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是个邮递员,他过了这个年刚好20岁。这个年岁要是搁在女孩子身上,那就可以称得上是如花的年龄。可小麦却是个男孩子,是个从乡下来到城里,刚刚立稳脚跟的打工仔。
其实,能有这样的结果,还得感谢小麦的舅姥爷,一个头发花白了,喜欢抽烟斗的,也刚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老者。不言而喻,老头是这座城市里一个邮电局的副局长,是他把小麦从乡下带到了城里来。老头把小麦领下火车之后,给他的一个下属打了电话,他们就站在那个有着巨大喷水池的车站广场上等,直到老头抽完了两根烟卷,才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温顺的停在他们身边。那个下属跟小麦的爹一般大的年纪,瘦脸盘,小眼睛,老头介绍他给小麦时称周科长。
周科长很听小麦舅姥爷的话,他把小麦带上汽车,又在中途下了车,带进了一个墙壁斑斓,露出红砖粉末的小浴池,叫他洗澡。小麦是第一次到城里来,他看什么都有些怵,脱光了身子往水池子里面走时,小声地问周科长怎么不洗?周科长说你先洗,我去给你买套内衣来。
那次周科长带着小麦洗完澡又给他理了发,再换上新内衣和一套绿色的工作服,才把他带到小麦的舅姥爷家。
小麦平生吃了第一顿丰盛的饭食,四个菜里有两盘是肉菜。
之后,小麦在舅姥爷家的客厅沙发上歇了一晚后,就被周科长领到一条叫振兴路的街拐角处的邮电所上了班。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跟这个舅姥爷究竟是怎么个亲戚关系,娘和爹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在城里还有这么一个有权势的亲戚。前年秋上,在镇北小煤窑里挖煤的爹突然间就遇上了瓦斯爆炸,和十几个挖煤汉子一块失踪了,娘就天天去那个小煤窑闹扯,最终把他也从镇上的学校里拉出来,一块上访,直到半年后小煤窑主给了她们一笔钱,才作罢,可因此而旷了一学期课的小麦也辍了学。
因为跟那个小煤窑熟识了,闲在家里的小麦就偷偷去找了人家,问缺不缺他这样的挖煤工。见人家不答应,小麦就说,挖煤的爹没了,他也念不成书了,总得有点事做。小煤窑主就留下他做了照看灯房子的小工,兼顾帮着煤堆后面的伙房劈柴火。第一个月小煤窑主给了他三百块钱,第二个月也是,到第三个月时,小麦就被解雇了。原因很简单,做晚饭时,小煤窑主从外面喝多了酒回来,在伙房里把正蒸馒头的一个叫何嫂的女人按在了面板上,要得手的时候,小麦听到了喊叫声,就拎着劈柴的斧子进了屋,一斧子差点把小煤窑主的腿砍折。小煤窑主说你个小王八犊子,我他妈的发哪门子善心把你收留下,当初还不如一脚把你揣井下让煤堆埋了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记仇,可怕。小麦一边回当院里劈柴一边说,瞧你喝的,跟俺爹一样,喝多了就耍酒疯,把面板弄脏了还咋蒸馒头呀。
尔后,小麦没两天就被小煤窑主给辞掉了。小麦整天拎着根木棍子去小煤窑找煤窑主问原因,便被他娘给硬拽回家,说城里你舅姥爷来了,要给你找工作的。
2
振兴路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有药店、面包店,也有小饭铺和量具、刃具厂的职工医院。离邮电所最近的是墙拐角处那个修鞋铺,是个用砖头瓦块和水泥抹成的偏房,屋子小只能容两个人坐着,而且还得是面对面。
那个修鞋铺小麦去过一次,是个瘸腿的老女人,岁数跟乡下的娘差不多,只是人家脸上的气色好,不像娘的那般苍白。那一回小麦是刚来邮电所做学徒时替师傅老王去修补那双单皮鞋的。老女人的手艺不错,先把开缝的鞋帮拿钳子撬开,再从里边垫块皮子,然后用手工锥子扎。穿针引线。只一刻钟的工夫就把开帮的鞋子补好了,老女人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后,把鞋子送到小麦的手上,之后收了他两块钱。
