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皇家也有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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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亲戚”——现在永乐帝最讨厌的便是这个字眼儿。这是真话。讨厌它,愤恨它,甚至对它还有点儿无奈。

    永乐帝可以对建文的那班忠臣尽情折磨,在他们的肉体上玩出些花样儿,譬如割鼻、断舌、油烹、剥皮、寸磔之类。但是对于亲戚——当然是要紧的亲戚,他能有什么办法?

    徐辉祖是最令他讨厌的一个。别的不说,就说金川门陷落,所有的都督、指挥使都放下武器归降了燕王,惟他还领着兵马抵挡。这当然是螳臂挡车。这也罢了,因为建文那时尚未“逊国”,永乐尚未登极,徐辉祖的抵抗似还可以理解。但是新帝御奉天殿接过传国宝玺了(尽管少了一块,但其他十六块宝玺总是接下来了),百官们都向他朝贺了,惟独徐辉祖杜门不出。他遣中官去中山王府召徐辉祖问罪,辉祖却卷起铺盖卷儿去了徐达的祠堂。辉祖说,我要一直守在先父的祠堂里。那意思极是明白:我宁肯在父亲的祠堂里度过后半生,也决不会对你俯首称臣!

    永乐帝气坏了。诏有司问徐辉祖之罪。刑部官员带了锦衣卫校尉前往中山王府,好歹敲开徐达祠堂的门,传达圣谕,令辉祖自书罪状。辉祖也颇痛快,援笔在手,唰唰写下了一纸供辞。却只有十六个字:

    吾父开国重臣太祖予世券其后辈免死。

    永乐帝读到徐辉祖的“供辞”,几欲气炸心肺。如此狂妄的挑衅也的确令人忍无可忍呢!说真的,也许到这时候他才算真正认识了徐辉祖。徐辉祖是建文真正的忠臣呀!并不是如他原先所想像的,是“做做样子”的忠臣呀!“做做样子”的忠臣在建文朝真不在少数儿;尤其是武臣之中,可以说都已跪伏在他的脚下了,而今哪有不降附的呢?更何况如今建文已经死了,你徐辉祖忠与不忠都没什么意思了。你何必仍与我做对呢!

    永乐帝下令将徐辉祖逮入锦衣卫狱,拟处以死罪。然而……

    然而徐妃这时候从北平风尘仆仆赶来了。徐妃当然不是为了这事儿赶来的。她是赶来接受册封的。她现在已是明正言顺的皇后。她已经住进了修葺一新的坤宁宫。她要在交泰殿接受后宫妃嫔及诰命夫人们的朝贺。她在见到刚刚成为寡妇的徐增寿的夫人时,已经情不能已让泪水冲洗了铅华粉黛;而想到不久她又将失去一个弟弟徐辉祖,更觉得万箭穿心。所以,她做了皇后之后,留给皇帝的第一印象,便是红桃子似的两只哭肿了的眼睛。

    徐皇后并没为徐辉祖说一句求情的话。因为她看到了在皇后所御用的交泰殿里,有一块题为“无为”的牌匾,那是洪武帝对后妃们的警示。徐皇后作为国母,怎么能违背洪武帝的规矩而“干政”呢?但是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却是让永乐帝看到了。永乐帝知道她是为徐辉祖而哭的,不禁心里发了软,火气儿也消了些,于是收回了成命,赦免了徐辉祖的死罪,将其从狱中放出,幽禁在私邸,削去了魏国公的爵位。

    另一个令永乐帝讨厌、犯愁且有点儿仇恨的,是驸马都尉梅殷。

    梅殷可不是一般的驸马,他是宁国公主的夫婿。宁国公主是孝慈高皇后亲生,说起来应当是永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且她的年龄在太祖现有的子女中是最年长的一位,是长公主,仅凭这一点,她也应当受到他这做弟弟的尊重呢。更何况太祖在世时,在十六位驸马中,最喜欢的便是梅殷,对他特别宠爱。所以也就难免使其渐显骄纵,做事处世便有点“有恃无恐”的滋味了。

    永乐对他的仇怨,最早是听说他曾经受过太祖的遗诏。说太祖临终时嘱咐梅殷:“燕王不可忽视。你老成忠信,可托以幼主。”这事儿自然是谣传,是建文与梅驸马有意假“太祖遗诏”,在国人面前败坏他燕王的名誉,并为向他开刀寻找借口罢了。梅殷还真是利用了这假的遗诏招兵买马,驻守淮安,企图阻止燕军过江。当时他曾致书于梅殷,言及“赴京师为皇考进香,望予以方便,让开道路”。不料梅殷冷辞回拒曰:“进香,皇考曾有禁,遵者为孝,不遵者为不孝。这个方便我行不得!”这也罢了,梅殷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派去致书的使者,给割掉了耳朵和鼻子,以示对他燕王的凌辱。何其狠毒乃尔!

    “好吧,你这该杀的!等着瞧!”他记下了这笔账。他没能从梅殷的地盘上经过,而是选择了另外的路线,终于渡过大江,攻陷京师。

    他们之间的新仇,是他即帝位后,梅殷居然违抗他的诏令,继续拥兵淮安,而不入朝向他参拜。作为皇帝,他可以发兵征剿,缚住梅殷将其碎尸万段;但毕竟这是老姐姐的丈夫,还得照顾长公主的面子呢!他就传谕宁国公主:“梅殷若拒不入朝,即以统兵作乱论处。届时其身首异处,是以法量刑,姐无怪弟言之不预也。”

    宁国公主晓得这话的厉害,忙咬破手指,写就一封血书,遣太监去淮安传召驸马回京。梅殷读了血书,失声恸哭,问太监:“建文君何在?”太监说:“已驾鹤西去了!”梅殷捶胸长叹道:“君存我存,君亡我亡。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思呢!”叹罢又大哭。后来,当然还是灰溜溜还京来了。

    因为有宁国公主这位老姐姐的劝说、胁迫,梅殷最后还是向他做了屈服,灰溜溜进宫见驾来了。但那灰溜溜的脸皮是掩饰不住内心深处对他的鄙视与仇恨的,这一点,他和他彼此都很清楚。所以,当他略带讥讪地慰问说:“驸马劳苦功高啊!”梅殷当即回敬了一句:“劳而无功,徒自愧耳!”你听,这叫什么话!这就是说,“我梅殷若真的有功,你如今也做不成皇帝呢!”……

    皇帝冷笑笑:“卿言之有理。”心想这个梅殷真是不可救药的了!以后梅殷常以“疾病”为由不出席朝会;偶尔出朝了,也是一副冷脸子。永乐瞧在眼里,也不睬他,暗地里却捉摸着治他的办法儿。

