记得。”

    “他留下遗言没有?”

    武媚微微一怔,但随即又镇静下来。她揣度袁天纲不会把相面的话泄露出去,于是临时编造了几句谎言,敷衍道:“父亲念念不忘高祖的知遇之恩,又说他有负皇上的重托,遗憾地叹息他的未竟之志,下一代恐怕无法完成了。”

    “至死不忘国恩,”李世民赞赏说,“好忠臣呀!唔,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们三姊妹为一母所生。另外,还有两个异母哥哥,元庆和元爽。”

    “他们怎么样?”

    “父亲见他们不图上进,所以才深感遗憾。”

    “既然是忠良的后代,不管怎么说,还得赏他们一个官职。”

    “谢皇上的恩典。”武媚叩头谢恩。

    “真是个乖孩子,妩媚迷人。”

    “皇上圣明,臣妾的乳名当真叫做媚娘。”

    “名字好,好听,朕以后就叫你做武媚或媚娘好啦。”

    李世民搂着武媚向东暖阁走去。她偎依在他怀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隔着她身上的丝绸衣裙,他感觉她那温软活脱的肉体的诱惑,欲火登时升起,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热流一股一股往上涌,赛似滚滚的春潮,翻腾不息。武媚觉得他箍得太紧了,扭动了一下:“他真是皇上吗?是不是梦境?噢,我终于见到皇上啦!”她背脊发热,不敢再往下想。然而却非常兴奋、自豪,同时又很紧张,很害怕,肌肉像被捕获的小动物那样悸动着。李世民低下头来,悄悄地吻了吻她那飘散着幽香的头发。就在一瞬间,武媚朝他的面孔匆匆看了一眼,碰上了他那霍霍闪动的眸子流露出来的欢快和得意的神情。他用自己的皇权和威力征服她,她却用自己的美色和魅力去征服他。某种类似调皮姑娘的好奇感从她心底派生出来,于是她忽然觉得轻松些了,眯上了眼睛。他让她坐到御榻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点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裙,显露出明洁无瑕、浑然透明的健美胴体。她太阳穴上的青筋勃起,眼睫毛微颤着,那只被头发遮住一半的白净的耳朵变成了粉红色。

    一阵微妙的眩晕袭来,武媚产生了一种幻觉,恍若搭上了一条晃荡的航船,浪花进溅,漂流不定。迷幻的月色泻进水里,好似撤下了一块块碎玉。船在狭窄的河道里打弯,桨叶挂住了漂流的树枝,平空从手中脱落了。她的身体也好像失去了依托,落进了船舱。船身摇摇晃晃,时起时伏,李世民的手一下触到了她的小腹上。武媚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紧张得全身松软,仿佛失去了知觉。船晃得更厉害了,看不见的层层波浪发出喧哗的声音,不断推向河岸。她本能地感受到了男性的神奇魅力,悟出了他那如火如荼般的旺盛精力和炽烈能量,并且被震慑住了,熔解到他的热能中去了。李世民把驯服如小羊羔似的武媚揽在怀里,压住了她那温软而富于弹性的胸脯。她开始感到喘不过气来了,而所有成为他们中间障碍的东西也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薄薄的紫雾浮在水面上,奶黄的月光像张开的网一样洒满船舱。她简直迷糊不清了,但却异常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心中充满难禁的颠簸与折磨人的惬意。当他的探索愈来愈深入的时候,热流犹如火焰一样燃遍了她的身体。她双腿抽搦,好似电闪雷鸣所击起的反应。他满怀对自己无坚不摧的自信和强硬气势,直如发了疯一般——被激情激发得亢奋起来了!——贪婪地占有了她,纵情地发泄,从发泄中寻找乐趣,追求强烈的刺激。

