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公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进入北平地界,是在十月之初。算起来那时燕王已离开了北平,正在奔赴大宁的路上。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乃是朱元璋的外甥,十三岁时为朱元璋收养,视如亲子。随朱元璋马前鞍后征战功勋显赫,死后追封岐阳王,谥“武靖”,得以配享太庙,在功臣中位居第三(仅列于徐达、常遇春之后)。李景隆(小字九江)按当朝制度,以其长子身份得袭父爵,洪武时期即受朝廷重用,掌左军都督府事,并加太子太傅。或许,恰是因为头顶上其父的“光环”照耀,建文帝即位后,更深受眷宠优渥,这回竟把“平燕大将军”的节钺授给了他。然而可惜的是,建文帝以及他的重要谋臣们,并不如燕王对李九江这小子了解得深透。
李景隆于八月三十日由建文帝亲自送行,离开京师。两面蓝色而镶了红边的“清道旗”在前面清道,后面又是两对十杆缨头珠络的“五方旗”,又是黑绿缎为底、白绫为边、中间镶了八卦的中军大纛,又是什么“三军司命”大旗,又是前呼后拥的中军副将、军师(参赞军务)及亲兵……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照规矩军行在路四面各三里止绝行人。车辚辚马萧萧洪流滚滚。很快便抵达德州。到德州后他将耿炳文原有的部队进行了整顿。又发檄征调各路兵马。那些军吏将他的传信牌(即兵符)系在颈项上,日夜奔驰,四面八方传达他的命令。一个个的将军们见了那些长六寸阔三寸的漆木牌儿也不敢怠慢,便陆续到他的行辕里报到。李大将军威风凛凛升帐,训话,部署方略,以“尚方宝剑”整顿三军……说实话,他这是平生第一次体味到当“大将军”的美妙滋味儿。从坐在辇车上受皇帝的“推毂礼”,直到坐在“白虎堂”里受将领们的参拜,连续半个来月他精神亢奋,亢奋得常常夜不能寐。
九月十一日李景隆进驻河间。在河间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五十万兵马。他在这儿举行了第二次全体将佐会议。升帐那天,中军大纛和“三军司命”旗在白虎节堂前高高飘扬。只听号炮三声,辕门开启。他在中军及执事官簇拥下升座。又是号炮三响。都督陈晖、瞿能、盛庸等先入帐参拜。其次都指挥陈质、庄德、张伦等及千户、百户们依次参拜。都指挥以上坐于堂内,其余将领则序立檐下。他先清了清嗓儿,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讲了几句“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又讲了一番“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当看到檐下站得远些的将领们交头接耳面现“莫明其妙”之色时,这才把脸一变,疾言厉色点了一位姓徐的千户出列,说道:“本镇上次会议上已申明《罚条》二十款,且已刻版印刷,颁发全军,却偏有人不以为然,视军律为儿戏,竟敢在营里博戏赌钱!来呀,与我请出尚方宝剑!”接着就有执事官奉上包了黄绫的尚方宝剑。他接过剑,朝南面应天的方向拜了两拜,随后交给了执刑官。不多会儿将那人斩讫,尚方宝剑揩去血迹又供到了他座位后面的楠木架上。他这是“杀鸡给猴看”——给那些对他有点小觑的老将们提个醒儿,不要背地里对他这个“三军司命”说三道四。他可是在各营里到处都安插了耳目的,那个倒霉的徐千户,就是因为喝多了酒,博戏赌钱时说了他的闲话,被他的耳目密报上来,才丢了脑袋的。其实,说他闲话的还有比指挥使都大的官儿,这他也清楚;可尚方宝剑也得慎用,他就先借了徐千户的头颅以作警告。对他不恭的老将们过后都得摸摸自己的脖颈倒吸口凉气吧!
而就在处决了徐千户的第二天,在他的行辕里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又有一人死于他的剑下。不过,那是很不值钱的一条小命儿,他用的也不是尚方宝剑。
那是一位叫作香雪的男性优伶。是一年之前由燕王赠送的。燕王那回赠送了四位优伶,二男二女,恰是两对兄妹。男的是香岫、香雪,女的是香蕙、香兰。都是色艺俱佳。尤其是香雪、香兰兄妹,最得李景隆宠爱。他原先豢养的二十几名优伶,倒真是相形见绌不值一提了。
那个时代狎伶之风十分盛行。像曹国公这样的豪门,不惟姬妾成群,私寓的倡优也是不少的。他们统统戴着标志性的“绿头巾”(后世便常以“戴绿帽子”来侮辱人),供主人玩乐。玩腻了,则又被转赠或出卖给别的官家。今年夏天,香岫、香蕙兄妹俩就被李景隆转赠给了黄子澄,而香雪和香兰却未舍得,仍留在了身边。这次出征,他把这兄妹也带到了军营(在军营里蓄养倡优倒不犯法违律)。白天,利用香雪、香兰唱唱曲儿跳跳舞儿筹客行酒;夜晚则令他们侍寝,二人各有风味儿。说实在的,按时兴说法儿被称作“相公”或“相姑”的香雪,给他的愉悦并不比香兰差多少呢。
这一日——就是他处决徐千户的第二天,晚上临睡之前,他令香雪、香兰化了浓妆,唱了一出南戏《官门子弟错立身》。旦角儿却是香雪演,生角儿倒是由香兰来扮。演出应当说非常成功的,演出完毕,照例由他赐以酒饭,赏以银两。但是这工夫儿香雪突然提出来,他新近刚刚学得一支小曲儿,自认为十分动听的,可否献于国公爷?李景隆大喜,说你就唱吧。当即便由香兰弹奏琵琶,香雪遂敲起檀板,轻启其男性的樱桃小口儿唱了起来。音腔曲调果然美极,只第一句就惹得李景隆鼓掌叫好。然而,当他继续听下去时,却不由地脸色骤变……
原来,香雪唱的词儿是:“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
这首《莫逐燕》小曲儿,李景隆曾听人议论过,但没有听过。他知道这是“不祥之音”,唱这种曲儿可是很犯忌讳的。便喝令香雪停止歌唱,并问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香雪说是在街上听一癞头癞脑的道人教唱的。李景隆又问何时见过的癞道人?香雪说就是上月底,随国公爷出征之前。
李景隆便打一寒噤。再问他,你知道这词儿何意吗?香雪说,奴婢光知道燕子是不能逐的,越逐飞得越高,别的意思不知道。这时候在李景隆的眼里,香雪原本妩媚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忸怩作态的样子则更像是妖怪。李景隆又惊又怒,忙抽出佩剑,只一抹,便香消玉殒……
杀了香雪,李景隆又暗自后悔——倒不是可惜这么一条本不值钱的性命,而是忘记了问问香雪,为何这支《莫逐燕》小曲儿他早不唱晚不唱,偏偏在他带兵北伐“逐燕”的时候来唱。是有人指使?还是神仙(没准儿癞道人便是神仙)的意思?可后悔也晚了。香雪的妹子香兰并不知情,她说她也是头一回听哥哥唱这支小曲儿。李景隆说,你真不知道吗?不说实话我也杀了你。’香兰说,老爷就是将奴婢剁成肉馅,我也是这句话。李景隆只好扔掉剑,揩一把冷汗,吩咐亲兵将香雪拖出去掩埋。这之后的几晚,身边总好像还在缭绕着《莫逐燕》的音韵。而孤独的女伶香兰,也让他失去了兴趣。干脆把她打发回应天去了。
但这毕竟是一段小小插曲,一个优伶的死不可能影响到大将军北伐的进程。香雪很快化作了雪泥。大将军离开河间继续前进。他在十月上旬终于来到了芦沟河边。此时已是冬季。算起来,从他离京,到抵达北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芦沟河即永定河。它由山西蜿蜒而来,出宛平县境,向东南人海。李景隆眼前的这座芦沟桥,始建于金大定年间,那时是浮桥;明昌三年改建为石桥,其时金王朝已显颓衰。但颓衰的王朝却留下了永恒的建筑艺术。那桥栏间二百八十根壁柱上栩栩如生千姿百态的小石狮,千秋万代地闪耀着光辉。然而,当时人们重视它,不在于它的艺术,而是它的军事和商旅价值。它是由中原进入北平的“锁钥”,也是通达塞外的要津。“道上征车铎声急,霜花如钱马鬣湿”和“多少行人此来往,马蹄踏尽五更霜”之类的诗句,便是有力的证明。
所谓的“芦沟晓月”,乃是“燕京八景”之一。但是李景隆举目四望,只见阴沉沉的云,光秃秃干巴巴的树木,结了冰花儿的河水和冻得僵硬的石狮子。这与想像中的景色是大相径庭的。不过,他也能从马蹄踏过石桥的“咚咚”声里,从他倒映在冰水中的身影里,寻找到另外一种美感。因为他仿佛看到了成吉思汗和徐达当年也是像他这样,意气风发地从此桥上踏了过去……
李景隆在石桥上走了一个来回。这时候,正像史书里所记载的那样,他用马鞭敲打着鞍鞯,很骄傲地对着芦沟河说:
“燕王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也!”