    永乐开始派遣小太监,以慰劳为名,三天两头儿往宁国公主府里跑。今日送一篓荔枝,明日送一对龙虾,后天又是一只嘴儿忒巧的鹦鹉。感动得宁国公主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梅殷晓得,“黄鼠狼进宅,不怀好意”。他就密令心腹盯紧了这三天两头儿来的小太监。果不其然,这小太监是皇上派来的“眼线”,是专门来侦察他,抓他犯罪违法把柄儿的。某一夜,小太监仗着已跟梅府里内官们混得厮熟,溜到他一间密室的窗外窃听,结果被他当场抓住。抓倒是抓住了,却也不能如在淮安时,拿对待燕王使者的办法,割去耳鼻的了。须知这毕竟是皇上派来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呢!所以,思之忖之,梅殷只能说小太监手脚不老实,是个怪癖,竟跟他使唤的宫女们胡闹。梅殷修书一封,让这小太监亲手代交皇帝。以此作为对永乐的一种恰如其分的羞辱。

    永乐帝与梅驸马的怨仇越积越深。且永乐也有了远比小太监精明能干的人,那就是都御使陈瑛和纪纲手下的锦衣卫。永乐觉得他们之间的怨仇应该结束了。于是,有一回,当梅殷又以养病为由不出席早朝时,永乐似乎漫不经心地对陈瑛说了句:“啊呀,梅殷这病,怕是极重了的吧?”陈瑛心领神会,散朝之后便开始考虑治梅殷之病的药方儿了。

    陈瑛是永乐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永乐帝身边不可或缺的鹰犬。他生性冷酷、残忍,且具有一种超常的责任心,可谓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上任以来,他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审阅方孝孺等几位重点“奸臣”的材料,对他们的每一封信件都是字斟句酌披沙拣金,于中找出暗藏着的“奸党”。陈瑛虽被后世人们切齿痛骂并列为永乐朝首位“奸臣”,然而公理公道地讲,此人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不贪污不受贿不乱搞女人,甚至不喜游乐,对花鸟虫鱼亦不感兴趣,总之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整人的事业”中去的人。陈瑛被后世史家定性为“奸臣”,真有值得商榷之处呢。

    陈瑛一介入到梅殷的事儿里,情况马上就有了惊人的进展。永乐帝在陈瑛呈送的厚厚一沓材料里,发现梅殷有三桩罪恶。一是“招纳亡命”,即收罗了一些杀人越货的凶徒,豢养并怂恿他们继续为非作歹;二是“科匿番人”,即某些番国l的商人(似有间谍之嫌)触犯了中国的法律法规,在地方上呆不住,竟藏到梅府里避险;三是“与女秀才朋邪诅咒”。这一条最是有趣,也最令梅殷以及宁国公主尴尬。原来,这女秀才姓刘,颇具姿色,亦擅琴棋书画。梅殷有时带她郊游,有时也请至府中雅会。按说这本是很无所谓的,秀才是文人,驸马结交文人不仅不应受到指责,倒是应该大加赞赏的呢。宋朝王诜驸马,不就曾邀集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人到他的府邸搞什么“西园会”,且成为美谈的吗?然而女秀才毕竟不是男秀才,且刘氏大概也比不过苏轼等人的文才。于是,梅殷与刘氏的唱和诗里,便被陈瑛嗅出了“诅咒”的气味儿。被诅咒的是谁?陈瑛也拿不准,放“俯请圣裁”,让永乐帝亲自做出判断。

    “好吧”。永乐帝合上梅殷的“案卷”,对陈瑛说,“驸马的事,朕自处之。”随后令户部考定公、侯、驸马、伯仪仗及从人之数,而别命锦衣卫将梅府那些“超编”的家人(实则亡命之徒)发配辽东从军。这算是在外界给梅殷保全了面子。然而只这样做不行,梅殷的罪过得让公主知道,应该让公主来训戒她的丈夫。于是将这些“罪过”密封了,派人送到他的老姐姐的手上。

    结果,公主与驸马大闹一场。女秀才被公主的宫女捉住,剪去了头发,又剪去了一个乳头,最后劐烂了下体。驸马好生晦气,却又有什么办法?他无法跟公主解释。要解释,也只能说些假话。唉,公主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皮肤无了弹性,脂粉亦填不平皱纹……唉,做驸马好是好,惟独在男女的事儿上得不到满足。

    从那以后梅殷倒是老实了——在家里老实了,在朝里也老实了。他已没了疾病,每天都能出席早朝了。他不能永远跟皇上冷着脸子;他甚至在皇上面前恂恂然,且努力调动脸肌做出媚笑了。而他发现皇上对他也微笑着,笑得极真诚。于是梅驸马便以为他和永乐之间的“过节儿”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很好!”永乐默默地朝着梅殷的背影微笑。“这才是施以报复的最佳时机呢!”他想。他向纪纲做了一番交待。纪纲领了圣旨,但却不能亲自出马。纪纲把这话儿又交待给了赵曦。

    赵曦在建文朝就做锦衣卫的指挥,永乐登基后他的职位未变。赵曦当初效忠于建文,如今他能效忠于永乐吗?这在纪纲看来也有点拿不准。但是永乐帝对纪纲说,不要紧的,梅殷的事,就要赵曦去办吧。纪纲眼珠儿一转,遂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一箭双雕呢!

    这一日,梅殷骑了马入朝。路上碰到了锦衣卫指挥赵曦和前军都督府佥事谭深,三人彼此打过招呼,便一路同行。那是初冬的拂晓,街上看不到行人,偶尔有卖油炸糕的叫卖声幽幽地从巷子里绕出来。这儿那儿能听得到哗哗啦啦的水声。他们走到笪桥上时,三匹马同行显得有点儿拥挤。谭深与赵曦彼此使个眼色儿。他们又像是给梅殷让路,又像是要超过他,两人同时往梅殷的身上撞了一下。梅殷原本就是似醒未醒的样子,在马上连连打着呵欠,此时毫无防备,“扑通”就从马上掉进河里。

    桥上的赵曦和谭深显得很是惊谎,做张做势地喳呼着:“救人!不好了!驸马投身入水了!”……等他们找来个挠钩,顺着河岸追下去二里路,将梅殷搭救上岸时,不幸得很,驸马已经溺死。

    赵曦、谭深忙将梅殷的尸体驮在马上,惶惶地赶往官里报告皇上。他们说梅殷是自杀,是从马上奋身扑进河里的。这立即轰动朝野。“梅驸马为何自杀?”“是否与那个姓刘的女秀才有关?”……朝堂内外,街头巷尾,一时议论纷纷。

    永乐帝见梅殷的躯体已经僵硬,只好悲凄地喊一声:啊呀姐夫,你是何苦来?不为我可怜的老姐想想吗?你叫她日后孤苦伶仃如何过活儿呀!拭去两滴泪,刚要吩咐将梅殷装殓,不料班次中闪出一位武臣,大喊道:

    “陛下且莫被奸人骗过,梅驸马非是自杀!”

    这话不禁令永乐大吃一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瞠目结舌。一看,这位武臣是都督同知许成。

    “许成,你说梅殷非是自杀,那是因何而死?”永乐问道。

    许成说:“臣在后面看得明白,那是赵曦与谭深合谋,故意将驸马挤入桥下的!”

    这话立时引得朝堂上一片哗然:“啊!是谋杀?”“因何谋杀?”“谭深、赵曦与梅驸马有何仇隙?”……大明朝开国以来。人们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谋杀”本身就够惊人的了,何况谋杀的又是洪武帝最喜欢的驸马呢!