邮电所里只有算小麦在内的四个邮递员,叫投递班,老王是他们几个人的班长。房子分前院后院,前院是储蓄所,有两个女营业员,后院就是小麦他们的投递班,几个人都有一辆刷了绿漆的自行车,带货架子的那种。几个人早上六点半就陆续来了,把车子支好在邮电所的门前,打开门从营业室的过道穿过去,等送信件的邮车来。
小麦的大名叫麦大河,可没有人叫他的大名,只是他被那个舅姥爷的下属周科长领来这个邮电所报到时,老王问了他的名字,又拿毛笔蘸墨汁给写到了墙上的一张大红纸上。小麦知道那是一张值日表,从上到下写着老王他们几个人的名字。
跟老王学徒的过程很简单,每天就那么几道程序,按分发表上的数字分报纸,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沾上白胶布,抹上口水一张接一张的捻,每张报纸划出来之后还得折成对半状扔进报架上的格眼里;分完报纸再分信件,平刷和大宗两种,按地址也投进刚分过报纸的格眼里,最后一道程序是分挂号,什么汇款单什么包裹单,还有特快专递,几样都分得了,就装袋子往外投递了。
小麦驮两个半袋的,老王驮两个整袋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老王要教他走人行道,不时地摁铃声叫路。也教他识别红绿灯,有个口诀叫红灯停绿灯行。小麦却不声不响,多半是以沉默来答对老王的絮叨和叮嘱。可他会在心里说,哪个不识得红绿灯呀,镇上也安了这灯也画了斑马线呢。
老王有时见他不说话,就沙哑着嗓子吼他一声,你个闷葫芦,怎么就一棒子压不出个屁来呢?你还以为你是刘局长的亲戚呀,早退个球了。
小麦也恍惚地知道一点老王经常吼这句话的含义,那个刘局长可能指的是把他带到城里来的舅姥爷,但他也不吭声,骂就骂呗,那个刘局长他又不是俺爹俺娘,骂就骂呗,你又骂不疼俺。
这些对于小麦来说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让他上不了心,他上心的事情他懂,就是那些投递的细活,诸如在心里熟记那些个门牌号、送出挂号信件和汇款单、包裹单之后要在本子上押章子,那才是要有板有眼,真真切切的记住呢。
跟老王学徒的一个半月时间里,他挨了老王无数次的骂,还有老王踹他屁股蛋子上的两脚。可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熟悉了文昌桥以北和大直路西南的十几条街,送信基本上做到不出差错了。老王还请他去家里吃了一回饺子、下了四回饭馆,尽管都是小馆子,也比他吃自己煮的方便面强多了。
3
小麦是从另外一个投递员刘涛嘴里听说舅姥爷的。舅姥爷叫刘支前,很怪的一个名字。老王刚干投递员的时候才二十几岁,可小麦的舅姥爷刘支前就是邮电局的科长了,是个老领导。老头脾气不好,每回下各区各片的邮电所检查工作时都要把不干活和干不好活的投递班长骂个狗血喷头,职工们都管他叫刘包头。
刘涛每次出班时都要跟小麦骑车子走上一段路,当然是在小麦出徒之后。刘涛有时候就会问小麦,你舅姥爷待你咋样?怎不找你去家里改善伙食呀?小麦仍旧是闷葫芦样的不说话。待两人分开各送各的段后,小麦就会小声地说,还能咋样,好坏人家都把俺工作给安排了,这就是再生父母,就算请了,吃吃喝喝了又能咋?小麦从老王嘴里知道他的工作安排得不错,还是个签过合同的聘任工呢!要知道在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邮电所里,临时雇佣的营业员和投递员也不在少数,很多完不成揽储任务的说解聘就解聘的。
小麦在舅姥爷家里看见过他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他,站在一个站牌前拍的,是火车站的站牌。当然小麦是不知道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就是他,那是舅姥爷把他带到城里来工作后,从柜子里翻出来指给他看的。
小麦就问那个抱他的女人是谁?舅姥爷告诉他说,是舅姥爷的闺女,小麦的表姨。
小麦也没有再问下去,他从小到大就是个闷葫芦样,从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他有他自己的推理方式,对任何一件使他陷入迷惘的事情;他还有他自己的做人方式,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乡下跟城里一样,各有各的活法,这难不倒谁。
