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27日)
丽萍:
到平已月余,可是还没有给你写一封信,这种心情也许你是能理解的吧。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一直到上星期为止,我总以为朵朵暂时不记得你了:从上船起一直到上星期这一个多月中,她从来没有提到你一个字,我以为新年快乐使她忘记了一切,可是,在上星期当她打了防疫针起反应而发高烧的时候,她竟大声喊着:“妈咪,你作免呒要我第,顶呒解我第嗨里处!”这呓语泄露出了她一个月以来隐藏着的心情,使我眼泪也夺眶而出。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啊!
可是不要说这些感伤的话了,且把我们分手后的情形告诉你吧。那一天,船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开,上船后,我的气喘就好多了。我和二朵朵、卞之琳和邝先生各占一个房舱(大朵朵在我们隔壁的房舱)。房舱很舒服,约等于普通船的头等舱。大菜间也是我们独占的,我们整天在那里玩。伙食也不错,而且餐餐有酒喝。在海上除了第一二天有雾外,一路风平浪静,船上的人,除了大朵朵外,一个晕船的也没有。三月十七日晨,船就到了大沽口,可是并没有当天上岸,因为从北平派来接我们的人,一直到十八日下午才开了小轮船来接我们(我们的船太大了不能一直开到天津)。那天晚上,我们到了塘沽,宿在海关的宿舍里,受着隆重的招待,第二天十九日,塘沽公安局招宴,宴毕,才上了专为我们而备的专车。十二时到天津,市政府又在车站中款待我们,休息了一小时,在四时到了北平,当即来到翠明庄。翠明庄是从前日本人造来做将校招待所的,胜利后国民党拿来做励志社,现在是人民政府拿来做招待民主人土的地方,虽不及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大,但比前二处更清静而进出自由。我住的三十一号是全庄最好的一间,有客厅、卧室、浴室、贮藏室等四间,小而精致,房中有电话,十分方便。在军调部时代,据说是叶剑英将军住的,而北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副市长徐冰也曾住在这里,可以算是有历史性的房间了。卧室有两张沙发床,我和二朵朵睡,大朵朵独自睡一张,一个多月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儿。在刚来的那一天,二朵朵高兴兴奋得了不得,变成小麻雀一样的多话了。真的,一切在她都是新鲜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坐过专车,她却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了,高耸着的正阳门,故宫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照她所说那样,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以后她还吃了她“从来也没有吃过”的糖葫芦,炒红果、蜜饯、小白梨等。)这里,我们的一切需要他们都管,如洗浴、理发、洗衣、医药等,饭食是每日三餐,早晨吃粥,午晚吃饭,饭菜非常丰富,每餐有鱼有肉,有时是全只的鸡鸭,把嘴也吃高了,不知将来离开此地时怎样呢?
