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告诉你每个你睡在这里的晚上我都做了些什么吗?在你喝了白兰地、吸了雪茄之后,在我确定你睡着了之后。我不慌不忙地细细检查过你镶着银纽扣的黑裤——两边各五十六对,我数过——马鬃做穗的绣花宽边帽、漂亮的荷兰亚麻衬衣、镶着精致花边的牛仔夹克、好看的黑靴、压花子弹带和银马刺。你是我的将军吗?或者只是我在圣拉扎罗乡村集市上遇到的那个男孩?
一双对男人来说过于漂亮的手。修长、优雅,指间带着哈瓦那雪茄的香甜。我也曾有过好看的手,记得吗?你过去常常说我有着夸乌特拉的女人最漂亮的手。美味的。你这么说,好像它们是什么吃的东西似的。想起来我现在还想笑。
唉,但是现在看看。伤疤、皴裂、老茧——怎么会是手先变老呢?皮肤粗糙得像母鸡的皮。都是因为在山里农田的耕种,像男人一样繁重的劳动,用锄头和大刀平整土地,让衣服变得脏兮兮的脏活,战前没有女人会干的活。
但我不怕繁重的工作,也不怕一个人待在山中。我不怕死也不怕坐牢。我不怕夜晚,不像其他女人在听到政府第一声号召的时候就跑进圣器室。我不是其他女人。
看看你。已经在打呼噜了吗?可怜的东西,睡吧,小爸爸。那里,那里。只有我——伊内斯。睡吧,我的黑人,我的小男孩,我的小宝贝。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你说你在哪儿也不能睡得像在这里一样熟。作为将军艾米里亚诺·萨帕塔让你如此疲惫。紧张的手指蜷缩着,修长的指节一颤,迅速地缩回。总是担心暗杀者的子弹。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叛徒,必须制服他们。就像制服一匹马。新的马鞍总要慢慢适应的。要摧毁他们的意志。用鞭子抽,用套索套住,就像当年在马术场一样。
这些天一切都让你烦心。任何响声、任何光线,甚至阳光。你连着几个小时不说什么,说的时候便是爆发,怒气。每个人都怕你,甚至你的人。你将自己藏在黑暗中。你连着几天不睡觉。你再也不笑了。
我不必问,我自己已经看出来了。仗打得不好。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了。这些年它变了那么多,米里亚诺。太多的观察,这张脸已经显出了那样的特征。这些新添的皱纹、这道沟壑、这紧绷着的下巴。眼角因为学着在夜里看东西起了褶子。
他们说水手们的寡妇就有着那样的眼睛,因为总是眯着眼睛遥望海天交接的地方。经历了这场战争的我们也是一样。我们都是寡妇。男人们、女人们,甚至孩子们。一切都拴在我们的领袖萨帕塔的马尾巴上。我们所有人都被这苦难的九年弄怕了——忍耐。
是的。它就写在你的脸上。一直都在那里。从战争之前。从我认识你之前。从你在安内内库尔科出生甚至更早的时候起。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既坚硬又柔软的东西。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不是吗?
今天早上信使来了,带来了你天黑前就到达的消息,但我已经在煮玉米,准备给你做玉米煎饼当晚餐了。我看见你骑着马出现在从阿拉亚村来的路上。就像那天,革命刚刚开始,政府到处找你时,我在安内内库尔科看到你的时候一样。你在为土地契据而担忧,回来把它们从你十八个月前埋藏它们的地方——村教堂的圣坛下面——挖出来,我说的对吗?提醒奇科·佛朗哥要安全地保存它们。我是要死的,你说,迟早。但我们对土地的权利必须得到保证。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抹去痛苦,就像它只是脸上的一个污点。我想将你抱在怀里,跑到山上去,就像你是尼古拉斯或马莱娜。我知道每一个山洞和石缝、每一条小路和沟壑,但我不知道要把你藏在哪里才能躲开你自己。你累了。战争让你如此脆弱、孤独,我不想任何一类的事情再来烦你,米里亚诺。此刻你在这里,这就够了。此刻。又回到我的屋檐下。
睡吧,小爸爸。盘旋在你上空的只是伊内斯,整晚都睁大着眼的伊内斯。我的翅膀悄无声息地扇动,如皱起的天鹅绒斗篷。暖暖的风轻轻拂过你的肌肤。月白色的羽毛展开,仿佛能触及房间的四壁。一点窸窣声,然后轻飘飘地逸出窗外,直到我的鹰翼下是湿润的夜风。点点星辉如你送我的金丝耳环。你疲惫的马如锡铸的一般静静地伫立在瓜穆奇尔树下,之前你把它系在那里。河流唱着雨季以来最响亮的歌。
我侦察过各个大小山头。我青色的影子落在疯长的草上,落在峡谷的林中空地上,落在青色夜幕下静静矗立在庄园里的幽灵身上。从高处望去,这个村庄看上去和战前一样。好像那些屋顶依然完整,墙壁也依然洁白,鹅卵石街道上没有垃圾和杂草。没有什么被破坏被烧毁。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完整。
绕着青色的田野一圈又一圈地飞,飞过那些烧焦的田地,轻佻的风微微地吹乱了我硬硬的、白色的羽毛,飞过你留守在我们门外的两个士兵,他们一个睡着了,另一个因为一天疲劳的奔波显得无精打采。但我醒着,你在这儿的时候我总是醒着的。没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山中的野狼,沙地里的蝎子。一切都清晰可辨。你来时留下的马蹄印。夜来香缥缈的甜牛奶的香味。我们的土房子上芦苇叶盖的临时屋顶。我们最小的、才五岁的孩子睡在她的吊床上——你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女人啊,小马莱娜。溪流和运河的笑声,风在高高的松树树枝间发出忧郁的呜呜声。
我慢慢地转着圈,溜进屋内,带来了夜风的味道,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没有离开你,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会凭记忆重新造出一个你。你皮肤的味道、胡须上面的那颗痣、我的手掌抚摸你的感觉。像红糖一样颜色、一样甜美的皮肤。这张脸捧在我的手里。我思念你。我思念你,即便现在你就躺在我身边。
在你睡着的时候这样看着你,你皮肤的颜色。在朦胧的月光里,你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好像是你用琥珀做成的,米里亚诺。好像你是一盏小灯笼,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放着金光。
