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青春伴我同行-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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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后的一天,余优托我的小学同学送来一封信,她问我这两个月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有再给她写情诗了,她说她很喜欢我写的情诗。

    我回信问她怎么知道情诗是我写的,她说她在诗里看到了我的名字。她说她要向我道歉,她说一开始我跟踪她的时候她很讨厌,就告诉了她的哥哥,她哥哥就叫人把我揍了一顿。

    她哥哥叫人把我揍了一顿,我在心里反复念这句话,真有意思。那天晚上害我的居然是余优的哥哥。居然跟赵扬没有半点关系,我不但冤枉了他,还亲手将他致于死地。

    我离开了学校,独自在旷野中待了两天。用悔恨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我没有办法再去学校,再去昔日和赵扬勾肩搭背走过的操场,食堂,教室,走廊。

    我在家里待了几天,没有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只说我不想去学校了。父亲去学校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我和已经死了的赵扬。这个秘密将永远被埋藏。

    父母不希望我这么小就辍学,他们征求我意见,我说如果一定要继续读书的话,我希望能离井原镇远一些。于是父亲托远房亲戚帮我找了一所新学校。

    新学校的确离井原镇很远,校园环境和设施不是一般的破。八个男生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寝室里,早上放个屁到晚上都散不尽,有余臭绕床三日不绝的趋势。食堂也很小,打饭要排很长的队,一不小心就会溅上一身汤饭。

    有时候感觉这样的生活就像坐牢一样,可转念一想,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远离井原镇,只要能让我心安理得的生活,就是坐牢,又有什么不可以!

    在新的学校里我不想结识朋友,一下课,我就找个没人的角落看地上的蚂蚁。一放学,我就翻墙到校外的小树林里散步。有一天在小树林里,我遇见了临班的李小白和同班的栀子。当时他们俩鬼鬼祟祟的躲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面聊天。

    李小白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会给你幸福的。我们一起去仗剑走天涯。”

    栀子说:“我们才刚认识哦!”

    李小白耸耸肩说:“没关系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过程可以省略。”

    栀子说:“你带我来这里不是谈诗歌的哦?”

    ……

    我懒得当灯泡,转身欲走,却被眼尖的李小白发现,居然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相当惊讶,我进这学校不久,同班的人尚且不熟,隔壁班的他又是如何晓得我的名号的?因为刚才听到栀子提到诗歌,又架不住李小白的热情,我没有立刻走,还答应跟他们聊聊诗歌。其实我当时对诗歌的认识仅限于古代的几个诗人,所以当李小白神侃卧轨的海子和疯掉的食指的时候,我只能哼哼哈哈的敷衍过去。侃完诗歌侃教育,第一次接触我就领略到了李小白同学的三寸不烂之舌。但我想他多半只是说给栀子听的。

    栀子坐在我后面一排靠窗的位子,那里光线好,噪音小,很适合看小说。相比之下我的位置简直是腹背受敌,同学口中连绵不绝的单词和公式像一种咒语,搞得我心烦气燥,几欲抽人。我渐渐觉得李小白那天在小树林里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等待我们的是长达三年的加工,然后合格的送到高中再加工,不合格的就被淘汰到社会上。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玻璃球,出厂前要被不断的打磨,直到棱角尽失。你看看那些好学生,就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身如虾米,眼如死鱼。”

    我们班主任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家伙,迟到、早退、旷课、考试不及格、上课不认真听讲都要罚款。如果每个月提前预付了一百块钱,就可以在所有时间随心所欲的看小说,下午最后一节劳动课也不会有人过问你的去向。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被栀子拉去当电灯泡。她好像不喜欢李小白,但也不讨厌和他在一起,毕竟这学校有趣的人实在太少了。李小白好歹也算是一鬼才。他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曾拜读过他的文章,里面经常出现这样的句子:我疼得千山鸟飞绝,饿得手可摘星辰。

    我觉得这除了能证明他记得不少诗歌之外,再嚼不出别的味道了。可是他的语文老师却称赞他想像力丰富,有李太白之遗风。还有这样的句子——我郁闷的看着同样郁闷的你感到更加郁闷。我津津有味的看着你津津有味的啃着鸡腿感到更加津津有味。

    据说李小白还写诗,但我看过他了文章之后就断绝了看他诗歌的念头。栀子的诗我倒是看过一些,隐隐约约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我停在某个空白处,等待那些陌生的字迹。所有的生活方式和感觉,我都体验到了,只是缺少实践。

    栀子为我们逃课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艺术是懒散人的事业,我们都是为艺术而生的孩子。所以我们是为了艺术而逃课,我们很伟大!

