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背起白色的帆布电工包,穿上硬邦邦的皮凉鞋,脖子上系一条花毛巾,而两手空空。电工包里藏着我将要送给鲶鱼精的礼物:集邮册、电子表和水晶球。六节电池的手电筒太长了,包里塞不下,白天去捕鱼,哪里有打灯呢?在大贯和二贯整理拖网时,我伺机跑到拖船上,模仿将要远航的航海家,手搭眉头,朝雾气蒙蒙的水深处瞭望。我把身体摆正,像升旗仪式那样,立正,面向前方。我身体中心是一条肥大的黑棉裤衩,母亲用的松紧带勒得真紧,腚肥腰细,被风吹得慌里慌张,挠得我皮肤直发痒。我拟定一个方向,让裤衩正对着水库中心。可当船摇摇晃晃一入水,中心不见了,裤衩的指示成了无数只网眼儿,而中心变成了一张莫名其妙的渔网。裤衩没有用了,裤衩不是方向。我一动不动地盯住前方,仿佛一条无形无尽的丝线射向目标,可四周很快浮起一团团白雾,将我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棉花球里。舷边的木桨搅得我心如乱麻,哗,哗,哗哗,扬起粉末状的水腥味,令人作呕。而水呢,它不答理我,永远一副没有情绪、短路的生面孔。我突然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陆地,喜欢飞尘和阳光散发出的气味,而这里,中心丢失了,水让我失明,鲶鱼精不知在哪里。大贯把我撂在船艄,忙着装填火药。他们将黑火药和铁砂塞在碗口粗的钢管里,每根四五米长,一船架两根,总共五条驳船。我迷惑不解,问二贯和三贯,都不理睬我。铁砂子是射天上鸟儿的,大雁和白鹭十二月才飞来越冬,我们要从水里捞鱼,用不上铁砂子呀。
在我的想象中,风爷像一尊石雕,披一件雁翅般的大黑袍子,脚蹬一双熊掌般黑晶晶的高筒防水靴,腰杆挺得如同百年松柏,左肩蹲着一只威猛彪悍的鹳。风爷双目似电,大手挥得如一阵黑旋风,嘴里的铜哨一吹,那鹳利爪一勾,双翅一挫,如一片邪恶之云压顶而来。太威猛啦!可令我失望的是,风爷不在船上。风爷不来,谁领我去找鲶鱼精呢?
我问三贯,中心在哪?他去问二贯。二贯朝水里一指,差不多到了。我朝水里瞅去,水都是一样的,哪有中心?我去找大贯。大贯斥我,别吭声,把野鸭子惊跑喽!我这时才注意到,船桨拨得很轻、很浅。拨一下,停一会,再拨一下。迷雾主宰着这里的一切,野鸭子被雾迷惑了,在隐隐约约的芦苇荡里发出嬉戏的水声。一人多高的芦苇,水底部分有多少呢——根茎需要粗壮的支撑,嫩芽刚露出水灵灵的头儿——不是笔直地生长,而是在水底横躺着长一截,再弯曲着朝上生长,再一使劲,才能触摸到阳光的温度。那水下的根茎为了下一代,浸泡得黑魆魆的,像穿着护身的铠甲,微微的浪一会儿将嫩芽摇到这一边,一会儿再让水草送到那一边。水草倒是很鲜亮的,油滑细长的叶子簇拥在一起,像有形的草波浪,野鸭子便钻进去取食,抚养小鸭子。可它们被寂静的白雾迷惑了,三只拖船已经移到侧翼,炮口也调好了。
远远的白雾中闪出一团红色的荧光,这边也闪了,船体剧烈地震动,芦苇荡也震动起来。嗞、砰、嚓嚓,芦苇被撂倒一片,无数的铁砂密集而呼啸,像一团团散开的铁扇子扑向鸭群。毫无准备的鸭子惊惶四散,护着家小,做出本能的逃避。而另一只铁扇子肆虐着水面,它们就像折断的芦苇,纷纷掉落,被浮力支持着,冒出头,继续挥动残缺翅膀,然而另一只铁扇子又扫过来。血腥味开始弥漫开来,水面上漂浮着羽毛、挣扎的雏鸭和嫣红的血。它们知道大祸临头,纷纷朝芦苇丛里钻去。寒冷的水丝毫不怜惜它们,将它们朝水面上推,并不断填充着被铁砂粒穿透的伤口,它们只好偎着一节节芦苇,紧紧地偎着,等待灾难过去。
而这一切,鲶鱼精看在眼里,居然不管也不问!
大贯扑通跳下水,二贯扑通,三贯扑通,其他人扑通通。呀,我不相信水库中心居然这么浅,也扑通,果真踩到一块实地,慢慢从沙土里走上来。放眼一望,脚底不过是一块凸起的浅滩。两条鲤鱼被水草缠绕着,像要消化似的,肚皮上翻。大贯他们狂喜地拎着七只野鸭,留待晚上下酒。我指着血染的芦苇荡问:它们呢?
余下几百只仿佛在沸腾的澡堂子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