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似玉-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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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金苟从南方取经回到华安县,直接去了斑竹档渔场先找李瘸子,李瘸子哪里认识他,金苟笑着说:“我认得你,你忘了那一年,你去我们村教我们养鱼,我听过你讲课,还请教过你,你讲得好,一直在我脑壳里装着呢,难道你忘了?”李瘸子的确忘了。

    李瘸子经常下乡到各村去指导养鱼,跟很多基础干部打过交道,有的记得面孔,有的面孔模糊。金苟属于后一种,面孔模糊的村干部主动找上门来,李瘸子也不能怠慢。听说金苟刚从南方取经回来,一路激动回华安,想找个跟他一起分享喜悦、交流心得体会的专家。李瘸子是华安县出名的养鱼专家,正好也想了解一些南边的信息。听说金苟的联丰村紧邻天河村,李瘸子觉得仿佛见到一个乡亲,热情地说:“乡里乡亲,走走走,去屋里随便吃点什么。”这正中金苟下怀。李瘸子就把金苟领回家里来,介绍给李云飘说:“来了乡亲咧。”

    李云飘一见金苟,微微吃了一惊。她从金苟灼亮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名堂来。李云飘到厨房里很快弄好饭菜,端到桌子上。金苟来时,也没空手,他把从南方带回的一些点心糖果大部分都拎到李瘸子家里来了。

    吃罢饭,金苟向李瘸子取经,说他想把承包的八亩湖田改造成鱼塘。李瘸子支持金苟说:“养鱼比种两季稻划算,你走了一遭,算是开窍了。”

    李瘸子因为下午要上班,金苟就假装把行李忘在他家里,和李瘸子一道出门,看着李瘸子朝左去了实验室,他赶紧折回来,李云飘正在收拾碗筷,见金苟转来了,正想问。金苟笑嘻嘻说:“东西忘了。”那个行李包,还是赵天罡当知青时落下的,赵天罡走时几乎什么也没带,行李被褥,日用品什么的,统统当垃圾扔了。金苟在清理知青屋时发现了这些东西,统统拿回家接着用,行李包是第一次用,金苟看见行李包上油漆印的几个“为人民服务”的字,似乎看见了一些散落的日子,支离破碎,伤痕累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金苟拿过行李包,对李云飘说:“这包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是早先在我们村插队的一个知青丢的,他叫赵天罡,这次我到南边学习路过武汉,见到他,他托我把这交给你。当着李技术员的面不好交,所以我才耍了个小滑头。”

    金苟掏出五百元钱,郑重其事递给李云飘。李云飘一惊:“什么意思?”金苟说:“什么意思我也没问,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要我给他回信。”

    李云飘脸色立刻变了,推辞说:“我不认得这个知青,你要赶班车,请回吧。”

    金苟灰溜溜离开斑竹档渔场,赶班车回村。一路上他很沮丧,骂自己不会办事,一开始就把事情搞砸了。

    金苟第二次到斑竹档渔场,是一个月后,他变得有策略了。他直接找到李瘸子的实验室,请李瘸子抽时间去村里搞讲座,因为他是村委会领导,像南边那些领导一样,他想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李瘸子见他姿态这么高,满口答应,又要把金苟带回家里吃饭。但金苟没去家里,而是把李瘸子请到县城餐馆吃。金苟从没请人下馆子,他咬牙点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李瘸子是不喝酒的,勉强喝了两小杯,就感到头重脚轻,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他问金苟:“你是联丰村的?那我跟你打听个人,当年在你们联丰村插队的知青,有没有一个叫赵天罡的?”

    金苟心里暗暗吃惊,生怕露出破绽,点头说有。李瘸子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金苟点头说:“好得很,先进知青,还出席过地区表彰会。”

    李瘸子说:“先进就不做缺德事?这世上两面派还少啊,表面先进,背地里却偷鸡摸狗,尽做缺德事,做完缺德事就拍屁股走了,这叫什么先进知青?叫流氓知青!”

    金苟吓了一跳,仔细打量李瘸子,见李瘸子双眼惺忪,脸色酡红,样子怪怪的,想必李瘸子一定是醉了。金苟旁敲侧击问:“缺德事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瘸子看着金苟,想了想说:“我要感谢他,不是他,我今天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你还要赶班车,我和你干了吧,干了你好去赶班车。”

    金苟和李瘸子离开餐馆,把李瘸子送到渔场门口,本想进一步问李瘸子,但李瘸子守口如瓶,不说了。金苟回到村里,马上给赵天罡发了一封信:

    回来一直忙着搞改革,没时间写信。今天来信主要告诉你,情况有些不对,李云飘的爱人好像知道你,所以你要有精神准备……

    信发出后不久,李瘸子就来到村里搞讲座。金苟布置了一个讲座的会场,几十个村民进了会场坐下后,金苟清了清嗓子说:“安静一些,今天我们请到了县斑竹档渔场的李技术员来讲养鱼,机会难得,大家要注意听,现在欢迎李技术员讲课。”

    大家鼓掌后,李瘸子开始讲课,从四大淡水鱼,青、鲢、鳙讲起,联系到本县的情况,主要有两种鱼,青鱼和草鱼,青鱼吃什么,草鱼吃什么。很多村民其实知道,越是知道的东西,不一定能说出所以然来。因为李技术员有些悬乎,还问:“哪个晓得它们主要吃什么饭食?举手回答。”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举手发言,没人举手发言,显得联丰村的男人们没见识,跟和尚一样,胯里白长了根东西。但没人举手,因为多数村民没受过教育,没举手发言的习惯,也觉得这瘸子技术员问得很奇怪,说鱼还要吃饭哪。李瘸子解释说:“鱼跟人一样,一日两顿三顿,少一顿也不行,少一顿就不长膘,跟我一样,长得瘦。”

    李瘸子别的不行,谈起养鱼却头头是道,充满自信,以前养鱼谁管过它们呀,以为吃几条小鱼虾,嚼几根鱼草就万事大吉。错了,鱼也要吃饭菜,这个饭菜就是鱼食,鱼食不是随随便便划拉几下的,是有学问的,是讲究营养配料的,如果不按照学问养鱼,也就养条瘦不拉几的小猫鱼。但要养大鱼就不能敷衍了事,不能随便应付它。就像喂养伢儿一样,要增强营养,使鱼儿尽快长肉长膘。

    李瘸子妙语连珠,讲得生动形象,充满了情趣。大伙听得过瘾,笑得前仰后合,李瘸子在村民学生们的会心笑声中越讲越带劲,一直讲了两个多钟头。

    后来吃罢饭,已经是黄昏了,金苟又领着李瘸子参观他正在改造的湖田。湖田以前是湖,后来改造成水田,改造后的湖田有半人多深,每年春播时插秧,一般派男人去,湖田里有牛尾草,还有半尺长的牛头蚂蟥,拦腰缠住插秧的人,用手打,休想一次打掉,要打好几次。金苟看见湖田一派萧瑟,野草长得跟人一般高,能看得见湖水里游弋的野鱼秧子。金苟想把湖田还原,在湖田里养些珍贵的品种,螃蟹,团鱼之类的,南边人很欢迎这些品种,可以卖大价钱。金苟想着自己发财梦,领着李瘸子绕湖田转了一大圈。李瘸子在前,他在后,李瘸子一颠一颠走得缓慢,他也走得缓慢,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太阳落山了,李瘸子突然冷不丁问:“那个赵天罡,他以前住的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金苟倒吞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李瘸子这么直截了当,居然还提了这么个要求。他只好领着李瘸子往回走,走到村里,走到河堤边,天完全黑尽了,那栋知青茅屋,黑灯瞎火,矗立在河堤边。

    最后一个知青赵天罡返城后,知青茅屋就住进一个孤寡五保户,现在五保户已作古,茅屋就一直空着。金苟打开茅屋,里面黑漆漆的,金苟到隔壁人家找来一只油灯,点亮了,金苟好久没来知青茅屋,发现里面蛛网成片,阵阵潮霉扑面而来。金苟举着油灯,陪着李瘸子每间房参观,李瘸子问金苟:“他住在哪间房?”金苟手指西厢房,李瘸子就进了西厢房,房内还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陈年的麦秸,也霉了。李瘸子也不管干不干净,一屁股坐在床沿边大口喘气,等气息匀了,他才说:“今日夜里,我就住这里。”

    金苟阻止说:“我都安排好了住处,怎么能够住这里?一阵霉味,难闻不说,夜里也不安全。”

    李瘸子笑着对金苟说:“我人怪哩,在生人屋里睡不着,喜欢一个人住。”

    金苟觉得李瘸子的理由站不住脚,生人屋里睡不着,未必这霉气充鼻的知青茅屋是熟人屋里?金苟觉得李瘸子的眼睛像探测器,幽幽地直逼他,在试探他,考验他。金苟禁不住这种考验,感到害怕,心虚。他不敢得罪李瘸子,还指望李瘸子指导他发家致富。金苟雷厉风行,很快找来两个人,帮忙打扫知青屋,重点清扫西厢房,又从家里抱来两床干净的被子,整理好了,问李瘸子:“还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

