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女溪-神圣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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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在乎你,你,只有你,

    再没有其他的人。

    ——《肤若凝脂》

    演唱者:玛丽亚·维多利亚

    (作曲:波比·加博)

    玛丽亚·维多利亚(1933—),墨西哥著名歌手,影星。

    波比·加博(1921—1989),原名菲利克斯·马努埃尔·罗德里格斯·加博,波多黎各杰出作曲家,歌手。

    真相这东西,如果你把它给了某个人,他便有了控制你的能力。如果某个人把它给了你,他们就让自己变成了你的奴隶。它具有强大的魔力。一旦给出,便无法收回。

    ——恰克·乌斯马尔·帕罗昆

    他说他叫恰克。恰克·乌斯马尔·帕罗昆。那是他告诉我的。他是玛雅王族的后裔。这儿,他一边用靴子的后跟在地上画出一幅地图一边说,我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尤卡坦半岛,远古的城。这是波伊·贝比说的。

    自从外婆用扫帚把他赶走已经十八个星期了,我要告诉你的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雷切尔和卢尔德,他们无所不知。他说他会爱我,像爱他的革命、他的宗教。外婆烧掉了手推车,把我送到了这里,离家几里外的这个无名小镇,与一个满脸皱纹、总是用玉摩擦我肚子的老巫婆和十六个爱刨根问底的表姐妹住在一起。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因为卖黄瓜而变坏。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我妈妈也走过歪路。我听说,也确信外婆也有她的故事,只是那不是我该问的事。

    外婆说这都是拉洛舅舅的错,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如果他每天按时回家,按她说的在那几天自己推手推车去卖东西,看好他那个傻到不会照顾自己的教女的话,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也不必被送到墨西哥去。但是拉洛舅舅说如果他们当初根本就没有离开墨西哥的话,羞耻感也足以阻止一个女孩做出那些罪恶的事情。

    我不想说我不是个坏女孩,也不想说我是个例外。但我并不像奥尔波特街上那些站在门口、和男人钻进小巷的女孩。

    我只知道我并不想那样。不想靠在砖墙上,或是藏在某个人的车里。我希望它的到来就像金线的抽出,就像关满小鸟的帐篷豁然打开。应该那样,遇到波伊·贝比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是那样的。

    但你得知道,那时我已不是个小女孩。波伊·贝比也不是个小男孩。恰克·乌斯马尔·帕罗昆。波伊·贝比是个男人。当我问他多大了时,他说他不知道。过去和将来是一回事儿。所以他看上去像个男孩,同时也像个婴儿和男人,至于他怎么看着我,我怎么说呢?

    每个星期六,我将手推车停在朱尔食品店前面。第一次他买了一支竹扦插着的芒果。付钱用了一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第二个星期六他又来了。两个芒果、酸橙汁和辣椒粉,不用找了。第三个星期六他要了一根黄瓜条,慢慢地吃着。自那以后我就没见着他了,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带来一杯用塑料杯装的酷爱[11]。那时我知道我喜欢上他了。

    也许你不会喜欢他。在你看来他也许是个无业游民。也许他看上去是很像。也许。断了一截的拇指,烧坏的手指。油腻腻、脏兮兮、从来不剪的厚指甲,还有脏兮兮的头发。每一处骨骼都强壮得像个男人。每个星期六我都穿着同一条蓝色的裙子等着他。在我卖掉所有的芒果和黄瓜之后,他就会姗姗而来。

    关于恰克,我知道的都是他告诉我的,因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只知道他会讲一种没人听得懂的陌生语言,说他的名字翻译过来是男孩,或男婴的意思,于是街上的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波伊·贝比。

    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过去。他说就那样,没什么好说的,对他们那儿的人来说过去和将来都是一回事儿。但真相就那么奇怪,它会一直跟着你,跑到你面前,让你听它说它要说的。

    夜晚的时光。波伊·贝比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用他那陌生的语言对我说话,我喜欢听那语言。我喜欢听他讲他怎么会是恰克,太阳族的恰克,神庙里的恰克,他说的听起来有时像裂土,有时像空心的枯枝,像旧羽毛化归尘土。

    他住在艾斯帕尔撒—索斯汽车修理铺后面的一个曾经是储藏室的小房间里——一扇挂着粉红色塑料窗帘的狭窄窗户、一张铺着报纸的帆布床、一个装着短袜和锈蚀的工具的硬纸箱。就在那里,在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下,在艾斯帕尔撒车库后面的小间里,在那个拉着粉红窗帘的单人间里,他给我看了那些枪——一共二十四支。来复枪、手枪、一支生锈的火枪、一挺机关枪,还有几样有着珍珠母托柄、看上去像玩具的武器。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他说道,将它们拿出来一一放在报纸铺的床上。现在你明白了。但是我并不想知道。