他觉得老天爷能把人降生于世,就会多少地给他一些本领,不会弃之不管的。
舅姥爷坐火车去乡下接他那天,娘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到了城里一定要好好干活,要照顾好自己。人家城里可不比咱乡下,做啥子事情都会有人管。
到邮电所工作之后,老王就成了他的第一个领导。老王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宽大的下巴颏上全是密集的胡须,他既是小麦的师傅,又是这个小邮电所的所长。听刘涛说,小麦来了之后,老王就可以不骑车送信了,可以专职做他的领导,可老王还是每天跟着分发报纸和信件,还是装袋子骑自行车往外跑。投递室的里边有一个小单间,被老王跟几个邮递员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放了张铁架子床,到晚上小麦就睡在里面值班。
有一回,小麦跟老王两人送完信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晌午饭,每人一碗刀削面,老王则要了一小盘花生米和一杯酒。吃面的时候老王跟他说舅姥爷的事。老王说你舅姥爷可是个好人,老头就是脾气犟点,心不坏。他干了几十年的投递科长,才升了副局长的。老头一辈子都没占过公家的便宜,这次是临退休了才跟局党委张了口,把小麦办到了城里来。老王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份工作,它可是联系着千家万户呢。老头还给你办了养老保险呢。小麦就插话说,啥叫养老保险?老王说就是到老了公家也给你开一份钱。
小麦每天上午骑车子出去送信,下午三点多钟返回邮电所,每月拿五百块钱。
他有时候站在邮电所的小院子里,望着城市的一角天空,心里想该满足了,有本教科书中不是说过吗,知足者常乐啊。
4
歇班的时候,小麦就会跑到前边营业厅的那个悬在墙壁上的电话机前给母亲打个电话。来的时候老王给了他一张电话卡,说叫什么IP卡,插进去直接拨号就行了。小麦要把电话打到离他家十几米远的镇东头的小卖店里,再托秀芳婶去叫母亲。
小麦总是说那么两句话,娘你好吗?娘俺挺好的别惦记着。
娘的声音软软乎乎的飘进他的耳朵眼里,娘也说两句话,钱省着花,每顿饭多吃点别饿着。
营业厅里那个跟二姑家表嫂年龄相同的女人就朝他笑,然后跟他摆手,算是打招呼。
小麦来邮电所大半年的时候,老王问他攒多少钱了,都发了五个月工资了。
小麦说攒了两千多块了,都在那个铁柜子里。老王说你这个闷葫芦,平常不说话,一说就以实为实,藏钱的地方咋能随便就告诉别人呢。小麦说你不是俺师傅吗?老王听他这么一说竟乐了,乐完之后老王让他把铁柜子打开,取出那些钱来,数出几张留着做生活费,其他的都被老王领着送到了前院营业厅的储蓄所,换成了一个小红本本。
小麦没事的时候就蹲在前院邮电所的门前刷自行车,车是半新不旧的,车体上喷着绿漆,车梁上印着“中国人民邮政”六个黄字,很耀眼。
小麦在乡下是没有自行车的,他记得自己骑过镇里铁匠炉黄铁匠儿子的自行车,并且歪歪扭扭地把车子骑到了镇打麦场的河沟里。
小麦就有些得意,没想到自己能走出那个满山青石头的小镇,成了一个邮递员。
紧挨邮电所旁的那家修鞋铺每天都要到很晚才关门闭店,有时候小麦会走过去帮那个老妇人往窗子上装栅栏板。那是一块一米见方的厚木板,从窗根底下装到窗玻璃上再拿铁条插紧,要费上一把子力气。最初小麦站在邮电所门前看老妇人一个人装,有些吃力的样子,他就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搭一把手。
那个修鞋的瘸腿老妇人也不喜欢多说话,有活的时候就闷着头缝补,没活的时候就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朝街上望。修鞋铺的门永远都是朝着街上开着,让清冽的风吹进来。
小麦记得那个修鞋的老妇人只问过他一句话,就是家不在城里吗小伙子?