你以前总是那么诙谐。那么和善,那么爱开玩笑。喝了点酒之后就开玩笑,唱一些走调的歌。我有三个缺点,我这三个缺点都很顽固;醉酒,赌博,沉溺于爱……啊,我的生活,记得吗?总是洋溢着爱,不是吗?你还是我在圣拉扎罗集市上遇见的那个男孩吗?我还是你在小鳄梨树下亲吻的那个女孩吗?感觉那些日子都过去那么久了,米里亚诺。
我们拖了三具尸体,那些和你、和我、和原本的我们都没有任何关系的尸体,那些给我们痛苦和快乐的尸体。虽然我已经学会怎样刻意地放开自己,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完全地自由过,直到我们相爱,当我们在彼此中失去自我。然后我们有点明白了什么叫天堂。当我们可以那么亲近时,我们就不再是伊内斯和艾米里亚诺了,而是某种比我们的生命都更强大的东西。我们最终学会了原谅。
你和我,我们向来不太交谈,不是吗?可怜的东西,你不太知道该怎么交谈。你不用你的嘴唇交谈,睡觉的时候你用一条腿护着我,让我知道一切都很好。当我们像那样睡着的时候,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或一只猴子一样的长脚碰着我。你的脚顶着我的足弓。
我连那样小的事情都没有忘怀,你感到惊讶吗?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没有忘记,虽然我能够忘记。
伊内斯,想想我是那么爱你。当我的父亲恳求我的时候,你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感受。痛苦钻进我的心里,像一股冰冷的水,好几天都是。但我什么也没说。
噢,那么,我父亲说道,愿上帝保佑你。你已经成了你自己所讨厌的婊子。他转过身,我没了父亲。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感到孤单过。我将我的东西放进我的包头巾,跑进了黑暗中,在蓝花楹树下等着你。有一刻,所有的勇气都离我而去了。我想转过身,喊一声“阿爸”,乞求他的原谅,然后回到我靠甘蔗渣墙的草席上睡觉,在天亮之前起床为一天的玉米煎饼准备玉米。
婊子。那个词,我父亲吐出那个词时的样子,好像那一个词就能说明我背叛了他这么多年以来给予我的爱,好像他将心里所有的门都已关上。
藏到哪里我才能逃开父亲的愤怒?我可以闭上眼睛,让所有对我横加指责的圣徒们闭嘴,但我没法让我的心不再听到那个词——婊子。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他和我再没任何关系了。
你不喜欢我说起我的父亲,是不是?我知道,你和他永远也不会,噢……记得他左边眉头那道深深的疤痕吗?当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被一头骡子踢的。是的,就是那样。舒沙姨妈说那就是为什么他有时候倔得像头骡子的原因——但你和他一样倔,不是吗,虽然并没有骡子踢到过你。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这是真的。从你开始在各个牧场之间贩卖牲畜时起。直到你到墨西哥城的马场工作,他从未提起过你的名字。因为你从来没有住过茅草屋,他说。因为你是个牛仔,从来不穿农民的白棉布衬衣。然后他会咕哝着说(声音大到我能听得见),那是个不知道自己的屎有多臭的家伙。
我总在想,你和他真是天生的对头,你们彼此那么像。只是,他不会当兵,不像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政府曾怎样逼迫他参军。他们把他送到了瓜纳华托,当时你正忙着卡兰萨的事,潘乔·维拉的人正在北方滋扰生事。我父亲,从来没有去过比阿梅卡梅卡更远的地方的他,头发斑白、身体羸弱的他,他们抓住了他。那段时间,尸体像石头一样堆积在街角,任何人,不论男女,出门上街都不安全。
家里没有一点吃的了。舒沙姨妈病了,发着烧,我又要照顾全家人。我父亲说最好他去一趟特内赫卡潘找他的兄弟富尔亨西奥,看他们那里会不会有点玉米。带上小马莱娜,我说,带着孩子他们不会找你麻烦。
于是我父亲就动身去特内赫卡潘了,手里拉着小马莱娜。但直到夜幕开始降临,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噢,想想看。来敲我们的门的是寡妇艾尔皮迪娅,她带来了小马莱娜,还有他们把男人都带到了火车站的消息。往南去囚犯劳动营了,还是往北去打仗了?舒沙姨妈问。上帝保佑他平安,我说道。
那天晚上舒沙姨妈和我做了个梦。我父亲和富尔亨西奥叔叔站在碾米厂的后墙边。谁活着?但他们没有回答,怕给错了答案。先毙了他们,再谈正事。
就在士兵正要开枪的那一刻,一个军官,我父亲战前的一个熟人,骑马经过,下令放了他们。
然后他们将我父亲和富尔亨西奥叔叔带到了火车站,将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塞进了车厢,到了瓜纳华托,在那里给他们每个人发了枪,命令他们去打维拉的人,然后才放了他们。
在经过了战火等各种惊吓之后,我父亲的身体就垮了。在瓜纳华托,他被送进了军医院,在那里忍受着严重肺病的折磨。他们移除了他的三根肋骨才治好了他。当他终于恢复到能经受长途奔波的时候,他们把他送回了我们身边。
整个旱季,我父亲就那样过来了,靠着后背上的一个洞呼吸。那些日子里,我得用有黏性的油松为他擦拭,每天早晨用干净的绷带将他包起来。那个开口处会渗出一种像仙人果汁一样的液体,黏黏的,带着一种既甜又难闻的,像烂在树枝上的玉兰花一样的味道。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护理他,我和舒沙姨妈。然后有一天早晨,一只恰恰拉卡鸟飞进了屋里,在天花板上扑棱着。我们两个人一起又是毯子又是扫帚地才将它赶了出去。我们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想了很久。
在又一轮的新月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教堂里握着念珠祈祷。但我手间握着的却不是我那用玻璃珠串成的念珠,而是用人的牙齿做的。我将它一扔,那些牙齿像项链上的珍珠一样在石板上弹跳开了。这梦和那只鸟足以构成某种征兆了。