    赵曦和谭深一下子呆了。他们想不到会有个许成也恰巧驱马来到笪桥。他们更不曾想到,许成会公然在朝堂上站出来揭发他们的阴谋。他们猝不及防。他们现在惟一能做的便是抵赖和依靠皇上的庇护了。

    “你,血口喷人!”赵曦和谭深冲着许成怒吼。他们想冲过去撕烂许成的嘴。但遗憾的是,这是在朝堂上,有文武百官睽睽的众目,容不得他们放肆的。可以设想,如果这是另外一种场合,许成的嘴巴甚至心脏都有可能被他们撕烂了。

    “臣以身家性命担保!”许成一面躲闪着扑过来的赵曦和谭深,一面朝永乐嘶喊,“赵、谭二贼同时挤撞了驸马的坐骑。臣听到驸马掉人桥下之前还‘啊呀’了一声。陛下明察秋毫,您可以想想——驸马若真想自尽,他在哪儿还死不了啊?偏偏要约上赵曦和谭深,来到窄窄的笪桥上投水?……”

    “是啊!梅驸马即便自杀,也不会这样儿自杀呀?”——朝臣们窃窃私议。

    “陛下明鉴!”赵曦说,“梅驸马是自己掉下桥去的。”但很明显,他的声音已发抖了。

    “是他不慎掉入桥下的!”谭深说。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了。

    然而,赵曦、谭深这等于改了口供——由“自杀”改为“不慎落水”。他们给自己设置了陷阱。所以许多头脑清醒的朝臣便将疑忌的目光聚向了他们。这种目光如燧火一样,很快即会将他们点燃焚化的。

    许成马上抓住了谭、赵的纰漏。他说,此二贼先诡称驸马为自杀,这又狡辩为不慎落水。明眼人一看就知其有鬼。驸马天天从笪桥上经过,从没出过事儿。再说,驸马并未醉酒,他如何会“不慎”了呢?话又说回来——即便驸马“不慎”,你谭深、赵曦是做啥的?却不会捉住驸马的衣服吗?皇上明鉴,各位大臣明鉴,是驸马“不慎”呢,还是谭、赵二人“不慎”?……

    许成的证词无疑将谭、赵推向了绝境。现在他们的感觉,倒像是也跟梅殷似地坠落河中了。他们还能记得,梅殷在水中挣扎着时,曾向他们徒劳地摇了摇手,企图请他们搭救一把儿。当他们找来了挠钩时,梅殷尚未放弃最后的努力,还向他们摇着手。他们把挠钩伸过去了,却不是搭救他,而是钩着他的身子往水里狠狠地压下去,再压下去……那么现在,赵曦和谭深知道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挣扎出河水的了,他们惟一的指望便是皇上。所以他们也如濒死的溺水者,呼唤皇上手里的挠钩:

    “陛下,我们是奉了差命的!杀梅驸马的不是……”

    但是永乐帝的一声断喝,锁住了他们的喉咙:“大胆!与我拿下!”

    纪纲手下的锦衣卫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们迅即扑过去,以娴熟的功夫拿掉了谭深的下颏骨,使其失去了分辩的能力。赵曦本是锦衣卫指挥,自然比谭深多了点防范本事,没被拿掉颏骨,所以还能竭力地喊出“冤枉”二字。但这更糟,更令永乐帝愤怒,以致被锦衣卫当场敲掉了牙齿。然后永乐帝再说一声:“斩!”于是,在一片惊愕或疑惑的目光里,赵曦和谭深的两颗人头便在午门之外落地了。

    永乐帝除掉了梅殷,终于长嘘一口气。但事情并未结束。宁国公主在府中闻讯,嘶喊一声:“天啊!”就昏厥过去。醒来后穿了丧服,吩咐备轿,疯疯狂狂闯进了皇宫。

    那时候永乐帝散了早朝,又召集夏原吉、解缙、黄淮等几位阁臣,在西角门商议祭奠孔子的事儿。他正慢条斯理地讲着“孔子乃帝王之师,帝王乃生民之主”,忽听得殿门外牛吼似地喊一声“杀人魔君何在”,一个麻衣麻裳的妇人“呼”地声卷地风般刮进来。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袍袖已被这妇人抓住了,胸膛也被一张涕泪模糊的脸贴上了。宁国公主嗷嗷哭叫着:“你还我的驸马!你还我的驸马!”一团花白的头发直在他的胸前耸动颤抖。

    夏原吉等人一个个竟呆若木鸡。手里拿着做记录的笔,却不知道过去解劝。事后人们也颇纳闷儿:这宁国公主如何就有本事,冲过了锦衣卫的拦阻,径直地闯到了皇上跟前。人们更是惊讶,皇上对宁国公主竟会那么宽容:任凭她哭,任凭她闹,任凭她“魔君、魔君”地骂。而且还一声声地喊着:“姐姐,姐姐,亲姐姐!你听朕说,啊呀你听朕说嘛!……”

    宁国公主平常日的仪态如何,这几位阁臣未曾亲睹;现在的宁国公主,却是人们在农村、在里巷司空见惯的那类泼妇。她呼天抢地,满地打滚儿,披头散发,鞋子也甩掉了一只。她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鼻孔上吹起老大的气泡儿,“我的天儿啊,我的地儿啊”地哀号着,真叫人触目惊心。守殿的校尉和一位太监如梦初醒过来劝慰时,被她疯狂地咬伤了手背,甚至差点用指甲划伤眼珠。但是,她尚未彻底失去理智,因为她并未伤害到皇帝的手背(她是完全有机会这样做的),甚至也未抓掉皇帝的一根儿胡须,只是把一滩涕泪涂抹到皇帝的龙袍上。

    好了,风也过去了雷也过去了。精疲力竭的宁国公主开始听皇帝的唠叨了。永乐说:姐呀,你放心,朕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朕已经杀了那两个混帐东西。有人告发那两个混帐东西有意谋害驸马。他两个抵赖,说是驸马失足落水。就是失足落水,他两个亦是罪责难逃!唉,人死不能复生。姐你要把心放宽点儿!朕不会扔下自己的亲姐不管。姐呀,你看着,从今而后朕会善待你的!……

    宁国公主只能接受这严酷的现实。

    不过,永乐帝对待宁国公主也还说得过去:梅殷死后不久,即授其子梅顺昌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二子梅景福为旗手卫指挥使。又给公主增加了岁禄。以后每年的封赏,在诸王及诸公主之中,惟宁国公主最重。

    至于倒楣的谭深、赵曦,不仅丢掉了脑袋,其尸体还被梅殷的一位旧友砍断手足,剖腹挖心,以祭奠驸马的亡灵——当然这是经过了皇上批准的;而家属也被扫地出门。

    二

    对待徐辉祖和梅殷这样的亲戚,永乐帝固然已花费了很大的脑筋,但与亲王们相比,徐、梅则又算不了什么。因为徐、梅毕竟是外戚,也叫“戚畹”,而亲王则是自家兄弟,是“手足”。这区别是很大的。永乐帝在如何对待“手足之情”上,可谓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呢。