修鞋铺里的摆设很零乱,有一台补鞋用的手动缝纫机,一个铁制的钉鞋板,靠墙角处还有一双又一双待补或补过的旧鞋。小麦除了去给师傅老王修了一回鞋外,自己也把他带来的一双娘缝制的布鞋加了副塑料底。再就是利用送完邮件的空当在门前溜达,看老妇人修鞋补鞋。
小麦没来工作时,邮电所的值班值宿都是大家伙轮流着,可他来了之后,基本上就是由他自己来顶岗了。有时师傅老王值夜时,还会在晚饭后到所里来转转,跟他拉几句话,在前后院查看一番方骑车子回家。
小麦在给娘打电话时,镇里小卖店的秀芳婶子问他在城里住哪儿?他就说住在邮电所里。
这年夏天,振兴路右首18号的邮电所,也就是刷了绿色墙漆的那幢小房子,成了乡下青年小麦在城里的安身立命之所。
5
在民生街副2号的一栋居民楼里,有个中年女人,有很严重的哮喘病,这是投递员小麦后来去单独送邮件时才知道的。从邮件上看女人叫白春华,她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包裹从广东的一所城市里寄过来。女人的住地正好在小麦的送达范围内,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了。
小麦跟那个白太太的相识,是在小麦第二次给女人送邮包时,女人把正在转身下楼的小麦叫住了。她说你等等小伙子,我给你拿样东西,正当小麦感到诧异时,女人已经从屋子里拿出来了一件草绿色的毛衣和一双八成新的单皮鞋。说是她弟弟的,他当兵走了,还能穿和用,扔掉可惜了,就送给你吧小伙子。女人跟那个修鞋铺的老妇人一样,也称他为小伙子,真挺好笑的。
那一次小麦心里真就生了一份感激,他觉得这个不时就弯下腰身咳嗽两声的病女人的心真好。
小麦收下东西后那个女人便跟他说想求他帮着把包裹给取回来,她要是出去走一趟就得喘上个一时半会儿的。小麦说没问题,只要你信得过俺,不就是顺路的事吗?女人便把她的身份证和名章都给了他,嘱咐他不用着急,明天捎回来也行,是女儿给她邮来治哮喘的药,不急着吃。
小麦回邮电所便把包裹给取了出来,又利用交完班后的一点空余时间骑车子把包裹给女人送去了。他想哪能不急呢,邮的是治病的药呢。
后来女人又给了他几次水果和饮料,小麦想可能见他送信累得汗流浃背的样子吧,让他解渴的。
雨季旺盛的覆盖这座城市时,小麦来城里当邮递员已经整整七个多月的时间了,他每天住在邮电所里,不辞辛劳的为几条街的老百姓送邮件,拿师傅老王的话说,这闷葫芦样的臭小子干得屁颠屁颠的。
咱把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老王说这话,一个乡下孩子,在刚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刚有过成人礼之后,就从乡下的农门鲤鱼般跳到了繁花似锦的城市里,还意外的有了份他格外喜欢的工作,尽管他的内心深处依然积聚着失去父亲的悲苦,也足以使他兴奋不已,使他心满意足。
此外,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经历在小麦身上,连他师傅老王都不知道的事。
小麦除了在邮电所里生火拿电炒锅煮方便面吃外,他还经常去街对面的那家小饭铺吃饭。中午饭或是晚饭,一碗拉面或者三个馒头一盘菜。小饭铺有四五张桌十几条木凳,仅挂一个幌,对外经营熘炒和各种面食。小麦去时间久了就跟饭铺里当服务员的一个叫小红的女孩熟识了。
两人拉过几回话,使得小麦知道了那女孩也是乡下来城里打工的,而且家离他住那个镇子不远,两人算半个老乡。
小红跟家里人及其几个同学的来往信件也归小麦他们这个邮电所发和送。小麦见到刘涛分过小红的信,上面的地址写着春光面馆,名字则是李立红。小麦就要过来,等吃饭时给捎过去。
这样子,小麦去久了就跟小红相处得很好,两人虽说是话不多,但眼神却很粘连,就那么相互的把一点一滴的事情都瞥进心里边去。