    星星预言了一切,他说。我的出生,我儿子的。那个男婴,他将从那些折断我们弓箭的人手里,从那些把古老的石头从它们的基座上推开的人手里恢复我们民族往日的荣光。

    然后他告诉我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在神庙里祈祷过,他父亲让他发誓要振兴那个古老的民族。波伊·贝比哭了,在神庙那只有蝙蝠崇敬的黑暗中。那一刻波伊·贝比是个男人,也是个男孩,在摆在报纸上的那些肮脏却神圣的枪支之间,哭了一千年。我伸手去摸他的时候,他看着我,似石头般忧伤。

    别告诉任何人我要干什么,他说。我记得那轮月亮,那苍白的月亮和它那只黄色的眼睛,蒂卡尔、图鲁姆和奇琴的月亮,怎样透过粉红的塑料窗帘照进来。然后内心有什么东西咬了我,我发出一声哭声,似乎另一个我,我再也回不去的那个我,跑了出来。

    我就这样被一片远古的天空接纳了,被它伟大而强有力的继承人——恰克·乌斯马尔·帕罗昆。我,伊克斯切尔,他的王后。

    事实是,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事。我把染血的内裤藏在T恤里,两手抱着自己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世间万物,想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好奇街上的每个人,女裁缝、面包店的女售货员、汽车上带着两个小孩坐着的女人是否都不知道。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同吗?她们能看出来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捂着嘴偷偷地笑,像所有女人一样等着看热闹。等我们明白的时候,才惊异于这个世界和一百万年只是无中生有。

    我知道我应该感到羞耻,但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想站在最高建筑的顶上,在最最上面一层,大声喊出,我知道。

    那时我明白了为什么外婆不让我在有很多兄弟的卢尔德家过夜,为什么电影里面的罗马姑娘总是从士兵们身边跑开,当爱情电影里的画面逐渐淡出时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新娘会红脸,还有性别并不像我们在学校考试时勾的男和女那么简单。

    我是智慧的。街角的女孩们还在玩愚蠢的跳房子游戏。我在心里偷笑着,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木楼梯,走到二楼后面我和外婆还有拉洛舅舅住的地方。开门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笑,外婆问道:手推车呢?

    我顿时愣在了那里。

    住在治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处。你随时可以将自己的过错推到那些无赖身上。虽然事情并非如我所述,但那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们到处找那些偷了我的手推车的小鬼们。故事不算完美,但我不得不立刻编出来,而外婆一直盯着我看,像能把我看穿似的,所以也不能算太坏。

    我不得不在家里待两个星期不出去。外婆担心那些偷了我的手推车的街痞还会找我的麻烦。我盘算着或许可以再去一趟艾斯帕尔撒车库,将手推车拿出来,扔到某个巷子里让警察找到,但是他们根本不让我一个人出去。一点一点地,真相开始像危险的汽油一样漏了出来。

    先是住在楼上那个爱管闲事的洗衣店的女人和我外婆说她觉得有件事情有点奇怪,每个星期六天黑以后,那辆手推车都会被推进艾斯帕尔撒—索斯,太阳下山后,有个黑黑的印第安男人,就是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话的那个,和我走在一起,将那辆小车推进车库,就是那边那个。我们于是走了进去,那个叫冈恰的胖女人(她的头发染成了刺目的黑色)伸出一个胖手指指着。

    我心中暗自祈祷不要在那遇上波伊·贝比,仁慈的上帝听到了,艾斯帕尔撒说没错,是有那么个男的在那住过,但他已经走了,带走了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将角落里的那辆小推车留下来抵了上个星期的房租。

    我们付了二十美元才拿回了我们的手推车。然后外婆追问我小车到底是怎么弄丢的,这次我实话实说了,除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几个星期后,我把这部分也和盘托出了,当时我正祈祷月经能再来,但它再也没来了。

    当外婆发现我怀孕了时,她哭了,哭得眼睛都小了,她埋怨拉洛舅舅,拉洛舅舅则埋怨这个国家,外婆又骂男人的臭德行。她就是那时将卖黄瓜的手推车烧掉的,她骂我不知廉耻,我的确是不知廉耻。

    然后我也哭了——波伊·贝比将我抛弃了——直到我的头疼起来,脑袋变得滚烫,昏昏沉沉地睡去。等我醒来,那辆手推车已经化为灰烬,外婆在往我头上洒圣水。

    外婆每天都早早地起来,去艾斯帕尔撒车库看有没有那个恶棍被找到的消息,看恰克·乌斯马尔·帕罗昆有没有寄信来,任何信;当其他技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们都大笑起来,问那是不是我们编造的,说他们倒是有几封寄给波伊·贝比的信,他走得那么急,也没有留下转寄地址。