    谁都知道,他是以反对建文“削藩”,以为被“削”的亲王鸣不平、抱委屈、雪仇恨为理由而竖起“靖难”大旗的。亲王们的确也拥护他,明里暗里地支持他。说老实话,倘无亲王们的拥护与支持(比如宁王的“合流”于燕和谷王的金川门之变),他能不能坐上皇位,真还难说。至少现在还坐不上,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登基后,他必须“优礼”藩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建文朝被削的几位藩王,除湘王已死外,周、齐、代、岷四王在他即位后不久即复爵。湘王原来的谥号为“戾”,分明带有贬意,永乐改其谥为“献”,就明显地有褒意了。他还为各王府增置了宾辅、伴读、伴书等官属,这也是提高诸王待遇的一个标志。诸王除嫡长子承袭世爵外,其余诸子随着宗支的疏远,按规定封为将军、都尉等职的,新皇帝也为他们提高了品级。如此一来,宗室所有成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处。

    得到好处最大的还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周王。他刚刚即位,即给周王增加岁禄五千石,并赐银两万一千锭。七月九日是周王生日,按说那会儿他刚刚登极,有多少大事要忙呢,然而没忘记赐给周王以下生日礼物:

    冠一,通天犀带一,彩帛三十匹,金香炉、金香盒各一,玉观音、金铜佛各一,银八千锭,马四匹,羊七只,酒百瓶。

    周王不记得过去有哪位亲王过生日时能得到皇帝如此丰厚的赏赐。其礼遇之高,的确是空前的,也是其他亲王不敢奢望的。周王感激涕零,抹着泪由衷叹道:“到底是亲兄弟呀!……”

    另一个增加岁禄的是谷王。谷王因与李景隆一起献金川门迎驾有功,特增岁禄二千石,并赏赐乐七奏、卫士三百。还将其封地由宣府改为长沙。长沙乃富庶地,风光也美,气候也好,非宣府之所能比。这真使谷王喜出望外了,感激涕零道:“俗语云‘长兄比父’,大兄对小弟的优礼,真堪比父亲呢!”话虽有点儿肉麻,却倒也是实情。

    这话传到永乐耳朵里,他只是淡然一笑。笑罢,却又意味深长地说,唉,兄弟们之间,感激的话莫要说。日后不骂我,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永乐,真是“明白人儿”,他知道藩王们对他的怨怼在悄悄地酝酿着了……

    宁王朱权是好不容易瞅上皇帝有点闲暇,兄弟俩能坐在一起聊聊天儿的。

    皇帝太忙,他也体谅。建文朝的奸臣尚未杀绝,潜逃在外者尚未归案。“文渊阁”刚刚组建,“太祖实录”肯定要重新修撰。凡建文朝所变更的一切制度都要改回到原来的样子……皇上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但是,再忙,他的事儿也该好好谈一谈了。

    周王、齐王、代王、岷王都恢复原爵归藩去了。谷王也由宣府改封到长沙去了。大家都欢天喜地,春风满面,纷纷称颂新皇帝的恩德,惟独他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的。

    他算是怎么回事儿?他全家由大宁迁到了北平。北平并不是他的藩地,他只能算“客寓”,说白了就是“寄人篱下”。如今燕王当皇上了,燕王全家都搬到皇宫来了。他的全家也搬来了——当然不是皇宫,是住在龙江驿。就是说,他直到现在——永乐元年的二月下旬,还没有自己的家。当然更无须说,也没有藩王所应有的仪卫。

    说到仪卫,又不能不提及“朵颜三卫”。这原本是他宁王的部属,那年他拱手“送”给了燕王。过后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兀良哈与燕王有过“大宁之盟”,燕王承诺打下天下之后,将大宁的地界儿送给兀良哈人,由他们自治。故此兀良哈族的骑兵们才会那么卖命地参予“靖难”之役的驰杀。如今到了他们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就在前不久,永乐帝颁诏,“大宁地畀(即“给予”)兀良哈,而朝廷在辽东的防线西移,“大宁都司”这名堂儿虽还有,但那实际是北平行都司(如今因北平已改名为北京,设“行部”,北平都司遂称“行都司”),由大宁迁移到保定去了。

    兀良哈人按照当年的“大宁之盟”,实现了他们的愿望,也欢天喜地地回到大宁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儿去了。那么他呢?他与燕王也是有过“大宁之盟”的呀!燕王曾答应过他,一旦“靖难”功成,二王“中分天下”。“中分天下”是何意思?当时没有明说,当然更没有文字之约,而只是在他们共进早膳的时候,很形象化地将一张饼撕作两半,他们各吃一半。

    皇帝太忙,宁王不好意思过早地问这事儿。只能暗自猜测皇上将如何兑现他们当年的“盟约”。以中国之大,“中分天下”如何分法儿?自然最好是以长江为界,分做两个国家,两个朝廷,两个皇帝。这,有可能吗?庆城郡主曾代表建文与燕王谈判过“划江而治”,也是以大江为界的,但遭到燕王断然拒绝。以此看来,他想从永乐那里分得半个国家,恐怕无异乎痴人说梦。那么,永乐究竟如何对待他呢?……

    宁王,这天真可爱的王爷,他痴痴地想着“中分天下”的事儿,他却不晓得永乐早把这事儿丢到了九霄云外。当永乐颁诏将北平改为北京,向天下臣民暗示了迁都的意向之后,这小傻瓜竟幻想着永乐会把南京即应天封赏给他。

    永乐元年的二月初,皇上终于有了一点闲暇,派车辇把他接到了乾清宫,说是与他共进晚膳。那时候乾清宫刚刚修缮完毕,一进乾清门,就可以闻到浓浓的油漆味儿。皇上在东宫的御茶房里摆下晚饭。虽不是十分铺张,但总是“钟鸣鼎食”的。在优美的乐声里,宫人穿梭般地上菜上饭,的确是“龙肝凤胆”,应有尽有。但他与皇上坐在了一张极长的饭桌的两端,想说句悄悄话却是不可能的。这使他马上联想到,当年燕王“穷蹙至极”,投奔到大宁他那儿去的时候,他们曾在一盘大炕上睡觉,吃饭时也是头并着头,亲亲热热说话儿。两相对照,他当即意识到,时过境迁,如今没有什么燕王而只有永乐皇帝了。这张长长的饭桌有几百里几千里,可是,他能吃到的,只能是最靠近他的那几样饭菜。

    永乐挥挥手。廊下的乐工们悄悄退下。殿里安静了,他们可以谈话了。宁王很想再见到在大宁时他们吃的那种饼,芝麻酥饼。可是没有。于是他想起了他们分食那张酥饼的情景。他记得燕王曾说过:“这张芝麻酥饼儿我爱吃,你也爱吃。我不能独吞。我们一人一半,分而食之。”而且,后来燕王又进一步阐明:“十七弟请放心,你的恩惠我心中有数。不要说是一张饼了,纵是偌大的江山,有我的,亦有你的,你我兄弟各吃一半!”……

    “这饭菜还可口吗?”永乐笑微微问他。

    他鼓了鼓劲,但还是嗫嗫嚅嚅地说:“可口倒是可口,只是没有芝麻酥饼……”

    “什么?”永乐侧侧脑袋,将手罩在耳朵上。

    这张饭桌太大太长了,皇上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芝麻酥饼!”他大点儿声说,“陛下可曾记得,在大宁时,你我曾分食了一张芝麻酥饼吗?”

