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的诗句,这诗句使我的心灵永远铭刻着千古绝唱《致凯恩》。
每逢他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就想到这首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好像随时随地要引起他的注意,而他不过是我的同级学友,在另外一个班级任学习班长。他显然是男生里最最优秀的男生,除了脸上的下巴生得过长,牙齿细小以外,几乎再挑不出他作为男生的缺点。他的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母亲长年病休在家。他的家住在朱家大院外,与我们家隔半条街。我妈妈杜小兰认识他妈妈,他妈妈患肾炎病,经常找我妈妈化验尿。我妈妈嘴上时常提起的半条街那个病女人,想不到竟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姓陈,很少在人群中露面,偶尔在太阳地里晒晒,见了熟人就赶快躲避起来,那张又白又黄的脸让人想到地狱。
有段时间,我妈妈杜小兰下了班就跟我爸爸说:“半条街那个女人真凄惨,病生得那样重,她的丈夫还跟她打架,工资也不交给她。她丈夫说自己只有一条裤子,要花钱买裤子。女人不让他买,他索性连工资也不交给她了,她一生气,尿检又多了一个加号。哎,女人呢,真是想不开。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攥在你手里你又舍不得花,争它啥用啊。”杜小兰一边唠叨一边感叹,她说话的目的有一大半是为了内心痛快,另外的一半是打动黄启蒙。
黄启蒙听得多了,也就不把杜小兰的话当话,好像耳边风,这边吹进来,那边钻出去。
我知道陈女人的确切身份是在一个中午,那天上午,学校举行诗歌朗诵会,隆重欢送三位高中未毕业的同学回乡务农。学校邀请了社会各界的代表,有解放军、工人、农民,代表们坐在主席台上,学校的扩音喇叭里播放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欢送会上,我和他的配乐诗朗诵将作为重点节目隆重推出,我已经私下背诵了许多遍,胸有成竹了。
“汽车飞,马达唱。
望前方,路正长。
书记送我到农村。
谆谆教导耳边响。”
……
对着扩音喇叭,我运足了底气,放出琅琅的声音。我的声音一向很优美,有许多同学说我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声音像葛兰。葛兰是三十年代的播音明星,深得广大听众的喜爱。而我身边站立的他,无疑是夏青了。怀着一腔单纯的热情,我们朗诵出自己的心声。我们心中的理想不是当电影明星、不是当校级军官、不是当作家、不是当有钱的大款,而是当农民,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锻炼成长。前边有邢燕子、候隽的榜样,中间有“零旦博士”张铁生、反潮流小将黄帅的楷模,我们的路就是沿着前人的脚印亦步亦趋。
他的喉咙和我一样在激烈地颤动,那是一种激情,一种被感召起来的激情,这样的激情是盲目的,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出于被迫而机械地感动。当我们的激情在话筒前挥霍殆尽的时候,我听到了雷鸣般如火焰一样热烈的掌声。
散会以后,我没有回教室,而径自奔回家中。我的家距学校很近,只几百米的距离。我跑回家中是故意的,我想在学生放学的洪流中再次出现在马路上,众多的眼睛会像闪光灯一样射向我,我收集起全校同学的青睐。我就这样站在自家的衣柜前欣赏自己,我的脸红扑扑的、透着青春的朝气,我眼睛里的瞳仁发亮,我的上衣是一件简易西服,咖啡色,样式是当时最流行的,裤子与之配套也是咖啡色,有一件雪白的衬衫与外衣相映成趣。我的这身穿戴无疑是同学中的上流水准,我自信地走出家门,朝学校的方向走,我果然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人流,一道道目光在我的眼前闪烁,扫着我颇为得意的脸。而这时我心里最想的是碰见他。
他在哪里呢?