    李瘸子睡在知青屋里,彻夜难眠。李瘸子是农民出身,他知道有播种才有收获的基本道理。李云飘肚子里的孩子是谁播的种,这是他的心事,就像研究鱼食,李瘸子一直在研究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谁播的种。但李云飘一直回避,缄口不说,这事就有了几分神秘,时间如同云层堆积,堆了好多年,谜团似的笼罩着李瘸子。李瘸子找各种机会调查这事。他想撬开岳丈的嘴,可李满堂装聋作哑,支支吾吾把话题扯开了。李满堂躲避这个话题,拒绝这个话题,李瘸子就瞄准了舅子李云龙。他决定撬开舅子的嘴。李瘸子用简单的技巧,装作喝酒,灌了舅子几杯酒,然后说:“有个事我一直在心里记挂着。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我也有心给打听,争取成个亲,一定要成个亲。”

    李瘸子这招很厉害,如一柄利剑击中了李云龙。李云龙瑟瑟抖抖开始激动,开始管不住自己。他在劣质酒精的燃烧中,结结巴巴地就像放闸水,一五一十地诉说。李云龙憋屈的时间太长了,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几乎没人关心过他,理解过他。现在终于有了理解他的人。

    他先谈自己,30岁了还没定亲,见别的男人成亲,他岂有不想的。因为知道自己的条件,人长得高高大大,干活也是把好手,但因出身的问题,说亲的媒人从没踏他的门槛,他觉得自己就像棵稗子,被人从稻田里扯出来了,扔在田埂上,任人践踏。李云龙颠三倒四的诉说,渐渐远离了主题,李瘸子也没阻止他,让他说。李云龙说:“爹偏心,我小时候想读书,可才读了三年级,就被他叫回来了,逼我下地搞事,搞事就搞事,迟早要下地搞事。问题是他不关心我,他只关心云飘,云飘出事那年,他骂我,还打我,还不准我说那个城里来的流氓知青,一直隐瞒到今天,我哪个也没说……”

    30岁的李云龙那天被李瘸子灌得有七分醉,不用李瘸子问,他暴露了赵天罡的名字,还强调这个名字,全村人都不知道,连李伯也不知道。李云龙事后诸葛亮,说赵天罡隔三岔五来家里,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头,还提醒过父亲。但没引起李满堂的注意,是故意没当回事还是的确没当回事,李云龙后来也没细想。横竖妹妹已经被践踏了,就像一头疯牛肆意践踏了一片庄稼,只能收拾残局了。李云龙甚至还怪妹妹,做了伤风败俗的丑事,成为村里人闲谈的笑柄,这使得他更抬不起头来。原本就腰杆不硬,因为妹妹的事就越发地硬不起来,远远地见了人来,赶紧把头着,恨不得揣进裤裆里。他远远地躲着村里人的眼睛,离群索居了这么多年,他觉得抱屈,觉得窝囊,觉得生不如死,有时想一头栽进天河里,可他会游水,淹不死他。他只能顾影自怜,苦水往肚子里流,恨自己没个好爹,也没个好妹妹,他孤单的身影在田头沟渠鬼魂一样飘荡。李云龙说到最后,竟用粗壮的大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仰天长啸:“赵天罡,我日你娘!”

    李云龙是醉了,第一次被妹夫灌醉了。李瘸子才顺利地拿到一个知青的名字——赵天罡。李瘸子不认识赵天罡的“罡”字,他查字典,知道这个字念“刚”,刚强的刚,钢铁的钢。李瘸子长了见识,不仅认识了这个生僻的字,也终于知道给妻子播种的人是谁。这天晚上,他躺在赵天罡当年睡的麦秸床上,在阵阵潮霉味的刺激下,辗转反侧,努力地想着一件事。

    第二天,李瘸子对金苟说:“这茅屋你派人给我打扫清理干净,我有用场。”

    金苟一愣,也不知李瘸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依了李瘸子,找了几个人把知青屋打扫干净了。从此,李瘸子开始频繁地来联丰村,只要来联丰村,他就住知青茅屋,渐渐地把知青茅屋改造成多功能室:实验室、接待室、办公室。

    金苟一直在猜李瘸子的居心,但李瘸子十分热心地帮他改造鱼塘,指导他养鱼,似乎也没居心。没猜到李瘸子的居心,金苟却知道一定有名堂,既然李瘸子已经知道了赵天罡,肯定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金苟不想得罪李瘸子,明知赵天罡在武汉等他的信,也没打算再给赵天罡写信,他不想顾此失彼。金苟一心一意投入养鱼,就像忘了以前种两季稻一样,他暂时忘了赵天罡。

    二

    李瘸子常去联丰村帮金苟养鱼,李云飘自然要问。李瘸子振振有词说:“开人大会时县长吩咐过的,要我们科技人员把科技送下乡,我必须下乡。”李云飘说:“鹦鹉学舌,你就拣好听的扯吧!你给人家送科技,就不想着给天河村也送科技?”

    李瘸子说:“就你爹你哥那两个地瓜脑壳,也能开窍啊?你要说服他们开窍,我就给他们送科技。”

    李云飘想了几天,决定领着儿子秋生回天河村。一路上她想好了,一定要做爹和哥哥的思想工作。李云飘常年住县城,耳濡目染,知道形势在变,也目睹了改革初期的一些生动的情景。回到家里,她用听广播得来的新名词劝说爹,改革啊,致富啊,还说:“你地主帽子也摘了,还怕个什么?现在共产党也下决心不搞运动了,搞经济,要想富裕,靠种两季稻不行。”

    李满堂被女儿鼓动得热血沸腾,马上赶到村东头自己承包的水田里,看见儿子在那里整理田埂。李云龙手拿铁锹,就像舞动一个兵器,一锹一锹撮土,整理修补田埂破损的豁口和裂缝,干得投入而认真。李满堂看见湛蓝的天空下,空旷的田野里,儿子的身影就跟一个蝌蚪似的,孤零零的蠕动。其实春播还没开始,李云龙已经开始准备春播了。李满堂被儿子感动了,就像喊山歌,悠长动情地高喊:“云——龙——喂!”

    李云龙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了父亲。他没理,李云龙一直对父亲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就跟那天跟妹夫掏心窝子说的,他恨父亲,恨父亲重女轻男,只把他当牛使,就算他是头牛,也要配种啊,农忙时也要喂几个鸡蛋补充营养啊。

    李满堂见儿子没反应,一只手臂伸向天空,继续唱山歌:“云龙喂,歇口气,跟你商量个事哩。”

    李云龙不情愿地扔下手里的铁锹,爬上田埂,绕着别人家的田埂走过来,瓮声瓮气地问:“做什么呢,没看见人家正搞事?”

    李满堂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划燃火柴正要点,李云龙突然伸出手。李云龙一直不抽烟,和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他坚持每天刷牙,所以李云龙有一口与父亲截然相反的洁白牙齿,但李云龙很少暴露自己整齐的白牙,因为他几乎没有笑容。李云龙身架高大,面目端正,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李满堂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的窘态,见儿子伸手要烟,就把自己卷的一支递给他。李云龙接过旱烟看了看,还弄了弄,李满堂划燃火柴给儿子点烟。李云龙只抽了一口,就呛了好几口,他皱着眉头把旱烟递给父亲。李满堂说:“要吃就吃纸烟,村里年轻人都吃纸烟。”

    李云龙这才暴露自己的白牙,问:“纸烟?金烟银烟我也不吃,你有事啊?”

    李满堂说:“你妹妹回了,还带回个信,说是你姐夫在隔壁联丰村帮人养鱼哩,还劝我们也养鱼哩,你说我们是不是也养鱼?”

    李云龙说:“我晓得姐夫在帮人养鱼,他问过我想不想养鱼?我说我不想养鱼,我不会养鱼。”

    李满堂手戳儿子:“你个猪脑筋,不会就不能学啊?快回屋吧,你妹妹还等着你回话。”

    李满堂父子回到家里,发现李云飘不在家。

    李云飘见父亲一去不回,就让儿子一人在屋前院子里玩,自己抄小路直接去了联丰村。一进联丰村,她就打听金苟。金苟在鱼塘,为防止有人偷鱼,他在鱼塘边搭了个窝棚,吃喝拉撒都在鱼塘。李云飘找到湖田,看见那只窝棚,鸟巢似的坐在田埂边,门口树了一只木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闲人莫入。李云飘觉得好笑,没打算进去,她绕湖田走了一圈,发现金苟的湖田经过改造,有些看相了,有些像斑竹档渔场里的鱼塘架势,只是架势远没斑竹档渔场那么大。金苟改造湖田很是费了一些工夫,先把湖田水抽干,再深挖几尺,然后筑堰围塘,改造成鱼塘后,李瘸子给他从斑竹档渔场运来鱼苗。鱼苗是李瘸子最新研究的品种,李瘸子给这个新品种取名新三号,是他花了五年工夫研究的鱼种。李云飘看见金苟的鱼塘在太阳的照射下,明净辽阔,熠熠闪光。李云飘看见水里游弋的那些鱼苗,都长成形状了,结队成群,欢蹦乱跳。李云飘看得眼红,心情自然很复杂。她弯下身来正要捉鱼时,突然金苟两手拎着鱼食,从村里方向跑过来了,他眼尖,老远就看见鱼塘里有个人影,一路高喊:“喂,哪个好大胆,捉鱼要剁手的。”

    李云飘也没理他,捉了一条小鱼秧在手里玩着。金苟终于认出她了,笑嘻嘻走过来说:“稀客,原来是你呀,你是找李技术员吧?他的办公室在村东头,以前的知青茅屋里。”

    李云飘一愣,慢慢把鱼秧放进水里,站起身来逼视金苟,冷着脸问:“知青茅屋?你还没完哪?你是想翻案啊?”