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是游玩过去的,不是看戏就是玩公园故宫等。孩子们成天跟着我,直到四月一日以后,我才比较松一点。因为她们是在四月一号起进了孔德学校的。孔德学校是北平有名的中小学,虽然现在已不如以前,可是总还不错。因为校长和主任都是认识的,所以她们两人就毫无困难地进了去。大朵朵进了五年级,二朵朵进了幼稚园大班。麻烦的是二朵朵只上半天课,下午还是缠住了我。她现在北京话已说得很不错了。
我身体仍然不大好,所以本来计划从军南下的计划,只能搁起而决定留在北平。也许最近就得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不再过这种舒适有闲的生活了。我希望仍能带着孩子,可是事情只能到那时再说。政府的托儿所是很好的,好些同志的孩子们都是红红胖胖的,恐怕比我管好得多。
前些日子和二朵朵到颐和园去玩,请朋友照了像,这里寄奉,大朵朵因为在读书,所以没有去。
预料你回信来时我一定不住在这里了,所以你的信还是写下列地址好:“北平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二十一号吴晓铃先生转。”
你的计划如何?到法国去呢,到上海去呢,还是留在香港?我倒很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如果有意,可去找沈松泉设法,或找灵凤转夏衍。我应该连忙声明这是为你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我。
昂朵好否?你身体如何?请来信告知一切。
望舒四月二十七日灯下
二
(1949年8月4日)
丽萍:
你的信收到已有半个多月了,因为在开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一点空也没有,开完会搬到华北大学来。病了,本来还想搁一搁,二朵朵天天催我写信,只好就写了。现在先把这几个月的生活状态报告你吧:我是在六月初离开翠明庄招待所的,本来应该就到华大来,可是因为大朵朵、二朵朵都还没有放假,所以暂时在离学校很近的北池子八十三号文管会旧剧处住了一个月,等孩子们一放假,接着就开文代大会了,就一家子住到前门外的留香饭店去,一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才搬到华大来。二朵朵已在幼稚园毕业了,成绩很好,如下:唱歌甲,美术甲,故事甲,工艺乙,常识乙,游戏甲,运动甲,智力程度甲,体格发育甲,操行考查甲。大朵则较差,有一门算术不及格,要补考。二朵朵认识了很多的大朋友,如舒绣文、周小燕等,连我也都不熟的;马思聪家我也常带她去,她和思聪的次女雪雪是好朋友,她认戴爱莲做姑姑。她很有机会接近音乐和舞蹈,然而我哪里有工夫去管她?自从你写信来说要带昂朵来平后,她时常问你什么时候来,你叫我怎样回答她呢?我以为你到这里来也很好,做事和学习的机会都很多,决不会落空的。筹一笔船费就是了,一到天津就有人招待你的。如果连船费也没有办法,那么让我去和沈松泉商量,叫他们的货船带你来。我这几天工作上就要有调动,调到国际宣传局去(将来有出国可能),孩子们下半年读书的问题,须待调过去后决定。母亲决计请她来平,因为上海没人照顾,而此地生活比上海便宜。
二朵朵已长了不少,去年的夏衣已短小了,在开文代会的时候,她天天看戏,看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在华大,每天除写一点字以外,就跟同住的孩子们玩,看华大同学排戏,她不断地想你和昂朵,所以你能来就好了。你来了有这些工作可以由你选:进华大学习,进文工团参加音乐或戏剧活动,(音专的贺丽影、郑兴丽都在文工团,马思聪、李凌也在那里。)进电台,其他机关的工作也很多,孩子们也不必自己管,只是要严肃地工作,前途是无量的。广州,不久就要解放,香港畸形的繁荣必然要结束了,你应该为自己前途着想。如果决定来而又可自筹旅费,请即打电报给我(北平煤渣胡同四号沈宝基转戴望舒),告知行期,到天津后找沈松泉(天津马场道三盛里二十五号),他自会招待你,不能筹钱也打电报给我,让我和沈去商量坐他们的船。不过后者要麻烦人家,还是自筹船费的好。来时不必使叶灵凤等人知道,会生许多麻烦。秋天是北平最好的季节,你的女儿日夜望你来。我身体还不错,就是常发病。上月照的一张相,这里寄上。
祝好。
阿宝也有意思来平否?请代致候!