当我父亲最后一次叫出我母亲的名字后死去的时候,那些音节沙哑,夹杂着咳嗽,像从另一张嘴里发出来的,从一个溺水的人嘴里。他用尽了从那个要了他的命的开口处吸进来的最后一口气。
我们简单地安葬了他,连同那三根被拿掉的肋骨(用我母亲绣了他姓名首字母的手帕包着)和左边眉头下面那个骡子的蹄印。
连续八天人们赶来哀悼。所有的牧师早就已经跑掉了,我们不得不花钱请了一个祈祷师来举行最后的仪式。舒沙姨妈用石灰和沙摆成了十字架,摆放了花,点了一盏祈祷灯,第九天的时候,我姨妈拿起那个十字架,叫出了我父亲的名字——雷米西奥·阿法洛——我父亲的灵魂就那样飞走,离开了我们。
但如果他不肯同意呢。
那只老山羊,到我们死的那天他也不会同意的。我们最好跑走就是了。他总不能生一辈子气吧。
他临终的时候也没有原谅你。我想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他把当局叫来的。我确信他只是想用他们来吓唬吓唬你,提醒你你对我的责任,因为我当时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谁会想到他们会逼你加入骑兵团呢。
我不能代我父亲向你道歉,但是,唉,我们当时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吗,米里亚诺?你一去几个月,因为反抗签名、组织政治活动和参与乡村防御的事躲到普韦布拉去了。我的身子庞大得像船,尼古拉斯随时可能出生,而哪都找不到你,没有钱也没有一句话捎回来。我这么年轻,我不知道除了离开我们用石头和土砖做的房子,回到我父亲家之外我还能怎么办。我那么做错了吗?你告诉我。
我可以忍受我父亲的怒气,但我担心那孩子。我将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说——孩子,要在月圆的时候出来啊,就连树也得在满月下修剪才能长得茁壮。然后在月亮又一次变圆的时候,我生了,舒沙姨妈抱着我们漂亮强壮的儿子。
两个耕种的季节来了又去了,我们正在为第三个耕种季节做准备的时候,你从骑兵团回来了,第一次见到了你的儿子。我以为你会从此忘记政治,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生活。但到年底的时候,你已经投身选举帕特里西奥·莱伊瓦做州长的运动了,好像所有和政府、和我父亲之间的过节都不算什么。
你给了我一对金耳环作结婚礼物,记得吗?我从来没说过要娶你,伊内斯。从来没有。两个金丝做的圆环,缀着几朵小花和链子。政府来的时候我将它们埋了起来,过后再回来找到它们。但是就连这个我也不得不变卖了,在除了煮玉米穗之外实在没什么可吃的时候。它们是最后卖掉的几样东西。
从来没有。当你对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疯了。那些话是那么有力。
但是,米里亚诺,我以为……
你那么以为就太傻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我们都错了,我们说过一些话,可那些话并不代表我们真正的意思。我从没说过……我知道。你不想听。
我现在对你来说算什么,米里亚诺?在你离开我的时候?在你犹豫的时候?徘徊的时候?上次你那样深深地叹气,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抱怨我作为女人的那些忧虑,我知道你会说——伊内斯,现在不是谈那些的时候——等以后再说。但是,米里亚诺,我已经厌倦了被告知要等待。
啊,你不明白。就算你有话,你也不会告诉我。你不了解自己的心,男人。就算你把它捧在手里说话。
我有自己的牲口,还有我父亲留给我的一点钱。我会在夸乌特拉给我们造一间石头和土砖的房子。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我们会过得好的。
尼古拉斯对他那两头牛——幸运和鸽子——着迷了。因为你给他生日礼物的时候说过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你十三岁的时候,都已经往返各个牧场之间买卖牲畜了。要看牲畜会不会干活,你得从后面胳肢它,知道吗?如果它都不愿动一动,那么,它很懒,不会有什么用的。瞧,我从你那学了这么多。
还记得你在库埃纳瓦卡发现的那匹马吗?有人把它藏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被关了那么久,它显得狂躁不安。它从带着金黄色穗子的天鹅绒窗帘中探出脑袋,而你正好骑马从那经过,就那么巧。像一个等待心上人的美人从露台上出现。你笑了,拿那开玩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轻薄的女人,记得吗?轻薄的女人。是的。
当我在圣拉扎罗的乡村集市上遇见你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莫雷洛斯最懂马的人。所有的牧场主都想让你为他们工作。就连墨西哥城的人也知道你。牛仔中的牛仔。那些牲口,那些被卖的、被买的马匹。形势缓和的时候种一些庄稼,你兄弟欧费米奥一再向你借钱,因为他已经挥霍掉了自己继承的每一个比索,但你一直为自己的独立感到骄傲,不是吗?你曾经说过你最高兴的时候是有一次西瓜丰收,卖到了六百比索。
而我最快乐的记忆呢?当然是和你住到一起的那个晚上。我记得你的肌肤闻起来那么甜,像西瓜皮,像下过雨之后的田野。我当时想我的生活将从那里开始,从我将你那瘦弱的男孩的身体放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起。就像你是轻木材做的,就像你是小船而我是小河。我想,接下来的日子,抹去了父亲的诀别留下的痛苦。
太多的苦难让我们的心麻木得像尸体。我们活下来了,靠吃野菜、玉米棒子芯和烂掉的蔬菜。瘟疫、联邦军、流民、土匪,各种各样的危险。九年了。
夸乌特拉弥漫着死尸的臭味。尼古拉斯会出去玩他收集到的子弹壳,或者去看尸体埋进土坑。有一次佐卡洛堆了五具联邦军的尸体,我们将他们的口袋掏了个遍,看有没有钱、珠宝或任何我们可以卖的东西。他们烧那些尸体的时候,油脂从它们上面流下来,它们动弹着像要挣扎着坐起来。那以后尼古拉斯就经常做噩梦。我也没脸告诉他我做了些什么。