    船底擦得沙石嗤嗤地响,航船穿过惊涛骇浪,驶进了平稳的港湾,停靠到了码头上。武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恢复了理智,看清了寝殿内亮如星月的珠宝和灯火,看清了船舱般的御榻,看清了李世民那张闪着奇异光彩的面孔。李世民把她当做驯鹿一样拥抱着,在愉快的疲劳中一只手仍在她的乳头上摩挲。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泪雾,却没有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照旧顺从着他。在她的心目中,有屈服,有恐惧,有对自己的怜悯,也有对他的微弱的柔情——并非出于理智和内心,而是出自她的肌体的最深处——血肉之躯头一次表现出了绚烂的美和力。她煞如做梦一样听到了他的安慰,叫她做媚娘,嘶哑的嗓音中带着温馨。当他又一次吻她时,她主动地把湿润的嘴唇伸了过去,去迎接他的新的亲吻,接受他的爱抚,回味着先头那种逆来顺受似的委屈与亲热。她体验到了他那宽厚的胸膛在她胸口上有节奏的摩擦,每动一下,她就一抖,在自然而然的抖动中向他献媚,奉献女性的柔情和蜜意。李世民回顾他所行幸过的处女,她们大都显得格外慌张,有的做出种种忍耐的样子,或者麻木不仁,或者茫然不知所措,或者从那木偶般呆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纹,哭笑难分。武媚跟她们大不一样,如同一只等待取茸的梅花鹿,虽然有些畏葸,然而并不慌张,浑身发怵,手足无措。她时而呼吸急促,时而平静下来,在激动和克制的交替之中显得又害羞又愉悦,充满青春活力的身段在情欲的冲击中挣扎着,扭摆着。双唇发烫,下身剧烈地起伏,使他享受到那如鱼得水般极其畅快的乐趣。在那一刻,江山社稷、六宫粉黛,一切感受与整个生命都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团如烈焰那样燃烧的物体。欲火如焚的他变得格外痴迷、张扬、专横、骄纵,恣意采撷蓓蕾初开的芙蓉的花蕊,提炼爱的芬芳,从快感中获得生活的情趣和沉醉。

    早朝前,一乘肩舆把武媚抬回了掖庭宫。浑然头上受到了猛烈一击似的,她倒下去便昏昏然睡了。经过短暂的酣睡之后,天亮时她醒过来了,可是从头到脚都是麻麻木木的。麻木的肢体传出一种轻松而空虚的感觉,活像腹下被掏空了一样;不过更主要的是眼睛发酸,人发困。她睁眼望了望套间里的床铺,香涛还没有起床。在薄明的曙色下,室内显得朦胧而宁静,一切都像平常那样。窗外鸟语啁啾,明星已坠,朝曦东升。武媚苍白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生机。由于记忆力很强,昨夜的经历又在眼帘映现出来。特别是当她坐着肩舆返回来的路上,那些不怀好意的宫人,透过关闭着的窗棂,有如透过假装阖上眼皮嫉妒地窥视着她,酷似她偷了什么国宝,或者捡到了一箱金条。

    当时李世民起来梳洗穿戴,她跟着他起了床。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看清了他那伟岸的身坯、强健的体魄和粗壮的四肢。他脸膛开阔、饱满,古铜色的皮肤油光闪亮,又黑又硬的胡须飘撒到颏下,两撇向上卷翘的唇髭强劲而富有弹力,仿佛可以挂弓。事实上,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凛凛威风。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了。他的表情庄重而严肃,眼睛又大又亮,眼珠儿乌黑,眼白纯净得发蓝,使人联想到夜空灼灼闪烁的星斗,光芒四射。然而在他微笑的时候,凌厉的压倒一切的气势消失了,整个脸儿容光焕发起来,展现出仁慈的神态,显得和蔼可亲,而且还带着那么一股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她是那样的忘情,肃然起敬,五体投地,任他摆布,随他搓揉,愿意为他献出一切直至宝贵的生命。回顾那时的情景,真是不可思议,她冲动得脉搏都亢急起来,完全沉浸在激情里。偶尔闪过一个念头,女人为什么能够承受那么大的压力,而且游刃有余——真是一个费解的谜!——回想起自己赤身裸体,回想起皇上身体的沉重,回想起穿透肺腑般的强烈震荡,她的内心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最初她的灵感被神圣的皇权支配着——一种对荣耀的向往而无法表达的迷惑。这样的荣耀她是应该接受呢,还是躲避?是福还是祸?意味着新生,还是死亡?伴随而来的将是什么?在后宫佳丽三千人中,她能脱颖而出吗?有大、小杨妃挡在前头,还有徐才人那样强劲的竞争者,到底有没有把握胜过她们?天呀天,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答复?鲜花向着太阳张开花萼,昆虫扇动翅膀嗡嗡飞舞,走兽在莽林中奔跑,鸟儿在树上营巢,无疑都是上天的旨意。它们问什么,老天爷都回答。惟独我武媚请求明示:“袁天纲的预言是否可靠,女王的梦想会不会实现,我的付出将会得到什么回报,是君临天下,还是坠入地狱?”苍天似乎无暇顾及,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睡在床上的香涛翻了个身,武媚听见了套房里的响动和传来的声音:

