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拾遗-安重根义士在旅顺的最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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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关正阳

    伊藤博文遇刺的时间是在1909年10月26日上午9点半。那一天,哈尔滨火车站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俄方正在举行欢迎伊藤博文公爵访问仪式。身穿米色西服、头戴鸭舌帽的安重根看准时机,纵身跃出日本人的欢迎队伍,连开7枪,击毙首任韩国统监、日本政坛大佬伊藤博文公爵,打伤3位日本高官。

    伊藤博文遇刺的消息传出,举世轰动。韩国义军和中国的《民吁日报》《申报》《大公报》等连续发表数百篇报道、评论,赞扬“安重根之奇迹,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日韩人的飞此一弹,安知不足以改变日本进行之方针?”日本朝野如丧考妣,痛惜万分。邀约的俄国又羞又愧,中东铁道长官赫尔巴托哀叹:“日本所蒙受的损失是无可限量的,而俄国所蒙受的损失,也并不小。”

    1909年11月3日,安重根与禹德淳、曹道先、刘东夏、郑大镐等人一道,被日本警察押送到旅顺关东都督府监狱署。作为主犯,安重根被关进3舍9号。这是一个单人牢房,紧挨着看守部长的值班室。在严密的监视下,安重根从容地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144个日夜……

    提审

    旅顺监狱占地面积2.6万平方米,共有普通牢房、单人牢房和暗牢等275间,可同时关押2000多人。检身室、刑讯室、绞刑室等,一应俱全。监狱外有大片土地,被关押者每天都被强迫从事烧窑、植树、种菜等劳动。犯人待遇差别很大,日本犯人吃大米,韩国犯人吃小米或高粱米,中国犯人只能吃发了霉的高粱米,而且重活、脏活全干,还要经常挨饿、受体罚。

    对于安重根的提审,每天都在进行,前后共计11次。

    检察官沟渊孝雄坐在桌子中间,他的两旁分别坐着韩语翻译圆木末喜和书记官渡边良一。安重根戴着铁镣,站在沟渊孝雄的对面。

    沟渊故意凝视了安重根一会儿。从审讯心理学的角度,这样可以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从初次见面的角度,他也许感到疑惑:这个男子身材高挑,长脸细眉,留有八字胡,浑身散发着书生气,怎么会是暗杀伊藤公爵的凶手呢?

    “把你的经历简要地介绍一下。”沟渊盯着安重根,说了一句。

    安重根没有流露出任何抵触情绪,平静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大韩国人,1879年9月2日出生在黄海南道海州府。爷爷安仁寿,曾任镇海县监(从六品);父亲安泰勋进士出身,育有三男一女,我是长子。出生之日,因为我的腹部长有七颗黑痣,酷似北斗,爷爷格外欣喜,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应七’。后来,我接受天主教洗礼,教名多默。”

    “既然出自书香门第,为什么不爱笔墨爱刀枪,干起了杀人勾当?”沟渊做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现在的韩国正处于国难时期,外有强敌、内有奸佞,谁有心思闭门读书、皓首穷经?”安重根看了沟渊一眼,继续说,“我自小就上汉文私塾,熟读儒家的四书五经,但对这些老古董不感兴趣,却喜欢骑马、打猎、交友。有些人不理解,认为我虚度年华有辱门楣。我告诉他们:你们不是读过《史记》吗?西楚霸王项羽说过‘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却成为推翻暴秦的大英雄。人各有志,我这辈子不指望以‘之乎者也’扬名立万。”

    “伊藤公爵可是日本明治维新的大功臣,曾四次出任日本首相、首任韩国统监,为东亚和平奔走多年,为解放韩国人民殚精竭虑。你怎么可以朝他开枪?”沟渊追问道。

    安重根嘴角一撇,神情轻蔑,直言伊藤博文“言语无非菩萨,手段举皆虎狼”,这些年来,双手沾满了朝鲜人民的鲜血,作恶多端,犯下了弑杀韩国闵皇后之罪、废黜韩国皇帝之罪、强迫缔结《五项条约》和《丁未七项条约》之罪、虐杀十几万韩国人之罪、破坏东洋和平之罪……一口气,安重根列出伊藤的15条罪行。

    沟渊瞪大双眼,颇为惊异。

    3舍9号牢房是单人重犯牢房,没有暖气,也不让生炉子,冬天很冷,日夜重兵看守。但监狱对安重根却给予特殊照顾:给他四床棉被褥,一套换洗棉内衣。每天三顿大米饭,菜品油水也不少,还有水果、饼干、点心等零食。每天都有放风时间。每周洗澡一次。审讯时,也从不刑讯逼供。

    不打不相识。审讯、看守人员通过安重根的口,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一些人的同情心被逐渐唤醒。沟渊送来了香烟、烧鸡和袜子,园木特别关照,要求监狱每天给安重根一瓶牛奶……