开始我们看到那些尸体挂在树上都受不了。但是几个月后,你就慢慢地适应了它们,日复一日地在太阳的暴晒下变缩变干,直到只剩下一具皮囊,像耳环一样晃荡着,慢慢地它们就不那么吓人了,甚至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也许那才是最可怕的。
你妹妹告诉我这些日子尼古拉斯越来越像你了,神经紧张,说话快得像突如其来的尘暴或一连串的火花。你随第七骑兵团离开的时候,我和舒沙姨妈往他嘴里放过烟,为了让他早点学会说话。当所有其他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都在像猴子一样伊哩哇啦的时候,尼古拉斯总是安安静静的,总是跟在我们身后,带着那双你家族的人都有的眼睛。那不是阿法洛家的眼睛,我记得父亲说过。
从骑兵团回来的那年,你派人来接我们,我和那个男孩,我们一起住在石头和土砖的房子里。从你的沉默中我知道我不应该问我们结婚的事。一切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想知道我见不到你的那几个星期你去哪了,为什么你只来几个晚上,总是天黑以后来天亮之前就离开。我们的生活像以前一样继续着。这样有丈夫却如同没有丈夫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想。
当你开始忙帕特里西奥·莱伊瓦的竞选时,我们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一次。有时我和孩子会回到我父亲的房子里住,在那里我不会觉得那么孤单。就几个晚上,我说,在我以前的角落,打开厨房靠在甘蔗渣墙上的草席。直到我的丈夫回来。但几个晚上渐渐地变成了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变成了几个月,直到我在父亲茅草顶的房子里住的时间比在我们瓦片顶的房子里住的时间还长。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你获选镇政府议员。为保护土地所有权奔走。分配土地的时候,你的名字渐渐传遍了各个村庄,传遍了夸乌特拉河上下。萨帕塔这个萨帕塔那个。我走到哪都能听到你的名字。每一次,一种恐惧感钻进了我心里,像天上太阳前面飘过的云。
那些日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有苦难言。碾玉米的时候,假装没听见其他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说的话。你有几样消遣。在阿拉亚村你还有一个玛丽亚·约萨法,然后她们就会笑起来。你来的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晚上更糟,我整夜都看着你睡不了觉。
白天,我还可以承受得住那痛苦,天不亮就起床,准备白天吃的煎饼,忙各种家务活、母火鸡、庄稼,采集草药。儿子穿上了他的第一条裤子,一不留神他就会惹各种麻烦。白天里各种事情足以让我分神。但是晚上,不堪想象。
舒沙姨妈让我喝花茶——玉兰树的花——它们的花瓣像舌头一样柔软平滑。玉兰花,心之花,带着香子兰和蜂蜜的香味。她将一种补药和干花混在一起,将一种油膏混着蛋清一起涂在我心口柔软的皮肤上。
那是雨季。吧嗒……吧嗒,吧嗒。整个晚上我听着这些断线的珠子,一粒一粒、一粒一粒地从我的心光滑的叶子上滚落。
我沮丧地活着,米里亚诺,仿佛根本没有接下来的日子。实在痛苦不过的时候,我就用你的一条手绢包上一只干的蜂鸟去河边,嘴里默念着“可爱的童贞圣母,帮我”,然后吻一下它,将它连手绢一起扔进水里,看它随水面的泡沫一起向下游,旋转一圈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我的心在胸口旋转、震颤,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跳动得厉害,让我睡不着觉。我觉得自己升到了房子的横梁上面,我睁开眼睛。黑暗中我看得非常清楚。在我下面——我们都睡着了。我自己,在那里,在厨房里我靠墙的草席上。我父亲和我的舒沙姨妈睡在房中他们自己的角落里。然后我感觉房间转了一圈,两圈,直到我发现自己在星空下飞在鳄梨树、房子和牲口棚之上。
整个晚上我在悲伤和欢喜的混沌中游转,在我们晒干的甘蔗叶盖的屋顶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一切清晰如白昼。天亮之前,我便飞回来,我的身体在我离开时的地方,在那张草席上,在我们的尼古拉斯身边,耐心地等待我。
每个晚上我都飞得更远些。一到晚上,又一点点地折回自己体内,生活只为了夜间的游弋。我父亲小声地对我的舒沙姨妈说,眼不见,心不烦。但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心感觉到了痛苦。
飞过平地和山里的农田,飞过沟沟渠渠和荆棘密布的矮树林,飞过小木屋的茅草屋顶和女人们浆洗衣服的小溪,飞过明艳的九重葛丛,俯瞰峡谷,飞过生长着稻谷和玉米的田野,我飞着。难看的香蕉树的枝干在我下面摇晃着。我看见几条冷水河和一条苦水河,人们说那水是从大海里流过来的。我不停地飞,直到小镇中央广场上那片沙沙作响的高高的月桂树。所有刷得白白的房子闪着蓝色的光芒,如满月下的鲍鱼。我记得我的翅膀也是蓝色的,无声无息,如猫头鹰的翅膀。
我停在一扇窗户外面的一株罗望子树的枝丫上,看见你睡在那个阿拉亚村的女人身边,那个女人是你的妻子,睡在你的身边。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着蓝光一,和你的样。
她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靠近她,仔细看着她的头发。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散发着普通女人的气息。她张开嘴,发出一声呻吟。你便将她拉向你的身边,米里亚诺。那一刻,我感到了体内的巨大痛苦。你们两个就那样睡在一起,你的腿暖暖的,靠着她的腿,你的脚塞在她的足弓处。
