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王朱棣眼里,似乎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元旦刚过,微雨便带来了春信,那吹在面上的风已是有些软了。
他现在是驰奔在北平通向应天的官道上。
他从洪武十三年离开应天就藩北平,除去孝慈高皇后崩逝和“大祥”回过京师,再就是四年前的一回。但那都不是在这样的季节,因而不会有穿越冬季而飞速进入春景的快感。
他是在正月初二启程的。离开北平的前夕,就是元旦的清晨,他还端坐在燕王府承运殿上,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那时节的北平寒风凛冽,遍地皆是冰雪。人们只能用纸或绢做的花朵来矫饰春节。然而越往南走,特别是进入江淮流域,渐渐就暖起来了。那随处可见的一片片嫩绿,以及不时闪过的一簇簇鹅黄——想来那是盛开的迎春花,却都是真实的,蓬勃的。这时候他的心里也便春意盎然了。
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地向着京师流淌。
前头是六面龙旗,以及由执幡、执幢、执伞、执扇、执立杖、执立瓜、执仪刀、执骨朵、执斧、执响鞭……的校尉所组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带有燕山护卫标识的马兵;燕王极其扈从,连同他的妃子的车舆是在队伍的当中;再后面是载有器物的车辆;再后面又是护卫的马兵……
按照朝廷的规定,亲王是完全可以乘坐镶金饰玉的轿或大马辇的,但燕王却宁愿骑马。这倒不是他的父皇提倡乘马,主要的还是因为骑在马上可以使人肝胆舒张,豪情奔放,尽显其英武风采。
凡燕王的车驾经过之处,地方文武官员免不了要远接远送,设宴洗尘。但燕王早已传谕下去,一切礼仪从简,而且尤其注意不得扰民。所以他的行速极快,不知不觉地已经接近了应天。
燕王穿的是织有金盘龙的绛红袍(但里面套了薄而软的狐裘),并没有戴护耳,因为风并不冷。他甚至觉得脊背上已沁出了细密的热汗。在他稍后一点的有三乘马,中间是他的二子朱高煦,朱高煦左右两边是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和燕王府长史葛诚。这一回燕王返京向父皇贺春,他特意带上了王妃和高煦,也让他们到中山王府探视一下徐姓的亲戚。而且,他还打算就住到中山王府里。他对那座曾经是父皇“吴王府”的宅邸,有着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动因非常复杂,我们尚来不及解析。
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地继续流淌……
忽然朱高煦望着燕王的坐骑,不无羡慕地说:“父王这匹红马,可真是好马呀!”
燕王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他是最喜欢马的,因此也极喜欢与人谈马。他说:“小子,你知道这马有什么名堂吗?”
“不知道。”
“这叫大宛汗血马。”燕王说。
“是呀,是汗血马。”朱能说,“这马你知道是谁贡献与王爷的吗?”
朱高煦想了想说:“是不是凉国公蓝玉送的?”
“不对。”燕王说,“蓝玉征北归来途经北平,他倒是想送我几匹良马的,可我一匹没要。”
“殿下的确一匹没要。”葛诚说,“殿下以为战马乃战场上俘获之物,该上缴朝廷才对。为这事我看凉国公面色上还有点不好看呢。你说是吧王爷?”
“他是有点难堪。”燕王说,“或许心里还为此存了芥蒂……”
朱高煦又问:“那这马是哪个送的?”
默默地走了一程。未等燕王回答,朱能插话说:“是乃儿不花。北元的太尉乃儿不花。这事儿我最清楚!……”
于是,在杂沓的马蹄声中,朱能讲述了一段令燕王引以为荣的往事。
那时候北元王朝的太尉乃儿不花拥兵边陲,似有南侵之意。为此洪武皇帝告诫晋王、燕王,令他们节制边陲兵马以为屏障。就在两年前,恰好也是这样的初春,皇上命晋、燕二王分两路率师北征。随同晋王的,有定远侯王弼;随同燕王的,则是颍国公傅友德和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而驻藩青州的齐王朱棒,亦奉旨带山东都司兖州护卫及徐、邳二州的精锐部队,挺进塞北,听从燕王指挥。
这是燕王和晋王头一回带领千军万马出师讨伐。燕王兴奋无比,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与不安。
其实,兴奋而又紧张不安的何止是他一人?还有他们的父皇呢!过后朱棣才觉察出,他从踏上征途的那一天起,在他踏出的每一个脚印上,都印有父皇殷殷的目光呢!
是啊,洪武皇帝,那六七十岁的老人,当他高瞻远瞩安排大明万世江山时,他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这样一次机会,亟盼儿子们能获得成功。如此,则二十年来封藩的一个重要目的,便可以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实现了。
三月二日,燕王率师出古北口,开始了他的首次征旅。他曾默默吟诵着“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他把自己设想成“不教胡马度关山”的“飞将军”。
漠北三月,尚料峭春寒。除了无边无际的沙丘,除了难得一见的蓬蓬枯木,并不见人兽之踪影。奇怪,元军究竟驻屯在哪里呢?