    “什么……饼?”永乐又侧侧脑袋,又将手罩在耳朵上。

    宁王知道他是故意地装聋作傻了。他有点悲哀,也有点气愤。他干脆走近皇上,用手比划着说,“芝麻酥饼,圆的。臣与陛下曾在大宁,在臣的王府里,分食过一张芝麻酥饼!”

    “是……吗?”永乐眨眨眼。又笑微微说:“朕不曾记得了。朕不喜欢吃什么酥饼的。你要喜欢吃,就再叫御膳房做就是了。十七弟还喜欢什么?尽管说。朕奄有四海,什么都不会缺的。”

    宁王只好说:“我已经饱了。”说实话,他气也气饱了。他眼泪儿都在眶里打转了。

    饭后用茶。永乐端起茶碗时说:“这是杭州龙井,十七弟尝尝如何?”

    宁王心里一动。暗想,“中分天下”是绝不可能了(其实他原来也觉得玄,希望不大),那就只能是分封他一块土地了。周王、齐王都比他大,也不过分得一郡,想来永乐也只能给他一郡的。唉,他只能接受现实。所以他品一口茶,说声“不错”。永乐便吟起了苏东坡的诗句,什么“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予,浓妆淡抹总相宜”。很显然,皇上是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吟罢,皇上又问他:

    “十七弟真不想问朕要点儿什么?”

    宁王并不傻。宁王晓得这是皇上与他商议封地的事了。他喝着“龙井”茶,又听了“西湖诗”,以为皇上这是暗示他要他去杭州的。杭州当然是好地方。杭州比周王的开封都好呢。于是,他把茶杯一放说:

    “陛下是想将钱塘赐于臣吗?”

    “什么?十七弟想哪里去了!”永乐很诧异似地摇摇头,但仍和蔼地微笑说,“当年五弟想去钱塘,皇考不允。建文无道,竟将钱塘封于其弟,却也未能就藩。唉,钱塘非善地也。十七弟再挑一挑看。”

    宁王没办法,他辩不过永乐这理儿。既然杭州不行,那就苏州吧。苏州也还不错!于是他也吟诗道:“夜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料永乐又摇摇头嘿地一笑:“十七弟呀,你是怎想的呢?苏州乃京畿之地,距京师太近,这不合适。你再挑挑看?”

    既然苏州也不行,宁王更是失望。他没兴趣再挑拣了。就说,那陛下想令臣去哪里呢?

    永乐便收敛笑容,向宁王伸出四根手指,一根一根扳着说:“建宁、重庆、荆州、东昌,此四郡,都是好地方儿。十七弟可任选其一。”

    宁王一听,心里唰地凉了,凉透了。说实在的,这四个地方与他原先所期望的相去太远,差距太大。不要说他和永乐过去还有什么大宁之盟;即便没有什么“中分天下”之约,就是按老规矩,他作为高皇帝亲子,总也该有落脚的地方啊!全国一百四十座府城,随便摸一个,也未必比这几个差呀!朱棣呀朱棣,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吗?你忘记了你当年是怎么可怜兮兮跪到我府里去的吗?你忘记了我是如何在北平辛辛苦苦为你起草一道道檄文的了吗?“贵人健忘”,真是“贵人健忘”啊!朱棣啊,阴险狡猾的朱棣呀!……

    宁王忍不住哭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拂袖而去。回到馆驿,一头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儿。

    永乐听说宁王病了,便也觉得于心不忍似的。反复思忖,建宁、重庆、荆州、东昌既然宁王皆未看中,那就换南昌吧。于是,他亲手抄写了一份王勃的《滕王阁序》赏赐给了宁王。南昌经王勃一吹,似乎是天下最好的府郡,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什么“雄州雾列,俊彩星驰”。但宁王到那儿一看,他的王府只不过是江西布政司腾出来的个旧院儿,其房屋规制与其他亲王的府邸根本无法相比,连他在大宁的王府都不如。但他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认命。不敢拒绝,也不敢有怨言。必须小心有人到新皇帝那里告发他有什么“异谋”。

    宁王自此学会了韬光养晦。购置了一处“精庐”,整日在精庐里鼓琴读书。也别说,后来还真是编写了不少书籍。

    宁王到了南昌不久,郡中有人向朝廷告密,说宁王诽谤皇帝。但永乐笑道:“没有的事儿。”

    永乐有他亲自掌握的密探。这些密探在永乐朝初期还不是太多,但毕竟已经有了。他们分散在各地,藩王们是重点盯防的对象。宁王在南昌倒未被发现有什么劣迹,倒是在岷王、代王、齐王、谷王那里,侦探出了大量的罪行。

    岷王、代王、齐王在建文朝曾被废为庶人。永乐登基后,他们认为是拨云见日,枯木逢春。他们希望回到洪武的时代,藩王既掌握兵马,又有诸多特权,可以在封地为所欲为。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纯属痴心妄想。

    永乐帝对他们虽也“优礼”,但决不容许他们骄恣放纵,更不能干任何危害皇权的事儿。否则,“大兄”对付他们,可比建文又厉害多了!

    最先尝到厉害滋味儿的是岷王。当初岷王被建文削爵废为庶人,是因了西平侯沐晟告发“多行不法”。如今复爵后,仍不思悔改,又故态复萌。整日沉湎于酒色,酒醉后擅自收缴地方官的印信,无故殴戮吏民。永乐帝查得了证据,不禁十分恼怒,在岷王复爵三个月后便向他问罪,降其官属。过了不到半年,再削其护卫。岷王这才意识到,他事实上又沦落为一个平民了。

    第二个被惩办的是代王朱桂。代王论起来与永乐还有一层亲戚关系——代王妃也是徐达的女儿,徐皇后的亲妹子。也许正因了这层关系,永乐对这对夫妻的性脾非常熟悉。听说代王复爵回到大同后又开始为非作歹,永乐便赐玺书告诫他说:

    “朕闻弟骄纵不规,国人多怨言,告发者颇众。弟虽已复王位,却独不记建文时窘境耶?”

