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高大的菩提树的浓荫下,莫斯科河岸上,离昆卓沃不远,1853年夏日酷热的一天里,两个年轻人躺在一片草地上。
一个看来约莫二十三岁,高身材,黑皮肤,尖而微钩的鼻子,开阔的前额,宽宽的嘴唇上含着矜持的笑容,仰面躺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方,微微眯起他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另一个俯身趴着,两只手托起他淡黄色鬈发的头,也在注视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他比他的同伴大三岁,但是看起来要年轻很多;他的胡髭刚刚长出来,下巴上有一层薄薄的拳曲的茸毛。在他鲜嫩的小圆脸上,甜甜的褐色眼睛中,突起的漂亮嘴唇边和一双白白的小手上,有着某种孩子似的讨人喜欢的东西,某种诱人而优雅的东西。他全身都焕发出一种幸福愉快的健康气息,一种年轻人的气息——无忧无虑、充满自信、娇生惯养、富于青春魅力的气息。他抬眼、微笑、托腮,这一切动作都像个明知人家都喜欢瞅他几眼的小男孩。他穿一件宽阔的白外套;像件短上衣似的,一条天蓝色纱巾裹住他纤细的头颈,一顶揉皱的草帽扔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与他相比,他的同伴像是个老头儿,看他那不灵便的形体,或许没人会想到,他此刻心中也正充满喜悦,也感觉良好。他笨拙地躺着,那颗上宽下狭的脑袋笨拙地顶在长长的头颈上;他的一双手,他的被一件黑色短襟欧式常礼服紧紧裹住的躯体,他那两只膝盖向上抬起、像蜻蜓后腿似的长腿,所有这些身体部位的姿态都显得笨拙。尽管如此,你却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在他全身上下的笨拙中流露出一种“君子风度”的印迹。他的面孔不漂亮,甚至有点令你觉得可笑,但却表现着善良和深思的习惯。他名叫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别尔森涅夫;他的同伴,那个淡色头发的年轻人,本姓舒宾,名字和父名是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
“你干吗不像我似的,脸朝下躺着?”舒宾说话了,“这样舒服得多,尤其是把脚抬起来,两只鞋后跟撞着的时候——像这样。青草就在你鼻子底下;风景看腻了——你就盯着个大肚皮的小虫子,看它怎么在一根草上爬,或是盯着个蚂蚁,看它怎么奔忙。真的,这样舒服些。可你现在采取的是一种伪古典主义的姿势,简直像个跳芭蕾舞的女演员,斜靠在一块纸糊的布景石头上。你要记住,这会儿你有充分的权利休息一阵子。是说着玩儿的吗?学士毕业生第三名!歇会儿吧,先生;别绷得那么紧啦,让你的胳膊腿儿也舒展舒展!”
舒宾这些话全都是半开玩笑地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娇生惯养的小孩对带糖给他们吃的朋友都是这么讲话的),没等对方回答,他又继续说:
“在蚂蚁、甲虫跟别的昆虫先生们身上,顶叫我绝倒的是它们这种惊人的严肃:一副那么郑重其事的面孔,跑来又跑去,真好像它们的生命多么了不起似的!怎么,一个人,创造的君王,万物之灵长,正在瞧着它们,它们却睬也不睬他;或许,还会有只蚊子高踞在创造君王的鼻子上,拿他饱餐一顿呢。这真是耻辱。而从另一方面看,它们的生命又哪点比我们差呢?为什么它们不可以妄自尊大?假如我们可以妄自尊大的话。喂,哲学家,给我解答这个问题吧!你干吗不说话呀?啊?”
“什么?”别尔森涅夫猛地一怔,说道。
“什么!”舒宾重复他的话,“你的朋友在对你阐述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是你却充耳不闻。”
“我在欣赏风景呢,你瞧,这片田野在阳光下闪耀得多么富于热情!”(别尔森涅夫稍稍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好一片强烈的色彩,”舒宾轻轻地说,“总而言之,大自然!”
别尔森涅夫摇摇头。
“你应该比我更加赞赏这些才是。这是你的本行:你是个艺术家。”
“非也,阁下;此非我之所长也,阁下。”舒宾反驳说,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我是个卖肉的,阁下:我的事儿——是肉,把肉捏出来,肩头、腿脚、手臂,可是这儿既无确定的外形,也无整体的完美,四面八方散开来……看你能捕捉点儿什么吧!”