    辩护

    安重根身陷牢狱,朝鲜、中国和欧美的许多城市举行集会,进行声援;美洲韩侨还为安重根募集资金,聘请国际知名律师为其辩护。

    一天,在探视室内,一位英国律师和一位俄国律师拜访安重根,对他说:“我俩是受旅居海参崴的韩国人委托,为你辩护。我们已经得到日本法院的许可。公判之日,我们再来。”

    可是不久,情况剧变。审讯中,沟渊检察官面如冰霜,不仅态度变得粗暴无理,而且言语中夹杂着不少谩骂、侮辱。安重根估计他是受到上方压力,并非本意,但感情上却难以接受,就针锋相对地说:“日本虽有精兵百万,千万门大炮,可是,除了有杀戮安应七一人的权力,没有其他任何的权力。人生一世,一死了之,何愁之有?对于检察官的审问,我想也没必要再做回答,一切悉听尊便!”从此,一言不发,气得沟渊拍桌子瞪眼,毫无办法。

    1910年2月7日,旅顺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开庭,对安重根、禹德淳、曹道先、刘东夏进行公审。预定的300张旁听证被一抢而光。旁听者中只有3名俄国人(俄国驻大连总领事夫妇和一名书记官)、3名韩国人(安秉瓒律师,安定根和安恭根兄弟),其余全是日本人。原定安重根的英、俄代理律师,也被法院强行更换成日本律师。

    审理时,安重根开门见山:“由于伊藤的恶政,如果我不暗杀他,国家会灭亡,这种思想会一直持续下去。此次事件,我是作为义兵参谋中将,根据独立战争杀害伊藤博文的计划,在哈尔滨举事的。并不是因为个人私怨而采取的犯罪行为,而是以参谋中将的资格举事的,因此,对我应该给予战俘的待遇。然而,今天在法庭当作杀人犯受审,甚感遗憾。”并借此机会,揭露了伊藤弑杀日本孝明天皇等罪行。日本人面面相觑,整个法庭鸦雀无声。真锅审判官跳将起来,猛敲警锤,失声吼道:“不准你再这样胡说!”

    接着,宣布休庭。

    再开庭时,安重根没说两句,就被审判官敲锤叫停。如此多次,安重根认为这种“哑巴演讲、聋子旁听”的公审,不过是走过场,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内定判决,所以,他轻蔑地指出:“审判官愿意怎么判就怎么判,我不在乎!”

    2月14日,真锅审判官宣布一审判决:被告安重根处以死刑;被告禹德淳,处以3年有期徒刑;被告曹道先、刘东夏分别处以1年6个月有期徒刑,“如对本判决不服,可在5天之内提出上诉”。

    5天时间,眨眼过去,安重根自动放弃了上诉。他没有工夫再陪日本法院玩“真人秀”,在倒数的人生里,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正在撰写自传《安应七历史》,并准备写作酝酿已久的《东洋和平论》。这本著作拟包括序文、前鉴、现状、伏线和问答等几大部分,将在深刻分析历史教训的基础上,大胆提出建立亚洲经济政治共同体理论,内容丰富,认识深刻,短时间内难以写成。

    延期

    一天,经典狱长栗原氏的介绍,安重根与地方法院院长平石见了面,并对死刑判决这一错误提出批评,平石院长满面通红,边深深鞠躬,边小声嘀咕道:“我对你深表同情。但这一判决是日本政府决定的,本人官卑权小,无法按照法律的规定进行更改,请你多多包涵。”

    当得知安重根的《东洋和平论》写作计划后,平石连连点头,鼓励他赶紧开写。

    “如果允许的话,能不能把行刑日期往后推迟一个多月,以便完成这部著作?”安重根问道。

    “别说一个多月,就是再宽限几个月,也是可以特别准许的。重根君,不必多虑,你安心写吧!”

    “夫合成散败,万古常定之理。”在《东洋和平论》中,安重根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他明确指出:“日本人占领旅顺、大连,不仅惹得中国人憎恨,西方各国也为之反目,这是危害东洋和平之举。日本人应该把旅顺、大连归还给中国,使其成为开放的港口。”并用相当多的笔墨,具体论述“亚盟”施行方案,包括在三国枢纽旅顺召开中、韩、日首脑会议,成立常设机构“东洋和平会议”,商讨和平方案;共同出资成立亚洲银行,发行“亚元”,推动金融一体化,促进工商、经济、文化的健康发展;组建三国维和部队,管控分歧,维护亚洲和平。

    死刑宣判后,定根、恭根一直留在旅顺,等待执行后,将哥哥的遗体运回祖国。安重根对两个弟弟的学习抓得很紧,督促他俩读书、习字,在写作之余,经常批改他俩送进来的习字帖。安重根的书法,善于中锋运笔,功力深厚,在楷体的基础上,融入行书笔意,严谨中不失生动。