    后来又整理了三十二条罪状,召其入朝,准备当面训责。不料代王却不理不睬,未曾入朝。

    这且不说。又听说代王妃仰仗她是徐皇后的亲妹、当今天子的小姨,故骄狂无比,竟以虐人为乐。因妒恨代王宠爱两个侍女,便用火漆漆伤了她们的面颊,使之成为癞疮。代王一看,便将王妃连同王世子一同撵到外面住宿。这些情况很快便有密探报告皇上。永乐帝一看代王太不像话,不成体统,随即革其三护卫及官属。但这朱桂已不可救药,干脆破罐子破摔,时常醉醺醺地带了他几个儿子,脏衣破帽地游行于市中,动辄从袖中掏出斧锤伤人。闹得永乐帝也只好“眼不见为净”,懒得管他了。

    第三个被制裁的是齐王。齐王素性凶暴。建文时期被关押了几年,刚被救出的时候还算规矩,但一俟回到青州,便又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永乐帝见苗头不好,将其召至京师当面教训,提醒他不要忘记“削藩”之苦。谁知齐王当面诺诺,转过身去则依然如故。

    齐王暗地里畜养刺客,又招揽所谓的异人术士,对青州府的官吏根本不放在眼里。竟然命令王府的护卫据守青州城;甚至将城墙隔断,不许守吏登城夜巡。这种行为实在也太出格儿了。于是守吏李拱、曾名深等向朝廷写信,揭发齐王此举有“急变”之嫌。不料齐王得知消息,干脆将李、曾等拘押起来,企图杀人灭口。事情紧急,永乐忙下诏索要李拱等人,并责谕齐王改过。随后齐王来朝,廷臣们纷纷弹劾齐王的罪过。谁知齐王竟怒目圆睁,冲着朝臣们厉声叫骂:

    “你们这班喋喋不休的奸臣贼子!又想效仿建文朝来迫害本王吗?瞧着,等有机会,本王定尽斩不饶!”边骂,一边还用手掌做了“斩首”的架式。

    齐王如此狂妄桀骜,侮辱大臣,自然引起众愤。永乐帝也无法庇护他,便削其官属护卫,又诛杀齐王府有关的人员,释放了被齐王私自关押的李拱等人。随后,永乐问齐王悔不悔?齐王却只是哼地一声,竟显示了怨愤之意。永乐只好叹一声,将其废为庶人——这是永乐三年八月的事情。

    三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帝王之家亦不能例外。如果说,对待徐辉祖、梅殷这类讨厌的“戚畹”,和岷王、代王、齐王这类可恶的小弟,他虽有些犯愁,但总有办法对付;那么,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们,他却大伤脑筋,一筹莫展,甚至无可奈何听天由命了。

    也许,这是惟帝王才有的烦恼和悲哀。

    他有三个儿子(其实是四子,但第四子朱高燨已早夭)和五个女儿。儿子即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其子女与太祖相比实在不多,但他所遇到的烦恼却并不比太祖少。

    他这三个儿子,一人一个心眼儿,水火不能相容,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说起来,过去他这一辈的几位兄弟,比如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周王,虽说也有些疙疙瘩瘩,但还没有像他的这几个儿子,互相视若仇寇。洪武三十四年秋,方孝孺施反问计,高煦、高燧“趁火打劫”,差点儿让他误杀了世子。这件事留下的阴影至今未能消除——大概永远也不会消除的了。而且这阴影所带来的伤害,已超出了他们家庭的范围,对朝廷对国家都带来深深的影响。它像一件陶器或瓷器的炸纹儿,这炸纹儿也许是明显的,也许暂时还被一层什么东西隐蔽着,但稍不留神,不定哪霎儿它将会使这件陶器或瓷器破碎!

    国家被称之为“神器”。他有时候就做这种什么陶器或瓷器突然破裂的恶梦。

    他必须尽一切努力不使“神器”出现裂纹儿。

    说到家吧,那便是“立储”即确立东宫皇太子的问题。

    真没想到啊,当年太祖高皇帝遇到的难题儿如今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当年太祖实在看不中皇长子朱标。太祖看中的是他,四子朱棣。可按照立储的嫡长制,“储君”还是得选定朱标。后来太子薨逝,这道难题儿再次出现。太祖是非常明显地表示出对皇长孙的不满和准备选定他朱棣为“储君”的意向了,可到头来还是得遵奉立储嫡长制,把他老人家本不喜欢的孙子抱到了皇帝的龙椅上!……

    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的确错了!

    他老人家为这错误的抉择,付出了多少生命、多少财帑啊!……

    永乐元年正月,许多大臣就上表,请立皇太子了。说来这也是规矩,皇帝登基便应立储(太祖就是在其即帝位时立朱标为太子的),但他犹豫不决,敷衍群臣说:“皇长子年纪不大,正当进学读书之时。俟其知识丰富,道德益进,立储之事议之未晚呢。”两个月后,文武百官再次上奏请立太子。他仍是辩了一通“皇长子还是先丰富其学识吧”,把这事儿又搁置起来。于是人们便增添了疑忌。人们觉得这是大事儿,皇帝以“丰富学识”为由不册封太子,这难以令人信服。这事儿若不早确定下来,必会影响国家政局稳定的。再又说了,人们也窥测到了皇上的心理——皇上是不喜欢朱高炽,却又捉不住朱高炽什么坏的把柄儿,故尔犹豫不决。皇上喜欢的,首先是朱高煦,因为他随王征战,屡立殊功;其次是朱高燧,他机灵乖滑,颇能揣摸老人家的心思,极孝顺的。但是众多官僚还是拥戴高炽而讨厌(或者惧怕)高煦。高煦不说别的,只那暴戾的性脾和不端的品行(譬如当年偷了徐辉祖的良马逃亡,在路上怒鞭驿丞,差点儿要了人家性命,这事儿人们还记忆犹新),就不够君主的料儿。相比之下,朱高炽温文尔稚,沉稳谦逊,让他做皇帝至少不会胡来,而人们围拢在这样的皇帝身边心情也会舒畅些的。所以人们都发急。但话又说回来,立储是皇帝的事儿,别人急也没用。急得过了火儿,没准儿还会惹出麻烦。

    于是人们便去找周王。想请周王出面,劝皇帝尽快立储。周王是皇上的同母弟,他的话皇上肯定能信得过,也有足够的份量呢。

    在永乐登基后,因对诸亲王实行了“优礼”政策,允许亲王们随时来朝(而不是如洪武、建文时代,没有诏令不准进京),所以周王来趟应天还是极方便的。说到周王,经过了七灾八难,人变得老诚了。也不是当年玩世不恭的模样了。故而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人们知道周王支持朱高炽,就觉得这事儿很有把握。

    却想不到连周王也不行。只要一提到“立储”,皇上马上就把话题转开,“王顾左右而言他”。周王知道皇上有难言之隐,就不好再张口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周王心里叹道。他自己的“经”不就很难念吗?那个向建文出告发他有“异谋”的不肖子朱有火动,至今提起来都恨得他牙根儿疼。周王的家庭也很难调理(跟永乐家颇有点相似):二子和三子联合起来对付周世子,闹腾得没有个安生的时候!唉!……