“但是这里也有美呀,”别尔森涅夫指出,“说起来,你完成你的浮雕啦?”
“哪个浮雕?”
“‘婴儿与山羊’。”
“见鬼去吧!见鬼去吧!见鬼去吧!”舒宾拖长声音喊叫着,“看看真货色,看看老一辈人,看看古代的珍品,我就把自己一钱不值的玩意儿给砸碎啦。你给我指着大自然,说:‘这里也有美呀。’当然,万物之中皆有美,甚至于你的鼻子上也有美,可你不能成天忙着见美就去追呀。老一辈的人——他们才不去追求美呢;是美自个儿进入他们作品的,怎么来的——上帝才知道,或许是,天上掉下来的。老一辈人拥有整个的世界;我们就不能铺得那么开,手太短啦。我们在一个小小的点上甩下钓鱼竿,就守住不挪窝儿。上钩啦,好哇!可不上钩呢……”
舒宾吐一吐舌头。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别尔森涅夫反驳说,“你这是奇谈怪论。假如你不能跟美共鸣,不能在无论什么地方见到美都爱它,那么你也就不可能在你的艺术当中把握它。假如一幅美的景色,一支美的乐曲不能对你的灵魂有所倾诉,我想说,假如你不能与它们共鸣……”
“哎呀,你这个共鸣家!”舒宾脱口而出,自己也为这个他所生造的新词发笑了。而别尔森涅夫却在沉思。“不,老弟,”舒宾继续说,“你是个有头脑的人,哲学家,莫斯科大学第三名毕业生,跟你争论太可怕啦,尤其我这个没念完大学的学生,不过我要告诉你:除了我的艺术之外,我所爱的美只在女人……只在女孩子身上,这也是最近以来……”
他翻身向上躺着,两手枕在头下。
几个瞬间在沉默中闪过。正午暑热的寂静笼罩在发出光辉的沉睡着的大地上。
“顺便说说,关于女人的,”舒宾又说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就没有一个女人肯把斯塔霍夫抓在手心里?你在莫斯科见到他没有?”
“没有。”
“老头儿简直疯了,整天整天地坐在他的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家里,无聊得要死,可还是坐着不走,两个人眼睛对眼睛瞅着。多么蠢……看起来都恶心,你瞧瞧!上帝赐给这个人怎样的一个家哟。不行,还得要个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我没见过比她那张鸭子面孔更凄惨的东西了!这几天我给她塑了座戏谑像,但丁式的,很不差呢。我拿给你看看。”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胸像呢?”别尔森涅夫问,“有进展吗?”
“不,老弟,没有进展。这张面孔让你没一点办法,一眼望去,线条全那么清晰、严整、端正,似乎不难做到相同;可是又简直不是那么回事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注意到没有,她是怎么听人说话的?一根线条也不动一下,只是目光里的表情在不停变化,而随着表情的变化,整个儿体态都在变。你叫一个雕塑家怎么办?而且还是个蹩脚的雕塑家。一个非凡的生命……奇特的生命。”短暂的沉默后,他又添了最后一句。
“是的;她是一个非凡的姑娘。”别尔森涅夫接着还用他的话说。
“而她却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的女儿!
有了这个,你又怎么去谈论她的血统、家族呢。而有意思的是,她正是他的女儿,她很像他,也像她母亲,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我全心全意尊敬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她是我的恩人呀;但是要知道她是一只老母鸡。叶琳娜的这个灵魂是打哪儿弄来的呢?是谁燃起了这团火?这又是一个要请你解答的问题,哲学家!”