他们说是我害了她孩子的命。因为我的嫉妒。你说呢?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是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夭折的。她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但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还活着。
当买家在你开价后走开,然后又折回来的时候,就是你抬价的时候。当你知道你有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这是我从你做马匹生意的那些年里学来的。
你娶了她,阿拉亚村的那个女人,没错。但是,瞧,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了。你每次都会回来。在和一个又一个别的女人好过之后。这就是我的魔力。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上星期四你又来了。我将你从那个女人床上拉过来了。我梦到了你,醒来的时候我很肯定你的灵魂刚从这个房间里离去。我将你从睡梦中拽了来,进入了我的梦乡。将你像一缕头发一样缠绕在我的手指上。亲爱的,你满心雀跃地来了。当你不听从我的命令在我召唤的时候前来时,我会化身猫头鹰之灵守候在你门外的紫色蓝花楹树间,确保没有人会在我的米里亚诺睡着的时候伤害他。
是多少个月后你差信使送了一封信来?信纸又薄又皱,像被泪水浸透过。
我在陶碗里燃起了珂巴脂。深吸一口那烟。用墨西哥语向那些古老的神祗祈祷,向圣母念一篇西班牙语的《圣母经》,拜谢他们。你在回家,回到我们身边来的路上。用石头和土砖造的房子开窗通过风了,打扫干净了,夜晚弥漫着蜡烛的香味,自从我在梦中见到你之后我就经常点着蜡烛。那一天,在尼古拉斯睡着之后,马蹄声。
我们相视无语。当我抓着你的时候,你颤抖着,像雨中的树。啊,米里亚诺,那些我都记得,那让我不觉得日子苦。
你对她是怎么说我的?那是在我认识你之前,约萨法。我生命中和伊内斯·阿法洛有关的那一章已经结束了。但我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拉开一个线头,整件衣服都会被拆开。
就在你来带走尼古拉斯之前,他正犯嫉妒呢,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但是那是真的,我又怀孕了。马莱娜生下来的时候一声都没喊,因为她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夜晚如烟雾一般相互交缠。
你和维拉正胜利地行进在墨西哥城的街道上,你的帽子上落满了漂亮姑娘扔向你的鲜花。帽檐沉甸甸地陷下去,像个篮子。
我让我们的女儿随了我妈妈的名字。玛丽亚·伊莲娜。违了我父亲的意愿。
你有你的消遣。别人是这么说的,对不?你的许多消遣。我知道你会和年龄只有我一半大的姑娘上床。和我们的尼古拉斯一般大小的女人。你让许多的母亲以泪洗面,就像他们说的。
他们说你在霍胡特拉有三个女人,都住在一个屋檐下。而且你的女人们彼此之间非常融洽,从事同一事业、信仰革命的巨大好处的姐妹们。我说他们都可以去死了,那些新闻记者和生下他们的母亲们。他们问过我吗?
那些乡下蠢姑娘,她们怎么拒绝得了你呢?穿着帅气的牛仔夹克、骑着高头大马、风流倜傥的萨帕塔。你的宽边帽犹如光环一般笼罩着你的脸。你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一个神。但你也是我的丈夫。尽管只是有时候。
爱着的女人怎么能幸福呢?像这样爱,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这就是我们,我们家族的女人。我们绝不姑息犯错的人。我们知道怎么去爱,也知道怎么去恨。
我在梦中见到过你的孩子们。玛丽亚·露西亚,基拉穆拉的那个乔治亚·苏尼加的,她的孪生姐姐也是你的女人,但没有留下孩子就死了。特拉提萨潘出生的蒂亚戈,那个自称是霍尔赫·皮内伊罗太太的女人的。夸乌特拉的安娜·玛丽亚,母羊佩特拉·托莱斯的。马泰奥是提米尔帕的小人物赫苏萨·佩雷斯的。所有的孩子都有着萨帕塔的眼睛。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你怎样像躺在摇篮里一样躺在我的臂弯里,你怎样爱我爱到喜极而泣,我怎样在你的胸前颤抖,抱着你,抱着你,直到那双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带牙齿的眼睛。像黑曜岩一样可怕。在那双眼睛里,有即将到来的日子,将来,有成为过往的日子。在那种锐利之下,有某种远古、像雨一样温柔的东西。
米里亚诺,米里亚诺。我给你唱尼古拉斯和小马莱娜小时候睡不着觉时我给他们唱的那首歌。
战争的年代,偶尔的、短暂的局部和平,然后战争继续。联邦军来的时候就跑到山上去,等他们走了又再回来。
战前,是酋长们抓年轻姑娘和结了婚的女人。他们几乎无所不抢——土地、法律、女人。还记得他们在金泰罗姑娘的怀里找到那个倒霉的波利卡波·希斯内罗丝的事吗?最纯洁的圣母。可怜的小东西,她才十二岁。而他呢,嗯?至少八十了,我想。
倒霉。凡是军队都是对我们不利的,对不?联邦军,酋长。都一样坏,偷我们的母鸡,晚上偷女人。被他们抓走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哭喊是那样的凄厉。第二天那些女人就会回来,我们会说你好,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自从战争开始后,我们就习惯睡在牲口棚里了。或者在山上,树林里,在有蜘蛛和蝎子的山洞里。
联邦军来的时候我们尽可能躲藏起来,岩石后面,或沟里,实在没处藏的时候就躲在松树或是高高的草丛里。有时我用甘蔗杆子在山里给我们搭一个茅棚。有时寒地的人们给我们一些放了蔗糖的开水,我们待在那里直到恢复了一点力气,直到太阳让我们感觉暖和了一点,直到我们可以安全下山。
在战争之前,舒沙姨妈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在镇上的各种集市上变卖东西度日——小鸡、母火鸡、布、咖啡、我们在山里采的或在自己园里种的草药。我们就是那样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来的。