他这话说得还是有点儿水平的。因为在燕王带大军东进救援北平之前,众多将领都曾经建议过,为保证北平的安全,应该在这座桥头设防拒守,以阻挡李景隆军队的。然而,燕王却已经估计到了,等李景隆的军队到来,和他带领军队从大宁回来时(那时他的“大宁计划”尚未向诸将披露),那已是凛冽的冬季,守桥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燕王当时曾这样说过:“天寒水涸,随处可渡,守一桥何能拒贼!而舍此不守,反能骄贼之心,诱其深入,使之受困于坚城之下。此兵法所谓‘利而诱者’也。”既然如此,也就难说李景隆和燕王是谁“无能为也”了。
李景隆带兵来到北平城下。他看见燕军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城郊一里内拆毁房屋,伐木断桥,凡有水泉处皆投毒。城门坚闭,吊桥高挂。城壕内筑了“羊马城”。城上设了敌棚、敌楼、弩台。显然守城的王世子朱高炽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进攻呢。
李景隆便决定将他的五十万大军分作三部分。一部分环北平城九门构筑堡垒,准备攻城;一部分攻打北平东面的通州,准备拦截迎击由大宁回来的燕军;一部分在通州与北平之间的郑村坝联结九营,由他亲自统领,以便与燕王决战。
数日后,都督瞿能父子率领的军队,向北平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二
战争到来的那一天,拂晓之前,北平城弥漫着大雾。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未升起,这是一天里最黑暗也最使人疲乏的时刻。往常这工夫儿只有勤快的买卖人才会爬起,亮开嗓子让叫卖声顺着胡同流出。但今天叫卖声没有了。好像连狗子的叫声也没有了。湿漉漉的雾气里,倒是不断地响着车轮声、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全都是急匆匆的。
这时有几匹马冲破晨雾,沿着石桥路朝丽正门(即正阳门)驰来。前头一匹马上是五十来岁的将军,披甲戴胄,但甲的下面却是一身缟素。他就是辅佐燕世子朱高炽守北平的老将军顾成。北平的战争尚未开始,在顾老将军身上已显示了悲壮色彩——他的任普定卫指挥的长子顾统被朝廷斩首了,其罪名是因为顾成叛降燕军。
噩耗传来之日,也恰是李景隆军抵达北平城下之时。顾老将军未掉一滴眼泪。倒是穿起了麻衣,且在麻衣上披了甲。从那时起,老将军便一直是这身装束,即便夜间也不更换。连日来他的面前晃悠着儿子血淋淋的头颅,他一面看着这头颅,一面部署防务。亲自检查羊马城的修筑,督促防城器械的制作,训练临时招募的兵壮……甚至连防备奸细、管制灯火等事也要过问。可以说,这位戎马大半生的老将军,随着战争的逼近,其体力和精力自觉地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在他走过的路上,彻夜高张灯烛,但这些灯烛在浓雾中朦朦胧胧。时而有驱着骡车或骑着马的兵士与他擦肩而过。
说到守城的兵士,总共不过一万,多半还是老弱残疾。那天检阅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位独臂老兵,是个马夫。他问他:“你一只臂膀如何拉得弓箭呢?”那老兵说:“拉不得弓箭,我可以使刀,也可以往城下抛石头。”他很高兴地握着这老兵的独手说:“好!你还可以站岗、放哨。还可以立功呢!”说实在的,这样的兵士未必就比新招募的兵壮们差。那些新兵许多从未摸过兵器,甚至连宰一只鸡鸭都会眼晕的,如今因为某种关系(比如是燕军将士的亲戚),也同仇敌忾地参加到守城队伍里来了。然而,连新兵合计起来,也不过两万人。这点儿兵马要抵御十万以上的敌军,的确也让他这老将军勉为其难呢!……
顾成带领几名随从来到丽正门下,刚刚下马,便有守卒喝问:“什么人?”随即又对暗号儿。对方说个“三月春风”,他的随从回答“七月巧云”。守卒们才允许他们接近城门。这个暗号儿是今天酉时才由他决定的。他的幕府现在设在王府承运殿的东庑房里。自从受命主持守城,他就建立了“号簿”,每天由他随意出一句话,写一行字,下午酉时由把守九座城门的将领派人来他的幕府“请号儿”。
他接近守卒时,对方又要求验看他的“雌雄契”,否则不允许登城。为了检验守卒们的警惕性,他故意出示了一件伪契。结果戍卒大惊,忙退后拔刀,并欲摇响报警的铜铎。他的随从赶紧申明,这是主将顾大人有意考验你们呢!说着,又出示了真契。戍卒们虚惊一场,向他敬礼。他大加赞赏。问了戍卒们的姓名,吩咐随从们记录,以便褒奖。
在丽正门的敌楼上顾成见到了把守此门的燕将梁明和燕王府仪宾李让。在梁、李的陪同下,顾成仔细地检查城上的女墙牢固否,弓弩矢石之类齐备否。他们还到瓮城的棚楼上,检查了檑木、檑石、枪、斧及其他短兵器,并特别试验了弩车、炮架是否能用。顾成还向守城的兵士和民壮们出了几个小题目。此如敌人火攻如何防,挖地道如何破解,飞来炮石又如何对付等等。他们答得还算正确,而且也做了必要的器物上的准备。总之,丽正门上的防御还能令人满意。顾成便顺着城墙,向顺承门、彰义门那边巡视去了。临走之时,又叮嘱梁明和李让小心防守,不可懈怠。凭他的直觉,或者说经验,他认为丽正门这儿极可能是敌人进攻的重点。而且,他估计敌人的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辰时许,天已亮而雾也基本消散的工夫儿,集结于城下的官军开始了进攻。这初始的进攻是试探性的,只在丽正门、德胜门、安定门展开。遥遥而对的敌方堡垒上,发炮车先向丽正门城头上发射炮石。第一排炮石呼啸着打过来时,守城的兵士和民壮不可能防备得那么及时,所以他们只顾往女墙后面躲避。幸亏炮石打得也不准,不是落在了城壕里,就是越过城墙,打到无人处。于是,趁着敌方准备第二排炮石的工夫儿,粱明、李让慌忙指挥部下撑起生牛皮做的帐幔,使那些炮石又弹落到城壕里。其中有一发炮石打得极准,竟击中了敌楼。不过因敌楼较高,飞过来的炮石,力量有限,只是砸毁了门柱而未伤及人身。
炮击停止之后,官军开始组织人力攻城。只听三声号炮,在距离城壕百步之外的官军阵营便改变了阵形,前头立盾牌的和骑马的兵士就往两边撤,而中间杀出的军士们抬着云梯,或推着“行天桥”车,呐喊着,蚂蚁似地向城墙冲过来。因为壕水尚未完全结冰,攻城者不敢涉水,害怕壕水里会有铁蒺藜、铁菱角之类。他们只能利用“行天桥”车或云梯接近城墙。这时守城兵壮开始发动机弩,首先射击那些冲在前面且抬着云梯和推着“行天桥”车的人。便有一批人中矢倒下了。但是后面的人越过这批人的尸首又冲杀过来。在震耳欲聋的鼓声激励下,其骁勇者已经越过城壕,甚至进入了城墙与壕水之间的“羊马城”内。羊马城高约一丈,它可以说是瓮城外的缓冲地带。它只有一门,与瓮城之门斜对。当官军杀进羊马城挤在瓮城两门处准备撞门时,城上开始往下扔擂木滚石。于是又有一批人伤亡。稍顷,那些特别勇敢的人从尸堆里爬出,持了火钩、铁锚,准备豁出性命往城上攀登,这工夫儿后面却传来了金钲声。“鸣金则止”,攻城者只好撤退。此时梁明亲率二百余名精壮燕军突然冲出城门,冷不防向撤退的敌人一顿乱砍乱搠,然后即退回城里,仍紧闭大门。