燕王召集众将说:“我与将军们受命出征,至今不见敌之踪迹。彼既无城郭可以居之,必会时常流徙。我们不能茫无目的地瞎找。必须先派侦骑,探得敌人下落,再作计较!”众将称善。随即派人四处侦察,终于获知乃儿不花的部队驻扎在迤都一带。
燕王率师急奔迤都。
天气瞬息万变。突然降下一场大雪,将这无垠荒原变作银白世界。明军自南方来,未作防寒准备。燕王本人也领略了“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滋味。此时有一些将士已畏葸不前了。
燕王不想半途而废。他更不想坐以待毙。他对众将士说:“天气恶劣,倒也是好事。敌必放松警惕。我等宜乘雪速进,恰可以出奇制胜呢!”
明军冒雪行进。担任向导的百户晃儿忽做给燕王带来一个好消息,说他的侦骑在一片大沙丘后面发现了乃儿不花的营盘。将军们十分兴奋,催促燕王赶快发令,“杀他个片甲无归!”然而燕王却沉吟道:“不可!……”
他记起了父皇的谕示。对元人应威恩并用,采取武力与怀柔相结合的策略。于是,他把目光落在一位指挥衔的将军身上。
“观童!”燕王说,“你与乃儿不花是否旧识?”
“不错,”观童说,“乃儿不花乃我故交。然则如今各事其主,王爷莫非怀疑我?……”
“啊,观将军误会了!”燕王笑道,“我哪能怀疑你?我恰是相信你,令你去劝降呢!”
观童领命而去。
乃儿不花正在军帐里拥炉饮酒,忽见观童雪人儿似地自天而降,十分惊讶。他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为刎颈之交。来不及多想,先举杯畅饮。彼此倾诉流离之苦,思念之情,越说越是伤心,不禁相抱而泣。待拭去眼泪,乃儿不花才询问观童来意。
观童实言相告:“明军已将吾兄四面包围,吾兄现今是插翅难逃了!”
乃儿不花大惊,拔剑而起,夺马欲逃。观童急忙拦在马前,在寒光闪闪的剑刃下攥住乃儿不花的马辔说:“燕王特意要我转告太尉,倘肯投降,绝不会加害于你。吾兄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乃儿不花长叹一声,丢下宝剑,随同观童到燕王的行辕中投降。
燕王大喜,降阶相迎,好言抚慰并设宴款待。乃儿不花为燕王的诚心所感动,当即表示归降。然后拔起帐篷,卷起旗旌,集中全军,并驱赶着他们的牛羊马驮,返回他们关外的家乡……
“就是这迤都一仗,王爷不费一兵一矢而大获全胜!”朱能说,脸上洋溢着自豪。朱能也是跟随燕王征讨乃儿不花的功臣。而且这年的闰四月初七,又是他押送乃儿不花等元降将及部属二百余人进京觐见皇上,献上元朝颁发的太尉等银印四颗,金牌三面,银牌八面,铁牌五面。皇上接受了这些印、牌之后,任命乃儿不花为留守中卫指挥同知,其部属阿鲁帖木儿为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咬住为副都御使,忽歌赤为工部右侍郎。并各赐以钞、帽、金带、钞锭之类。
“这一仗震动朝野,全天下都向皇上进了贺表。皇上赏赐有功将士,连我们也跟着沾光呢!”葛诚说。洋洋得意中也夹带了几分媚色。
葛诚说的不错,迤都大捷之后,齐王府及天下文武百司纷纷向洪武帝进《贺平虏表》,以赞扬皇明威德与武功。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燕王的脸上十分光彩,立时威风八面身价倍增;而北平都指挥使司及从征的燕山诸护卫军士二万四千余人获得了丰厚的赏赐。那些日子作为王府长使的葛诚,一直陪同燕王这儿那儿地颁奖、受贺,直忙得脚不沾地呢!
“是啊,”葛诚说,“正是这一仗,乃儿不花尤其钦服咱们王爷殿下。故此才将他的心爱坐骑——这匹大宛汗血马,奉献给了咱们王爷!”
燕王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言未发。他在汗血马上微微含笑。马鬃时而被风吹散开来,在他的胸前飘拂。而他修美的髭髯也常会拂过春意盎然的面颊。此时,他想起了那年的闰四月初一,父皇在接到他的捷报之后,大喜过望,面对群臣说过的一句分量极重涵义深邃的话:
“肃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
这话曾使他受宠若惊,兴奋不已。
这话也使他产生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
父皇说这话的时候,会看到他的皇子已经成熟,可以掌握兵权,而不必再担心那些冠以“某某王”、“某某公”头衔的大将军们。这些大将军再少几个,也不会对江山社稷造成什么影响,甚或还会有利于国家的。
当然,同样是父皇的这句话,后来也令燕王产生了某种忧虑,心下常常忐忑。
因为恰恰是这一次的北伐,父皇原本是寄厚望于晋王的(父皇甚至在晋王出师之前即预颁了一百万锭的赏赐),岂料晋王却逡巡不前,无功而返,大丢了父皇的脸面。而后又传来消息,说晋王“在国多不法”,有人告其“有异谋”,差点儿惹下杀身大祸。晋王至今心里都十分后怕。晋王的事虽与他无关,但他心里却总没来由地惴惴不安。这几年他与晋王既未通信,又未晤面,几乎断了来往。听说这回晋王也要回京探亲贺岁。兄弟们相聚一起,会有什么话说呢?……
燕王朱棣放缓了丝缰,马蹄随之也缓下来。
燕王的车驾潮水般向着京师流淌……
二
亲王来朝是国家大事,按照大明礼仪,必须在奉天殿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礼部先期于奉天殿陈设御座。然后文武百官于次日夜卯时未尽之刻集聚于午门之外。三通鼓罢,班首大臣率领着朝臣由右掖门进入午门,然后分“文东武西”,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下朝北站好。
来朝的亲王此时已经坐在了奉天门外的东耳房里。
其实,这回来朝的亲王非只燕王一人,尚有晋王栩、周王棣和湘王柏。进京之后燕王方才弄明白,二哥晋王其实早在去年的十一月就已经来京。那是太子巡陕归来,途径太原,“顺便儿带他一起回来的”。燕王听晋王说是“顺便儿来的”,心里便不由得打个愣儿。
而周王的来朝更有意思。
他说他这回是“硬要来的”,似未经朝廷批准,亦未曾有礼部和应天府的官员在城外迎接。这不是胡闹吗?