    周王走后,永乐倒是烦躁起来了。他被迫又将这个不愿接触,却又难以回避的难题再翻腾出来。

    他知道朱高炽并不是坏孩子。高炽端庄沉静,做事循规蹈矩,内心很是仁慈。当年他的祖父高皇帝曾令他与秦、晋二王的世子分别阅军,结果每天都是他回来最晚。太祖问他回来晚的缘由,他说:“早晨天甚寒冷,我待军士们吃过早饭后才阅军,故尔迟归。”又有一回,太祖让他与秦、晋二世子一起分阅诸臣奏章。太祖发现他所阅处的大臣奏章中,有几个错字他未曾修改,以为他疏忽大意。其实,他是重视奏章中关于国计民生的大端,而不太注意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他对太祖说:“孙儿未敢忽略。但念其小过,不必计较呢。”太祖又问他:“舜、汤时水旱,百姓何以为恃?”他说:“有恃于圣人恤民之政。”太祖听了,颔首赞道:“唔,我孙儿有君子之识。”

    然而说也怪,太祖所欣赏的朱高炽的长处,恰恰永乐最是讨厌。在永乐看来,高炽的这所谓长处,颇似建文,以及建文的父亲懿文太子。而其症结所在,便是永乐皇帝内心深处,与儒家的理念有格格不入的地方。说得再明白一点,便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建文那样的“仁柔”的皇帝。

    拿朱高煦跟朱高炽相比,那就截然相反了。高煦可没有什么“仁柔”。高煦是铁的手腕铁的臂,他要让天下臣民在自己的脚下颤抖。而恰恰是这一点,儿子与老子“酷肖”。

    说起来,圣人们所有的书籍都印着天大的“仁”字;“仁”,这儒家的内核,谁能不承认呢?谁能不标榜呢?然而,你单靠“仁”,能夺得天下不?能坐上皇位不?而你既然夺不得天下、坐不上皇位,那谈论“仁”又有何意思呢?

    当然,上面这话可是自己偷偷说的。而对别人,还是口口声声地讲“仁”呢!

    事实已经证明,高煦懂军事,善弓马。“靖难”之战的三年,出生入死,屡建奇功。有好几次他身处绝境,都是高煦拍马赶到,挽救了他的性命。高煦对他和他这个永乐朝廷的贡献,是高炽无可比拟的。看能力,论功劳,高炽比高煦差得远了!

    更何况,他和朱高煦还曾有过“浦子口之约”——就在燕军渡江前夕,当他在浦子口遭到盛庸军顽强抵抗,他失败了,同时也灰心了,还要考虑议和北返的节骨眼儿上,恰是高煦率骑兵死战,扭转了战局。当着江神的面儿,他当时抚着高煦的脊背说:“给我狠狠地杀!‘世子’日后就换你的了!”

    这又是类似于“大宁之盟”的一份承诺。他是兑现这承诺呢,还是如对待宁王那样,否认这承诺呢?……

    就在这火候儿上,为朱高煦说话的人找他来了。

    淇国公丘福是“靖难”战争最突出的功臣之一,其与成国公朱能难分伯仲。丘福早年就在他的麾下,侍卫藩邸,从战多年。其为人既扑憨,又鸷勇;冲锋在前,论功退后。这尤令他感叹道:“丘将军功,朕自知之。”结果论“靖难”功,他把丘福推到了首位。现在,淇国公便极恳切地向他建议:为国家社稷计,世子朱高炽不堪“储君”之任,惟高阳王(即朱高煦)备位东宫最是合适。

    出于对淇国公的信赖,他推心置腹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诸臣以为东宫应出于嫡长子。世子虽弱,尚无大过,若高煦取而代之,朕如何向臣民解释?”

    丘福说:“臣方才说过,此是为国家社稷考虑。高阳王武功盖世,深孚众望;虽文韬稍弱,但假以时日,由陛下亲自调教,定能出息唐太宗也似的天子呢!”

    丘福对朱高煦的评价似乎偏高,永乐能听得出来。而且,永乐也听出了丘福话里有话儿。他是故意将朱高煦与李世民扯在一起。也别说,他两人还真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不就是为大唐王朝的建立,起到了别人无可替代的作用吗?而由此想开去,他永乐便是唐高祖李渊了?……这又不对。他可不希望人们将他与李渊相提并论!

    “好吧,此事容朕细细考虑。”——谈话到此为止。

    永乐帝后来弄清楚了:丘福与高煦在数年的征战中建立了深厚情谊,按高煦的说法儿是“刎颈交”;高煦是“武人”,丘福也是“武人”,两人气味相投。丘福为高煦说好话这很可以理解,但也难免偏颇。譬如把高煦比作唐太宗,就叫人听了颇不舒服。

    继丘福之后,又有驸马都尉王宁来为朱高煦“说项”。王驸马当年在建文面前,就曾为他燕王说过好话;王驸马对他的恩情,大概也只有徐增寿可以相比。王驸马说,高煦于“靖难”有大功;陛下大封“靖难”功臣,自家的人怎么就忽略了呢?永乐说,那你说该如何办?王驸马说,公理公道,高煦做太子,国人服气,臣也服气。

    永乐又沉默了。他还是用回答丘福的那句话来回答王宁:高炽乃嫡长子,论功虽不能与高煦相比,可他毕竟无大错呀?世子是太祖立的。你说,如何随便就给废了呢?……

    他这话似无懈可击。但王驸马却又悄悄补充了一句:臣还想提醒陛下,世子的身体不太……说着,摇了摇头。

    永乐便情不自禁地叹口气。的确,朱高炽论体质又比朱主煦差远了。才二十来岁,便很臃肿,走路喘不动气,脚也有疾,去孝陵进香时还要由中官扶掖,连他这做父亲的都不如呢!做皇帝可不是轻松的,如此虚弱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永乐轻轻地叹口气。亦如回答丘福那样地说:“好吧,此事容朕细细考虑。”

    过后永乐也看清楚了:王宁也与高煦相友善。高煦甚至经常往怀庆公主府里跑,对他的姑姑、姑父倒是挺孝顺的。事实上,王宁所说的“世子有疾”,却不就是他在长江边上,曾对高煦说过的话吗?于是恍然有所悟。原来王驸马是受高煦所托,提醒他不可忘记“浦子口之约”呢!

    大悟之后,便又怏怏。永乐自己工于心计,可不喜欢别人耍心眼儿。高煦急于取代他的兄弟,请出丘福、王宁为其说情,这效果是既有利也有弊。相反,朱高炽“稳坐钓鱼台”,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摆出一付本本分分憨憨厚厚样子,效果也未必就比朱高煦的差。

    永乐帝可真是左右为难了。也许到了这时候,他才理解了当年洪武帝焦灼、忧虑而又无奈的心情。当他夜深人静独自在乾清宫里徘徊时,他似乎听到了老人家的叹息声……

    到了永乐二年春末,永乐帝觉得“立储”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又开始私下里征询一些大臣的意见。他首先召见的是金忠。金忠休看出身微贱,但很受永乐信赖,每有疑问,常让他出主意,且屡屡效验。金忠主张册立朱高炽,并列举了历代立嫡长的一些故事。说得永乐默默点头。

    永乐某一日视察文渊阁,又与解缙谈及立储事宜。说来也巧,此前金忠刚好拜托过解缙、黄淮等阁臣,言及高炽如今在北京居守,离皇帝远,说话不方便,如有机会,还请两位大人在皇上面前予以“调护”。于是解缙有了准备,便对皇帝说:“皇长子仁孝天性,天下归心,请陛下勿疑!”见永乐帝默然无话,解缙又顿首道:

    “皇长子且不必论,陛下难道就不顾及皇圣孙吗?”