官军的第一次攻城被击退了。梁明、李让一面派人去王府报捷,一面修理被炮石破坏的敌楼,补充檑木矢石等物,准备迎接敌军第二次进攻。
官军第一次攻城,在丽正门、德胜门和安定门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燕军只是在安定门上被劲弩射死二人,炮石击伤三人,在丽正门和德胜门则基本上没什么损失。但根据顾成的“大将军幕府”统计的情况,敌军在三座门下至少丢弃了四百余具尸首。初战的胜利虽说不上辉煌,却能鼓舞士气,所以燕军上下斗志高昂,而平民百姓报名参战的也愈来愈多。顾成令幕府的书记官公布“赏格”。对于杀死、杀伤、擒俘敌军者,缴获战马或兵器、旗仗者,或者能对守城献计献策者等,量其功劳大小,是军人者记功升秩或肠物,对民壮及普通庶民百姓则赏以绢、帛和钞币。同时也公布了“罚条”及“禁令”若干款,街衢胡同遍处张贴。在这些“罚条”、“禁令”中,除去军营里三令五申人们耳熟能详者外,根据城防实际情况,增加了几项新内容。如:“凡军中,不得讽诵歌诗曲调感切人者,及乐中不得为悲凉之声”;“凡军中,除习武艺为戏外(如击鞠、拔距、投石之类也),余博戏并皆禁断”;“凡城外有箭书射入,拣获者不得擅拆辄读,须封送大将军”;“凡民灶为天井,高突防火,有失火者,以‘奸人’论斩”;“凡城中失火,及非常警动,主将命击鼓五遍。城上下吏卒闻鼓不得辄离职掌,民不得奔走街巷,违者斩”;“凡贼至城外,禁城中不得妄举高物,如竿表之类,及吹击乐器,恐贼内应也”;“凡城外有使至门者,应即请诣主将,俾兵民不得擅应”;“凡有晓星气术数之人,悉收隶官府,不得与他人窃语,及禁论说怪异以惑众者”……
以上“赏格”及“罚条”、“禁令”,自然都得到了军师道衍、都指挥张信、北平布政司郭资、按察司墨麟等官吏的赞同,最后经燕世子朱高炽批准执行。毫无疑问,顾成——这位曾当过洪武帝帐前亲兵,因功升为都督,在贵州统镇多年的宿将,今日将他的忠诚和统兵镇守的才能一并献给了新主人,同时也赢得了新主人的绝对信赖。
关于城防的几次会议,都是在顾成的所谓“大将军幕府”即承运殿东庑召开的。朱高炽和他的母亲徐妃,有时等不及听顾成的禀报,就悄悄地径直“屈尊”来到承运殿东庑。那一日,这娘儿俩又来到顾成的“幕府”门外时,站岗的卫士刚要喊“王妃娘娘、王世子殿下到”,却被徐妃示意“噤声”。于是,他们便站在窗外,听到顾成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向文武官员们说道:
“兵法云,‘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敌军虽众,其势汹汹,然不足惧也。何也?乃我城池坚固,器械完备,粮秣充足,上下相亲,纪律严明。此亦即兵书上所谓‘五全’也……”
然后,又听顾成针对敌我双方情况细细分析,分析得准确而清楚,不能不令人宾服。那时候徐妃和朱高炽已得到了顾成长子顾统被杀的消息,且他们已经派人到普定收尸。他们以为顾成尚不知这噩耗呢,然而,当他们一跨进门槛儿,第一眼便看到了顾成的盔甲下面是一身缟素……于是,王妃和王世子顿时泪雨纷纷。朱高炽攥住顾成的手泣不成声。他那时候在脑子里轰然响起燕王曾经对顾成说过的一句话:“此乃天以尔授我也!”是啊,有了这样的老将军辅佐,北平城一定会固若金汤的!……
说话间这已是十月中旬。在这同一时刻里,远在大宁的燕王,正与宁王坐在火炕上欣赏妓女青萍的歌唱,张玉等将领也在脱儿火察的帐篷里喝着热气腾腾的奶茶;而在北平,随着北来的寒潮,燕王妃、燕世子以及他们的将士臣民,却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酷考验——
都督瞿能那可是他们真正的对手。瞿能可不是李景隆式的纨绔子弟,他是凭着真刀真枪满身伤疤换来的都督职位。他的两个儿子瞿良材、瞿秀材也在他的军中,一个是指挥,一个是千户,皆骁勇无比。这种父子三人同时在同一军中的情况并不多见。人们只能叹服这父子三人,能强忍住对李景隆这位大将军的不满(瞿能父子与许多将军一样,从听到李九江这小子挂“征燕大将军”印的那一天起便快快不乐),也能摆脱了李大将军的掣肘,加强了对北平九门特别是丽正门和彰义门的攻击后,在十月中旬形成了对燕军的真正威胁。
瞿能佯攻和义门(即西直门)、崇仁门(即东直门)、齐化门(即朝阳门),以吸引城内的兵力,故意放弃了丽正门和彰义门。实际上他却暗暗组织军士,在夜间突击挖凿地道,准备通过地道杀人彰义门和丽正门。经过勘探,彰义门一带地质坚硬多石,而丽正门一带相对松软,便停止了对彰义门地道的挖凿,而集中力量对付丽正门。
地道眼看就要挖成了。丽正门危在旦夕。
然而,恰这工夫儿,有一位瞎子发现了地下的秘密且立了大功。
那是位中年瞽者,姓陈,当年做过优伶,不知何故触怒了主人,被挖出双目,逐到大街上操胡琴行乞。某一日,陈瞎子在街角晒太阳时,听人们念墙上的布告,说不论士庶,凡能对守城出力有功者,皆可领到赏银。陈瞎子一旁叹道:“只我这瞎眼儿的,想得赏钱也是不能了!”这话恰被路过的顾成一位随从听见。这随从回到顾成幕府,本是当闲话儿聊的,不料顾成却说:“他想出力,我就能派上用场儿呢!”当即令随从将陈瞎子领来,让他做了“地听”。
所谓“地听”,是一种很特殊的职守。因为顾成担心敌军挖地道破城,便令民壮们在城的九门附近凿穴如井,深达二丈,内埋新瓮各一口,而拣选耳聪者坐在瓮里,日夜监听。如果贼人挖掘地道,数百步之内其声即可闻于瓮中。那么这些“地听”便可辨出方位,报告长官,以作应对之策。
经过测试,这位陈瞎子果然耳朵极灵,且方位感也极好,便将他投放到了丽正门附近的深穴里。陈瞎子倒也恪尽职守,盘腿坐在瓮里一点都不敢打盹儿。那天深夜,他听得有吭咚吭咚之声撞击瓮壁,便拉响了穴井中吊着的铜铃儿。井上的民壮便将他吊上来。他准确地指出了那吭咚吭咚之声的方位及距离。民壮赶忙禀报梁明、李让。梁明、李让又迅即禀报顾成。顾成飞马赶来。及时组织民工,循着陈瞎子指明的方向,迎头挖掘。待接近于敌方的地道时,这边的民工停止劳作。然后换了伶俐而经过特别训练的青年人,将随身携带的“蒺藜火球”(铁藜藜八枚,各有逆须,以纸并硫黄、焰硝、粗炭末、干漆及某些毒药拌成的火药缚之,中贯麻绳儿,长一丈二尺)朝敌人方向立于地道之中。当敌方的地道凿透的一刹那,这边的人用烧红的铁锥将铁蒺藜烙透、点燃、爆炸。于是随着地层深处的巨响,毒烟及铁蒺藜们便扑向敌方,使其千辛万苦挖掘的地道,变成为自己准备的坟墓。
陈瞎子因此而得到了不菲的赏赐。顾成以此为例,说明危难之时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同仇敌忾和衷共济,则强虏不足虑矣。