其实,燕王了解周王棣的脾气,更是清楚棣的境遇。这么“胡闹”一下,他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父皇竟拿棣没有办法。
朱棣是洪武帝的五子。与燕王一样,也是洪武三年受封,先为吴王,藩地在杭州。然而册封后不久,皇上即意识到“钱塘乃财赋地”,太富庶,不合适,改封为周王,令其驻藩凤阳。凤阳是他们的老家,是大明朝的“中都”,周王觉得也还不错,就驻进了凤阳。可谁知到了凤阳,屁股尚未坐热,皇上又改了主意,令其挪至开封,以北宋朝的故宫作为王府。朱柿当时便憋了一肚子气。洪武二十二年,他索性自作主张抛弃了他的藩地,硬是搬回凤阳居住。皇上闻讯大怒,悻悻说道:汝是想离得家乡近些吗?朕偏要把汝远遣,令尔到云南安家落户!……
云南属于蛮地,极不开化。棣听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他怎么受得了那般苦楚?便与皇上执拗,倒是埋怨皇室朝令夕改,叫人无所适从。后来皇上收回成命,允许棣长住京师,而令世子朱有墩住在开封,代替周王掌握藩国权柄。
但是到了洪武二十四年的腊月,亦即这个春节的前夕,洪武帝最终还是着眼于国家法典,遂勒令周王立即滚回他的藩地。从大局考虑,周王棣无可奈何,偕妃子搬回了开封。
然则周王为何刚至开封,便又返回京师呢?
周王是这样向燕王叙述的——
“过元旦,吃水饺。吃着吃着我愈想愈不是滋味儿。即将箸一摔,大呼‘备马’!我风驰电掣又窜了回来。飞马来到奉天门。守门的向我要关防验符儿,被我一拳打倒。我咚咚咚又来到坤宁宫,父皇与母后才刚刚起床呢!”
燕王笑道:“父皇见了你,会怎么说呢?”
“父皇说,‘咦,怎么才走又回来了?’”
燕王又笑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就说,‘父皇啊,说实话你儿子这个年压根儿就没过。大年初一爆竹一响我就想起了父皇你,还有我那早逝的母后。我无论如何得回来给你拜年!拜了年我再到太庙给我早死的母后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你儿子水饺都不吃一口,我立即回去!儿臣谨祝父皇陛下母后殿下新春吉祥,万事如意!’哈哈哈!……”
但是听了周王的叙述,燕王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五弟这话是捅到了父皇的最疼处。父皇最怕提到他们已逝的母后——即孝慈高皇后马氏,他对她可谓一往情深;而孝慈高皇后亦堪称国母的典范,其美德已为天下臣民所称颂。马后薨后朱元璋再未册封继后,而是以贵妃摄六宫事。周王他们现在所称的“母后”,有时是指宁妃郭氏。所以,燕王推测父皇听到周王的这番话,必会大伤其心,大动其情。然而老五这人平素放浪无羁,说话亦真亦假,亦庄亦谐,让人不可全信但亦不可不信。究竟如何,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呢!