    只可惜这学校建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方圆十里都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除了在小树林里闲聊之外,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待在一个叫“暗地病孩子”的书吧。

    掀开门口厚重的门帘,从高矮不一的书架上随便挑一本书,要一杯廉价的奶茶,把身子完全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书吧的老板兼服务员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骨感美女。脸上总是挂着一抹忧伤。她喜欢郑智化的歌,店里常常缭绕着那首“中产阶级”

    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我扛着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我的眼光很高我的力量很小/我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跌倒/我的床铺很大我却从没睡好/我害怕过了一夜就被世界遗忘/我的欲望很多我的薪水很少/我在台北的马路上迷失了我的脚/没有人在乎我这些烦恼/每个人只在乎他的荷包/我常常喝着可乐我吃着汉堡/只是心中的空虚饥渴无法填饱/是不是就这样平凡到老/我的日子一直是不坏不好/是不是学会了放弃思考/这样的我才能够活得很好/头壳坏掉才能够活得很好

    李小白写小说的时候也喜欢听这种音乐,说真的我很怕李小白写东西,每次他写完一个小说后都会激动的拉起我的手,说:“兄弟,我就要出名了!我这个小说绝对是十年来中国最好的文学作品。你说我投给哪家出版社好?”

    我从不追问他那些稿子后来的归宿,估计都被他烧掉了。他喜欢烧东西,用他的话说就是他喜欢那种灰飞烟灭的感觉。

    在新学校待了半年后,我花了点钱买到了栀子旁边的座位,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只图清静。赵扬的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觉得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很疯狂很可怕的事情,起码对于我来是这样的,我无法心如止水的面对过去,也就无法心安理得的面对未来。我想男女之间,能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就好了,没必要非要强调谁是谁的谁,谁只属于谁。人最终都是只属于自己的。

    有一天李小白突然消失了,半个月后收到他从拉萨寄来的信,信中说“村上春树说十五岁的时候最好来一次离家出走,安妮宝贝也在苦口婆心的劝我们流浪。于是我整理好行囊,踏上火车不告而别,一路西上。幻想着能遇到崔建口中的花房姑娘。可是饿了两天肚子,一件新鲜有趣的事情也没碰上,到处都是一样的高大的楼房,到处都是一样麻木的脸庞。火车站里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人们,他们脸上满满的写着四个字:世态炎凉。”

    信上没有说他要不要回来,我和栀子目瞪口呆。不过我想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是饿不死人的,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自然晓得回头。

    小白走后不久天便转凉了。小树林里弥漫着苍凉的味道。栀子仍穿着软软的裙子,露着雪白的小腿。女孩子似乎都舍不得夏天,感冒了也要义无返顾的挑着一身单薄的衣衫。

    我是怕冷的,早早的用长裤和夹克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少了巧舌如簧的李小白,我和栀子像两个不合槽的齿轮。我们都不想一个人呆着,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栀子喜欢自顾自的拨弄地上的松针,或是把玩一块光滑的石头。这样一蹲下去就要玩几十分钟,站起来的时候毫无悬念的要两眼一黑倒在我身上。

    她贫血,每次我告诉她,要缓缓的站起来。她都是答应了然后又忘记。不过说真的,被她香软的小身板儿倚着,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每天傍晚吃完晚饭我们都要去以前从不去的广播站,那里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等着新闻联播结束以后看天气预报,关心的当然是拉萨。书上说那是日光城,我想小白去那里可能是为了躲避黑暗吧。他走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甚至从没想过要走到他心灵深处看一看。

    一晃就到了初三,同学们都在忙着做题。桌子上堆着的教辅资料高过了头。而我的桌子上一如既往的孤零零的躺着一本被我摧残成海带状的小说书。栀子依旧津津有味的在桌子底下折叠着飞禽走兽。

    我们都抱着混到死也不向应试教育低头的态度。到毕业的时候,看着匆匆离开学校的同学,我惊讶的发现我叫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长达两年多的中学生活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不过醒来后并非无路可走,我和栀子一起去了附近的一所学费低廉的职业中学,打算读两年就去工作。