但是瞿能却极是懊丧。在李景隆于郑村坝升帐开会时,“眉目秀朗”、“雍容伟然”的“征燕大将军”对他又是训斥又是奚落;若不是众将们为其求情,差点儿挨了军棍。于是,瞿能回到北平城下他的军帐之后,连忙召集部属开会,特别严饬了他的两个儿子瞿良材与瞿秀材,决定三日内一定要突破丽正门,杀进北平城。
这天夜里,惨烈的战斗在丽正门展开了。
三
若干年后人们议论起燕王妃(后来的仁孝皇后)这位了不起的女性时,只知她姓徐,为徐达长女,却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她的尊敬。后世所谓“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某位女人”,这说法儿很富哲理很深奥似的,其实六百年前的人们早就将这颠扑不破的真理看透了。如果没有徐妃在北平保卫战中的光辉表现,城池被攻破,覆巢之下无完卵,燕王的前途亦殊难料也。
在“重阳日”送别了东征的燕军之后,徐妃便以打马球的妇人为主体,广为联络北平都、布、按三司官员之夫人,谈不上结社(如后来小说里探春的海堂诗社),倒是要议论着为征战的男人们做点儿什么实事儿。议来议去便决定用她们的纤纤素手为将士缝制战袄。在当时确也是了不起的创举。王妃带头,众人自然响应。尤其张信的娘子——那位做了诰命夫人却还没有丢弃机杼的,更是一口说不出百个好儿。
她们便时常聚集到王府,说笑着,哼唱着,飞针走线。
可以设想,由她们缝制的战袄,穿到将士们身上,必会比寻常的战袄温暖许多的。
而到了北平攻防战开始之后,她们又投入到了守城“民壮”的行列。
根据顾成颁布的命令:“籍民中壮男为一军,以充防人;壮女为一军,以隶杂役;老弱为一军,以供饮饲、樵采、牧养”。徐妃带领着这伙夫人便人了“壮女军”。她们同那些普通的民女一起,往城头上搬运器物,诸如:托叉、火钩、火镰、铁锚、毡、柳罐、木灯笼、铁灯笼、灯搭子、蜡烛、桦烛、油、锹、镐、铲、斧、牛皮、石灰……她们还协助“老弱”们做饭、送饭,抬送伤者等等。
她们夜间聚集到王府里,睡大铺,被窝儿挤在一起。不再施粉黛胭脂,甚至因腰酸腿疼头也懒得梳,脸也懒得洗。但是她们精神特别愉快,模样儿好像比以往更加美丽。
王妃时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她用柳筐往城上背石头、石灰时,或者用铁桶往城上送水送汤时,兵士们并不知道她是王妃(她当然不会穿戴凤冠霞帔),所以常用贼溜溜的眼睛抚摸她的脸和躯体,没准儿也会很放肆很野蛮地朝她说些脏话儿。但只当耳旁风,一声儿不吱。而一旦有人认出她是王妃,惊喊一声:“呀!徐娘娘!”引得大家慌忙跪倒,且扭着以言语侮辱她的人的胳膊请罪这工夫儿,她也只是莞尔一笑,顺便直起酸疼的腰身,拢一拢凌乱的鬓发说:“他有何罪!他说什么了?……这孩子我看兴许会是杀敌英雄呢!”……
后来,在保卫丽正门的一次激烈战斗中,有一位曾经对她“出言不恭”的青年人,果然杀敌英勇,执斧砍落几个爬上城头的敌人,最后他也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这青年人被抬下城来时,恰好被她碰见。她让抬他的人把门板放下,她俯下身来,认准了这青年人翘翘的鼻头,圆圆的大眼,眉心处不知何故留下的一块铜钱大的疤痕。她把他的头揽起,轻轻放进自己怀里。那一刻她的泪水滴滴哒哒落到了这青年人的头发上。她听到这青年人的嘴巴在她怀里喃喃着什么。后来他的头猛然一歪。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这就是战争。战争使严格的礼教失去意义。这个青年人死在王妃怀里的消息,在当时没人觉得不可思议。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的胆气和力量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敌军的又一次进攻便又被击退了。
但是,随着瞿能的进攻一次比一次猛烈,守城燕军的伤亡日益严重。危急关头,徐妃带领着城内的妇女,干脆拿起兵器,面对面地跟敌人厮杀起来了。
世间只有极少的人能体味到杀人的滋味。
能体味到杀人滋味的女人则更少。
何况,这是在距今六百年前的时代。
徐妃要杀人的那天,她偏偏穿上了王妃服装。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裙,褙子。这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人们颇费猜测。
那时候瞿能令他的两个儿子带领万余兵士发疯似地进攻丽正门。先是用炮石打,用扬尘车往城头扬尘。继之在城下架起柴薪火攻。在火攻被城上泼水破坏之后,又集中了所有的云梯、“行天桥”车,在强弩的掩护下强行登城。城上的人先是以弓弩还击,后来往城下抛掷檑木滚石,甚至砖瓦之类。有些力气大的汉子则用笨重的“狼牙板”,喊声“一——二”,往人稠的地方拍击。每一次拍击都会溅起四射的血浆。也有的人使用飞钩,甩到攻城人身上,嗖地声提起,像钓鱼似地把人甩到城头,再用棍棒砸死。但是敌人毕竟太多了,那些后续者终于可以借助云梯或“行天桥”车接近城头。城头上的人只好摸起刀、斧之类的兵器搏杀。守城人本来就少,且老弱疾残居多,所以在伤亡减员之后,形势已岌岌可危。恰这功夫儿,徐妃带领一队女兵运石头砖瓦登上丽正门城头,千钧一发来不得犹豫,大喊一声:“杀呀!”顺手搬起块石头,照准往城上爬的一名敌兵抛了下去……
她似乎听到“噗哧”一响,看到那颗头颅像跌碎的西瓜一样炸裂开来,淌出花花红红的瓜瓤和汁液。当然,她也许是闭着眼的,也许什么都没看到。但是第二块石头抛下去时,她是清楚地看到被击中的那人,与石头一起(他像是拥抱着那块石头)跳落到城下的羊马城里。从现在开始她可是杀得大胆了,杀出威风了。她就近摸起一把利斧,利用女墙的掩护,当敌人的头颅或手掌露出在城头时,利斧便会准确地剁在头颅或手掌上。
而且,徐妃还鼓励那些因为紧张、惊惧而面色土灰浑身痉挛的妇人说:“来呀,怕什么?杀呀!杀开头儿就不怕了!”她把石头递到那妇人的手里,与那人一起捧着,走近女墙,将石头抛下去。
“记住,这是你杀死的第一个敌人!”她说。
徐妃鲜亮的王妃服装像是飘扬在城头上的彩霞,那也恰恰是太阳喷薄欲出时分。当太阳跳出地平线时,她也成为跳跃在城头上的太阳了。
因为王妃这颗太阳就在身边,守城的兵壮(包括妇人们)便永不会有死的黑暗的威胁。而攻城的兵士看到了王妃火球似的形象,他们的眼球便会被灼伤,他们的身躯也会如经不起曝晒的纤草那样蔫了下去。
“燕王妃!她在城上!”
“我们不能伤害王妃啊!”
“……”
攻城的兵士惊恐乱叫,再也无力攀登、冲击。他们纷纷爬下去、跌下去,再退回去。进攻的鼓声不知不觉也哑了。瞿能徒叹奈何,只好鸣金收兵。
在那个被后世人们称之为“冷兵器”的时代,某个人在战场上所显示的力量是难以想像的。何况这是一场叔侄之间争夺帝位的战争,进攻的将士大都不想或不敢伤害燕王妃,所以燕王妃在丽正城门上所起的作用,没准儿要比梁红玉当年在黄天荡楼船上击鼓所起的作用还要大呢!