小麦后来去吃面时,多少会得到小红的一些关照,诸如多往他面碗里放些肉丝做的卤,或者给他上一小碟咸菜,也可能在埋单时少收上他几角钱也说不定。
这里要说的是有一回,小麦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正蹲在邮电所门口给他的自行车洗澡,听到有人喊他吃饭没有。小麦抬起头来一看竟是街对面饭铺里的小红。小麦就十分吃惊地说,你不好好地在店里跑堂,怎么跑俺这旮旯看热闹?小红说今个晚上她休息,老家那边来亲戚,稍晚些时候得去火车站接人。
小麦说是你爹还是你娘呀,看你穿得这么齐整。
小红说是她堂兄,也来城里打工的,是头回来,不接不成。
小麦便继续擦他的那辆自行车,听见小红说,你有空没有,能不能跟俺一块去接站呀。
小麦一边到清水盆里去拧抹布一边说,干吗非得俺去跟你接呀?
小红说她一个人不知道倒几路公交车,一坐那玩意就懵。
小麦的心里就乐了,但他仍旧没有吭声。小红小声说,接着了俺请你们俩吃饭。这回她的话打动了小麦,忙问接到了吃啥?小红说烤羊肉串或者筋饼。结果那次小麦找师傅老王替他顶着班之后,跟小红去火车站接了他的堂兄,认识了一个耿直傻气的乡下穷哥们的同时,还蹭了小红一顿香喷喷的葱丝卷筋饼。
在小麦看来,自己若是在城里站稳了脚跟,那日后有机会娶小红当老婆怕是没多大问题。
6
七月下旬的一天,投递员小麦的师傅老王接了一个电话后跟小麦说,晚上交了班后别值夜了,去你舅姥爷家吃饭。
小麦说吃什么饭呢?老王说是市局投递科的周科长来电话特意告诉你的,你舅姥爷让你去的,八成是给你做好嚼咕了吧。
小麦说不去,还得值夜呢。老王说不去哪行呀,周科长该怪我没通知到你了。去吧,让刘涛替你一会儿,等你吃完饭回来他再走。
下午四点半钟左右,小麦送完了最后一封挂号信,因为那家的信报箱锁头坏了,他没敢往里面投,就站在家门口等,差不多等了有二十多分钟才把那家的主人等回来,交了挂号信后才骑着车子往舅姥爷家里奔。
小麦赶到舅姥爷家时,舅姥姥已经把饭菜做好了。餐桌上摆了好几个菜,还包了几大盘饺子。吃饭的时候,舅姥爷破例给小麦倒了一杯啤酒,跟他碰了一下说,知道今天啥日子吗?小麦摇头。舅姥爷说是你的生日。小麦说你弄错了吧,俺的生日从来都是腊月二十三过,娘也给俺包饺子。舅姥爷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傻孩子呀,那天哪是你的生日呀,那天是传统的小年,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的。舅姥姥也在一旁搭腔说,那是因为乡下穷,几乎百分之七十的家庭都把孩子的生日放在年节上过。
舅姥爷接着又告诉了他一件事,小麦现在的娘不是他的生母,而生母则是他的闺女刘丽。也就是曾经给他看过的,抱着他在火车站的站牌下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
小麦彻底地明白了他的身世,舅姥爷之所以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又给他安排了工作,那是因为他是这位老人的亲外孙呀。那个叫刘丽的女人才是他的生母,是在去小麦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镇插队时跟一个江浙青年所生,后来他们婚姻破裂分手了,就替他找了养母。
小麦也从舅姥爷的口里知道了他生母刘丽把他送人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小麦的父亲走后她就得了一种病,不久就离世了。
小麦连喝了两杯啤酒,掉下了几颗眼泪之后,从舅姥爷家里出来,把车子骑得飞似的接连穿过夜色下的大街小巷,把他白天送邮件的那几条街全都跑了一遍,直到回到邮电所门口,才扔掉车子,蹲墙角大哭起来。