    金苟依旧笑嘻嘻:“不是我想翻案,是李技术员想破案,他一来村里就打听知青住哪里,硬要住知青茅屋。我怀疑他掌握底细了,掌握了也不怕,不怪你,怪赵天罡那狗日的。”

    李云飘掉头就走了,快步如飞地往村里赶。她看见河堤边的知青茅屋,因为多年没换新的稻草,屋顶的稻草灰白,土坯墙上有粗大的裂缝及豁口,跟别的茅屋一比,知青茅屋就跟牛棚猪圈似的难看。李云飘放慢了脚步节奏,慢慢走近知青茅屋,她看见茅屋门上挂着一把锁,锁是新的,屋却是旧的。金苟一直跟着她,在她身后说:“早上还在的,是不是到别的村去了?”

    李云飘突然手指大门:“你把门给我打开。”

    金苟为难了:“才换的新锁,我没钥匙。”

    李云飘斩钉截铁:“那就给我捶开!”

    金苟找来一把斧子,三下两下就把门锁砸了。李云飘走进茅屋,直奔西厢房。

    李云飘像是走进梦境,看见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鱼儿一样,在眼前活蹦乱跳。存封了很久的情节对话,此刻也死灰复燃,变得鲜活起来。

    李云飘是正经读完小学的,毕业后在家里还看些书。书是父亲早年从荆州带回来的,早已发黄,十分破旧。李云飘没事时就翻那些发黄的旧书,她陶醉于一本叫《啼笑因缘》的小说,翻了无数遍,这是李云飘读的第一部爱情小说,也是唯一的一部爱情小说,她被缠绵悱恻的情节迷住了,还流了泪。父亲发现了说:“女伢儿还是少看这些书。”李云飘说:“书不是教人看的呀?”通过《啼笑因缘》,李云飘懂得了爱情,知道了一个姑娘爱上一个男人的艰辛。自从赵天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发现自己也有了爱情的遭遇,赵天罡没来时她格外盼着他来,赵天罡来后她又不好意思正眼看他。她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够呛,所以才答应去赵天罡的知青茅屋。

    “我欢喜你,第一次见你面就欢喜你。”赵天罡惟妙惟肖用本地方言挑逗她。她不仅没恼,相反心里却像抹了蜜一般,甜丝丝的,似乎对这种表白期待已久。李强茂一直没勇气表白,赵天罡抢先表白了。李云飘比较两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孰重孰轻,结果她倾向了赵天罡。她决定说实话:“我也喜欢你,就怕不牢靠。”赵天罡说:“牢靠得很,不信你试试。”说完就用粗胳臂揽李云飘。李云飘没躲,也没打算躲。她告诉赵天罡,她也像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情不自禁地欢喜他。李云飘其实不喜欢李伯的儿子李强茂,李强茂个头不高,李云飘喜欢个头高大的小伙子,就像哥哥李云龙,一看就可以依靠。李云飘靠在赵天罡宽阔怀抱里,闭着双眼,矫正了自己的爱情,原来她并不爱李强茂,不过是喜欢李强茂手里的那把胡琴。赵天罡虽不会拉胡琴,但他会说话,他每次来家里跟父亲聊天,就像打开他那只半导体收音机,呱拉呱拉,讲武汉三镇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她总听得入迷。李云飘知道赵天罡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来陪父亲聊天的,是冲她来的。后来赵天罡决定领她去武汉,她想也没想就随他坐船去了,她想看看武汉三镇,究竟是不是像赵天罡吹牛说的那么大,居然有两条江从武汉三镇串过,长江里走大船,汉江里走小船;还有长江大桥,听说比天河堤要长,比天河堤要宽得多,上面不仅走汽车,还走火车;李云飘见过汽车,却没见过火车,听赵天罡描述火车,像条长龙;另外还有民众乐园,里面有好多戏园子。李云飘没进过戏园子,她只去过镇子里的那个会场,在会场里看过一场电影《红灯记》,是和李强茂一块儿去的。李强茂骑着自行车载着她,踏着夕阳去,踩着月色归,在天河堤上,李强茂停下来说走走,走了一会,李强茂突然抱住她要亲嘴,她挣脱李强茂没让他亲。李云飘的初吻最终没给李强茂,给了赵天罡。赵天罡喷着热气的嘴唇毛茸茸的,嘴里有股浓烈的旱烟味,身上还有浓浓的汗味。赵天罡的长胳膊有力,死死抱住她,似乎扼住她的灵魂要害,灵魂轻飘飘就出窍,她在这男人两种浓烈的气味中,浅尝辄止,初次体味了男欢女爱的欢愉。

    李云飘决定随赵天罡去武汉,因为赵天罡说话一向算数,说给她带香皂,就给她带回两块香喷喷的武汉香皂;说给她买红纱巾,果真送了她一条好看的红纱巾。李云飘不是贪财要赵天罡的小礼物,而是贪恋爱情,爱一个虎背熊腰的武汉男人。赵天罡手拍胸脯,信誓旦旦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父母肯定喜欢你,他们也是农村人,都是从乡里出来的,没有道理反对农村姑娘。”所以李云飘被爱情冲昏了脑壳,从腊月三十吃完年夜饭就开始想法子,第一次撒了个弥天大谎,对父亲说:“我明日去看姑姑,给姑姑拜年。”

    这是她临时抱佛脚编造的谎言,因为春节临近时,李云飘发现自己怀孕了。赵天罡一听也没了主意。但李云飘却早想好主意,跟爹撒谎说去南口镇姑姑家里拜年,结果随赵天罡偷偷来到武汉。

    李云飘其实明白,和赵天罡好,就像上天摘星星,有些不着边际,尽管不着边际,也没办法了。

    李云飘在手忙脚乱中拉开自己毫无章法的人生序幕,星夜启程,在黎明寒冷中随赵天罡上路,过天河,乘头班班车往县城赶,在县城上了船,一直坐到武汉码头。

    李云飘终于来到大武汉,发现赵天罡果然没撒谎,武汉好大,她跟着赵天罡,坐着公共汽车三镇逛。李云飘人生第一次旅行是一次爱情之旅,哪怕后来赵天罡的母亲见到她,兜头朝她泼一桶凉水,又强行要她把第一个孩子做掉了。

    李云飘痛定思痛,回忆了她的初恋,的确触目惊心,就像村里那些女人们老早下的结论,这个女伢,以后有名堂呢……

    李云飘在知青茅屋边回忆爱情边等丈夫,一直等到傍晚,村里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李瘸子才回来。李瘸子进门直奔西厢房,金苟一直等候在村口,堵住他说,李云飘来了,是李云飘发了狠话,他才不得已用斧子把门锁锤开了。李瘸子安慰金苟说:“没事,是我要她来的。”

    李瘸子走进西厢房,看见李云飘泥塑一般坐在床沿,眼里还噙着泪花,他很清楚老婆眼里的泪水不是为他流的,是为那个流氓知青流的。李瘸子一直在吃醋,和李云飘结了几年婚就吃了几年醋,心里盛了满满一缸醋。看见老婆的泪水,李瘸子心里的醋缸像是被一股风暴掀动,开始往外溢。他蓦地想起那个人,虽没见过这个武汉流氓知青,但舅子李云龙跟他描述过:“牛一样的身架,长得像黑铁塔,哪里标致呢?一点也不标致,脸相还没有妹夫标致。”

    在天河村,人们的审美标准是,无论男女,以白为美。李瘸子知道自己一落娘胞胎,注定了跟“标致”二字无缘,他知道舅子在阿谀他,讨好他,指望他李瘸子给他提亲。李瘸子心知肚明,吃醋归吃醋,也不能吃一辈子醋,找个机会把醋缸一锤砸了,跟同床异梦的女人摊牌:“莫异想天开,莫想着那个流氓知青,城里男人靠不住,靠得住的男人是我,我才是你的男人,要想就想着我。”

    李瘸子一路上琢磨着这个道理,显得胸有成竹,他轻轻咳了一声,对发呆的李云飘说:“你也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李云飘慢慢将目光转向丈夫,在昏暗的光线里研究丈夫,显得出奇地平静:“听说你要住这里,要睡这张床,我晓得你什么意思。”

    李瘸子的瘦脸掠过一丝苦笑,讪讪道:“晓得就好,晓得了你就直说,免得我心里的疙瘩总解不开。”

    李云飘说:“既然心里有疙瘩,你当初何必娶我?”