丽正门城楼巍然屹立在霞光里。
徐妃倚坐在城堞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掌上有凝固了的血浆。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丽正门的战斗刚刚结束,西边彰义门的防守形势又骤然紧张起来。
在十万以上敌军的包围里,一万余燕军(连民壮合计亦不足两万)真是捉襟见肘,疲于应付。瞿能最终看清了丽正门是块难啃的骨头,便理智且及时地将攻击重点转移到彰义门。如此一来,负责彰义门守卫的燕将陈珪和王府纪善金忠,便感受到了令人窒息般的压力。他们赶紧派人去顾成的幕府报告军情,请求增援。但各门的防守都很危急,而随着伤号的增多,顾成手中可供机动的兵力实在少得可怜。老将军好歹凑起不到百人的军卒,另外有一百二三十人的民壮,由他亲自带领,赶到了彰义门上。
这一天的天气也对燕军不利。西北风刮得甚疾,平地上飞沙走石。官军借助风势,先用扬尘车往城头上扬尘,扬得昏天黑地,令人不敢睁眼。随后猛力发炮,企图在城头打开个缺口。幸亏燕军有顾老将军压阵,心里踏实,不显慌乱。他们躲过了敌人的灰沙、炮石,不曾造成什么伤亡。而且,他们早已备有“木女头”(一种硬木制作、下装两轮,状如女墙的城防工具),这工夫儿迅即将“木女头”堵向被毁坏的地方。然后他们就通过“木女头”中间的洞眼儿向外发射箭矢。
接下去敌军开始了火攻。那些堆积于城下的柴薪,蓬蓬勃勃燃起,借助风势,呼呼窜上城头。于是水就成了城上最急需的东西。陈珪、金忠指挥兵士和民壮们赶紧将早已贮存的水囊(以猪、牛尿泡制作)和水袋(马和牛的皮比较完整地剥下,再精密地缝缀)纷纷地扔到柴薪上,将火焰压了下去。而待火焰又燃起来时。由顾成调度的男女民壮已及时地将水送上了城头,所以使敌方的火攻没能达到其预期的效果。这就是“人和”战胜了“天时”呢!然而。那些送水的女民壮们委实是累坏了。尤其是徐妃率领的那支由官员夫人们组成的“娘子军”,她们平素未经劳动锻炼,连日来过度的体力消耗,已超出了她们的承受能力。她们几乎是爬上城头来的。她们有时会被阶梯绊倒而将宝贵的水洒掉。唉!到了这种地步儿,这些可怜而又可爱的妇人们只好用她们的眼泪来灭火了!……
火攻之后,城外的鼙鼓响起来。黑压压的兵马如决堤洪水似地朝城门汹涌过来了。
这一回的进攻比对丽正门的进攻更要激烈。官军一面利用云梯、“行天桥车”,甚至火钩、铁锚等一切可利用攀援的器械,顽强地抢夺城头;一面组织骑兵两千余人拼力攻打城门。这真是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刻了!只见老将军顾成噌噌地剥脱了衣甲,露出了胸和臂上的虎豹纹儿,且早已将一杆槊握在了手上。在他的脑子里此时幻化出洪武初年的一个场景。那一回他跟从朱元璋攻打镇江,他和十名勇士在巷战中被俘。那十人皆被敌人杀死。而当敌人的刀刃就要落到他颈项上时,他忽发神力,嘭地一声跃起,使缚绳崩断,然后一头撞倒持刀者,飞也似地逃离了死亡。他觉得那股神力如今又从身上生发出来了。有了这股神力,他一支槊可以抵挡万千敌人呢!于是,在他的带领下,陈珪、金忠以及所有的兵士和民壮,都与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
但是,顾成想不到(或者想到了,却已无能为力),真正的危险不是在城头,而是在城门。
瞿能这位人称“疯子”的猛将,这回儿带领两个儿子一齐上阵,他们的两千精骑旋风般地刮过了城壕(壕上有了他们自备的“填壕车”),刮过了羊马城;在羊马城里打了个旋儿,竟然又刮进了瓮城。那时候守军透过丽正门上的洞眼儿往外射箭,后来又用长矛往外刺杀。但是进攻的兵马毕竟太多,他们可以前仆后继;而且瞿能父子也一次次地总结了经验教训,他们越来越聪明了。他们居然用粗大的木头将城门撞开了。他们现在还有活着的七百余骑兵。这七百余骑兵冲进城门后,又有二百余人马落进了陷阱。但是瞿能父子及五百余精骑总算是杀进北平城来了!他们立大功的时刻就要到了!……
瞿能朝前面望去,只见通入城内的街道上拦了用横木和交叉的铁矛所组成的“柜马枪”。他知道这种“柜马枪”是挡不住他的战马的,但他却不敢继续前进了。因为他需要等待后续部队,否则单凭五百人马是绝不可能占领偌大个北平城的。
然而恰在这刹那间,后面响起了金钲声……
这是大将军李景隆发出的停止进兵的号令。
瞿能顾忌到燕军会设计一个圈套,将他的五百人马一个个生擒活捉。他只好拨马而回。从而留下了他本人乃至整个建文朝廷的遗憾,也留下了他和李景隆之间的一段公案。
人们(当时的和后世的人们)都认为这是“庸帅”李景隆忌功妒能,才命令瞿能停止前进致使其功败垂成的。李景隆对瞿能的解释是,城内必有伏兵,我军不可轻进。他决定明日继续攻城。
然而,这一夜特别的寒冷,可以说滴水成冰。守城的兵民利用夜间喘息之机,肩挑人抬往城上运水,再将水泼到四周的城墙上。他们忙活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天亮,呈现在李景隆和瞿能面前的,已经是一座“冰城”了。那光滑溜溜的城墙已经无法攀登了。他们只好等待着太阳将“冰城”融化。可谁知道哪天才能融化呢?
所以后来顾成老将军对燕世子朱高炽说,“天时”也于我军有利。我军“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着,故尔能立于不败之地呢!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比较平静。李景隆和瞿能发生龃龉。他们正在调整部署,修改攻城方略。燕军则利用喘息之机蓄积力量。后来,根据道衍“以战代守、以攻解围”的建议,燕世子朱高炽拣选精锐兵士,利用夜色掩护,缒出城去,偷袭骚扰敌人。迫使官军后退为营。北平攻守战此时陷入了一种胶着状态。
在北平军民焦灼企盼的目光里,燕王带领着二十五六万人马急如星火从大宁向着关内驰来……
四
燕王朱棣在撤离大宁之前,派出指挥使薛禄等分兵攻夺富峪、会川、宽河等地,“顺手牵羊”收降了一部分驻军。十月十六日(壬子),他收到了世子朱高炽送来的“蜡丸儿”信件。朱高炽写信的时候还不是北平最危急的关头,但燕王读信后已经是如坐针毡了。十月十八日(甲寅),他与宁王一道,带领军队和宁王府的妃妾世子,押着一车又一车的宫廷里的宝货(大宁城值钱的东西已席卷一空),离开了大宁。
宁王朱权登车之前向大宁城最后望了一眼。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一片树叶送到他的袖上。他捉住这片枯叶,不忍心丢弃,便将它一直攥在手里。不禁心里一酸,潸然泪下。这是他的藩地留给他的永远的纪念啊!