    一共有三封。第一封,寄“住户”,催住户立刻缴纳拖欠了四个月的电费。第二封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一个棕色的信封,被蛋糕粉礼券和纺织品柔软剂样品塞得鼓鼓的——我们也收到过这样的信。第三封是用细长的西班牙文写给一个叫C·克鲁斯先生的人的,信封的纸薄到不用拆开对着阳光就可以看清里面。回信地址是坦比科的一个修道院。

    照这个地址我外婆写了一份信过去,希望能找到那个能拯救我被毁生活的男人,询问好心的修女是否知道一个叫波伊·贝比的人的下落——并表示如果她们藏匿他,也无济于事,因为上帝的眼睛能看见我们每个人的灵魂。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当我的校服在腹部逐渐紧起来的时候,外婆让我退了学,说很可惜我不能和其他八年级的同学一起毕业了。

    除了卢尔德、雷切尔、外婆和拉洛舅舅,谁也不知道我过去的事。我像以前一样躺在和外婆同睡的一张大床上。我能听到外婆和拉洛舅舅在厨房里压低了嗓子(就像握着念珠祈祷时一样)商量把我送到墨西哥,到特拉特潘戈的圣迪奥尼西奥去,那里有我的表姐妹,我就是在那儿被怀上的,本来也会在那里出生,如果不是我外婆觉得把我妈妈送到美国这里来更好,免得特拉特潘戈的圣迪奥尼西奥的邻居问她的肚子怎么会突然大起来的。

    我很高兴。我喜欢待在家里。外婆正教我她在墨西哥时学会的用钩针编织衣物。就在我刚掌握玫瑰花的复杂编织法时,修道院来信了,告诉了我们有关波伊·贝比的真相——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想知道。

    他出生在一个叫密塞里亚[12]的小镇一条没有名字的街上。他爸爸叫欧塞比奥,是个磨刀匠,他妈妈叫莱弗吉亚,她将杏果堆成金字塔状,摆在一块布上在市场上卖。他还有兄弟。也有我几乎没听说过的姐妹。他最小的妹妹,加尔默罗修会的修女,给我写了这封信,并为我的灵魂祈祷,由此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波伊·贝比三十七岁了,他的名字叫恰图,“胖脸”的意思。完全没有玛雅的血统。

    我想他们不明白作为女孩的感觉。我想他们不知道那样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待的感觉。我数着孩子出生的月份,它像水波一样在我体内一圈一圈地漾开,直到有一天用自己的牙齿将自己从我身上撕开。

    我已经能感觉到那动物在我身体里睡不安分时的动腾。巫婆说我的孩子睡成那样是因为梦见了黄鼠狼。她让我吃牧师祝福过的白面包,但我知道是他的幽灵在我体内盘旋,它不会让我安生的。

    奶奶说幸好他们及时把我送到了这里来,因为不久后波伊·贝比回来了,去我们住的地方找我了,她用扫帚把他赶了出去。接下来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在他妹妹寄来的剪报上。上面有张他的照片,看上去很像块石头,一边一个警察铐着他的一只胳膊……在去赫塔昆比尔胡那洞穴的路上,藏匿女孩的洞穴……十一具女孩的尸体……在过去七年里……

    我再也没法读下去,只是盯着那些黑的白的拼出我爱的那个人的脸的小点。

    我在这儿的那些表姐妹们要么不和我讲话,要么就问些她们还太小,不知道不能问的问题。她们真正想知道的是有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她们不好意思去问她们那些已婚的姐姐们。

    她们不知道静静地躺在那里听他的鼾声逐渐深沉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在黑暗中放肆地看着男人的身躯、脖子,男人的腰和宽厚有力的下巴,那深陷下去的眼眶、硬硬的眉毛和两鬓别扭的卷曲胡须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舔舐那肥厚的、带着烟味的耳垂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男人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我告诉他们:“那只是一个坏笑话。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时你会难过的。”

    我会有五个孩子。五个。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一个婴儿。

    女孩叫莉赛特和玛莉察。男孩我要给他们取名巴布罗和桑德罗。

    至于我的婴儿。我的婴儿会取名阿里奇[13],因为生活已经够艰难了。

    雷切尔说爱就像一架黑色大钢琴从三层楼顶被推下来,你在下面等着想要抓住它。但卢尔德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像陀螺,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飞速转动,直到你再也看不到任何颜色,除了嗡嗡响的白。

    住在南路密斯的时候,曾经有个男的住在我们楼上,一个疯子。他不会讲话,嘴里整天含着一只口琴到处走来走去。不是吹,只是通过它呼吸,一天到晚,呼哧呼哧的,吸进去呼出来,吸进去呼出来。

    这就是我的状况。我是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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