    “我开始著述《东洋和平论》。当时法院和监狱的一般官吏,有心把我的墨迹留作纪念,买来几百张绢匹、纸张,求我题字。事不得已,我不顾自己笔法之拙劣,他人之耻笑,每天都要书写几个小时……”

    安重根将赠送书法,既作为答谢关照、增进友谊之举,又作为抒发情怀、宣传政见的载体,“一日不读书,口中生荆棘”“人无远虑,难成大业”“丈夫虽死心如铁,义士临危气似云”等书法,无不洋溢出豪迈气概。

    但是,安重根也不是提笔就写,有求必应。他对书法创作的态度十分严肃。千叶十七上等兵,是名宪兵,从哈尔滨开始,他一直负责看守安重根,尽职尽责,但很尊重安重根,两个人相处融洽。一天,千叶值勤,他站在门外踱来踱去,犹豫了很长时间,才鼓足勇气,诚恳地对牢房里的安重根说,我也想要您的一张墨宝。

    安重根正趴在桌前,赶写《东洋和平论》。他停住毛笔,对着门外说:“真抱歉,我今天心境不好,写不了。再找时间吧。”

    行刑

    然而,日本政府为了杀一儆百,三天两头发来电报,催促旅顺地方法院尽快执行。平石院长以各种理由搪塞,希望拖延时间。3月25日上午,平石接到最后通牒,务必在伊藤公爵的忌日,执行死刑,否则,将追究他的渎职罪。放下电报,平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秘书问他,是否马上通知。平石摇摇头,说:“不要破坏他的心境,让他再多写一点儿吧。”

    傍晚,酒井警视奉命走进3舍9号,送来了好酒好菜。听完执行通知之后,安重根异常平静地放下毛笔,说:“可惜只完成《序》和《前鉴》这两部分。”

    酒井拿起书稿,双手捧着,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叹息不已:“重根君,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请你把《东洋和平论》的结论写给我,流传人间吧。”

    安重根觉得,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在牢房里低头抽了一根烟,挥笔写下:“东洋大势思杳玄,有志男儿岂安眠?和局未成犹慷慨,政略不改真可怜。”

    随后,他又与两个弟弟最后话别:“我死了之后,希望把我的遗骨埋在哈尔滨公园旁,等我们国家恢复国家主权后返葬到祖国。我到天国后,仍会为国家的独立而努力。你们回去后,向同胞告知,每一个人都应负国家的重任,尽国民的义务和能力,合心合力创下功劳,实现实业。当大韩独立的呼声传到天国时,我会欢呼,高唱万岁。”

    1910年3月26日,阴雨霏霏,春寒彻骨。安重根却像往常一样,安详地用过早餐,又将《东洋和平论》修改了几个错别字。9时许,千叶前来押解安重根去绞刑室。安重根态度和蔼地说:千叶君,我答应你的事,现在可以兑现了。

    千叶听后,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为宪兵,他经常执行死刑,却从来没有见过像安重根这样临死不惧的人。他赶紧铺好白绢,摆好笔墨。安重根心不慌、手不颤,从容挥笔,“为国献身,军人本分”。

    10点钟,绞刑台上,安重根身穿母亲寄来的、亲手用白丝绸缝制的民族服装,仿佛一座矗立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他居高临下,藐视着刽子手们,大声而平静地留下最后遗言:“我刺杀侵略朝鲜第一凶手伊藤博文,是为了挖除东洋巨人脚上的鸡眼,这样的话,东亚的和平方向更正确,前进速度也会更快捷。我希望韩日两国国民相互协力,为实现东洋和平而奋斗。我为东洋和平祈祷!”

    按照监狱的规定,绞刑后,尸体都被折叠起来,塞进一个粗糙的白木桶里,埋在监狱一角的墓地里。出于敬佩之情,监狱特意用松木制作了一口卧棺,入殓后,棺材上又裹了一层白布,灵柩两侧,还挂着基督像。但为了防止日后安重根成为大韩民族的崇拜对象,监狱做了秘密埋葬。

    英雄就义,天地动容;不屈精神,代代传颂!

    章太炎褒奖安重根是“亚洲第一义侠”,孙中山题诗歌赞扬他“功盖三韩名万国,生无百岁死千秋。弱国罪人强国相,纵然易地亦藤侯”。身在日本的梁启超,听闻噩耗,浑身热血沸腾,含泪写了一首长诗《秋风断藤曲》:“黄沙卷地风怒号,黑龙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毕,狂笑一声山月高……”

    几十年来,朝鲜、韩国都把安重根视为民族英雄,大力宣传,并在中国政府的协助下,到旅顺寻找他的遗骨。但岁月如水,地形地貌变化很大,一直没能找到。2009年9月,韩国又做了一次努力,还是无功而返。安重根义士崇慕会副理事长金永光表示:“作为后代的我们,至今还无法实现义士的遗愿,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在一天拖一天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可能会永远揭不开谜底,真令人着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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