    李瘸子说:“就算我不娶你,也有别的男人娶你,算我倒霉,我也想明白了,你打心里就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流氓知青。他睡了你又甩了你,你是不是还在想他?你贱哪,你好贱哪。”

    李瘸子说着走过来,使出很大的劲,蛮横地扯李云飘的衣服。李云飘一把推开他,自己动手脱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完,她躺到床上,平静地看着李瘸子。李瘸子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老婆看了一会,似乎蓄势待发,突然冲了过去,双手板住李云飘,狠狠地咬她的嘴唇,亲她的脸。李瘸子疯狗似的上下折腾了半天,想击起李云飘的反抗,激发李云飘的爱情斗志,让她参与进来,与他一道疯狂,体味一种新鲜的刺激,燃成一把熊熊的烈火,把羞人的往事岁月统统烧光。但李云飘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像是冷却的一块石头,毫不为之所动。李瘸子见李云飘如此冷漠,像只斗败的公鸡渐渐颓唐下来,他双手捂脸,像个娘儿们一样嘤嘤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着他的不幸,他的失意,仿佛瘸腿的不幸和婚姻的失意由李云飘一手造成。李瘸子一发不可收拾地哭得惊天动地,李云飘在他歌唱般的数落中,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把衣服穿好,她才对李瘸子说:“你实在觉得委屈,觉得不划算,我们就散伙。”李云飘说完走出知青茅屋。

    李云飘在天河村娘家住了两天,第三天李瘸子找到天河村丈人家,没见着李云飘。李云龙告诉妹夫,说妹妹吃完中午饭就回县城渔场了。李瘸子扑了空,见舅子在整理农具,准备春播,就问李云龙:“上次我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李云龙说:“考虑了,只是我们没养过鱼,担心养不好鱼。”

    李瘸子说:“怕养不好伢儿就不生伢儿,没这个道理呀。”正说着,李满堂和李伯来突然进来了。李伯一见李瘸子,亲热地说:“来了?正跟你丈人商量,想去县城请你呢。”

    李满堂对养鱼的事把握不定,他去找李伯讨主意。李伯也想养鱼,李伯家里劳动力多,承包了十二亩水田和四亩旱田。李伯也去南方取过经,头脑里装了好几个发家致富的方案,联丰村的金苟改造湖田养鱼的事,全乡都传遍了,李伯就后悔当初分田时缺乏战略思想,一心只想着种两季稻,没想到养鱼。可田已经分到户,十二亩水田也是全村方位最好的,不仅肥沃,还紧挨湖田。李伯向李瘸子咨询:“我承包的那几亩水田,能不能养鱼?”

    李瘸子说:“能不能养鱼,我说了不算,明天我看了再说。”

    第二天,李瘸子由丈人和李伯陪着,查看了他们承包的水田,李瘸子看见李伯承包的水田,不仅地阔方圆,而且每块都有两三亩之大,李伯一家正准备春播,被犁铧翻耕过的土质黝黑泥稠,就像正月十五做汤圆的优质面粉,的确比金苟的水田好,一看就具备养鱼的潜质;再看丈人的几亩田,最大的一块也就一亩三分,其余的都是七分八分,缠绕着李伯的大块田,碎片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就跟裁衣服余下的边角废料,没看相,也不及李伯的地肥沃。

    这天,李瘸子第一次拜望亲戚李伯,在李伯家喝酒吃饭,商议着养鱼的事。李瘸子虽连喝了几杯,头脑却还保持着清醒,他一口答应帮忙,顺便也提了一个要求:“我丈人和舅子的几亩田,跟你的水田紧挨着,我有个建议,干脆你们两家联产,都是亲戚,好办事。”

    李伯迟疑了片刻,答应联产。李满堂自然也高兴,当即拟了改造的方案,春播暂时不搞了,先找资金,马上投资改造水田。

    李瘸子忙完这些,赶班车回到县城渔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对李云飘说:“我听了你的话,今天把科技送到天河村了。”他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生动地讲述了一遍。李云飘虽然暗自高兴,脸上仍挂着一层冰霜。李瘸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着她从厨房转到院子,从院子转到房里。李云飘知道他在变相认错。

    晚上,李瘸子主动示爱,李云飘也没拒绝,李瘸子变成一条快活的鱼,他折腾得灵魂出窍,还贴在李云飘的耳边说:“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气量再小,也是因为欢喜你心里才有疙瘩,既然你不想把疙瘩解开,就不解。”

    李云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说:“你莫口是心非,我们还是离婚吧!免得你心里的疙瘩越长越大,觉得吃了天大的亏。”李瘸子说:“我没吃亏,是你吃了亏,都说我李瘸子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个天仙美人,从今往后我要珍惜你,疼你。”

    李云飘心软了,流下两行热泪说:“不离婚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离开那茅屋,不准再去那茅屋,茅屋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了。”

    李瘸子嘴里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打听秋生是谁播的种,因为他找到了答案,从此记住了一个名字:赵天罡。他没必要再钻牛角尖,再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无论是舆论还是户籍,都说明秋生是他李瘸子的儿子,这就够了。

    三

    李瘸子频繁去天河村,帮老丈人和舅子搞鱼塘改造,似乎在图一种政治表现,其实是表现给李云飘看的。他告诉老婆,之所以怂恿李伯跟老丈人联产开发鱼塘,是因为李伯的水田土质好,而老丈人的土质不好,把一好一坏的两处水田捆绑在一起做,就好比把粗糙的大米和精米混搅在一起,做一锅香喷喷的米饭,让两种土质相互补充,融为一体。他还举例说,土地和人一样,先天不足,可以靠后天培养,贫瘠的土地,可以通过逐步施肥补充营养来得到提高。李瘸子甚至还告诉老婆,为了这个创意,他打算给老丈人的鱼塘开发两个项目,一个是鳙鱼,一个是黄鳝鱼。鳙鱼稀少为贵,也叫花鲢,肉嫩味鲜,和人一样,越是娇嫩的女人越难伺候,伺候好了,可以吹吹打打嫁个好人家,收一笔丰厚的彩礼。

    李瘸子研究鳙鱼有很长时间了,还有意识培养了一批鱼苗。还有黄鳝鱼,李瘸子通过一份资料,知道了一个有趣的事实,原来黄鳝鱼属于低级脊椎动物,世界上大凡低级脊椎动物,都是雌雄同体的怪种。也就是说,小黄鳝鱼是雌的,产过卵后就摇身一变为雄的。所以人们吃黄鳝鱼一般挑大的,就像吃鸡,红烧一定要公鸡。李瘸子说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蹈袭前人,他们没有经验,不知道黄鳝是雌雄同体,只知道老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李瘸子得天独厚,因为他是科技人员,凡事总要问为什么,刨根究底是他的本性。李瘸子带着几分炫耀把自己的科研发现告诉李云飘,李云飘不得不对瘸腿丈夫刮目相看,说:“你是个人精,养鱼养入魔了,尽说痴话。”

    李云飘也没闲着,因为秋生开始上学读书,她每天要接送秋生上学放学。秋生读书的县城城关小学,离渔场有三里地,李云飘接儿子上学时,总跟渔场场长的老婆一块结伴。渔场场长的老婆叫胡月桃,人生得又黑又胖,虽然没再种田了,胡月桃还是白不起来,一张黑灶堂大脸,仿佛总没洗干净。

    胡月桃和李云飘走在一起,在县城的马路上看见了一些日新月异的景象:商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胡月桃发现很多男人都把目光盯在李云飘身上,而对自己视而不见。于是胡月桃想起丈夫好几回骂她的床头语:“狗日的,没晒太阳了,你还黑得像条泥鳅,你看看人家李瘸子的堂客,细皮嫩肉,白旺旺的像猪板油……”

    胡月桃当即吃醋,呛丈夫说:“那你狗日的就不吃黑泥鳅,吃猪板油去。”使出一把劲,把正带劲做的丈夫推下身,“咕咚”一声滚到床底下。

    胡月桃吃醋归吃醋,觊觎人家天生白净的皮肤时,她开始向李云飘讨教如何尽快白起来,还问李云飘每天抹的什么香。李云飘每天抹的东西也不贵,一块八毛一瓶上海产的雪花膏。胡月桃也开始抹一块八毛一瓶的雪花膏,但胡月桃还是没能让自己白净起来。

    胡月桃不仅羡慕李云飘的白净皮肤,还羡慕李云飘身上穿的衣服。知道李云飘会做衣服,胡月桃就扯了相同颜色的布料要李云飘做衣服。李云飘家里早买了缝纫机,就帮胡月桃把衣服做好,送到胡月桃家里。胡月桃住在单独的一栋房子。渔场一直没修职工宿舍,所以场长丁广顺把家属从村里接来后,就占住了一间最大的办公室,比李瘸子住的办公室要大几倍。李云飘送衣服去胡月桃家时,胡月桃不在家,丁场长热情地让座,倒茶,还拿出几只瘦苹果招待李云飘。李云飘说:“丁场长莫客气,月桃姐不在呀?”