燕王坐在车上心里绷得很紧。来大宁的目的他是达到了,但北平城里他的妻妾子女却在油锅里煎熬。他想像着徐妃以及其他的夫人,连同他的三个儿子,被押上囚车送往应天。整个燕王宫一片烛天大火……这其实是一个梦境。自从朝廷开始“削藩”以来就时常折磨他的一个梦境。所以,当他看到宁王离开大宁时那双发红的眼睛,他的心里也不由地一颤。他能够理解一个藩王对他脚下那片热土的感情。
燕王的身板儿也绷得很紧。他似乎在用自身的力量帮助马匹来加速车轮的转动。
从大宁往回返,道路畅通无阻。关关隘隘皆卑恭地笑着迎接它们新的也是至高的主人。燕王一路马不停蹄。而且,他还遣快马尽量早一点儿抵达北平,报告燕王马上就要回来了的消息,以便鼓舞守城军民的士气,同时也令李景隆将注意力移向东北方向,借以减轻对北平城的压力。
燕王回师的速度可真快呀!第二天(即丁卯日)他的大队人马就来到了古会州地(今河北省承德市东北平泉附近)。在这儿他得到了北平来的情报,知道古城完好无损,它仍然威风地屹立在燕地上。听到这消息,他身子突然就瘫软了。车轮也戛然而止。他闭上眼,想像着把他的妻妾子女一下子揽在怀里……
行至会州,燕王令大军扎营休息。在这儿任命和提拔了一批将领,并将全部军队重新进行了调整、编营。今非昔比,他现在已经拥有了包括大宁军在内的将近三十万军队,可谓兵强马壮呢!他将其分作中、左、右、前、后五军。各军将领分别为:
都指挥张玉将中军。提升密云卫指挥郑宁、会州卫指挥何寿为都指挥佥事,任中军左、右副将。
都指挥朱能将左军。提升大宁前卫指挥朱荣、燕山右卫指挥李浚为都指挥佥事,任左军左、右副将。
都指挥李彬将右军。提升营州中护卫指挥徐理、永平卫指挥孟善为都指挥佥事,任右军左、右副将。
都指挥徐忠将前军。提升营州右护卫指挥陈文、宽河卫指挥吴达为都指挥佥事,任前军左、右副将。
都指挥房宽将后军。都指挥和火允为左副将,升蓟州卫指挥毛整为都指挥佥事,任后军右副将。
从以上的安排可以看出,原属宁王的一些将领也得到提拔。他们为燕王所用,自然感恩戴德。燕、宁二王的军队自此实现了“合流”。这是燕王打天下的基本队伍。这支队伍将追随他转战南北,百折不挠,最后终于打进应天。
燕王入关后,如飞的马蹄突然缓慢下来。其马蹄的疾速迟缓,如琴师在弦上的手指,可以充分显示一个艺术家的技巧。这使后世的人们(包括那些非难他的人)亦无法掩饰对其用兵艺术的赞叹。
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如何解救北平之围,而是如何击溃李景隆的四五十万军队。
这一回采取的仍然是“先声后实”的战术。其火速率师入关,造成了奔袭决战的气势,减缓了北平的军事压力。人关后迟迟不进,则迫使李景隆昼夜为备,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不得安稳。南方将士本来就不习惯北方冬季的酷寒,御寒的准备不足,穿着厚厚的战袄披霜冒雪,又长期处于疲惫状态,其战斗力无疑会大大减弱。而在李景隆“转逸为劳”的同时,燕军却大大放慢行军速度,避免了奔突之劳,“转劳为逸”。如此一来,尚未交战燕王便取得了主动权。
十一月四日,燕军主力抵达孤山脚下。这儿离白河仅数里之遥。而白河以西即是李景隆设防阻拦燕军回师的地域。从白河再往西,便是官军的大本营郑村坝了。郑村坝西去北平仅有二十里。李景隆的军队在郑村坝扎了九座营盘——谓之“九连环”,而他的主将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九连环”之中。
燕王记得很清楚,当他来到这条南北流向的白河东岸时,滚滚的寒潮尚未袭来,旷野上尚游动着梦幻般的雾气。树枝上和河岸的芦苇上结了极好看的雾淞。他下了马,有意识地跺跺脚。土壤是冻了的,但并不是铁板似的硬。他朝河里望去。靠岸的水虽有冰花儿,但河的中心却在流淌着。他记得有两只不怕冷的水鸟儿还从水面上掠了过去,并古怪地叫了两声,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
这时候前军主将徐忠过来请示他,要不要在河东安营。他想了一下,回答说,传令各军,就地露营歇息,不要扎营,也不要埋锅升火,只允许吃糗粮。
在此之前,探旗已经侦得,白河上下游三十里内无一座桥梁(早先是有的,已被李景隆军拆毁),也没有舟船。如果要过河,必须临时造桥。但是造桥要费些工夫儿,且容易惊动敌人的游哨。况且,二三十万兵马从桥上通过时,倘遇到敌军狙击,一定会受到损失。他知道初战之胜是意义重大的,必须审慎考虑。所以,在传令三军就地露营之后,他曾经眯上眼睛,默默地对天祷告着:
“天若助我,则一夜冰合……”
是不是真会有天神(或者河神)佑助他,人们无法证实;但他的愿望的确是实现了。像当年诸葛亮借东风似的,转眼儿之间便来了西北风,一扫雾气,呈现繁星。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硬。戊时风止,但天地间形成了偌大一座冰窖。暗淡月光下可以看得见马鼻毛上亮晶晶的霜。而搭手摸一下铁的兵器,便会有“粘手”的感觉。他和兵将们在河岸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早晨,活动一下冻僵的腿脚,第一件事便是到河上走一走,看一看。啊!河水果然结冰了,且冻严了。哈哈,天助我也!
于是传令过河。他们将很举重的物资暂留在河东,只带着作战的兵器,很轻松地经过了白河。后来,人们在感叹这奇迹发生的同时,不能不注意到,天神(或河神)的佑助会对将士们的心理产生多大的影响啊!
“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燕军在渡河之后已接近敌营,所以他们在行进过程中就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时巧事儿又发生了:就在同一时间里,李景隆派都督陈晖带一万骑兵渡河迎击燕军(李景隆已从探骑那儿得到了燕军抵达白河东岸的消息),偏巧陈晖走的与燕军走的不是一条路,因之未能遭遇。但燕军的游骑却发现了陈。晖军的踪迹,急忙禀报燕王。燕王急忙传令后军变作前军,转回头来,迅即沿河排阵,首先用强弓硬弩封锁河面,尔后令骑兵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
陈晖率骑兵踏冰过河不久,便发现燕军刚刚渡河西去。此时天色已亮,已经能看得见燕军的旌旗在风中招展。陈晖便将令旗一摇,指挥他的一万骑兵,沿着燕军走过的道路冲杀过去。但是。或许陈晖犯了低级的常识性的错误,没有考虑到河的冰层的承受能力,是否能经得住万千人马的重复践踏;或许真像是后来的文士们所渲染的,是天神(或河神)有意佑助燕军而残害南军。总之,当陈晖的骑兵冲到河心处时,冰层突然断裂,那些挥舞着刀枪的勇士们,便下意识地做出漂亮的舞蹈似的姿势,噗噗嗵嗵掉进河里。而且,后面的骑兵依照惯性仍然往前冲击,飞也似的马蹄想收也收不去的。而且,河冰的破裂越来越厉害,于是这一万骑兵一万匹军马,大部在冰水里翻腾着,挣扎着,倒像是在沸水里煮着的饺子。此时箭矢也嗖嗖地飞过去,帮助这些溺水者尽快地结束痛苦。许多投降者被人们用槊或长枪挑上来时,其形态极像是挑上来的煮得半生不熟的鱼虾。
白河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万官军非死即降,只有陈晖单骑逃脱。具有军事天才的燕王朱棣有意识地宣扬这场战斗的神秘性儿。燕军将士倍受鼓舞,他们马上编排出方形战阵,在整齐而有力的鼙鼓声里,向郑村坝李景隆的大营杀去。