    这话说得永乐怦然心动。原来他已有了长孙,名叫朱瞻基,系高炽妻张氏所生。分娩前夕,他曾经梦见太祖授给他大圭,圭上镌刻着“传之子孙永世其昌”八个大字。梦中得圭,无疑是吉兆。他请臣僚解梦。就有人说,陛下不是甫得圣孙吗?这便是“大圭”呢!他恍然大悟:太祖告诉他,瞻基将是异日天子。大圭作为皇权的象征,传到瞻基手里,将会“永世其昌”、国祚绵长!……

    永乐帝对他的长孙很是偏爱。他曾抱过他几回。仔细端详,见瞻基阔脸大腮,五官端正,天生的一副帝王相。今年已十岁,十分聪颖,读书过目成诵。且小嘴儿也甜,“皇爷”、皇爷”的一叫,他本是心里闷闷的,也立时云开雾散,胸臆爽然。

    解缙的提示,使他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原来的犹豫,也局限在高炽、高煦两人的取舍上,而没有从第三代、第四代……从“永世其昌”上考虑。

    “祖宗的规矩不可改,太祖的嘱咐不可违啊!”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把希望放在朱瞻基身上了,而对高炽、高煦,都不是很感兴趣了。

    “我今年才四十六岁,精神与体魄比高炽都强盛呢。”——他想。

    数日后,永乐又来文渊阁。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题着《虎彪图》。画上一只老虎,数只幼虎,围聚一起,状极亲昵。他对阁臣们说:

    “朕颇爱此画,心有所感,却道不出。卿等可为朕赋得一绝,以抒胸臆吗?”

    他这是令众人应制作诗。应制作诗,在那个时代是臣工们经常做的,也是极荣耀的。还是大才子解缙,文思泉涌,且又摸透了皇上的心迹,于是献上一首五言绝句。其诗道:

    虎为百兽尊,谁敢当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永乐听了此诗,登时热泪盈眶。此诗、此图,使这位被后世人称为“阴鸷”、“凶残”的皇帝显露了其心灵的另一面。这使人们联想到洪武二十五年(恰是十年之间),也是这个季节,懿文太子在弥留之际向洪武帝出示的那幅《负子图》。《负子图》和《虎彪图》,这两幅画儿,有着多么丰厚的内涵!它在影响一个皇帝的心灵时,肯定也会影响到一段历史的走向呢!……

    永乐帝在“立储”的事儿上比当年的洪武帝还要谨慎。但谨慎来谨慎去,最终他还是服从了命运的抉择——他想到了袁珙,那个有着“异秉”的相术大师。袁珙如今是太常寺丞,就在自己身边儿,随召随至。

    永乐帝令朱高炽牵了朱瞻基的小手,来到奉天殿西角门。(他想起当年太祖立皇太孙召对群臣,是在东角门的;后来建文与黄子澄商议“削藩”,也是在东角门。他有点讨厌东角门,所以他召对臣工,就多是在西角门。)他对袁珙说,你给朕的长子相相面吧!

    袁珙打眼儿只一瞧,便立即朝了朱高炽舞蹈、参拜,口称“万岁”。尽管这个江湖术士入仕未久,礼仪学得还不是很熟,参拜的样儿不太规范,带着点江湖气,但永乐和朱高炽觉得特别有趣儿,乐得合不拢嘴儿。

    永乐又对袁珙说:“你再相一相朕的长孙。”

    袁珙便又是一番带点儿滑稽的舞蹈、参拜。口称“万岁天子”。这一回不但永乐和朱高煦高兴,连朱瞻基也喜得嘴儿一裂,露出雪白的乳牙。

    于是尘埃落定。永乐二年四日四日,皇帝御奉天殿,册封朱高炽为皇太子,封高煦为汉王,高燧为越王。

    永乐帝和满朝文武都长嘘了一口气。

    但朱高煦恼了。尽管丘福、王宁等都竭力地安慰他、规劝他,也恫吓他,怕他对皇上不满,做出出格儿的蠢事,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参加了册封仪典,规规矩矩地领到了亲王宝册。憋着、憋着,死命地憋着。对他来说这真是很令人惊叹的涵养了!可是第二天,他就冲进宫里去了。他必须跟父皇理论理论。

    他知道不可能随便进入父皇时常呆着的乾清宫,就跑到坤宁宫里等。等到夜晚父皇到母后这儿睡觉的工夫儿,父子俩就吵起来了。

    “你说话算数儿不?”高煦说。

    “高煦,”徐皇后说,“怎这样跟你父皇说话?”

    “母亲你不知道,”高煦说,“这是我和他的事儿。臣民百姓都知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他倒好——屙出去的屎他又坐回去!”

    “混账!”永乐炸雷般地吼了,“听你这话,却不是市井无赖之徒吗?”

    “我无赖?我无赖也是你教的!”

    “大胆!气死我也!……”永乐四下张望,想是要取什么东西来教训儿子的。但徐皇后眼疾手快,早将宝剑藏起来了。而且她把碍眼儿的宫人也叱走了。好在永乐也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想真的要教训;因为儿子说的虽是粗俗,但也有点道理。长江可以做证,他们是有过“浦子口之约”的。总之,做父亲的有点儿心虚。

    徐妃不明就理,且她是后宫的人,向来不得过问政事的,所以她也不好参与到父子之间的争吵里。然而她弄不清楚,他们争吵的,是政事呢,还是家务呢?

    此时朱高煦流出了委屈的泪。对她说:“母亲,你是不知道啊,他曾经说过让我做太子的!”

    “胡说八道!”永乐又吼一声。

    “谁胡说八道?”高煦哭得更加伤心,“我救你命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有长江作证——你叫我狠狠地杀敌,说我哥有疾……不是你说的?”

    “我是说过。我叫你好好杀敌,不对吗?”看来他也早准备了应付朱高煦的一手儿,故能振振有辞:“我是说,你哥若有疾,世子才换你的;可他如今无疾,他身体好好儿的,你都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这、你……唉呀!”朱高煦凶是凶,劣是劣,却不善言辞,有理讲不上去;再说也没有什么理可讲的。所以高煦只能捶胸跌足,又哭又叫。“你不讲理!你骗人!早知如此,我何必舍出性命救你!……”

    好在这是在自己的家里,事又发生在父子之间。徐皇后终于把父子俩都劝住了。徐皇后要儿子给父亲下跪,赔礼。按她的估计,高煦这种顽皮性儿的东西,未必轻易会下跪的。但她估计错了——朱高煦不仅跪倒,甚且俯伏在地了。他两手用力地拍击着地面,那么委屈、那么痛苦、那么无奈地哭着:

    “孩儿不对!孩儿该死!呜呜!孩儿早就该死了!我何不死在战场上?呜呜!我是混蛋!我是傻瓜!我这样儿的混蛋、傻瓜早死了利索!呜呜!……”

    气得永乐一跺脚,“哼”了一声,钻进内室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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