除晋王、周王外,此次来朝的湘王柏几乎是与燕王同时到达的京城。柏是燕王的十二弟,洪武十一年受封,十八年就藩荆州。他们虽属兄弟,但不是同一个母亲;柏是洪武皇帝的庶子,系胡妃所生。燕王对湘王所知甚少。只听人说,他的这位幼弟性嗜学,喜谈兵,且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柏这是头一回回朝,像今天这样隆重的仪典,他经历的还不多,所以在长兄们面前稍显拘谨。
他们在东耳房稍坐片刻,“亲王来朝仪”便正式开始了。礼部仪制司的值事官引导诸位亲王由东门入殿,在东陛就位。而各王府的随从官们亦在殿外的丹墀站好。百官们先向亲王行四拜礼。然后诸王依序来到御前跪伏。然后由晋王代表几位王子向父皇致贺辞。
接下来是朝见皇太子。
又是朝臣班首引领百官,鱼贯进入东宫,于正殿之庭中分“文东武西”侍立。陈列仪仗并设乐。此时几位亲王由晋王打头,来到东宫门外临时搭建的帷幄中,除去冕衮,换上皮弁服,等候太子升殿。等音乐停止的时候,诸亲王再由礼部官引导,来到殿门外各自的拜位。然后有人大唱赞礼。在赞礼声中诸亲王跪倒在他们的拜位上……
当燕王屈膝跪向褥垫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腰酸腿疼。似乎连日来的驰奔,所积聚起的疲劳,在这一刻里一下子释放出来。他看不清殿内高坐着的太子的影像。在缭绕的香烟中,只听他的三弟,即晋王桐,代替他们向太子致辞。无非是“兹遇某年某节,小弟、棣、柿、柏恭贺皇太子殿下”云云。后来乐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静寂,只听见有人轻声咳嗽,他才知道礼仪已经结束了。
这之后的气氛便轻松了。太子朱标将诸位王弟让至后殿,叙家人礼,寒暄,互相致贺,彼此打量。燕王发现太子的身体看上去也还可以,并不像传说的那样糟糕。他谈笑风生,热情洋溢,还格外地将燕王拉至身边,执着手儿询问饮食起居。
随后太子唤来了他四个儿子,即允炆、允熥、允火坚、允熙。他们依次向几位王叔拜年。王叔们也向子侄们发放了压岁钱。其间,燕王格外留意了世子允炆——因为他的大哥允焕夭亡,允炆实际就是太子的嫡长子和皇帝的嫡长孙——发现他长得白白净净,眉目间透着清静儒雅;只是头颅微有些偏,侧面瞧上去上薄下厚,颇有点别扭。不知道在相士们眼里,这十几岁的孩子是否也是“贵不可言”呢?……燕王没来由地蓦地冒出这么个怪想法儿。
……
该走的礼数都走过了。献礼和赏赐也都公开或悄悄地进行了。接下来的是皇上赐宴。这一年恰好是上元节,亦即元宵节。洪武皇帝原本是极不喜欢娱乐的,而且,他似乎尤其讨厌上元节。这其中有个缘故。
据说某一年的上元灯节,洪武帝一时高兴,微服出游,他在秦淮河畔灯市上看到一幅奇怪的灯谜。灯上画一妇人,怀抱着西瓜,坐在马上,而马蹄甚大,与人体不成比例。洪武帝一看大怒,还朝后立命刑部查找,将制作灯谜的那人抓到宫廷,令锦衣卫杖死。刑部官员接旨后莫名其妙,也十分为难。他们不犯愁抓人、杀人,愁的是找不到一条因制作灯谜而获致死罪的律例。他们只好奏请皇上恩宥。然而洪武皇帝怒道:“亵渎皇后,犯大不敬罪,竟还说可以宽宥吗?”刑部官员仍困惑不解,却也只好稀里糊涂用刑。过后捉摸起来,方才明白为何龙颜震怒。原来马皇后是淮西人,生来一双大脚。分明这灯谜是暗指马后!可不是犯大不敬之罪吗?……所以洪武帝最是讨厌上元节。礼部从此后便再不曾安排什么灯会。
但是今年反常。洪武皇帝因皇子们都来到膝下,心中特别高兴,便下令教坊司在午门外的场子上搞起了灯会。入夜之后,他偕同妃嫔们、皇子们,以及宠臣们登上了午门。午门呈凹字型,除中间的崇楼外,西侧门墙上还各有两座正方形的崇楼,而两楼之间有阁道相连,形如五只凤凰在楼上栖息,故又称“五凤楼”。在“五凤楼”上既可行酒,又可观灯赏月。
观灯之前,教坊司揣摸皇上的意思,先是演奏了御制的《思亲颂》,且伴以“文舞。”宫女们且舞且歌:
苑中高树枝叶飞,
上有慈鸟乳雏勤。
雏翎少干呼教飞,
腾翔哑哑朝与昏。
有时力及随风去,
有时不及枝内存。
呼来呼去羽翎硬,
万里长风两翼振。
父母双飞紧相随,
雏知返哺天性真。
嘘唏慈鸟恸恻仁,
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
将何伸!
吾思昔微为庶民,
苦哉憔悴堂上亲。
有似不如鸟之至孝精,
嘘唏嘘唏梦寐心不泯!