决战便在广阔的荒原上展开了。
李景隆在郑村坝等候燕王已经等了许多时日。他真想不到决战会拖到这寒冷的季节里进行。
郑村坝俗称东坝。它不是城邑,只有极少的村庄。村人为躲避兵马战火早已逃离家园。李景隆便暂用某户的小院作了他的大将军行辕,而他扎营的约近四十万人马,便只能在旷野里住帐篷。可以想见,在滴水成冰的苦寒之地,衣着单薄而又不太耐寒的南兵,站在冰天寒地里持槊站岗嘹哨会是什么滋味儿。
据各营上报的情况,南兵中冻伤手脚者十之二三;其中冻得太厉害竞至“堕指”者,也有二十几个。为此他曾发檄向距离北平较近的一些府州县调集御寒衣物。然而因他操心此事太晚,需求的数量又太大,已经来不及了。将士们士气低落,纪律也越来越松弛。所以,当决战即将来临时,南军的战斗力已明显处于下风了。
燕军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五万兵马,仅从数量上已与南军旗鼓相当。但他们有“朵颜三卫”。“朵颜三朵”这名字就足以令南军闻风丧胆呢。约近午时,燕王从阵中观楼上望见南军阵形不整时,便决定改变惯用的先用弩、次用箭继之用马兵冲击的次序,他下令趁敌军阵形未稳时先用“朵颜三卫”的骑兵冲阵。于是脱儿火察、安出、忽刺班胡带领着五千马兵唿哨着狂飚似地卷了过去。他们犹如狼豺闯进羊栏。他们都是“嗜血”的汉子——在没有水泉的大沙漠上,他们常常宰杀战马,将嘴巴贴在马的动脉血管上啜血以解渴的。现在他们在李景隆的军阵里呼地扫过去,又呼地扫过来,如秋风扫落叶,将敌阵冲得七凌八落。李景隆已失去了陈晖的一万马兵,所以他不可能主动出击,而只能在自己的阵营里防守了。好在他的几位将领如陈质、庄德、张伦,还是有作战经验的;他们严令军士不得慌乱,“即便被刀砍下头颅也须站着倒下”,所以这几位将领的列阵在经过了燕军骑兵的冲击后,很快又重新集结起来,截住后继的燕军步兵。于是数十万人马在冻土上用刀剑残酷地厮杀起来。
燕王朱棣真不愧为他那个时代的最优秀的将军。即便最讨厌他的人也无法否认他在战场上的出色表演。在每回的大战、恶战中他都能持槊跃马冲锋陷阵。现在,当战斗最惨烈的阶段,他又带领着亲兵不顾生死地朝敌阵中央冲去。敌阵也是方形,中央围以辎重车,李景隆骑在马上指挥着号旗,一会儿往东指,一回儿又往西指……他发现燕王冲过来时,慌忙令军士射箭。一时箭如飞蝗。燕王的那匹叫做龙驹的汗血马胸部中箭,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险些将燕王掀落到地上。但那马忍着疼,又奋勇往前冲去。紧紧护卫在燕王身旁的胡骑指挥丑丑,急忙上前拔去马身上的箭。燕王喊一声:“将箭给我!”他就用这支带血的箭,搭在自己的弓上,打算向李景隆射去。但是李景隆早已消失在由人和马组成的浪涛里了
激战从午时持续到日曛时分。双方各自收兵。燕军便在靠近郑村坝约三里的地方安营,准备明日再厮杀。经过一天的战斗,燕军虽未取得全胜,但敌军尸横遍野,其伤亡数字大大超过己方,所以燕王已胜券在握。
在燕王朱棣的记忆里,这是最最寒冷的一个夜晚。他的军帐不远处便有两具敌人的尸体。他的卫兵想将这两具尸体移走,但他们的血躯已牢牢地冻在了土地上。卫兵想用刀撬起,却被他制止了。他让卫兵们赶紧积蓄体力以利再战。他知道这些冻在了旷野上的尸体,极可能要在明年开春后,才能够移动一下他们的腿脚的。
呼啸的寒风时常会将帐篷掀起。于是躺在地上的兵卒只好爬起来,忙忙活活将帐篷再次固定。他们也便很难再入睡了。其实有经验的老兵反倒是不敢睡的——他们知道这很可能会伤害身体。所以老兵时常要去踢一踢躺着的弟兄们的腿脚,骂着他们,叫他们起来活动一下。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和蒙古族将领火真的骑兵们倒比较耐寒。他们有的是睡在帐篷里,有的则干脆蜷缩在马腹之下,与马偎依在一起。马这种动物的一生几乎永远是站着的,它们躺下的时候,那便是染病了,快要不行了。它们的蹄子不时地趵来趵去,却从不会踢到主人,倒是经常把他们的热气儿哈到主人脸上。
这一夜,火真和丑丑的骑兵营就在燕王营帐的附近。他两个巡夜时,发现燕王营帐里灯光下有人影晃动,知道王爷未睡,便走了过去。原来燕王半夜时分冻醒了,又想起受伤的“龙驹”,便索性从胡床上爬起,抱了锦被,令宦官狗儿披到了“龙驹”身上。这工夫儿火真和丑丑过来,见燕王正在帐内活动腿脚,借以舒通血脉呢。火真想寻些柴薪给燕王生火取暖,便又走出帐来。然而转了一圈儿,竟一根柴薪也未捡到。正怅怅而返时,猛瞥见燕王的帐外就有几只破烂的马鞍,心想这东西不是也可以生火吗?便捡回帐里。不一会儿,篝火生起来了,帐篷里立时暖烘烘的,那红红的且带有着马的汗酸味儿的火光,使围坐的人们恢复了活力。
这时候游动在燕王帐篷外面值勤戍卫的士卒们,看到大王的帐篷里火光熊熊,便情不自禁地靠拢起来。他们挤在帐篷门口,将兵器夹在腋下,让冻僵了的手掌映着红红的火光取暖。然而,手掌刚刚感觉到一丝暖意,便被狗儿发现了。狗儿离开火堆,走过来朝那些士卒喝斥道:
“咄!这是大王的营帐,岂是你们来的地方儿?快滚!”
狗儿的喝斥声惊动了燕王。抬头一看,见那些挤在门口的士卒被狗儿推搡着,眼神儿流露出愠意。他心里不由地格登一跳。他知道越是在困厄危难之时,越是应当体恤士卒,温暖人心,这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呢!于是便站起来喝道:
“狗儿不得无礼!他们皆是壮士,杀敌之英雄。你怎么能赶他们走呢?”说着,走到门口,拉着士卒们的手往火堆这边拽。一面拽一面又说:
“唉!饥饿和寒冷,是人所最难忍受的,这对谁都是一样儿。我穿着‘重裘’(即双层的皮毛衣服)犹觉寒冷,何况你们的战袍是如此的单薄呢?……唉,只恨我无有生火的柴薪啊!倘有,我就令全军各营都能生起一堆堆的篝火呢!……”
这几句话使士卒们深受感动;却不又好意思捱近大王向火取暖。于是眼含热泪,而手足无措。燕王见状,便又抚着士卒的脊背说:
“唉,你们随我征战,便是我的手足。你们身上暖了,我的手足也便暖了。我们同在生死之地,就不必拘泥什么尊卑礼仪了!快快来吧!……”
士卒们终于被燕王拽到了火堆旁。他们第一次靠得王爷这么近。他们终于发现王爷本身就是一堆温暖的篝火。事实上几个马鞍能燃烧多久呢?它们一会儿便燃尽了。火光渐渐弱下去了,终于熄灭了。但士卒们的手仍然向灰烬张着,他们的胸仍然向灰烬敞开着……
“将者,腹心也;士卒者,手足也。”燕王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忘记了是太祖高皇帝呢还是谁,曾经这样告诫过他:“数十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誓同生死,奋勇当锋。兵法‘爱士如婴儿,故可以之赴深溪’。古人吮士之疽,杀爱妾以飨士,此何等作为!……如今也有为将者,对士卒死亡不恤,冻馁不问。将帅夜卧美榻,甚乃伴以妓女,而士卒终夜眠人檐下,枵腹而宿者。夫士卒虽愚,最易感动,死生虽大,有因一言一缕之恩而甘死不辞者矣……”
这段话马上就要被验证了。的确,士卒们并不指望将官们能如古人那样,用嘴吸吮士卒身上的脓血,或者杀死自己的爱妾而让士卒们吃她的肉;将官们只要能恤其生死、问其冻馁,他们也便会深受感动,“因一言一缕之恩而甘死不辞”了!