    “啊,武才人,你起床啦?再睡会儿吧!”

    她是个尚未破瓜的处女,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媾和好还是不好,痛苦还是愉快,因此想不出说什么好,如何来安抚对方。

    “等一等,让我来跟你梳洗。”她很快穿好衣裙,走进了武媚的寝房,偷偷地瞅了她一眼,像个大姐姐一样,温柔而关切地问道,“你好吗?脸色好像有点儿泛黄,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身体好,”武媚几乎说溜了嘴,紧了紧鼻子,把“受得住”三个字憋住了。

    香涛听出了她话里头的话,不再问下去了。武媚梳洗过后,刚刚穿戴完毕,掖庭令送来了皇上的赏赐,有翡翠钗、玳瑁钗、垂珠步摇、金龙项圈、镶宝金花钏以及珠玉等等。甚至超过了徐才人。

    往后,一次又一次,行幸如阳光般照耀到了她的身上。她像阳光下的花朵向着李世民开放,绚丽多姿,芬芳四溢,醉人的快意浸润着心田。李世民好比浸泡在温泉里,神采焕发,暖意融融,一种壮年所特有的对自己体魄的自豪,充溢着他的全身。他就像堆可怕的淫威的火出现在她面前,她心跳咚咚,凝望着他那燃烧着神秘焰火的形体,调动美色和温情竭力迎合,肉感的嘴唇漾着甜甜的笑意,惟命是从,俨若对待显灵的天神一样伺候他,听任他摆布,心悦诚服地献出自己的灵感和肌体的活力。

    武媚以她的健美和活泼赢得了李世民的宠爱,几乎代替了纤弱而文雅的徐才人的位置。她和那些追求幸运的人一样,尽管感悟着美梦成真还很渺茫,而内心却总是洋溢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开心得不得了,亮晶晶的眼神纯如映在碧水里的星星,闪闪溜溜,泛彩流光,身体如同受到熏风吹拂的小白杨,翩翩然摇曳着。不过,她早熟而不成熟,虚心而不谨慎,跳入龙门仍不知深浅,不谙世故,不了解宫廷是个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装满浓醋的醋罐子。很快她便遭到了其他宫人的妒忌、怨忿,受尽冷嘲热讽。父亲去世后,她也曾受过两个异母哥哥和嫡堂嫂嫂们的欺负,怄了不少的气。那时三姊妹之间可以互相照应,共同设防,还有母亲护着。母女相依为命,尚能感受到亲人间的扶持与慰藉。而今在宫中却是单打鼓,独划船,一个人苦苦地撑着、熬着。她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微笑,心里头却笼着一层乌云,犹若雨夜踏进了荒野的墓穴,悚惧和孤独的感觉不断袭来。幸亏她经历过逆境的磨练,筋强骨健,颇有承受能力,以一腔热血抵御着斜风恶雨,以超然的姿态对付黑涛浊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有不测的风云,命运之神将和她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场料想不到的灾难正在悄悄地临近,山雨欲来风满楼,以乌云压城之势翻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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