我卖过面包和蜡烛,那时我种过玉米和豆子,偶尔也能收到点咖啡豆。我卖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我甚至知道怎样买卖牲口。现在我还知道怎么在山里的农田劳作,这是最可怕的——大砍刀和锄头会让你的手脚开裂、肿起来。
有时我会在被抛荒的地里找到甜番薯、南瓜或者玉米。这些东西我们通常是生吃,疲劳和饥饿让我们不愿也等不及将它们煮熟。我们像鸟儿一样,吃树上能摘下的果子——石榴、芒果、杏子,随季节而变。我们做没有玉米的玉米煎饼,有时候连谷子也没有,吃玉米棒子芯,还有花。
我的可可、我好看的披巾、我漂亮的连衣裙,我金丝的耳环,任何我能卖的东西,我都卖了。半升玉米要卖一比索半。我找到一把时,将它们浸泡了、煮了,然后不等它们凉下来就磨成粉,做一些玉米煎饼给小马莱娜吃,她总是饿;如果还有剩,我就用来填自己的肚子。
舒沙姨妈在闷热的乡下得了风病,我用尽了她的方法或我的,金刚鹦鹉的毛、鸡蛋、可可豆、甘菊油、迷迭香,但无一见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妈妈那边的人都离开了我,但还有个女儿让我牵挂。没有办法只能过下去,忍受,直到我淡忘那种痛苦。啊,那段时间真是太可怕了。
我继续苟活着,到处躲藏,到处找吃的,只为了小马莱娜。我们少得可怜的庄稼,我们就靠那对付着。政府带走了我们的玉米、小鸡、我宝贝的母火鸡和兔子。每个人都轮流来伤害我们。
现在我要告诉你他们烧我们的房子的事情,你给我们买的房子。我发着烧。头痛,腿肚子疼得厉害。跳蚤、哭喊的婴儿、远处的枪声,有人叫喊着政府,脑袋里乱哄哄的,有人嚷嚷着加入军队,有人嚷嚷着留下。我只能勉强拖着身子上山。小马莱娜正闹脾气,不肯走,咬着罩衫的领子一个劲地哭。我只好把她背在背上,她的小脚一路踢着我,直到我给了她半块硬煎饼吃,她才忘记生气睡着了。阳光强烈起来时,我们还没有走出危险,但我已经撑不住了。我沉沉地睡着了,梦都没做,搂着小马莱娜冰凉的身体贴着我滚烫的身体。等我醒来,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时候了,星星照着我回到村里,让我看到了那一切。
那景象。村子已经不像我们的村子了。那些树、夜幕下的山峦、土地,是的,那些还是我们记忆中的模样,但村子已经不再是村子了。什么都被毁了。屋顶上的瓦没了。墙皮剥落,被烟熏得黑糊糊的。罐子、锅、壶、碗碟全被砸烂了;我们的披巾、毯子都被扯烂了,被人踩了。我们留的种子,我们那年攒下来的所有种子都撒了,鸟雀们欢享着盛宴。
鸡、牛、猪、羊、兔子,都被宰了。甚至连狗也没有幸免,被吊死在树上。卡兰萨分子毁了一切,因为他们说,这儿就连石头也是萨帕塔的。没有被毁的东西都被他们的女人带走了,她们像一群兀鹫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将我们掠夺得一干二净。
都怪她,村里人回来后说。纳瓜[35],巫婆。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有多么孤立无援。
米里亚诺,我现在要告诉你的,只有对你我才会说,我对谁都没有坦白说过。我必须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内心得不到安宁。
他们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引发过雹暴,把地里的玉米都给毁了,那时我还太小都不记得。特拉辛科的人都那么说。
因为那个原因,那些年的收成都不好,日子过得很艰难。他们想用湿木柴烧死我。但结果他们杀死的却是我母亲,不过不是用湿木柴。他们把她送到家门口时,我哭得昏了过去。然后就病倒了,病了好几天,他们说我呕了虫子出来,但我不记得。只记得发烧的时候我做的那些噩梦。
我的舒沙姨妈用胡椒树的树枝和金雀花治好了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腿里像塞满了破絮,经常看见眼面前有紫色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但又抓不到。
直到我恢复到又可以出门了,我才注意到村里各家门前和玉米地里放着的万寿菊扎的十字架。自那以后,村里人都避开我,好像他们想以不说话来惩罚我似的,就像他们用砸坏玉米的冰雹一样的语言惩罚我母亲。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只好从特拉辛科搬到七公里外的夸乌特拉,就好像夸乌特拉才是我们的家,而不是特拉辛科。自那以后,我们就和我的舒沙姨妈住在一起了,渐渐地她取代了我妈妈教育我们,后来又取代了她作为我父亲的妻子。
我的舒沙姨妈,是她教会了我怎么用自己的视力,就像当年她母亲教她一样。我们家族的女人,我们全都有这样的能力,能看到我们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我母亲,舒沙姨妈,我。还有我们的小马莱娜。
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地说着巫婆、纳瓜,就像当年他们将同样的词掷向我母亲一样,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和母亲的命运是那么相似。语言自有它们自己的魔力。它们可以让人陶醉,也可以取人性命。这下我明白了。
好女色的。我不喜欢这个词。为什么不是好男色的?为什么不是?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好男色。我是吗?我母亲呢?但是在男人嘴里,这个词硬邦邦、沉甸甸的,是丰腴的身体,是可以伤害甚至杀害的。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呢?偶尔的妻子?情人?妓女?是哪种?其中任何一种身份都不会像同时具有所有这些身份那么可怕。
我需要从你这里听到。证实我一直觉得我知道的事情。你会说我干草、玉米穗吃多了,神经了。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像这些天这样看得这么清楚过。
啊,米里亚诺,你不明白吗?战争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我们心里,从我们床上。你也有一个女儿。你想别人怎么待她呢?像你待我一样吗?