在舞唱过程中,这位贫微起家,历尽坎坷而终成大业的帝王,他轻声吟和,手指扣几,随着花白胡须的抖动,眸里也显出泪光。
但是他的王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似无动于衷。
被皇上请来的大臣们虽也感到荣幸,但那强挤出来的笑容却也难掩饰其诚惶诚恐的心情。这也难怪——瞧瞧御座旁边,如今尚有几位真正被皇上信得过的人呢?有的死在疆场上了,有的死在牢狱了。而今苟活的,不知哪天又会出事儿!该敬酒敬酒,该欢呼欢呼,但要少说,少喝,务要掌握好分寸。
灯会开始了。
各种各样的花灯依次表演。皇帝、嫔妃、亲王及近臣们出殿俯瞰。气氛此时便显得热烈了些。只见这些花灯有的扮了八仙、钟馗、白娘子、麻姑等神鬼故事,有的则是狮、虎、驴、猪等野兽家畜,更有鱼、鳖、虾、蟹等海里动物。各显其能,异彩纷呈。最好看的还是龙灯。只见红白二龙为争一只明珠而飞腾旋舞,随着急骤的鼓点儿还不时从龙口里喷出火焰。而各种彩灯的周围,五颜六色的烟花持续不断地喷发,端的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整座紫禁城乃至整座应天城都沐浴在了祥和的烟云里。
每到这样的场合,贫僧出身但喜欢风雅的洪武皇帝自然会即兴赋诗。自然也会有翰林院或其他院、部的近臣应制唱和。就在这个热闹的上元节里,有一位八十岁的左春坊大学士,名叫刘三吾的,经不住皇帝的鼓励与启发,写下了两首七律并当场朗诵,多少出了一点风头儿:
题午门观灯应制二首
其一
中天佳气护鸣銮,
火树灯轮彻夜寒。
教坊促队来群乐,
中使催班到上官。
鸾鹤屡从云里见,
星辰只在仗中看。
微臣载笔沾恩泽,
玉碗醍醐极醉欢。
其二
五云合彩护蓬莱,
鏊背千蜂紫翠开。
帝德如天涵海岳,
星歌随处动楼台。
群臣竟效三呼祝,
列辟同称万寿杯。
佳兴多方从此乐,
中天雨露一时来。
刘三吾的诗将这夜的盛况描绘得淋漓尽致。君臣们似乎都非常痛快。但这样的宴乐不可能搞得太久。眼见得焰火燃尽,天和地突然黑暗下来,整个午门仿佛掉进了无底洞里,灯笼的光辉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君臣们也便相继散去了。
三
上元节后一日,太子朱标决定于东宫设宴,款待几位来朝的亲王。
以他的身体状况,连续忙乱了数日,再要主持这宴会的确勉为其难。但都是亲兄弟,有的又多年未见,怎能不在一起坐坐呢?何况这实际也是父皇的意思。父皇说,你是太子,当然也是大哥,有这个责任。这就叫“亲亲之情”。宴会是在晚上进行的。入夜时分,燕王率领朱能、葛诚等随从官员来到西华门,锦衣卫和担任“门正”的内官十分恭谨然而一丝不苟验符的时候,朱能不满似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此时东宫的两位太监满头汗水地奔了过来。他们推来了太子的辇,请燕王上辇。但燕王执意不肯。他说他很乐意安步当车。
夜幕笼罩下的皇宫静悄悄的。这儿那儿已亮起了灯光。燕王听得见他的脚步在所谓“金砖”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而他的心也在这脚步声中有力地勃跳起来了。
燕王朱棣仿佛又回到孩提时代,他的兄弟们又坐在“大本堂”里。听父皇为他们选定的师傅们讲解《尚书》、《春秋》、《大学演义》或《贞观政要》。师傅们皆为鸿儒,学富五车,是父皇倚重的大臣,但在讲书之前还要向他们行四拜礼,始终持一副恂恂然的样子。只有一位叫李希颜的师傅比较严厉。记得有一回,因他在书堂上不守纪律,惹得李师傅生气,竟举起戒尺,在他的脑袋上击打出一个血包。连父皇也给惊动了。父皇抚摸着他的头,十分心疼,盛怒之下差点儿治李希颜的罪。后来,还是他的母后从旁劝解说:“师傅教我们的儿子以圣人之道,管教得严点也是好事。我们哪能对师傅发怒呢?”说得父皇恍然大悟。父皇消了火气,不仅未责怪李希颜,反而将他提升了官职……
在这脚步声里,朱棣的思绪又回到洪武三年的四月初七。就在面前的这座奉天殿里,父皇为他们几个兄弟举行册封仪式。那时候他还小,才只十二岁,但捧在手中的册宝使他过早地理会了“亲王”的涵义。当内使将册宝放在册宝亭的盝匣里时,他觉得那册宝辉煌而又神秘。其实所谓的金册,不过是两片金叶,上下有孔,用红的丝绦缀在了一起,开合如同书本。册文均以楷体书写,镌在金册上。册盘用木刻成,上有一条以浑金沥粉描绘的蟠龙。而所谓金宝,就是一方金印,正面用篆书刻着“燕王之宝”,上方则饰以龟纽。如此而已。
他记得受册封的时候,引礼官将他引到御座前的拜位跪下,而读册官则开始宣读金册上的文字——
昔君天下者,必建屏藩。然居位受福,国于一方,并筒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哉?朕起农民,与群雄并驱,艰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祗。张皇师旅,伐罪吊民,时刻弗忘,以成大业。今儿有国,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体朕训言,尚其慎之。
读册的声音震荡殿宇,经久不息。他觉得自己在这隆隆嗡嗡中也变得庄严起来,神圣起来。但是后来,当他弄清楚这亲王的金册、金印,与皇太子的金册、金印相比,不仅仅是文字上略有不同,其涵义则几乎是天壤之别时,那种庄严、神圣感便陡然消失,而代之以挥之不去的怅惘。
如今,这静穆雄阔的大殿里的龙位,正耐心地等待着它将来的主人。那人是谁?大概就是当今的皇太子吧?……
他这样想着,叹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宫。
东宫内外张灯结彩,到处摆满了鲜花。
太子一身便装,亲自率领允炆等几个孩子在门口迎接。这倒使朱棣稍感意外。只见侄儿们齐刷刷地向他跪拜,那稚嫩的脸上都透着亲热,他心里就感到慰贴多了。
“是啊,我们毕竟是亲兄弟。”他对自己说,“今日这晚宴,应该畅叙手足之情啊!”
进入客厅,朱棣发现兄弟们皆已到齐了。原来他竟是来得最迟的一个。彼此施礼之际,又见屏风后有一个人笑盈盈地朝他走来。啊呀,是秦王樉,他的二哥!