许久,小麦才进屋把刘涛换下来,催促他回了家,再掏那张老王送他的电话卡,给娘挂电话。
小麦跟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娘,俺想你了,真想呀。
娘在电话里好像听出他的声音里有哭音,就不放心地问他咋了,是不是受欺负了,要是想家了就请两天假回来瞧瞧。
最终小麦说没啥事娘,就是有点想吃娘做的捞水饭了。
那天晚上,小麦蹲在邮电所门前的月亮地里很久,望着街上穿梭往来的汽车和行人,很晚了都没有困意。
从那天开始,投递员小麦学会了抽烟,他买了一包黄锡纸包装的哈德门,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半宿,烟丝的辛辣,把小麦的嘴唇都熏麻了。
7
这个夏天雨水少一些时,小麦发现邮电所旁边那个修鞋铺子里多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个子瘦小,眼神黯淡。经常在门前走来走去。从修鞋铺的老妇人的闲聊中知道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子。
从那时起,小麦就不用帮老妇人上修鞋铺的栅栏板了,因为每天十有八九都会是那个矮个子的瘦男人帮她收摊,再搀扶着她走回街对面的家里去。
在一天要出班的时候,师傅老王小声告诉小麦说,可能要把小麦调到新南邮电所去。小麦说俺不走,为啥要调俺啊,在这里干得好好的。老王说那儿离你舅姥爷家近,你好能时不常地回去看看老头。
小麦嘴上没说什么,却在心里说,俺才不走呢,这儿的路线都跑熟熟的了,到那儿去不是明摆着找罪受呢吗。
可尽管小麦人不愿意走,可这节骨眼上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估摸得加快他调走的速度。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小麦有一回给那个叫白春华的女人代取包裹时出了岔头。那个女人跟他说包裹里丢了样东西。小麦脑瓜门上的汗就下来,他忙问丢的是啥东西?女人咳嗽着说,是裹在药材中的一个玉手镯,是女儿特意去缅甸出差时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小麦说贵重吗那镯子?女人说值一千块钱呢,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小麦像是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似的傻了眼,他说怎么会呢?每次帮您取邮包不都没出差错吗?不都邮的是药材吗?这回咋就多出来一个玉手镯呢?
那个女人说指正是丢了,八成不是孩子你干的,可能是邮电局分拣邮件的业务员干的,你帮婶子回去查一查吧,再有三天我就过生日了,那镯子可是生日礼物呀。
小麦回去跟师傅老王说了之后,老王看了女人的那张包裹单,上面的保价是比以前寄药材时多了一千块钱,估计是在里面夹带了贵重的东西。
包裹取出了,又投递到了客户手中,而且包裹也被打开,是没办法查明原因的。
这就意味着小麦要赔人家丢失的东西。
小麦上火了,他牙疼,嘴上也起了水泡。又跑去跟那个女人核实,问她是不是弄错了,她女儿到底给没给她邮寄那个玉手镯。
女人就拿电话挂给她女儿核对,可电话就是打不通,之后就说不会错的,怎么会错呢,她是亲耳听女儿电话里告诉她的,一定不会错。
没办法,小麦只好去前院的储蓄所取出一千块钱来,由师傅老王领着,上门赔给了那个丢手镯的女人。
回到邮电所之后,任凭老王怎么劝,小麦都不吃午饭,他想不明白,这事情的差错究竟出在哪儿,怎么平白无故就丢了呢?