我想要的只是一句话,它具有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的魔力,那是你给不了我的。
我消失的几个月,我想你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的。我想你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有尼古拉斯才重要。所以你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
当尼古拉斯脱掉他最后一颗乳牙时,你派人来带走他,让你妹妹带。他像鹿一样生长在群山中,有时跟在你身后,有时在你打仗前和你见上一面,总在你能随时见到的范围内。我知道。我让他去。我同意,是的,因为男孩应该跟着父亲,我说。但事实上,我想的是让我的一部分一直跟着你,在你旁边。让尼古拉斯离开对你来说肯定是非常艰难的。不过,他永远都是你的,永远。
当联邦军抓了尼古拉斯,把他带到泰帕尔特辛托,你兄弟和奇科·佛朗哥把他救出来之后,你抱着睡着了的他来找我。如果这孩子出什么事,你说,如果……然后便哭了起来。我什么也没说,米里亚诺,但你无法想象,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小到能进入你的心里,我希望能像那个男孩一样属于你,知道你爱我。
如果我是个巫婆,那就可以那样了,我说。我开始吃黑色的东西——黑玉米蘑菇[36]、咖啡、黑辣椒、水果坏掉的部分,颜色最暗、最黑的东西,让我坚强起来,狠起来。
你很少说话。你的声音,米里亚诺,像女人的一样细腻轻柔,甚至纤弱。说起来干脆利落,像跳动的水。但我知道你声音的力量。
我记得在特拉提萨潘屠杀之后,二百八十六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惨遭卡兰萨分子屠杀。你瘦削的身躯显得憔悴,你的脸在宽宽的宽边帽下显得又小又黑。我记得在那尘土飞扬、炎热的六月里的一天,甚至你的马也显得饥饿狂躁。
痛苦似乎在嘲笑我们。就连天空也显得难过,天色灰暗,空气湿热,到处都是苍蝇。街上满是在尸体中间寻找她们丈夫尸体的女人。
每个人都觉得累了,为了躲避卡兰萨分子已经筋疲力尽了。政府几乎把我们赶到了霍胡特拉。但你用墨西哥语讲话了,你用我们的语言对我们讲话了,那么诚恳,米里亚诺,正因为那样,我们听你的。大家都累了,但还是听着。厌倦了逃命,厌倦了生活,厌倦了忍受。许多人都放弃了,想回到自己的村庄。如果你们不想再战斗了,你说,我们就都完蛋了。你们说累了是什么意思?你们选我的时候,我说过如果你们支持我的话我会支持你们的。但现在你们必须支持我,我说话算数。你们想要一个穿裤子的男人,我就是那个男人。现在,如果你们不想战斗了,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们脏、饿、筋疲力尽,但我们跟着你。
在我父亲房子后面的小鳄梨树下,你第一次吻了我。一个不成熟的吻,全错了,在嘴角边上。现在你属于我了,你说,的确是的。
圣拉扎罗集会的那天上午你骑在一匹漂亮的马上的样子,那马像你的眼睛一样黑。天空是红褐色的,记得吗?一切都膨胀了,散发着雨的气息。一个酷酷的影子从村里经过。你全身黑色装束,你的习惯。一个优雅倜傥的男人,瘦削高挑。
你穿着黑色的亚麻短牛仔外套、黑色饰有银扣子的开司米长裤、领口处用蓝色丝绸打领结的淡紫色罩衫。你的宽边帽饰有马尾辫、流苏,帽檐上绣着一圈康乃馨,用金线、银线缝的。你的宽边帽向前倾斜——不像别人一样戴在脑后——遮住了你的眼睛,那双观察着、等待着的眼睛。就在那时我知道那是很配我的一只动物。
万一我爸爸不让呢?
我们就逃走,他不能生一辈子气。
等庄稼收割完了再说。
在那棵小鳄梨树下,你把我拉进怀里,吻了我。一个带着暖暖的啤酒和威士忌味道的吻。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们相遇在李子成熟的季节。我在圣拉扎罗的乡村集市上看见了你。我的辫子用明艳的发带高高地盘起。我的头发刚洗过,用曼密苹果核榨出来的油梳过。我的连衣裙——我记得是白色的——的开领衬显出我的脖子和锁骨。
你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银马鞍上镶着红色和黑色的丝质流苏;还有你的手,漂亮的手,修长细腻,轻轻地挽着缰绳。开始我是怕你的,但我没有表现出来。你让你的马那样昂首阔步地走着。
我穿过广场的时候你掉转了马头,我记得。我假装没有看见你,直到你骑着马挡了我的道,我试着向一边躲开,然后另一边,像马术场上的一头小牛。我可以听见你的伙伴们在拱廊的阴影下放声大笑。当我明显没法避开你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着你,说了句借过。你没有坚持,用手碰了一下帽檐,让我过去了,我听见你的朋友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我后来知道了他叫奇科,说道,小,但比你大,米里亚诺。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那么小,只是笑了笑,然后你那样吻了我,我的牙齿。
好吗?把我抵在那棵鳄梨树上。不愿意吗?我说了愿意,然后又说了不,然后又说好,每次你的吻都落了下来。
爱?我们不说那个字。对你来说和那个字有关的是看见让你眼前一亮的,抛出套索,套上马具,然后关上围栏。将容易套住的拽回家。
但不适合我。从一开始就不。没错,你是很英俊,但我不喜欢英俊的男人,觉得他们想得到谁就能得到谁。当时,我想成为你得不到的那个。当我感到你在看着我的时候,我不像其他姑娘一样垂下目光。
我会给我们盖一座房子。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过得很好。
但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呢。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
等庄稼收割完了再说。
我记得你的肌肤摸起来有多么滚烫。你身上散发着柠檬草和烟的味道。我将你那瘦削如男孩般的身躯放在我的上面。