望舒 八月四日
附:杨静致戴望舒三封信
望舒:
两封信都已收到了。当我收到第一信后因邮政不通。所以曾给一电报您,在未收到您的信之前,也曾有一信寄北京饭店转交给您。此信想您未必能收到,我很感谢您的关怀。
我们在港都很平安,昂朵头上的疮已将痊愈了,只有耳朵旁一点点烂。前个星期,曾经病过一次。大概是因为初次游泳受凉之故。看了医生后,现在已好了。但是身体并不强健。我正预备给她上学,般含道英华女书院招生要有出世纸才有资格报名。
我的生活一如从前,没有多大改变,每星期二、四、六上法文课,也没有找到事情做,偶尔做做经纪赚一点钱。而这是不正常的入息,尤其是最近手头很拮据,不然我倒想由沪转平玩玩。我极想送昂朵来平。她在这里是很寂寞的,常常想念着朵朵。如果北平有工作给我做,生活不致丛生问题,那我即能设法带昂朵来北平。当然我是不敢冒险而行,法国之行,我已取消。这是为了昂朵,我不能遗下她而远行。况且经济方面,也是不可能的事。
以后来信,请详细写些孩子日常生活的情形,我更希望,您能给朵朵受音乐的训练,她的性情喜爱音乐,别埋没了她的天才。告诉朵朵及大朵朵,常给信我,免我挂念着她们的平安,如果她俩需要在港买东西,那就写信给我好了,有便人去平,即可带上了。
朋友们常问起您,我每天总上宝处。她的生活如旧,新波昨天碰见,他将去沪,老蔡已去法国。蔡太太曾找我帮她忙,接东西。她没有钱虽则我是不高兴,但是总觉她可怜,还是愿意替她奔走。别的朋友,没有遇见,如果您有要事,可给电报我,以后写信别写我的名字,家里不高兴的。
致好!
静八日
望舒:
两封信今天才收到,一切详知,谢谢您还是那样的关怀我,电报给宝遗失了,所以没有看到。我在八月一日离港到渝去了一趟,十月二日才回来,因此您的信及电报耽搁了一时期,照片一张,同时收到了,旅行了两个月,身体很好,胖了七磅,生活依旧,家里各人都很好,昂朵的疮时愈时发花了很多钱,可是,还不能医好,她的身体并不好,常常看医生,每次游泳后,总发热,现在她长大了很高,也很懂事,没有像从前那样爱哭,不讲理,本来送她到岛幼稚园读书,然而为了头上的疮,便不可以去上学。
我决定来平,过几天我要去找黄先生商量,然后给电报您,我希望自己能筹到一笔钱,但是很不容易,经济拮据得很,欠了别人钱都无法可想。老实说,现在的我,已经变多了。因为没有人管我,而我也很会自爱当心,交际场中已经绝迹,去看看电影,熟朋友家里玩玩。香港也是没有意思的,我是很想能挣扎过来,所以我一定会来平的,常为自己前途焦急,对任何的东西,我都不留恋,也许,我爱孩子的心强极,常梦见朵朵,尤其在离渝前,差不多每天梦见朵朵,于是急忙赶回港对我太影响了。
宝病了一场,痢疾,几乎活不了。她也是那么穷,表妹全家搬到她家里,别的朋友就一无所知,根本就没有遇见过。且我也不爱去谈论他人,自顾不及。孩子们的身体可好,读书问题解决了没有?这是使我最忧心的事。我想一定会替她们解决,这一点,在以前早已信任您了,希望您恨我的心,别放在孩子们身上,假如来平,我一定会给孩子们带些东西及衣服,脚踏车可有钱就买,如果我筹不到一笔钱,那是不可能去平,但愿不要失败,有空叫孩子们给信我为盼,二朵朵写一些字给我看。
致
好!
静
一九四九年十月六日
望舒:
前信收到否?念念,我暂无法来平,详情已见前信,家里各人都平安,昂朵的疮已痊愈了,但愿以后不会重发,就好了,她的身体也还好,比从前乖得多了,我的一切如旧,生活得更安静,我希望在年底之前,设法筹一笔旅费就妥当了。十月廿九日有友人王缉庵和赵家瑀两位先生转津赴平。我托他们带上一点东西给朵朵,麻烦人家真是不太好意思,您见到他们,谢谢之。另由邮局寄上圣诞卡,在圣诞夜希望您能给孩子们去受洗。孩子应有宗教的认识,总是担忧着她们,因为她们是失去母亲的爱护之下生活着,别让她们有一种遗憾存在内心对她们的影响太大了,我常在梦中惊醒,也许是我太想念之故吧!盼望您们有空之时不断地给信我以免远念,请代致候老太太,谢谢她照顾着孩子们。
致好!
静
(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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