    在职业中学里我们学的是美容美发,这学校是一个神奇的世界,老师和学生比着玩个性。奇装异服就是校服,正儿八经必遭人唾弃。

    耳钉,唇钉,鼻环,脚链,手链,项链,缺一不可。你若是穿西服打领带,门卫都不让你进校门。这学校的宗旨是:龌龊后清纯,先流氓后艺术。

    到处可见这样的标语:生命在于折腾。头可断,发型不可乱。校园里的花花草草雕像路标是不可以乱摸的,当下流行行为艺术,没准那蹲着的就是你的专业老师。早操是不用上的,这里几乎没有昼夜之分,老师想上课了就会打电话给你。

    每个房间都是隔音的,你可以疯到四肢瘫痪,睡到海枯石烂。戴着小红帽的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艺术与规矩无关,与公式定理无关,与功名利禄无关。我们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若是对艺术的感情不纯粹,我劝你赶快退学。一周内退学的,学费全部退回。这话吓了我一跳,说真的我对艺术没什么具体的感觉。我狂热的不干脆,忧郁的不彻底。看不出一点艺术家的潜质。我连颜色都认不全,就厚颜无耻的来学美容了。

    栀子因为不习惯这样的学习环境,没待多久就退学了。她走之后我就只能独来独往,有时我真想抽起某个同学的衣领使劲摇晃几下,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交往。可始终只是想想。教学楼前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平躺在上面,看遥远的天空,看昏黄的路灯。偶尔看到校园里长发飘飘眼神落寞的姑娘会让我想起栀子,想起她柔软的皮肤和带着拉芳洗发水味道的长发。想起那句诗:世上多少笨小孩,未曾深爱已言别。

    暗地病孩子书吧终于停业了,老板不知去向。招牌换成了北京烤鸭。生意红火。我开始留长发,幻想有一天头发变成翅膀,带我飞翔。睡觉的时候我故意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茧,幻想一觉醒来变成蝴蝶。可是生命一天天腐烂,该变的都没有变。我傻傻的告诉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因为没有人陪伴,已经在我生活中消失了很久的赵扬又在我梦里出现了,这一次他玩得很彻底,每一次都以血肉模糊的样子出现,每一次都让我从半夜里惊醒。半个月后,我再次选择了退学。这一次父母没有说什么,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托关系帮我选择学校了。

    退学之后,我回到井原镇,回到已经有些陌生的家里。尚未成年的我不能去南方打工,不能去当兵,不能取代哥哥帮父亲做生意。其实就算成年了,我也不想去打工当兵或者帮父亲做生意。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想去上学,但不是以前上的那种三年一个轮回的中学,我想去读艺术学校,学唱歌学吉他,做一个牛逼闪闪的摇滚少年。

    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书基本上不干别的,退学半年了邻居都不知道我在家。我看的书都来源于镇上的一个书摊,那上面全是旧书旧杂志,一两块钱一本,买得多还可以打折。我每次去都是拎着口袋去,扛着口袋回来的。只有在看书和睡觉的时候,我才是最放松的,不用为过去悔恨,也不用为未来忧愁。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快一年才结束,结束的原因是镇上开了一所网吧。网吧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井原镇不良少年的生活习惯,他们不再聚集在溜冰场或者迪厅,他们碰头和消磨时间地方都变成了网吧。

    一开始那网吧只有六台电脑,每台电脑同时至少有两个人在玩,一人管键盘,一人管鼠标,因为大都是在打游戏,所以玩的人身后还会站着几个观摩指挥的,像老爷爷们下象棋一样。

    从我家到镇上的网吧大概有六公里的路程,一开始我是骑自行车去,后来自行车被偷了就只好搭乡间的中巴车或者步行去。家里后来又买了新的自行车我也没骑,网吧附近的小偷太猖獗了,几乎每周都会有上网的人丢自行车。

    我上网的时候很不喜欢后面有人看着,我不玩游戏,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跟QQ里的好友聊天,或者泡在论坛上,发帖子,然后看人回帖,或者在别人的帖子里版聊。

    刚学会上网那会儿,时间过得很快,感觉并没有做什么,一天就过去了。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喝点妈妈煮的粥,就搭车到镇上,如果不是周末,早上总会空出一两台电脑的,我一坐下屁股就和椅子粘一块儿了,中午不吃饭或者啃块方便面,直到天快黑了,最后一趟乡间巴士车要来的时候我才恋恋不舍的起身结账。