    丁场长说:“在,可能打酱油去了。”

    丁场长年富力强,三十七岁。他当过兵,在部队提了干,眼看可以带老婆随军,突然开始百万大裁军,丁场长悲愤地转业回了老家。因为是正营级干部,他被安排进了县城渔场当场长。丁场长指着几只瘦小的、水分已干缩的苹果说:“吃啊,莫客气。”丁场长开始动手削苹果,递给李云飘。李云飘双手接着,没吃。丁场说:“吃,我也吃。”丁场长拿了一只苹果啃了一口,眼睛却停在李云飘的脸上,跟充电似的,那双眼睛顿时越来越灼亮。

    李云飘躲着他的眼睛,起身看窗外说:“月桃姐还没回呀,回来你叫她试试大小,不合适再说。”李云飘想走,丁场长说:“走啊,我还有好事要说呢。”

    丁场长的确有事说。当初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时,领导答应过的,只要有机会,先解决李云飘农转非的户口问题,再解决工作问题。等了七年,现在机会来了,上头来了文件,各行各业要关心知识分子,不仅要解决他们的政治归宿,还要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渔场里知识分子就李瘸子一个,上头给了一个农转非的指标,点名要给李瘸子。丁场长接到文件心里不平衡,想起自己当兵这么多年,眼看老婆可以随军了,却一声命令让他复员,回到华安老家,虽然进了渔场当了领导,可老婆吃商品粮的问题一直没解决,他心里不舒服。丁场长觊觎李瘸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这事暂时压了几天,没告诉李瘸子。

    现在丁场长见李云飘上门来了,他心里顿时冒出个主意:“有个好事今天才收到的,正准备告诉李技术员,还是先告诉你吧……”他把这事一说,李云飘自然喜出望外,两片好看的桃红迅速飞上脸腮,杏仁眼亮晶晶,像是盛满醉人的米酒。丁场长看呆了。

    这时胡月桃回了,看见李云飘双腮桃红,正跟自己的丈夫面对面坐着说话,也不便发作。李云飘让她试衣服,她说:“放那里,等会试。”李云飘见胡月桃黑脸板得像块优质煤炭,就知趣告辞。等她走后,胡月桃质问丈夫:“她跑来做什么?”丁场长说:“她来送衣服呀,快试衣服,看穿上好不好看。”

    胡月桃撇撇厚嘴唇说:“人不好看,穿金子也不闪光。我警告你,以后我不在家,不准她来!”

    丁场长说:“未必人家来了,我拿棍子把人家往外撵?”

    胡月桃冷笑道:“丁广顺,莫以为我没看见你心里那个小九九,你是欠吃白旺旺的猪油吧?可猪是人家养的,你吃不着,你只能干瞪眼啃黑锅巴!”

    丁场长见老婆一把刀直捅心病,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扇了老婆一巴掌,吼道:“再放猪狗屁,小心老子休了你。”

    胡月桃一听,马上蔫了。只要丁场长一提写休书,她就胆战心惊,偃旗息鼓。

    胡月桃和丁广顺应该算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在一个村里长大。农村青年个个都想当兵,丁广顺当兵时,胡月桃的姑父在公社当武装部部长,有了这个后门,丁广顺当兵之前,胡月桃的爹硬逼着他们先定了亲。丁广顺当排长时结的婚。当副连长时做的父亲,当到副营长时,百万大裁军,只好带着满腹的牢骚转业。不管怎么说,丁广顺饮水思源,对黑碳脸老婆表面凶狠,其实是色厉内荏,不敢怠慢。一转业到县城渔场,第二个月就马上把老婆办来了。

    胡月桃表面上咋咋呼呼,盛气凌人,其实骨子里还是怕丈夫的,真把丈夫惹恼了,一封休书塞给她,她还能怎么样?她只有哭,想找张梯子下台,像以往那样,只要她哭几声,丈夫就来哄她,把她往床头拉,扯她的衣服,再扯自己的衣服,把两个人扯得精光后再把那事做得足足的。但今天,丈夫没过来拉她去床头,没扯她的衣服,而是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烟。胡月桃有些不安。

    这里闹时,李瘸子家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李云飘回家把农转非的事说给丈夫听,李瘸子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踮着瘸腿一蹦起来,双手抱着秋生说:“秋生秋生,我们翻身了。”晚上,用不着李瘸子暗示,李云飘早做好准备:洗了,把被子焐热了。李瘸子却在外屋磨磨蹭蹭不知干些什么。李云飘也没催,只是把灯关了。

    等李瘸子磨蹭完来到里屋,见李云飘把灯关了,就问:“睡了?我睡不着。”

    李云飘几乎呻吟:“睡不着就找点事做。”

    这是夫妻暗语,以前李瘸子每次想做夫妻功课时就说:“睡不着,想找点事做。”

    李瘸子很兴奋,就搂着老婆做事,做完后两人谈了小半夜,憧憬着未来,李瘸子问:“假设要安排你工作,你想做什么?”李云飘说:“做什么都行。”

    一个月后,李云飘和儿子的户口正式迁入县城,丁场长用“就地卧倒”政策,安排李云飘在渔场上传下达,负责搞接待。李云飘微笑着接待一个又一个来渔场办事的人,多半是男人,给他们张罗茶水,安排饭局,陪饭局,陪完饭局,进舞厅跳舞。李云飘不会跳舞,刚开始只坐在旁边看,后来下舞池跳,丁场长是李云飘的舞蹈启蒙老师,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刚扫完舞盲,他搂着李云飘一二三四数着拍子,脸几乎挨着李云飘的脸,趁旋转时,故意在李云飘的脸上蹭一下,手也不老实,卡住李云飘的后腰,加重了分量,而且一步一步,开始呈下滑的趋势。李云飘不动声色,轻轻变换了姿势,说:“你的手不老实,再不老实,我就告诉月桃姐。”

    丁场长解嘲说:“是不是条件反射呀,只要跟你跳舞,手就不老实了,是手不老实还是人不老实,我也不清楚。”

    丁场长知道李云飘不会往自己身上泼屎,就变得肆无忌惮,对她说:“昨日我往你窗口过,见窗帘关了,大白天的跟老李做什么好事呀?”

    还有一次,丁场长趁办公室没人时,老鼠似的溜进来,嘻皮笑脸地问:“发什么呆呀?是不是在想我?”李云飘明白,丁场长已经展开了进攻架势,手里拿着长长的鱼杆,鱼钩上抹有香喷喷的诱饵,等着她咬钩。她指着隔壁对挑逗的丁场长说:“小心隔墙有耳,背后长眼睛,月桃姐是精兔子咧。”

    哪知丁场长会错了意思,以为李云飘害怕胡月桃。他就安排了一个出差的机会,要带李云飘去荆州开会。李云飘回家跟李瘸子说了此事,李瘸子说:“一男一女出个什么差?”他找到丁场长,把出差的事一口回绝了,搞得丁场长脸色尴尬,下不来台。

    李云飘看透了丁场长,知道他贼心不死,还会来纠缠。她想起胡月桃,在渔场里,谁也不敢惹胡月桃。李云飘之所以接近她,是胡月桃央求她做衣服。除了做衣服,李云飘还帮胡月桃做过头发。表面上看,李云飘和场长老婆走得最近,李云飘不想自讨没趣,没把舞厅里发生的事告诉胡月桃。没想到有一天,胡月桃找到李云飘,板着黑碳脸说:“妹子,听说你现在跳舞跳得好,跟我们老丁一曲接一曲,死不松气咧。”

    李云飘笑着说:“胡姐你这是什么话?妹子我再不懂事,也不敢得罪胡姐呀!正因为看胡姐的面子,我才跟他跳,实话跟你说,别的女人都觉得老丁舞跳得不好,跟打仗行军跑步似的,一支舞跳下来,人都累得散了架。胡姐你想,跳舞本来是应酬,把老丁稻草人似的扔在那里,他岂不是没面子?他没面子,渔场也没面子,你也没面子,所以我才陪他跳了几曲。其实胡姐你也应该学跳舞,下次再有应酬,我就提前通知你,我来教你,就跟栽秧一样,进两步,再退两步,一点不难。”

    胡月桃被李云飘说动了心,再有应酬,李云飘提前告诉她,帮她做头发,挑选衣服,然后把胡月桃带进舞场。人家跳时,李云飘在舞池旁边一二三四数着步子,搂着胡月桃教她跳布鲁斯慢四步。丁场长果然就像稻草人,坐在那里干瞪眼。

    丁场长为李云飘而苦恼,有时在睡梦里还梦见李云飘。梦里的李云飘,就像一条鱼儿,他腾出双手想捉这条鱼,眼看捉到手,鱼儿又跑了。到了白天,李云飘又变得像天边漂浮的一朵白云,在他头顶上空越飘越远,根本够不着。丁场长很失落,他情不自禁对老婆说:“这个女人估计有名堂,长得那么标致,竟然嫁了个瘸子。”胡月桃嗅觉特别灵敏,见丈夫开口闭口总谈李云飘,就含着几分醋劲说:“我看你才有名堂呢,莫以为我心里没数。”丁场长掩饰说:“你有个屁的数,你懂得个屁。”

    丁场长这才告诉老婆,上头来的那个文件,要关心知识份子的政治归宿和生活问题,已经解决了一个,李云飘的户口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要抓紧解决李瘸子的入党问题。丁场长翻出李瘸子早年写的入党申请和思想汇报,读着李瘸子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四

    过了几天,丁场长前往李瘸子的老家玉湖官沟村搞外调。村党支部组织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几个支委众口一词歌颂李瘸子,说李瘸子打小就是个好伢儿,长大后又是个好男人。丁场长当然不要这个。他离开李瘸子的老家,专道又去了天河村。天河村没搞小型座谈会,接待丁场长的是李伯。听说要调查李瘸子,发展李瘸子入党,李伯心情很复杂,觉得一个报复李瘸子的机会来了。