“原来是二哥呀!”朱棣慌忙施礼,“你是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这话就显得虚伪了。秦王早在去年冬天即被召回京师,关押受审,他不会不知道的。他听说秦王的案子已经了结,没事了。可是日前在奉天殿举行“亲王来京仪典”的时候,却又未见秦王的影子,便不免纳闷儿。如今秦王终于出头露面了,他相信一定是没事了。
“啊,我也是刚来的。可我来得比你早啊,是吧?哈哈哈!”
秦王这话指的是赴宴来得早,但也可作别解。哈哈一笑,彼此会意,尴尬便消失了。
宴会开始了。兄弟们互相谦让着入席。
筵席是摆在东宫正殿里的。但不同于朝廷大宴,让各位亲王独自一桌,而完全是家宴的方式,兄弟们围绕一张大圆桌落座。这样坐的好处是说话方便,听得清楚,还可以交头接耳。至于陪同王爷们来的随从人员,另外设席,用屏风隔开,不与王爷们掺合。
坐定之后,太子举杯要敬诸王酒。诸王却要先敬太子酒。争来争去,结果是兄弟同饮,共贺新春。
免不了的寒暄语,少不得的客气话。行酒的过程中,彼此互相打量着,都想瞧一瞧对方身上有什么变化。燕王首先发现秦王的变化最大。这“最大”的标志,是他剃去了髭髯,使嘴巴光滑溜溜,显得年轻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剃须明志”,悔过自新吗?……燕王的目光又落在周王棣身上。棣的变化也不小,跟二哥朱樉相反,五弟朱棣胡髭邋遢,毫未修剪;面黄而虚肿,目光散散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莫非他酒色无度吗?……
当燕王的眼睛转向晋王的时候,桐的目光也恰好射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长相不错,眉清目秀,顾盼有神,称得上英俊潇洒。过去他们亲兄弟五个站在一起时,母后曾评价说:老大头颅偏大,老二鼻梁太凹,老五眉眼犯傻;只有老三、老四,长相叫人喜欢,脸上也有他们父亲的影子。所以他和三哥时常暗中较劲儿:在“大本堂”比学业,在校场比射箭……看看谁更加优秀些。其实那时的较劲儿具有明显的孩子气;真正的较劲儿应该是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北征。这一回他胜了,三哥败了,父皇早有定论。然而,恰恰是他压过了三哥,内心里便没来由地忐忑着。今天的酒宴,他倒觉得提供了一个机会,似乎应该“借花献佛”还人家的“情儿”,须做一些什么补偿才对。想到这里,燕王举起杯来:
“三哥,我敬你一杯!”
晋王笑笑:“谢谢四弟!”
燕王与晋王碰杯之后,却又无话可说。
燕王又向秦王敬酒——仍然无话可说。因为二哥刚从牢里出来,案子的情况他不清楚,太子对此事又只字不提,别人也不便询问。大家都极敏感,还是少说为妙。
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太子说话了。他说:真是人生易老啊!想那十几年前,我们都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围绕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无忧无虑。那真是一段值得回忆的韶光啊!
太子这话点明了酒宴的主题,这的确是最好的话题。燕王的心头不由一热。他相信别人的心头也会为之发热的。于是,兄弟们开始回忆了……
他们回忆的源头比朱标提示的更早。那是战乱年代,他们出生于军帐里。父亲忙于带兵打仗,连给他们命名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小五”……来呼唤。朱棣记得,到他七岁那年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而那时候父皇已经统一了全国,马上就要登基做皇帝了。父亲祭告过太庙,然后才隆重地将他们的名字写入宗室谱牒。他们依次被称为:标、樉、桐、棣、棣、桢……
他们也回忆到洪武九年二月,哥儿们受父皇之命,回到家乡凤阳的那段日子。凤阳是他们朱明皇朝的发祥之地,也确是一片美丽的田野。他们在融融春光里纵马飞驰,无比欢畅。他们走过了父皇曾牧牛的田径,也进入过父皇曾栖身的泥屋,他们会骑马,但却不会驾驶牛车;他们会射箭,但却抓不住水中的泥鳅;他们曾为追一只野兔而在草丛中没命地奔跑,为此桐的手掌上还扎上许多棘针;他们也曾在返城的路上遇到过行乞的贫民,为此他们施舍了身上所有的银两,差点儿没施舍掉身上的衣裳……
他们当然也回忆到在“大本堂”读书的情景了。书堂里的时光虽说刻板而枯燥,但今天看来,也不乏有趣的事儿值得回味。尽管父皇对他们要求甚严,不许在学业上有所懈怠,然而好动贪玩的孩子天性,也间或使他们跟师傅闹一点“捉迷藏”式的游戏。他们有时说是要出去“出恭”,但实际上是到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并看一看天空会不会有雀鸟飞过。当师傅们十分认真地为他们一遍遍朗诵《尚书》的时候,他们把书本儿遮在面上,看似在默读,而实际上已经进入梦乡……
在这回忆的过程中,他们找到了共同的语言。那早已逝去的童真天趣,使他们心情放松并愉悦了,彼此也变得无拘无束,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比如晋王就讲起了燕王当年被李希颜用戒尺打伤了头颅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但是朱棣却红着脸矢口否认。晋王说这你能否认得了吗?你的头颅上红肿着一块,我是亲眼所见的。朱棣摇手辩解说,我被打自然是真的,但我犯错儿却是假的。李师傅实际上屈打了我呢!……
众人听燕王这么一说,都不由地一怔。晋王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说是“屈打了”的?然而朱棣无论如何再不肯讲。他说:“过去了的事儿,还提他做什么?咱们喝酒!”