那一千块钱可是他两个月才能挣到手的呀,本来是想攒到过年,买台彩色电视机给娘带回去的,她至今还没有看上过彩色电视呢。
小麦想该考虑调工作的事了,这个环境虽说熟识了,但却不安全,怎么能说丢东西就丢东西呢?
小麦在两天的时间内就学会了喝酒,他正在小饭铺里一个人闷头喝啤酒,师傅老王找到他。老王没有骂他,而是爱怜地拿手摸着小麦的头说,恁小个孩子还学会借酒消愁了。老王坐下后也要了两瓶啤酒,边喝边跟小麦说,你也二十几岁了,算是大男人了,大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一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哪成呢。人这一辈子呀,啥都有可能经历到,要学会咬牙忍受,钱算什么,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还是王八蛋,没了再赚。
老王最后把酒菜钱抢着结了后跟小麦说,包裹的事他跟市局的业务部门反映了,他们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答应帮咱查查,你先别急,好好送你的信,等有结果了我会跟你说。
8
一天快吃晚饭的时候,舅姥爷老两口来邮电所看了小麦。
他们给他带来了新包的饺子,是酸菜馅的。小麦看着舅姥爷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心里觉得酸酸的。老头为了他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挖门子找关系才把他从乡下调到城里来,又安排了工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人生的一次重大的飞跃。
小麦在那天吃饭时就把生身母亲的照片讨了来,他还是打心里想念这个抱着他照相的女人的。虽说是生了他没有养他,但毕竟也是血脉相连。
小麦的一双布鞋因为总是蹬自行车而磨薄了底,舅姥爷前不久曾给他买了双单皮鞋,但他也舍不得扔那双娘给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布鞋,就拿到旁边的修鞋铺去粘鞋底。鞋铺的老妇人也不停地咳嗽,好像是染了风寒,使他想到那个包裹里丢了手镯的女人。
小麦一边等着老妇人给他粘鞋底,一边听她唠叨。老妇人总是在说她那个不争气的侄子,从乡下跑到城里来,不好好在建筑工地干活,总想干巧活,躲清静,最近又迷恋上了网吧,玩什么游戏,整夜整夜地玩。
小麦半天才蹦出一句话,说那你咋不管他呢?
老妇人说哪管得了呀,他从小父母就离异,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看着愁啊。
小麦没再说什么,他一直等着老太太给他把鞋底粘好,付了钱才回邮电所。
把鞋在床底下放好,小麦就出门去对面的小饭铺里吃面。最近他竟迷上了那个西北来的大师傅做的兰州抻面。宽的,多放炸好的辣椒油和海米。吃起来满头大汗,真是畅快淋漓。
小麦在乡下时是吃不到这种带风味的面食的,娘顶多是在一些年节时发面蒸一锅红枣糕,或者包顿饺子给全家人解馋。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腰身肥胖的大师傅,挽着袖子站在面案前抻面。很小的一块面团,被他摔来打去就成了面条,摔进锅里去。
小饭铺的服务员小红在给他的面碗里填汤水时小声跟他说,晚上有空没有,附近的万达影院演电影,是新片子《鸡犬不宁》,有空的话,她想请他看。
小麦说俺这阵子都够鸡犬不宁的了,你说还有心思看吗?