    原来李伯自从跟李满堂联合搞鱼塘后,觉得吃了哑巴亏。因为需要李瘸子的养鱼技术,李伯才不得已答应跟李满堂捆绑在一起。鱼苗放进鱼塘里,一天天长大,可以卖好价钱,但一想到这些鱼以后卖的钱将要一分为二,李伯就觉得不划算,觉得吃了亏。在李伯无懈可击的五十多年人生中,他没吃过亏,现在开始吃亏了,让他吃亏的人竟然是他的亲戚,没良心的狗日的,难怪腿瘸了,心没放在中间咧。李伯在心里咒骂李瘸子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当头,丁书记来了,来调查李瘸子的岳丈家情况。

    李伯是老书记,知道发展一个人入党是个严肃的事,除了要调查亲戚六眷,还要调查娘家的情况。李伯第一次违心地决定把心里憋的那股窝囊气吐出来。李伯说:“岳丈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呢,如今虽说不提倡阶级斗争了,地主也都摘了帽子,可有些情况还是要警惕。”李伯一五一十,把如何认识李瘸子,包括给李瘸子说媒的事一股脑都说出来了,然后总结道:“虽说是亲戚,可政治上的情况绝不能马虎,不能向组织隐瞒,其实要说李瘸子这个人哪,确实是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过了头,就成了滑头。他滑头啊,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成家,我帮他成了家,结果他立场还是站在他老丈人那里,趁联产养鱼坑我。我吃了哑巴亏,对哪个也没提,今天只对你们领导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这个人私心重,你们领导要帮他斗私批修,我吃点亏就算了,不能叫组织吃亏,叫党吃亏。”

    丁场长安慰李伯,还感谢李伯深明大义,帮助渔场的老大难解决了婚姻问题。谈着谈着,到了该吃中饭的时候。李伯就招待丁书记吃饭,还喝酒,一喝酒,接下来的话题就由丁场长左右了。丁场长旁敲侧击,很快从李伯嘴中把李瘸子与李云飘的婚姻故事掏出来了。丁场长不虚此行,收获大大的。在回县城途中,他就像洞悉了一个纠缠他多日的秘密,得意地想:“怪不得那么标致的女人嫁了个瘸子,敢情是桩买卖交易啊。”

    丁场长回到渔场,谁也没声张,连枕头风也没吹,他大着胆闯进李云飘的办公室,对李云飘说:“昨天我去了官沟村,还去了一趟天河村,老李要求入党那么多年,该考虑了,为了怕出意外,我亲自出马搞外调,果然意外不小,收获也不小,除了该掌握的材料,不该掌握的材料也都抓到手了。唉,想想你也真不容易啊,老李更不容易……”丁场长说着脸凑过来了,鼻息喷在李云飘的脸上,热乎乎的,赤裸裸的,带着一股挑衅。

    李云飘心里像跑进了一只野兔子,乱蹦乱跳。她躲着丁场长的脸,压低声音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就不怕被人撞见?”丁场长一惊喜,觉得李云飘在暗示他,他飞快地捏一把李云飘的手,悄悄说:“你说个方便的时候,定个方便的时间,我听你的。”

    李云飘说:“去我屋里吧,明天。”

    这天夜里,李云飘彻夜未眠,她听见身边的丈夫大口喘息,抑扬顿挫打着鼾,像是干旱时天河村日夜不停的抽水机。她瞪着眼瞄天花板,天花板有个洞,早说要把这个藏老鼠的洞堵死了,可李瘸子身体不便利,只能文,不能武,即使搭梯爬上去,未必真能够把洞堵上。李云飘就想起赵天罡,赵天罡英武果敢,有一回在旱田里犁田抓到一条蛇,把四周的妇女吓坏了,抱着脑袋四处鼠窜。赵天罡却抓住蛇的尾巴,猛力朝远处一甩,蛇死了。赵天罡在屋里炖了一锅肉,喊她来吃。天河村没有人敢吃蛇,可李云飘吃了蛇。天河村没人吃青蛙,赵天罡却总捉青蛙,红烧了一大盆,她跟赵天罡在一起的日子惊心动魄,就像一门必须要温习的课文,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的不幸和有幸都连着赵天罡,赵天罡已经成为一个把柄,被丈夫捏着,被丁场长捏着,被很多人捏着,最终连她也不清楚,对赵天罡,到底是爱还是恨。

    这天晚上,天空开始下毛毛雨,李云飘也像老天爷一样,泪水淅淅沥沥流了一夜。她知道自己没退路了,被丁场长逼到悬崖边沿,要么纵身一跳,要么举手投降。李云飘决定不跳崖也不举手投降,而是跟丁场长斗,打持久战。

    天亮了,李瘸子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就准备出门,不是上班,是到荆州城开会。李云飘等丈夫出门,她马上起来喊儿子起床,把儿子收拾停当,送到学校她才回到渔场。站在丁场长的办公室门口,丁场长朝她招手说:“进来呀,怎么不进来?”李云飘说:“你们领导说起来关心老李的生活,光说不行动,昨天下雨,我屋里漏雨,天花板上被老鼠戳了一个洞,既然你们领导不关心老李的生活,干脆我去把洞堵了。”

    丁场长以为是暗语,心领神会,马上起身说:“你哪会堵呀,我帮你去堵。”

    李云飘莞尔一笑,转身走了。回到屋里等了一会儿,果然丁场长来了,还带着一架人字梯。他观察天花板上的豁口,直径有一尺大,渔场当年资金紧张,所有建筑楼都修的是平房,丁场长爬上梯子,站在顶端,看见陈旧的木质檩,天花板没有横梁,根本无法生根,要想修补必须支撑受力点。丁场长从未干过泥瓦工,决定为一个女人做一次泥瓦工。他找来几根旧钢筋,在豁口上交错横陈,就像修工事,用的是蒙蔽战,夹上厚纸板,把纸板四周戳了几个眼,用细铁丝绑捆在钢筋上,然后糊报纸,在报纸上刷一层白石灰。

    李云飘站在那里看着他操作。见丁场长头上,身上落有石灰,就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洗头洗脸。丁场长洗好脸,干干净净站在李云飘的面前,笑眯眯看着她。李云飘问:“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丁场长涎脸阻拦道:“肚子倒不饿,心里饿……”就拉着李云飘往里屋走,一走进里屋,丁场长像冬眠苏醒的猛兽,一把撸起李云飘,往里屋走。

    李云飘也没挣扎,悄悄说:“找死啊,门没关。”丁场长这才看清大门洞开,就放下李云飘去关门,关好大门转回里屋,丁场长突然看见一把一尺来长的缝纫剪刀,威风凛凛握在李云飘的手里,冷森森对着他,命令他:“既然肚子不饿心里饿,就赶紧回家吃你的胡月桃去!不然我喊人了。”

    丁场长感到形势急转而下,一时愣住了,这才明白李云飘原来是捉弄他。他恼羞成怒,睚眦李云飘说:“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我放点风声,你马上就臭,像茅坑一样臭。难道你就不怕我揭你的老底?”李云飘笑着说:“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书记场长,是领导,你不会这么没水平。如果你实在要揭我的老底,你就揭吧,等你揭发完了,我再到县里揭发你!”丁场长愣住了,没想到李云飘这么强硬。他悻悻地往门口走时,丢了一句在北方当兵时学的狠话:“算你狠!可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咱们走着瞧!”

    李云飘等着丁场长报复,丁场长却一直按兵不动。她就扯了一段布,连夜赶做了一条花裙子,又买了两瓶酒拎到丁场长家里,对胡月桃说,感谢丁场长关心老李的生活,趁老李出差,派人把家里天花板那个老鼠洞堵了。

    胡月桃见了花裙子,喜不自禁,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哎呀,你怎么这客气啊?”胡月桃跑进里屋试裙子,丁场长瞪眼望着李云飘,李云飘笑着抬高声音说:“我只晓得丁场长喜欢喝几口,也不晓得这酒好不好,不好就请丁场长多包涵。”丁场长尴尬地干笑笑,说:“客气什么,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李云飘放了一颗迷雾弹,把丁场长搞得不知所云,恨得牙痒痒的。第二天他趁机溜到李云飘的办公室说:“难怪毛主席以前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现在他老人家走了,这些狐狸精也彻底翻身了,算你暂时赢了,可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咱们走着瞧!”