不料想,这工夫周王却突然大叫一声说:“我知道这事儿的缘由!……”慌得朱棣赶忙立起,想去堵他的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后面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周王说:“……这事儿是由檀引起的呢!”
此话一出,诸王顿时色变。所有的人都觉得心里被揪了一把。
酒场上一片冷寂。
周王所说的檀,是他们的十弟。洪武三年被封为鲁王,十八年就藩兖州。檀比他们的年纪都小,跟他们在“大本堂”读书的时间也很短。这厮十分淘气,不时地捉摸鬼点子跟师傅作对。那一回李希颜发火,就是因为李师傅检查功课时,这厮把一条砖缝里的虫豸偷偷夹进了朱棣的卷子里……如今这段“公案”是无法查证了。因为檀已经不在人世了。鲁王檀好文礼士,尤善诗歌。然而偏偏迷恋上方士们的金石丹药,终至中毒伤目,于两年前薨逝。皇上得知噩耗,连呼“荒唐,荒唐”,遂谥之日“荒王”。
周王一旦把鲁荒王檀的名字点出,犹如向大家兜头泼了冷水,笑容都在脸上僵住。太子朱标想把话题引开,然而为时已晚,周王已经在掩面而泣。此时连朱棣也由鲁王联想到一年前在长沙自焚的八弟朱梓,心头不由地涌起一股酸潮……但他强忍住了。他知道在这种场合流泪,不但不合时宜,甚且有点儿“犯忌”。
太子朱标强笑着催促大家:“喝酒,喝酒!”
然而,朱标感觉这酒是既苦又涩了。
朱标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又咳了两声,在一旁服侍的一名小太监捧着痰盂过来。但他强忍住了,已经把呛上来的东西又咽了回去。
朱标作为太子,又是宴会的东道主,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能找到一个让人高兴的话题。然而这样的话题仓促间又难以捉到。他看了看秦王。秦王刚从牢里放出,或许因兔死狐悲正在拭泪呢,哪会有高兴的事儿?他又看了看周王。周王也不会有高兴的事儿——他似乎从来就没有高兴的事儿。这厮不给你惹乱子就算抬举你了。刚才这乱子就是他给捅的呢!……
当太子将目光投向燕王的时候,燕王心有灵犀,马上意识到太子将会找一个怎样的话题。果然,太子提到了洪武二十三年晋王和燕王出征漠北的事儿。这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话题。打了胜仗,自然是好事,值得高兴,但也要看在什么场合,在哪些人面前谈论。比如眼下在这伙人面前谈论,未必会有好的效果呢!
但是已经晚了,太子已经将话题扯到他的身上来了。太子说:“四弟跟乃尔不花打的一仗,引起朝野振奋,举国共贺。连我也钦慕至极呀!倘有机会,我何尝不想也到漠北带兵作战呢?”
燕王只好敷衍。他笑笑,谦逊地说:“这也是仰仗皇上和太子的恩威,依靠众将士的效命。我本人倒也没什么的。”言不由衷。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他下意识地瞟了瞟晋王。发现晋王眉毛耸了耸,嘴角撇了撇。凭他对晋王的了解,知道这位二哥的妒火儿上来了。
而更让朱棣始料未及的是,太子提出的这一话题,倒的确有人大感兴趣,那就是十二弟湘王柏。
湘王柏年纪虽小,但志向高远,最喜欢谈兵。他时常读的是《六韬》、《将苑》,崇拜的是姜尚和诸葛亮。他对于刚才兄长们所回忆的事情,既无印象,亦无兴趣,更插不上嘴;而扯到带兵打仗,他顿时两眼雪亮。他早就对燕王十分佩服,如今恰好找到了表达这种感情的机会。于是霍地站起,双手捧杯,走到燕王面前说:
“四哥,小弟一向对你仰慕之至,早想当面讨教。今日有幸坐在一起,请先干了这杯!……”
燕王见十二弟眼神真挚,颇受感动,这酒当然得喝,然而接下去,十二弟竟把座位搬到他的身边,非要缠着他,要他讲一讲在迤都大胜乃尔不花的前后经过。燕王就有点犯难了。
在他踌躇的当儿,太子也鼓励他:“讲吧讲吧,我们洗耳恭听呢。”
燕王捋一捋髭须。他只好约略地讲了讲:在沙漠里怎样侦察到了敌人的营寨,又怎样派观童到元军大寨充当说客,观童怎样带了乃尔不花来我军投降……湘王柏听得津津有味,且不时地拊掌叫“好”。然而未等燕王讲完,晋王忽然嘿嘿一笑,悠悠然插话说:
“我听说乃尔不花还曾贡献四弟一批马。这可是真的吗?”
“这……”朱棣说,“倒是有这回事儿。却不是一批,仅是一匹!”
“哈哈哈!”晋王大笑,“究竟是一批,还是一匹?”
朱棣只好伸出一根手指;怕别人仍听不清楚,就用两手比划了马的样子。也笑着说:
“就是这样的一匹!”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晋王笑得最厉害。一面笑,一面用箸指着燕王说:“四弟真有意思!何必如此认真呢?便是好多个一匹的一批,那又有何妨?我们也不能抢你的去呀!哈哈哈!”