    网吧是按小时收费,在网吧一天大概要花十五块钱,这些钱全来自爸爸或妈妈的口袋。我妈有时候发现钱少了会问我,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妈虽然怀疑我,但是也没有因此就把钱藏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我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不支持但也不反对。比如我未经他们同意就拿他们的钱去上网,比如我突然不想上学了就再也不去学校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这时候我很喜欢他们。

    但是我想去念艺术学校学唱歌和吉他,他们也是继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这就让我很恼火。念艺术学校需要一笔钱,他们不会给我,如果我自己搞得到,他们也不会拦着我不让我去念那样的学校。

    有一天,我习惯性的去爸爸妈妈的房间搜爸爸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出乎意料,这次除了烟盒和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还摸到了一打报纸包着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是钱,而且数目不小。

    我不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多钱了,但是之前都只是摸摸算了,最多抽出一张拿去花。这次我想全都拿走。我把钱拿到我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把门锁上,数了数,刚好一万块。拿着这笔钱,我就像拿着一颗炸弹,手上不断的出汗,把报纸都弄湿了。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爸爸出去找人下棋了,三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回来之后大概就会发现钱少了,就算他不发现钱少了,我也不敢面对他。我只有三个小时的之间。想来想去,我只有一走了之,并且得马上走。

    好在我并没有什么东西,几件衣服,几本书,用我以前上学背的书包就行了。收拾好东西后,我就离开了家,离开家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妈妈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哥哥出去打牌了,猪在猪圈里发出饥饿的哼叫,狗在竖着耳朵睡觉,谁也不知道我也走了,眼前的一切这么熟悉这些亲切,可是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怕人询问,我不敢走大路。好在出了家门直走不远就是河,河水早已经干了,我走在河床上,打算到了镇上再乘车。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我心情糟透了,我想哭,可这不是哭的时候。我甚至想回去,趁爸爸发现之前把钱放回去。可是一想到放回了钱,我大概就要在农村平凡的待一辈子了,我就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我虽然不知道要去外面做什么,可是我天真的认为,只要到了外面,只要不在家,我一定能干出点轰轰烈烈的事儿来。我想,等我在外面混好了,一定十倍百倍的把钱还给爸爸妈妈。

    也许是心里太急的缘故,我总嫌自己走得慢,我掏出电子表看了看,离开家已经半个小时,妈妈一定把饭做好了在四处找我了。

    离镇上还有两里路,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跑了起来。风从耳边刮过,我彷佛听到风里传出爸爸的声音——你给我站住!站住!

    我跑得更快了。

    有一条国道从我们镇上通过,来来往往的有很多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并不在我们这儿停,所以我最远只能乘车到洛水或者盐山。可是我担心爸爸妈妈会找我,会想到我乘车去了洛水或盐山。所以最后我搭上了一辆去平津的车。

    平津是个县城,也属盐山市管辖,离井原镇有五十公里远。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平津县。因为井原镇属洛水县管辖,平时有事我们都是去三十里外的洛水县县城。

    车上人很多,这大概是最后一班车了,我坐在售票员给我的小板凳上,紧紧的抱着我怀里的包,包里放着那一万块钱。

    我看着车厢里贴的“严防扒手”的标语,心想到了平津之后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办一张银行卡,把钱存起来。

    车到平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八点半了,下了车之后我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撒了泡尿,可把我憋坏了。尿完之后,我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就去吃了碗排骨面。怕等会儿又会饿,我就买了两袋方便面和两瓶水放在包里。

    在街上溜达了几圈后,我找了家一晚上二十块的旅馆住了下来,登记的时候,旅馆老板要我把身份证给他看看,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身份证。

    我照实说了,我才十五岁,没有身份证。那老板也没说什么,就给了我房间的钥匙。到了房间里,我把房门锁好,然后脱了鞋子,没脱衣服就钻进被窝里,包放在我怀里。

    躺在床上,我想了一会儿家里的情况,爸妈一定发现我不见了,大概也发现钱不见了,他们一定在疯狂的找我。我感到有些内疚,昨晚我还躺在家里的床上,今晚我就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明晚我又会躺在哪儿呢?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洗了脸,退了房,回到大街上。

    看到路边有一家农业银行,我就走了进去。一大早,银行里没多少人,不用排队,我说我要办卡,银行的工作人员说:“带身份证了吗?”