    李云飘早把心里的包袱丢了,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所以她等着丁场长的“走着瞧”,等了几天,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李云飘倒有些不解了。

    李瘸子开了一个星期会,从荆州城回来,见天花板上的洞堵死了,自然要问。李云飘说是请人帮忙堵的。李瘸子也没在意。晚上,和李云飘做完事,李云飘才说丁场长去天河村外调的事:“我晓得你一直申请入党,既然入不了,你就死心。”没想到李瘸子说:“其实跟你结婚后,我就没指望入党,那几份入党申请,还是早些年以前写的,结婚之后就没写了,也没指望入党。”

    李云飘忍不住哗哗落下泪,李瘸子安慰她说:“你哭个什么?入不了共产党,我就入民主党派,反正都在共产党领导之下,我不怕哪个仗势欺人给我小鞋穿。”

    李瘸子入党的事就搁浅了。这时已经是一九八三年。李瘸子跟李云飘结婚整整十年。

    五

    一九八四年春节刚过,社会开始推行承包制,渔场也要搞承包制,很多人怂恿李瘸子把渔场承包下来。李瘸子被鼓动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对李云飘说:“我怕没这个本事哪,我只会弄鱼,没能力管理一个渔场。”

    李云飘说:“能力这个东西,你不试,怎么就晓得自己没有?就像进舞厅跳舞,看了几回,跳了几回,把步伐走熟了,节奏掌握了,就会了;再说连金苟哥也承包了几十亩鱼塘,我哥哥也承包了上十亩,你帮他们也帮了,这回干脆就帮自己。”

    李瘸子就正式和渔场签定了合同,每年上缴渔场一百万元。县报登了李瘸子承包渔场的事,李云飘给他出主意,把那些出工不出勤,干活不下力的男人开除几个,然后划分责任塘,搞二级承包,风险共同承担。

    李瘸子就按照李云飘说的,把渔场划分为四个承包组,跟四个承包负责人签了两年的合同。李瘸子的二级承包,主意是李云飘出的。李云飘的这些主意是看电视看来的。除了看电视,李云飘没事还看报纸,县报、地区报、有时还看省报。省报登了一篇新闻,说的是城里的工厂,都搞承包,由一个人具体来领头,把另一些人组织起来做一件事,工厂里有好些事,管的人就只一个厂长,哪里顾得过来,就把那些事分给具体人来分管,就好比以前在天河村种大寨田,一窝蜂去开荒播种,难免有偷懒窝工的,现在村里把田分到农民手里了,再也没人偷懒了,个个都攒劲儿去种田或者养鱼。李云飘绝对不是天才,也就是高小毕业。当年学裁缝时,李云飘没有书本指导把一块布做成漂亮的衣服,完全是无师自通,现在李云飘在渔场也无师自通,她认识一些客户,也接触到了基本的企业管理。她觉得管理有时就像做衣服,结构布局虽不一样,却大同小异,总还是有相通点,关键是实践,就像动手做衣服,你不动手,永远也不会。

    李云飘之所以怂恿丈夫承包渔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丁场长。她知道丁场长贼心没死,每次见了她,看似平和,却笑里藏刀。李云飘知道软刀子杀伤力更强,为此心里惴惴不安,一直等着丁场长的“走着瞧”。丁场长的“等着瞧”偶尔出现在梦里,幻化成一头猛兽,她小心翼翼躲着这头猛兽,夜里累,白天更累。李云飘一直不敢跟丈夫挑明这事,怕丈夫头大无脑,就像拒绝她出差那样直通通质问丁场长,真要那样,就坏事了。现在好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彻底摆脱丁场长纠缠的机会。只要承包了,丈夫有了权利,就不怕丁场长的“走着瞧”。就算丁场长拉了脸用了“走着瞧”,她倒要看看,一个共产党的干部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李瘸子承包渔场,李云飘显得比丈夫还积极,她叫丈夫马上成立了渔场新的领导机构,自己还毛遂自荐当了销售经理。

    李瘸子看见老婆能够帮助自己出主意,很高兴,晚上搂着李云飘又要做事:“甜蜜蜜呀,你就那么能干哪。”李云飘等着李瘸子行动,闭着眼睛等了一会,见李瘸子按兵不动,就睁开眼睛看,看见李瘸子在吃药。

    李瘸子的中草药一直还在坚持吃,医生安慰他说,男人的那个东西很宝贵,也很娇气,一方面靠天生的,一方面靠补养,就像你养鱼苗,靠水温、靠气候,慢慢有个过程的,你要做好长期吃中药的准备。但李瘸子现在吃的不是中草药,而是一种褐色的药丸,就像吃糖,塞了一颗嘴里。李云飘问:“你吃的不会是秋生吃的巧克力吧?”

    李瘸子摆头说:“不是巧克力,是巧神力,印度来的,县医院一个医生出差到广州买的,说这种药在广州卖得好贵,也神奇得很,我现在就指望它了,来,把灯关了。”

    李云飘在黑暗里接受李瘸子,觉得李瘸子其实一直很上心很努力的,就像致力于鱼种的培养,怎么就始终没培养出他想要的东西呢?李云飘在李瘸子完事后问他:“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什么病,怎么就这么难啊?吃药比吃饭还抓得紧,幸亏我不急,我要急,你就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既然爹当不成了,你就正经做事,仔细想想最近还有哪些事要办。”李云飘说完把头转了,面对墙壁,很快睡着了。

    李瘸子却半天没睡着,他听见李云飘的鼻息丝丝缕缕地,像一把胡琴在他耳边拉,就悄悄起身下床,走出门,到外面鱼塘里转悠。李瘸子绕着渔场一颠一颠的走,在清风朗月的夜晚看见大块大块的鱼塘,水里跳动着星星月亮,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蹿出一阵水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李瘸子转悠到泵房前,突然有了三急,就往草丛里撒了泡尿,没想到惊动草丛里的一条蛇,那蛇似乎被激怒,一下子飙过来,险些报复了冲它撒尿的人。李瘸子吓出一身冷汗,一颠一颠跑回屋,半天没法镇定。渔场四周一直有蛇,尤其春夏,那些蛇藏在草丛里,稍不留神就踩到它,遭到它的袭击。李瘸子侥幸自己躲过一劫。

    哪知过了几日,有个工人夜里闹肚子,急颠颠上茅房时,感到脚下打滑,他踩到一条蛇,结果被凶猛的蝮蛇群给报复了,清晨人们在茅房里发现他,闹肚子的工人浑身乌紫,早已奄奄一息。家属得讯,兴师动众组织了一批几十人的亲戚队伍,浩浩荡荡来渔场扯皮,驻扎在渔场。李瘸子哪里见过这阵势,被一伙死者家属推来推去,这些横蛮的乡亲提了好些无理的要求:追认死者为烈士、解决两个子女顶职、办隆重的丧事,外加一笔丰厚的抚恤费用等等。他们扯着李瘸子,不准李瘸子回家吃饭,不准李瘸子上厕所。用语言羞辱李瘸子,还扬言不答应以上这些条件,就把他另一条好腿也打瘸。

    李云飘得到讯赶到办公室,跟他们据理力争:“追认烈士?渔场没有这个权利,实在要追认,你们就找县政府去。”其中一个牛鼓大眼的亲戚是死者的大舅子,他怪笑道:“你是他堂客呀?瘸子艳福不浅,竟然有这标致的堂客,好好好,你就跟我一道去县政府。”他动手拉扯李云飘。李云飘挣脱了他的手。这时丁广顺突然出现了。承包后,他没当场长了,却还是书记。他朝乱哄哄的亲戚队伍大吼一声:“住手!听我的口令,向后转,起步走,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开会协商解决问题。”丁广顺这么一咋呼,果然把闹哄哄的亲戚队伍震慑住。他们乖乖按丁广顺说的,向后转,起步走,往食堂饭厅走。

    吃完饭,丁广顺先把这些亲戚安排到渔场对面一家旅馆,开了好几间房,让他们住下了,还临时找来两个人,负责安排亲戚们的生活。结果开会协商时,还是没法达成协议,达不成协议就继续开会。亲戚们住在旅馆里,除了住宿费用,还有一日三顿的吃饭费。吃饭时,丁场长点了鸡鸭鱼肉,还有好酒好烟,继续开协商会时,丁场长还让人买来水果糖果,就像开茶话会。李云飘觉得不对,朝丈夫使眼色,李瘸子随他来到门外,问:“怎么办呢?”李云飘说:“你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就这么由着丁广顺牵头做好人?又是住旅馆又是好酒好烟招待?你这是赎罪呀?到底哪个说了算?”李瘸子皱眉,面露为难情绪:“那你说怎么办?丁广顺还是书记,出了人命,书记自然要到场。”李云飘冷笑道:“你少谈这个书记?只谈你,你是渔场承包负责人,这些吃喝拉撒的帐,最终要找你报销。不能这么由着他们干。”

    于是这天中午的饭菜,格局变了,四个素菜一个汤,鸡鸭鱼肉不见了,酒也没上。那个牛鼓大眼的亲戚不满,首先推了饭碗。李云飘问:“舅爷不吃了啊,饱了啊?”牛眼舅爷说:“一点荤腥也没有了,吃得进哪?”李云飘依然微笑着:“想必舅爷天天在家过年啊?都是吃农家饭菜过来的,将心比心,舅爷死了妹夫,渔场死了工人,心里都不好受,可怜死人在那里等着入土,我们在这里大吃大喝,是不是不恰当?还是尽快把事情协商解决了,死人入土为安,这才是正理。”

    牛眼舅爷愣住了,起身拂袖而去。下午的协商会,舅爷没出席,李云飘左等右等等不来舅爷,正要开口说她的想法,突然听到办公室方向传来阵阵打砸的尖利的噪音。她起身推开窗户,就看见李瘸子一颠一颠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跑到我屋里去了,正在砸东西!”李云飘飞快起身,往外跑,跑到门口,果然听见激烈的捣毁声。她冲进屋,发现桌椅被掀翻,四脚朝天,橱柜门被砸破,她怒火中烧,抓住一个男人就打,被这个武野的男人推了一把,推倒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粗野的男人喝了酒,满嘴酒臭,猥亵地搂着她趁机在她身上乱抓乱捏,还凑近她的脸,喷着酒气说:“妹子,不怕,哥哥我抱着你,妹子你这样能说会道,这样标致,怎么跟了一个瘸子呢,跟我吧,我不瘸,我有力气叫你更舒服。”

    李云飘扬手一巴掌,打在这个男人脸上,骂道:“死流氓东西,你再敢上前,看我不拿刀宰了你!”男人说:“哟,妹子有这个功夫哪?那你赶紧拿家伙来,你不拿家伙,我可要掏家伙了。”男人猥亵地提了提裤子。李云飘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跑到外屋找来一把菜刀,挥着刀说:“流氓东西,你掏家伙呀,看我一刀斩了你家伙!”