他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是在半条街的一个门口,一位脸色黄白的女人正将一只瓶子递给他,瓶子底部是沉淀的黑物,估计是酱油或醋。女人无疑在吩咐他去买酱油,当他的手接过女人递来的钱转身欲走的时候,目光正好与我的目光撞击,他愣了一下,低下头快步走远了。
我颇不是滋味地愣在原地看他,看了好久。女人一定没在意我的出现,她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路上的人流也退去了。我挪动脚步,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有那样一个病恹恹的妈妈,他平时的穿戴是多么整洁呀!是他自理的么?冬天的时候,他的棉衣领上罩一个毛线勾织的领子,一蓝一灰两个,相互替换使用。夏天,他的衬衫散着一股肥皂的芳香,白色,领口从不见污渍。是谁给他浆洗的,他妈妈?显然洗不动。他爸爸?我至今未见过哪一家的父亲给孩子洗过衣服。这样推论,他的干净整洁全靠他自己了。仅这一点,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又如半空的弦月一样升高了。我焦灼地盼着他重新出现,他的出现会使那破败不堪的半条街熠熠生辉。不一会儿,他真的出现了,手里拎着一瓶酱油。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并没看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而我凭直觉断定,他已经发现了我。
我的满腔热情一下子就被冰雪融化了。我悻悻地回到家中,看见什么都有气。我妈妈杜小兰正煮着一锅兔子脑袋,她说她给冷冻厂的一位工人化验,是人家送给她的报酬,这一锅兔子脑袋的价值不过几元钱,我妈妈却沉浸在小恩小惠的滋润里,难道这就是日子和生活吗?
我变得古怪起来,说话的热情明显减退。只是在校园里碰上他的时候,我才有了启动嘴唇的欲望,而且喉腔的调子很高,像吹响的唢呐似的让人受不了。我的煞费苦心仍是未引起他的注意,反倒让班里的另一位男生注意上了,他是我们的体育委员,个子高大健壮,脸上有星星点点的青春美丽豆。他姓唐,外号“糖瓜蛋”。我们班所有的女生背地里都这样喊他,在那众说纷纭的贬低里,也透露着对他的关注。
“糖瓜蛋”先是给我写纸条,纸条在上课的时候写好,下课时揉成一团丢进我的抽屉。最初我没在意,他就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故意踢一下我的椅子,椅子发出令人痛恨的脆响,然后他粗大的手再次指指我的抽屉,我终于发现了目标,待他走过去,我悄悄拾起那团揉皱的纸团,又悄悄展开,做贼一样看了一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的燃烧。
“糖瓜蛋”在纸条上写喜欢我,他也配喜欢我!我黄蓉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叫“糖瓜蛋”的人喜欢吧?我气得重新把纸条揉成一团,就在我回身准备掷还给他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新主意,于是我将纸条展开铺平,略为沉思了一会儿,写下四行打油诗:
“我不愿是一朵柔弱的花,
任什么人都能摘下。
我愿是一枝带刺的玫瑰,
把轻狂的人刺扎。”
我颇为得意地读了一遍,又颇为得意地将纸条揉成团,趁老师回身写板书的机会,我将纸团扔给了“糖瓜蛋”。这一炮果然击中,很久很久他不再理睬我,我很快也就把这事忘了。谁知半年后,校团委在整顿校风校纪时,发现了“糖瓜蛋”与另一个班的女生谈恋爱,那个女生的父母是搞地质勘探的,女生常年跟奶奶生活,奶奶什么也不问,任由她的性子耍。女生会唱歌,是学校舞台上的风流人物,只是嘴巴长得过小,被音乐老师判定没有发展前途。校团委领导在“糖瓜蛋”写给那位女生的信里发现了我的名字,信中说:“黄蓉的心是虎狼心。”这话顿时在领导那里划上了问号,于是团委书记开始找我谈话,问我与“糖瓜蛋”有没有关系?我矢口否认。他们将信将疑,又找不到我身上的豁口,只好不了了之。
从此,我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焦虑状态,好像心中的种子要发芽,又不知道从哪块土里钻出来。而这一切,全是因为那个下巴过长的男生,他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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