有些东西自己会散开——慢慢地,像散开的辫子。我说,唉,我的好小子,我的好小子,我的好小子,一遍又一遍。
多少个早上和夜晚,我觉得你的味道依然在毯子里,醒来才记起你在某个地方纠缠于时梦时醒之中。你皮肤的香味,你浓密的髭须上方的那颗痣,你在我手掌中的感觉。
我应该告诉你吗,每天晚上你喝完白兰地,抽完雪茄,在这里睡的时候,在我确定你终于睡着了之后,我都会闻你的肌肤。你的手指带着烟草的甜味。突出的锁骨、紫色的乳头、深紫红色的生殖器、修长的腿、瘦削的脚掌。
我从容不迫地查看你缀着银纽扣的黑裤、漂亮的衬衣、绣花的宽边帽、牛仔外套上精致的镶边,欣赏那做工、马刺、护腿、帅气的黑靴。
你离开我,我凭记忆重新造出一个你。擦暖你的指尖。将你那带着酒窝的下巴放在我的牙齿间。你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在,除了你的肚子。我想在那上面蹭我的脸,说不不不不,啊。感觉它的温度留在我的左脸颊、右脸颊上。将我的舌头探进空空的喉咙,在你平滑如石头的胸前,一直下行到你的肚脐眼下,在你阴暗的生殖器的芬芳中迷失自己。在你睡着的时候看着你,你皮肤的颜色。在朦胧的月光下,你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仿佛你是琥珀做成的。
你是我的将军吗?或者只是我的米里亚诺?我想,我不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阿拉亚村的那个女人。你不属于任何人,是不?除了土地。承载和照料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中的每一个。
我升得越来越高,房子像眼睛一样自己闭上了。我飞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远,比云朵还高,比月亮的丈夫,我们的太阳神还高。直到我突然地看见了下面的自己,看见我们的生活,清晰而寂静,遥远而真切。
我还看见了我们的将来和过去,米里亚诺,已经经历了的和还没有做过什么的都在一条线上。我还看清了那个将会背叛你的人的脸。地点和时间。一匹土黄色的马作礼物。早餐时温暖的啤酒在你肚子里打转。庄园的大门开了。响亮的军号吹响了。嘀哩哩嘀哩哩。子弹像一场突然的石头雨。那一刻,几乎是解脱的感觉。孤独,像另一种孤独一样滋生。
我看见我干净的连衣裙和星期天披的丝绸披巾。我的念珠握在两手间,还有一个被赐福过的掌十字架。八天里人们纷纷前来祭拜。第九天,石灰和沙的十字架被抬起来,有人叫了我的名字伊内斯——·阿法洛。脖子扭转的公鸡,用玉米叶包着的粉蒸肉。化装舞会上的人开始跳起舞来,男人打扮成女人,女人装扮成男人。小提琴、吉他、一面响鼓。
我还看见了其他人的脸和其他人的生活。我妈妈在一块开满金盏花的地里,和一个不是我父亲的男人。她的披肩在他们身下展开。被压碎的草和大蒜的味道。她的情人一个暗示,其他人都退下了。云朵也迅速飘走了。一根像砍刀一样锋利的甘蔗杆涂上了猪油,插入了泥土中。那些男人像抬一包玉米一样抬起我母亲。甘蔗杆刺过她的时候,她尖利的叫喊刺破无边的苍穹。每个人都等着用冰雹一样的语言撕开她的皮肤。就像之前他们轻轻诉说情话一样。
她的生殖器朝天空袒露着。云朵无声无息地移开了,天空变换了颜色。几个小时。早上他们发现她的时候眼睛还盯着天上的云——发辫散开,一个男人的宽边帽戴在她头上,一支雪茄含在她嘴里,似乎在说,这就是我们对待一个想像男人一样行事的女人的做法。
一个小小的黑色包裹。我母亲就那样被送到了我父亲的门口。我父亲没有问一句“谁”或者是“怎么”。他像所有人一样清楚。
天上怎么下了一阵石头雨。玉米的收成被毁了。因此我们从特拉辛科搬到了夸乌特拉我舒沙姨妈那里。
我还看到了我们的孩子。小马莱娜带着她的双胞胎孩子,她们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两个勇敢的老姑娘,靠在墨西哥城的梅尔塞市场[37]卖草药为生。
还有我们的尼古拉斯,他已长大成人。尼古拉斯会给萨帕塔这个名字带来痛苦和耻辱。政府给他一块土地的时候他大发牢骚,说那不够,远远不够,说一个伟大人物的儿子不应该过得像个农民。当他把萨帕塔这个名字卖给革命制度党的竞选活动时,安内内库尔科的老人们都直摇头。
我还看见了那些古老的地契,他们在那个多雾的早晨在那瓦特画的,画在树皮做的纸上——兹以为据,1607年9月25日新西班牙总督。这些土地授予证证明这片土地永远是我们的。
我看到了安内内库尔科政府开始搜寻你的那个斑驳的下午。我看见你将埋在村里教堂主圣坛下面的坚实的盒子挖出来,交给奇科·佛朗哥——你要是把这个弄丢了,我会把你吊到最高的那棵树上的,伙计。在那之前他们早把我打成筛子了,奇科说道,然后大笑。
到了晚上,已经是老人的奇科·佛朗哥在狼谷里拼命地跑,老狼,老狐狸,尼古拉斯派来的政府的人在他后面叫着,他年幼的儿子,比卢洛和胡利安,倒在后院冰凉的花砖上,像九重葛花,不管怎样也没用,因为契据被埋在一个叫天意的酒馆的地板下,子弹穿透奇科的身体后就没人知道它们在那里了。无所谓比以前更好还是更糟,也无所谓和以前相同还是不同。
我看见星河和宽阔的发出悲鸣的大海,还有海底游动的、很高兴做自己的绿色小鱼。钟塔、蓝色的森林、摆满了帽子的橱窗。一只烧焦的像李子内部的脚。一把有两只虱子的篦梳。女人衣服上的蕾丝花边。雪茄冒出的紫烟。一个朝锡罐里撒尿的男孩。瞎子浊白的眼睛。圣伊西德罗雕像碎掉一片的手指。怀孕的黑人妇女黄褐色的腹部。
更多的生命、更多的血,那些新生下来的和那些死去的,问问题的和保持沉默的,痛苦的时光和如花一样鲜艳的快乐。
唉,小爸爸呀,我心爱的小天使呀。驴子开始抱怨了,公鸡开始打鸣了。已经早晨了?等等,我想在你离开我之前记住这一切。
在圣拉扎罗集市你怎么看着我。在我父亲的鳄梨树下你怎么吻我。夜晚你欢快地啜泣着爱我,我怎么在你怀中止住颤抖,抱紧你,抱紧你。米里亚诺,小米里亚诺。
我的天空,我的生命,我的眼睛。让我看着你。在你睁开你的眼睛之前。日子来而复去。在我们恢复一直以来的样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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