“哈哈哈!”秦王也跟着大笑。笑罢,却是一言不发。
燕王听出晋王话中有话,笑里藏刀。他虽不高兴,却也能忍得住。因为他早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也早有了某种预感,所以并不生气。都是自家兄弟,谁还不摸谁的脾气呀?不理他便是!“来,我们喝酒!”——他说。
然而晋王竟不依不饶。他酒也要喝,话也要说,而且不吐不快。干过一杯之后,他又笑道:“四弟,我听说凉国公蓝玉也曾向你贡献过马呀?”
燕王一怔。说:“三哥是如何知道的?”
晋王耸耸肩,眨眨眼说:“这你休管。你只说,蓝玉倒是送过马没有?是一批,还是一匹?”
燕王又捋一下髭须,沉吟道:“他倒是要送……可我没要。”
“哦……”晋王点点头。却又问,“那蓝玉的马,四弟为何不要?”
燕王又捋捋髭须。他讨厌谈论马,更讨厌晋王眨眼、耸眉的模样。胸中的火儿往上窜了一窜,却被他“捋”了回去。他只好照实回答:“蓝玉的马,是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他既无权奉送,我亦无权领受。”
“哦……”晋王又耸耸眉、眨眨眼。然而仍困惑不解,“请恕我愚不可及——蓝玉的马既是战利品,那乃尔不花的马却非战利品乎?为何有的能领受,有的便不能领受呢?”
燕王又捋捋髭须。他觉得他的髭须已有些发热,似乎就要燃烧了。
燕王捏着手里的酒杯。他猛地把杯中酒灌进肚里……太子朱标瞧出苗头儿不对,这才着急起来。忙向晋王瞪眼,又向燕王摆手,想说什么,却是猛地一阵咳。咳得浑身抽搐,脸都憋得紫了。
旁边的小太监慌忙过来捶背,伺候痰盂。众人也就顾不得再谈论燕王的马,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太子身上。秦王首先说:“大哥是不是伤风未好?可要注意着凉呢!”别人也都纷纷表示关切:“大哥看上去是疲劳了。”“可曾找太医看过吧?”“一定要注意休息呀!”
此时朱标的世子朱允炆被父亲的嗽声惊动,从屏风的那边跑了过来。他知道父亲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倒是每况愈下。每到下午未时便开始发烧,咳得也愈是厉害,愈是频繁,且粘痰中杂有血丝,真令人捧心捧丹。但父亲并不害怕,仍强撑着做这做那,连服药都不准时。他这时跑过来,一定要搀父亲回卧室歇息。
但是太子认为撇下客人离席而去不够礼貌,便强忍住咳,极费力地吩咐允炆:“你,来的,正好!快,替我,伺候你的,叔叔们。”
众人说:“允炆快扶你父亲回去。都是自家兄弟,无须陪的!”
允炆倒说:“不不,本来呢,我作为晚辈,也是要敬各位叔叔酒的。”
此时一位太监领着御医过来(那御医或许是一直避在某处而随时伺候太子的),他们一定要将太子架走。太子只好说:“我一会儿还要回来。”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允炆便恭恭敬敬向叔叔们敬酒。此后便没人再说不咸不淡令人不快的话。但也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泪光,没有了叹息。随着夜的加深,兄弟们都感到了清冷。
燕王望望轩外,见地上有了霜似的月光,便说道:“对了,今儿是正月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何妨到外面赏赏月呢?”
晋王说:“这主意不错。我们就去赏月吧。”
外面早摆好了座位,也早摆好了果品、点心之类。众王有的手里端着酒杯,有的没端酒杯,先后走出大殿。但是真要赏月了,那月却又与人闹起了别扭:只见浮云过来,一会儿工夫便将月遮住。天地间立时朦朦胧胧,令人有点儿扫兴。
长久没有说话的周王叹一声道:“唉!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
允炆说:“天还早呢,叔叔们再坐会儿。”
但是既有人提出“散了”的建议,其他人也便随声附和,不会再坐下去了。
分手的时候,那位性情古怪的周王没来由地又叹一声:
“唉!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
燕王带领朱能、葛诚等随从人员走出西华门。他又骑上他的大宛汗血马。他们踏着清冷的月光往秦淮河方向的中山王府走去。
走着走着,葛诚突然靠近了燕王,低声说:
“王爷,你,看出来了吧?”
“你说什么?”燕王莫名其妙。
“太子殿下……”
“唔。”燕王说。“他身体是不太好。”
“岂止不太好?”葛诚扯扯燕王的袍袖,更压低些声儿说:“是很不好啊!”
“什么?!”燕王大吃一惊,勒住马头。
葛诚说:“刚才我去净手,在黑影里听两位太医嘀咕,说太子又吐了半碗血。他这病,太医们似是很犯愁的呢!……”
燕王的心里立时涌起一股潮水。这潮水汹汹涌涌,酸酸辣辣。朱标比他大不了几岁,今年刚过四十,这怎么可能呢?
燕王仰头望望天空。月亮在云层里沉沉浮浮,或明或暗。
燕王松开了马缰。他们的马蹄声在这静夜里显得极重、极响。
一阵冷飕飕的风送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唱。燕王侧耳辨听,原来是哪家青楼上的女子在唱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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