    又是身份证,早知道身份证这么重要,我就把哥哥的身份证拿出来了。我说我才十五岁,没有身份证,银行的工作人员说,没有身份证不能办卡。

    我沮丧的离开了银行,不能办卡,意味着我要随身带着这一万块钱,直到花完。我想昨晚那旅店的老板之所以没有过多的追问我身份证的事儿,大概是因为我是本地人的缘故。要是到了外省,恐怕就没这么方便了。不过周围繁华的景象很快就让我把因为没有身份证而带来了沮丧感抛到了脑后。

    自幼生活在农村的我对城市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哪怕只是像平津这样的小县城。离开银行后,我到书店看了会儿书,到网吧上了会儿网,然后回到了大街上。

    在街头闲逛的时候,我被一阵劲爆的音乐吸引到一家超市门口,是一个乐队在为这家新开业的超市演出,临时搭建的舞台下面围了很多人,他们唱的什么歌我听不出来,不过他们玩的乐器我见过,是吉他、贝司和架子鼓和电子琴。

    前面说过,我想读艺术学校,学唱歌学吉他,做一个牛逼闪闪的摇滚青年。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在井原镇二中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和赵扬一起去洛水县城玩,看到一个乐队在一个露天的舞台上演出。虽然他们穿的衣服比电视上那些明星的衣服差远了,可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活力却比电视上的明星更大。

    在回井原镇的中巴车上,赵扬对我说他现在有理想了,那就是做一个流浪歌手,四处漂泊,有着数不胜数的漂亮情人,像歌里唱的那样:“我是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中我的女人。”

    那时候我还没有理想,听到赵扬说要做一个流浪歌手,我不甘示弱的说我以后也要流浪,但是不唱歌,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吉他手。赵扬笑我天真,说流浪吉他手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那时候我虽然还不满十四岁,可是活得很压抑,我每天都想着怎么摆脱学校摆脱家里的约束,所以看到他们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我就想,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放肆就好了。我需要他们身上的那种活力。

    我一直站在超市门口,看着那个乐队上午的演出结束,他们中午去吃饭休息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们去了同一家饭店,坐在他们旁边,边吃饭边听他们聊天。他们之中有男有女,坐在一起几乎是无话不说。这又让我羡慕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畅快的聊天了,很久都没有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了。

    下午他们演出的时候我依旧站在舞台下看着,我觉得演出的时候他们身上有一种光芒,那时候我说不上来那种光芒是什么,后来我发现任何有才华的人身上都有这种光芒,这个人的模样或许很丑,但只要有了这种光芒,就会招人喜欢,甚至让人崇拜。

    他们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傍晚才彻底结束,演出结束后,我就随着人群一起散了。走到一条商业步行街的时候,有人发了张传单给我,我拿过来一看,不禁大喜,原来是平津县一所艺术学校的招生简章。

    在平津县这所艺术学校建成以前,整个盐山市只有一所艺术学校,学费超级贵,在里面就读的基本上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即使天赋过人,也没钱去读。而平津县的这所艺术学校,就是给穷人家的孩子建的。

    学校建在城郊,占地面积很小。学校里有两栋楼,一栋是两层的,一栋是三层的。两层的那栋楼,上面那层是男生寝室,下面那层放一些演出用的服装道具。三层的那栋楼,最上面的一层是女生寝室,中间那层是老师们办公的地方,最下面那一层是上课和学唱戏的学生练功的地方。两层楼并列着,中间的几间平房是我们的食堂,食堂前面有一块很小的操场,操场上有一个篮球架,和一个小花坛。

    这个学校的前身是平津县戏剧学校,近年来学戏的人越来越少,学唱歌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以,才改名为艺术学校,除了收学戏的学生外,也兼收学西洋乐器以及舞蹈等专业的学生。校长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也是县演艺公司的总经理。

    我去学校的时候,还没有开始正式上课,换句话说,就是,还没有找到老师。这是后来校长跟我说我才知道的,校长的意思是先招学生,招来了学生,再去找老师。有学吉他的学生,就去找教吉他的老师,有学萨克斯的学生就去找学萨克斯的老师。

    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些,我进学校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校长,那时候学校倒是有四五个学生,但是因为没有老师,他们都在寝室里睡大觉。

    学费是每个月两百快钱,伙食费是每个月一百块钱,住宿免费。我一次性交了一年的,也就是十个月,三千块钱。校长看我爽快,还给我打了个折,只收了两千八百块钱。

    收了钱之后,校长告诉我,老师还没有来,让我先去买一些生活用品。于是我就去买了一床铺盖,和一些洗漱用品。买好这些之后,我就见到了那些在寝室里睡大觉的男生。

    他们跟我说,除了校长,现在只有食堂的老师傅在,他负责做饭和看门(看门就是类似于学校的保卫科干的事儿),而教各类专业的老师,要再过两周左右才能招齐,正式上课,要等到两周以后了。