小红就笑了,说破财免灾,破了财方能岁岁平安。小红是听说了小麦帮人取邮包赔钱的事,一直为他打抱不平,可她也没办法。小红曾跟小麦说,城里人就是比咱乡下人心眼多,转不过他们。小红说她刚来城里时,在一家鲜花店上班,老板娘让她去送花,她就走着去,一连两个月,累得她腰酸腿疼,后来才知道送花是可以坐公交车的,车票全额报销。可没人跟她说,老板娘不说,其他几个员工也不说,她一直被闷在葫芦里。
小麦吃完了饭付了钱往出走时跟小红说,哪天有好片子再看吧,俺买电影票。
9
季节进入九月的一天下午,小麦的师傅老王从市局报账回来,给小麦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市局投递科的人跟包裹里丢东西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联系上了,经核实是一场误会。白太太的女儿把给她母亲买的生日礼物忘放进包裹里了,填好邮单就把东西稀里糊涂地邮走了。经投递科的人打电话询问,才发现那个玉手镯还放在家里的茶几上。
老王把女人退回的钱交还给小麦,并转达了当事人向他道歉的原意。小麦相当的激动,他说这不仅仅是一千块钱的事,关键是事实的澄清还了他一个清白。这对他的成长很重要,对他今后的工作也很重要。小麦就在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张罗着请客,请投递班的几个人。
小麦拿出两百块钱,让师傅老王帮他选了一家中档酒馆,师徒几人喝得十分尽兴。
夜色降临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了醉意。小麦回到邮电所他那张木床上躺了会儿,便觉得头有点疼,再爬起身找了片去痛片吃。
小麦是来城里之后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他喝了一玻璃杯白酒,又喝了两瓶啤酒,脚走在地上有种踩棉花的感觉。这也是小麦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他觉得痛快,酒虽然辣一点,但壮气势。连师傅老王喝完了酒都手舞足蹈地讲他年轻时当投递员的事呢。
小麦睡了一觉之后又被尿憋醒了,他便晕乎乎地起身出门去解手。
站在后院墙角处的厕所里哗哗地撒了泡尿水之后,系了裤带欲往回走的小麦就听到了另外一种异样的声响。
仔细听过后,小麦就在心里说不好,声音是从前边邮电所的储蓄间里传出来的。小麦便回屋取了手电筒,奔了前边屋里去。这里要交代一下,前边的储蓄间跟小麦住的后院的投递室是连着的,中间有条走廊,门有道锁链,就那么悬挂着。小麦摘了锁链后,大步就跨了进去。手电筒光照处,一个黑影猛地朝外间的门口蹿去。
小麦浑身的血腾地就涌了上来,他想,是他妈来偷钱的,又想把俺们这旮旯搅个鸡犬不宁。小麦想绝不能让那家伙把钱偷走,那里面还有自己存的几千块呢。
小麦便大喝了一声,借着酒劲冲上去死命地抱住了窃贼的后腰。
小麦的一双手跟钳子似的钳住了那家伙的腰身,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没想到那家伙也狗急跳墙,回身朝小麦刺了两刀。
小麦哪见过这阵势呀,在疼痛难忍的情况下撒了手,但他还是本能地挥起手中的电筒棒,朝那家伙的头上砸了一下。
小麦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把那家伙砸得号叫了一声后,蹿出了屋门,消失在夜色里。
小麦凭感觉好像跟那个窃贼认识似的,就是说身形有些熟,他想,会是谁呢?
两天后,公安机关根据投递员小麦提供的线索,抓住了盗窃振兴路邮电所储蓄柜台金库的犯罪分子冯小东,果真是修鞋铺老妇人的那个远房侄子,因为上网需要钱而瞄上了邮电所,进而铤而走险,不惜以身试法。
这样,投递员小麦就立了功,本该受奖,却因查出值夜期间饮酒,也该受罚,经研究便功过抵消。
小麦中了两刀,一刀扎在他的左肺边缘,离心口差了几厘米,差点要了他的命。在医院的病床上,小麦听师傅老王跟他说这件事,心里盘算着,这世界真是大啊,原来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他禁不住吐了一下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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