    两个男人怔住了,面面相觑正不知怎么办时,丁场长突然进门了,呵斥撒野的男人:“干什么?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打砸抢,小心我报警!”

    李云飘被丁场长喊的报警提醒了,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推开丁场长,不顾一切冲出屋子,往县武装部跑。

    原来不久前,李瘸子没食言,把自己的侄女说给李云龙。李云龙结婚时,李满堂在院子里办了一天流水宴会。李云飘回村里帮助哥哥办婚事,在喜宴上见到李强茂,李强茂告诉她,他可能马上要调到县城工作。李强茂后来调到县城,专门还来渔场找过李云飘,告诉李云飘,说他已经到县武装部工作了,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就找他。

    一个小时后,李云飘领着李强茂和几个武装部的男人回到渔场,还随身带着枪。李强茂的武装部不该出现在民事纠纷里,李云飘急病乱投医,上气不接下气报的案,带有民事纠纷和刑事纠纷双重性质,应该由公安局去管。但李强茂还是带着几个民兵赶来了,他高举手里的步枪,对撒野的十几个男人吼道:“统统站好了,都放老实些,不然莫怪我的枪没长眼睛!”果然把撒野的男人唬住了。他们乖乖地按照李强茂说的,都找位置坐下。

    李强茂见局面稳住了,才说:“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的呀?非要胡闹?”带头闹事的牛眼舅爷软下来:“哪个想闹?实在没办法才闹,可怜我妹夫不明不白死了,他一家子全指望他的工资养活,我们提的条件渔场不答应,你说我们闹不闹,该不该闹?”

    李强茂盯着牛眼舅爷问:“你还有理对不对?依你说的,闹可以解决问题,那还要政府干什么?要领导干什么?”舅爷被问住了,想了想,低声说:“领导?不是渔场领导这么说,我们敢闹啊……”李云飘听出话中音,微微吃惊,稳住了精神没声张。

    后来,重新坐下来协商解决问题,初步达成协议,答应了死者家属提的三个条件:给了一笔抚恤金,安置一个子女进渔场顶职,协助办理丧事。

    李云飘让渔场食堂准备了几桌饭菜,招待死者亲属,还准备了酒水。那个牛眼舅爷是能喝酒的,喝了半斤白酒,断断续续终于把闹事的原由说出来了。

    原来不幸被毒蛇咬死的职工,老家在本县黄山头,得到人死的消息,他们马上赶到渔场,没找李瘸子,直接找丁场长,他们知道,丁广顺是他们黄山头出来的,在渔场当场长还兼着书记。他们找到丁广顺,丁广顺双手一摊说:“这事不好办,现在承包了,主动权在承包人手里,我劝过,但他们不听我这个书记的……”他怂恿黄山头乡亲去找李瘸子闹。

    丁广顺之所以怂恿乡亲找李瘸子闹,是因为他还一直觊觎李云飘,李云飘不肯就范,他恨得咬牙切齿时,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对男人的忠贞。这种矛盾的心理七上八下,就像竹篮打水,虽然没打到水,却还想找机会得逞。丁场长毕竟当过兵,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李云飘跟李瘸子的婚姻,他几次想告诉老婆,想通过老婆的长嘴在渔场散布广播,可转念一想,舆论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即便广播了又怎样?李云飘只会离他越来越远,所以他在找机会,决定替李云飘隐瞒,想让李云飘看出他的大度,看出他男人的胸怀,终有一日会向他投怀送抱。

    没想到推行了承包,李瘸子如鱼得水,丁广顺虽然还是书记,可手里的权利却被李瘸子夺走一半,眼见着李瘸子把二级承包方案推行下来,渔场运作得有声有色,丁场长就显得没事可做了,权力大打折扣时,感情也大打折扣,知道李云飘现在不怕他了。真的像朵白云飞上天空,完全够不着了。

    当黄山头那个工人被毒蛇咬死后,丁场长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怂恿他们闹事,跑到李云飘屋里去闹,他坐山观虎斗,管它策略不策略,先出口恶气再说。

    李云飘从死者舅爷嘴里把情况弄清楚了,她举杯敬舅爷说:“死人的事情哪个也不情愿,既然人死了,就要心平气和坐下来协商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也有政策规定,不是无理取闹,漫天要价,更不能撒野动粗,动粗能够解决问题呀?”舅爷这才说:“哪个想动粗啊?丁书记说你们如今承包了,裁人减压,根本不准备赔偿,也不可能安置一个子女顶职,他要我们只管闹,跑到你屋里,闹得死人翻船的,才能解决问题。”李云飘这才明白,丁场长的“走着瞧”终于来了,她觉得好笑。

    把死者丧事办完,李云飘想来想去,就买了一条阿诗玛香烟,找到丁场长说:“向丁书记汇报,事情总算顺利办完了,谢谢丁书记这些日子的关心和劳顿。”就将阿诗玛香烟从桌上推过去。

    丁场长知道那个牛眼舅爷酒后吐了真言把他暴露了。他感到自己弄巧成拙,做了平生最傻的一件事。没想到李云飘亲自登门汇报,闭口不提他的“走着瞧”,还送来一条他喜欢抽的阿诗玛好香烟。于是脸上挂不住,讪讪道:“哪里,你辛苦了,老李也辛苦了,哎呀,这烟拿回去给老李抽吧!”李云飘说:“他哪有资格抽这么好的烟,还是丁书记留着抽吧!”李云飘看见丁广顺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忍着万千复杂的心情离开他的办公室。她来到外面,突然看见渔场百十名工人似乎在搞锄草运动。李瘸子挥汗如雨,正指挥工人把鱼塘周边疯长的野草连根铲除。

    李云飘这才想起,渔场每年到春夏,都要搞几次锄草,鱼塘四周茂盛的草丛是毒蛇潜伏的好窝洞。自从若干年前有个工人夜里上茅房遭到毒蛇的袭击后,渔场春夏间的锄草,就成为一个工作日程,每年要组织人员铲除渔场四周的野草。可野草生命力旺盛,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怕连根铲除,来年又开始疯长。

    晚上,李云飘问丈夫为什么突然想到锄草。李瘸子欲言又止,终于说了那天夜里小解遭遇毒蛇的事,他懊恼不已,直到出了人命,才想起锄草。

    李云飘说:“事后诸葛亮顶个屁用,我早就提醒你,仔细想想还有哪些事要办?你明明碰见蛇,却不声张,要是声张了,那个工人也不会死,可见你真是个猪脑筋。”

    李瘸子被抢白得讪讪红了脸。第二天,他继续组织一批人锄草。正忙得不亦乐乎时,金苟突然来到渔场。

    金苟手里拎着大包点心小包糖果,朝李瘸子递了一支红塔山香烟,笑嘻嘻说:“薅草啊?”李瘸子通过帮金苟搞鱼塘,认识了这个小个头、当过几天兵的男人,他觉得金苟人太精,心里一直装着一只算盘,一边盘算自己一边盘算别人,他听说金苟今年扩大了自己的鱼塘不说,得寸进尺地还想进一步扩大。李瘸子觉得金苟简直就像跟他在打乒乓球比赛,有种一比高下的气势。他板着脸,不卑不亢接了红塔山香烟,说:“你是率先进小康了,烟也越抽越好。”

    金苟赔笑着说:“那要看跟哪里比,跟村里人比,我勉强算个中农,要是跟南方那里的人比,我就是贫雇农了。”李瘸子知道金苟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又有事求他。哪知金苟说:“没事呢,我来县城办事,顺路来看看秋生,给那伢儿带点吃的。”

    李瘸子说秋生还没放学。一听没放学,金苟把手里的礼物硬塞给李瘸子,慌忙告辞了。李瘸子觉得奇怪,看着金苟的身影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所以然来。

    傍晚,秋生放学回家,身上背着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新书包,新书包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东西。秋生说:“是金苟伯,还有一个我不认得的叔叔,他们给我买的。”李云飘马上翻新书包,里面有一套新衣服,马上明白了。

    一九八五年春夏的这一天,十岁的秋生懵懵懂懂被金苟从学校接出来,到一家餐馆去见了一个汉口来的男人。这男人是他的生父赵天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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