    于是这两周内,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坐在操场上晒太阳。或者在学校附近溜达溜达。校门口是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有时候在附近待烦了,我就搭上公交车,到城里面找家网吧上会儿网。那时候的公交车还都是有人售票的,一张车票只要五毛钱。

    学校里陆续的有人来,男生女生都有,以学唱戏的居多,也有学唢呐的学二胡的学板胡的等等,学吉他的只有我一个人。

    人多之后,我们睡觉和出去玩的时间就少了,无聊了,大家就坐在一起闲聊。因为学校招学生不限制年龄,所以学生最大有四十岁的,最小的才十二岁,我们聊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五花八门。但无论年龄跨度有多大,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家里都不富裕。这其实是废话,有钱人谁来这儿啊。环境如何倒在其次,关键是请不来什么高明的老师。

    大概过了十天左右,校长请来的一个教吉他的老师。校长说,先安排我和老师见个面,然后过两天再正式授课。见面的地点是在校长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个长发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着很面熟。我仔细一想,就想起来了,这个老师就是我刚来平津县的时候,在那家超市门口演出的乐队的主唱。

    老师自我介绍说自己叫萧飒,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我是逃跑出来的,这里离家不算远,没准儿父母会到处贴寻人启示,所以我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于是我说,我叫苏然。

    老师说,既然要学吉他,以后就是搞音乐的人了,音乐是艺术,是一种很美很有力量的东西。所以搞艺术的首先从气质上就要和普通人不一样。说完这些,老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我这才注意到,我未来的吉他老师,确实是个罕见的人,也许在大城市没什么,但是在平津这个小县城,绝对是独一无二,让人过目不忘的。他已经有三十多岁了,还留着长至腰间的头发,穿着大头皮鞋和很宽的牛仔裤和很窄颜色很鲜艳的上衣。

    老师问我有没有买吉他,我说没有。老师说那你给我一百五十块钱,我给你买一把,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于是我摸出一百五十块钱,给了老师,然后老师就走了。

    老师走后,我想了想,既然老师强调了搞艺术的要有气质这一点,那肯定是嫌我没气质了。而且老师又摸了摸头发,那肯定是嫌弃我的发型老土了。于是当天下午,我就去买了两套很怪异的衣服,并且烫了头发,打了耳洞。

    然后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虽然没有老师那么酷,但是和老师的乐队的其他成员比起来,也逊色不到哪儿去。

    两天后,我再次见到我的吉他老师,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只有鞋子没换。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吉他老师有四双大头皮鞋,全是从很远的地方买的。一年四季他只穿这四双鞋子,有所更换的只是袜子的厚薄。他身上穿的衣服也和他的鞋子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买的,他从来不在附近的城市买衣服。

    他摸了摸我刚烫过不久的头发,笑了笑,把手里的吉他递给我。那是一把红棉牌的木吉他,老师已经调好了音。那是我第一次亲手摸到吉他,那心情,就像外国的一部名叫《吉他》的电影,电影里的主人公原本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二十多岁的时候被告知换了癌症,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了。最后的两个月里,她买了一个吉他,打算学会弹吉他。她小时候家里穷,喜欢吉他却买不起,有一次她到琴行里偷吉他,被逮到了。

    她买的是一把电吉他,一开始她不会弹,只是抱着吉他,脸色带着幸福的微笑。我想我抱着吉他时的心情应该和她差不到哪儿去,虽然我的生命还很漫长,可是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干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儿。

    我数了一下琴弦,发现只有六根,这让我很困惑,我记得1、2、3、4、5、6、7,一共七个音的,应该有七根弦才对。于是我问老师,为什么只有六根弦,老师说,本来就只有六根啊,过阵子我教你怎么看六线谱。你现在先熟悉一下吉他的构造。

    熟悉完吉他的构造之后,老师又教我拿吉他的姿势,并且让我尝试先用右手弹吉他,弹的顺序是53231323。教完这些,老师就走了,前后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临走的时候老师说要我反复的练习,过吉他再来教我新东西。

    老师走后,校长来了,说学校里来了一个教乐理和视唱的老师,等会儿就上课了,我可以去听一听,对学吉他有帮助的。

    校长走后,我把吉他放到寝室的床上,去了教室。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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