而在这同一时刻——在燕王与士卒们点燃几只破马鞍烤火的工夫儿,在几里之外李景隆的行辕里,那位花花公子李大将军却也辗转反侧,不能人寐。
尽管他的床榻旁边燃着炉火,但天气毕竟是寒冷的,他可以看得见屋顶瓦缝儿里亮晶晶的霜雪,也可以听得见屋瓦外头风吹树枝所发生的怪响,鬼号般地叫人头皮发紧。他是个有一定音律修养也有点儿文才的将军,所以他能在听着鬼号般的风声时,很容易地进入楚霸王在垓下时的氛围。他知道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当然,他不是什么项羽;但燕王却未必不是刘邦……
渐渐地那鬼号般的风声又演变为《莫逐燕》的韵律。“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这是香兰的哥哥香雪所唱的曲儿,据说也是那神秘的癞道士所亲授。老实说他并不愿听到这韵律,可这韵律却常会在夜间流动于枕上。多么奇怪的事儿啊!
李景隆索性起床了。那工夫儿天还不到二更。他起床后看见军帐前的五方灯旗闪闪晃晃半明不灭,大纛和“三军司命”旗被风揉扯着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的几个侍卫亲兵刚才是缩在窗下彼此取暖的,冷不防看见了大将军的身影儿,便惶惶地各就各位,身板儿挺直,脸肌痉挛着,准备接受惩罚。殊不知他却未理未踩,住辕门外走去。亲兵们便随了他走出行辕。
他的营地设置原以为是不错的——大营之内亦包小营,前后左右之军各自有营。他的大将军营居中央,诸营环之,隅落钩连曲折,相去远不过百步,近不过五十步,道径通达,足以出入,壁垒相望,弓弩相救。这很符合兵法规范。他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只是“纸上谈兵”者,也别说,在建“九连环”营上还真下了一番功夫。自从他用尚方宝剑斩了那个在营中博戏聚赌的千户之后,军纪倒是肃然了,“九连环”营俨然如“周亚夫的细柳营”了!但是现在不行了。可以看得出旗旌东歪西斜,站岗士卒喝问口令也是有气无力。前日夜间,第三营将军帐前的一面鼓,被一阵风神出鬼没地刮下来,在地上弄出好大声响。结果扰得全营人惶急集合,以为有敌袭营。昨日夜间,五营又有一士卒睡中“炸”了梦,在营中狂奔乱喊“贼来了”。闹得又是全营惊乱。今夜可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李景隆带着亲兵走到第七营时,忽听前面人声嘈杂,转过一座帐篷看时,原来都指挥陈质帐前聚着许多人。近前一问,是有个老兵竟冻死了,人们忙活了半天,未救过来。李景隆大为惊诧。说:
“天尽管冷,却也不至于冻死人的吧?”
陈质说,“他今日阵上厮杀得太累,夜间队里又派了他的哨。他上哨之前喝了几口酒,本想借酒驱寒的,却不料竟在哨上睡着了,却不就冻死了?唉!”
李景隆看了看那冻死的老兵:矮矮的身架,干瘦瘦的,像是湖广一带人。想想此人躲过了刀剑,偏死于寒冷,确也令人侧然。他随陈质进了军帐。又听陈质禀报说,他手下有一位百户,今夜曾将战死的弟兄的棉袄剥下,加在活着的病弱弟兄身上。他觉得此事虽是对活着的弟兄的恤爱,但让死去的弟兄赤身裸体,却也忒是不仁不义,甚或伤天害理,他就给制止住了。当然,他也没处罚那个擅作主张的百户。他问李景隆,这百户究竟该不该处罚?
李景隆听罢,只觉得透心儿的寒冷,竟回答不上来,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李景隆回到他的行辕之后,看见有两位指挥使已在廊下等候。这二人是他的心腹。他们原来指望在此次北伐中升官的,却苦于没有立功的机会,现在看来,这希望是要彻底破灭了。李景隆能猜出他们的来意,准是劝说他撤军的。果不其然,二将分析明天的战局,怕是未必能占得燕军上风。他们认为不妨暂且撤退,重整旗鼓,来春再做计较。李景隆其实也想过要撤军的,却又觉得太丢面子。二将便宽慰他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又不是吃了败仗,丢何面子呢?李景隆苦笑笑,没有反驳他们。他也很清楚,到了这一步儿,也惟有打肿脸充胖子了。
李景隆果断地发出撤军命令。九营立即行动。这是十一月六日丑末寅初,上弦月早已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漆黑。驻扎在郑村坝的这支官军,在李景隆带领下借着夜色掩护仓皇逃遁。他们丢下了辎重。许多马匹也留下了。甚至有些帐篷和寨栅都没来得及拔除。更不消说,那些冻在了旷野上的士卒的尸体,只好由他们慢慢地腐烂了。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李景隆在做出撤军决定的时候,居然“忘记”了尚在北平围城的军队。那些军队正躲在他们针对九门构筑的“九垒”里,盘算着李景隆在郑村坝取得胜利之后,将会增加围攻北平的兵力呢。
五
十一月七日,燕王率领大军从郑村坝李景隆的“九营”上豪迈地踏过去,进抵北平城下。城内的守军乘势杀出。内外夹攻,当日即攻克官军四座营垒。此时瞿能和他的部下才得知李景隆已撤军的消息。他们无可奈何,只好解围而去。
十一月九日,燕王终于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北平。
从奇袭大宁的成功,到北平包围战获取大胜,诸将们回忆起来,无不赞颂燕王的神机妙算。然而到了这时候,燕王才坦诚地告诉大家,他的袭取大宁的计划其实也是很冒险的,带有赌博的味道儿。他说这样的事只可偶尔为之,而不可作为常例。他承认张玉等人的建议确是“万全之策”,因之鼓励大家,以后有何好的意见,还是要直率地讲出来,他将会非常高兴的。
燕王抚摸着徐妃的手,看着她手掌上的血泡,听她讲述丽正门和彰义门上的激烈战斗,真是百感交集。但洋溢在心头的,主要还是欢欣与自豪。
但他心头也有着不安。因为许多将士(包括李景隆手下的将士)为他而献出生命,他必须对这些魂灵有个交待。所以,数日之后。他即令世子朱高炽带着高煦、高燧两个弟弟,代表他奠祭阵亡的将士,并抚恤他们的家属。并且将这些战死者的尸骸堆埋到郑村坝北边的山原之下。一块在朔风中肃立着的孤碑,刻着以他的名义撰写的如下文字:
呜呼,昔我太祖高皇帝起布衣,提三尺剑,扫除祸乱,平安天下。尔诸将士,俱从南征北伐,略地攻城,栉风沐雨,宣力效劳,共成我国家大业,眷念功勋,无由报答。兹者奸臣浊乱朝纲,同谋不轨,图倾基业,覆灭诸王,调发将士,披坚持锐,列阵成行,以兵向我。故不得已,亲率精兵,与尔交战。而我之将士,思念太祖高皇帝恩养厚德,忘生取死,心无怖惧,忠诚感通,神明昭鉴,虽众寡不侔,行见推败,尚念诸将士,毙于矢石锋刃水火之中,其畴之仇休罪而至此哉?缘其不慧,为奸所惑,驱之于死地,可哀也已。命僧修荐,因此资冥福,拔昏垫之途,趋往生之路。复念尔等骸骨暴露于山野,雨淋日炙,顾视弗忍,乃命收什瘗于北山之原,封以厚土,树以佳木。俾永久而不坏也。故用勒玄石,立于墓侧,并系之以铭:
生物芸芸,必资于后,天下荼毒,曷克厥止。惟圣则之,遇物无私,一视同仁,子育春滋。哀彼之伤,若己之疾,无罪驱死,巨蠹之贼。缅惟古礼,埋瘗以时,不俾暴露,仁政之施。呜呼尔众,国之忠良,奸臣肆毒,甚于虎狼。死于战阵,曾不尔戚,我心孔伤,怛焉尔惕。念尔骸骨,弃于山野,日炙雨淋,我岂忍也。拾而聚之,窀穸于斯,魄其安矣,魂其妥矣。维石永坚,勒铭山阿,维卜万世,其永不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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