可是“哲学家”仍旧什么也没有回答,别尔森涅夫一般说没有“多言数穷”的缺点,他说话时显得笨拙,讷讷于口,不必要地舞动着两只手;而这一次是有着某种特殊的宁静压在他的心灵上,一种类似疲倦、类似忧伤的宁静。他艰苦地工作了很久,每天要干好几个小时,新近才搬出城来住。怡然自得,无所事事,清新的空气,已经达到目标的感觉,跟朋友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谈话,忽然间召来的心爱的人儿的形象,所有这些纷乱的而同时也不知为什么是彼此相似的印象在他心中融汇为一个共同的感受,既使他平静,也使他激动、使他慵困……他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年轻人。
菩提树下清凉而寂静;飞进它浓荫中的苍蝇和蜜蜂的嗡嗡声好像也更轻一些;了无起伏的洁净的小草是绿宝石色,不杂一点儿金黄;高高的草茎一动不动地兀立着,仿佛着了迷似的;一小束一小束黄色的花朵悬挂在菩提树的低枝上,好像是枯死的。甜美的气息随每一次呼吸涌入肺腑的深处,而胸腔也欣然吸入它。远处,河对岸,直到地平线下,一切都在闪耀,像是在燃烧;那边不时有微风掠过,吹皱了也加强了那边的闪亮,一层光辉的薄雾在田野上袅袅盘回,听不见鸟声,它们在酷热时是不唱歌的;而螽斯正四处喋喋不休。沐浴在清风下,沉溺于寂静中,听到这种热烈的生命之音,你会心旷神怡,它催人入梦,也勾起幻想。
“你注意到吗?”忽然别尔森涅夫说起话来,用他两手的动作来帮助表达,“大自然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是一种多么奇异的情感?它怀抱中的一切都那么充实、那么明朗,我想说,都那么自满自足,我们明白这一点,也欣赏这一点,而同时,至少在我心中,它总是唤起某种不安、某种惊恐,甚至是忧伤,这怎么讲法?是不是在它面前,和它相对时,我们能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们全部的不充实、不明朗?或者是我们缺少它赖以自我满足的那种如愿以偿的感觉?而另一些东西,我想说,另一些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它却又并不拥有?”
“哼,”舒宾不同意地说,“我来告诉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这都是怎么个来由吧!你所描述的是一个孤独者的感受,这个人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观望和发呆。干吗观望?要自己去生活呀,去做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不管你怎样去叩大自然的大门,它都不会用清楚的语言回应你,因为它是个哑巴。它会鸣响,会呜咽,像一根琴弦似的,可是你别希望它会唱歌。一个活的灵魂——才会回应,而这多半是女人的灵魂。所以说,我的尊敬的朋友,我奉劝你去找个心上人儿,于是所有你的忧愁伤感会顿时无影无踪的。这才是你所说的我们‘需要’的东西。瞧这种惊恐,这种忧伤,瞧这种不过是像饥饿一样的东西。给你的胃装进真正的食物,一切便马上会井然有序,在天地之间去占一个自己的位置吧,当一个有形有体的人吧,我的老兄啊。再说大自然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什么用场?你自己听听:爱情……这是个多么强大、热烈的字眼啊!自然……一个多么冷漠的、学究气的词儿!所以呀:(舒宾唱起来。)‘万岁,玛丽娅·彼得罗芙娜!’”
“或者不,”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玛丽娅·彼得罗芙娜,不过反正一个样儿!乌-买-康普列涅。”
别尔森涅夫抬起身,用扣紧着的手托住下巴。
“为什么嘲笑呢?”他说道,眼睛没有望着同伴,“为什么挖苦人?是的,你说得对:爱情——伟大的字眼、伟大的感情……
但是你说的是怎么个爱情?”
舒宾也抬起身来。
“怎么个爱情?随便怎么个爱情,只要它能有就行。我向你坦白,依我看呀,根本就没有各种各样的爱情。你若是爱了……”
“就得全心全意。”别尔森涅夫立即接上说。
“是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心可不比苹果:不能切成几瓣儿。若是你爱,你就是正确的。我并不想挖苦谁。现在我心里有一种多么美的柔情,我的心变得那么的柔……我只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自然界,照你说的,对我们有那么大的作用。因为呀,它在我们心里唤醒了爱的需要,而又无力满足它。它悄悄地把我们往别的活着的人的怀抱里推,而我们却不了解它,只在期待着从它本身得到点什么。唉,安德烈、安德烈哟,这太阳多么美,这天空、这我们周围的一切的一切多么美,可你却在忧伤;但是假如说在这一瞬间你手里牵着心爱的女人的手,假如说这只手和整个这个女人都属于你,假如你简直是在用她的眼睛观察世界,不是用你的、独自一个人的心情,而是也用她的心情去感受——那么大自然在你心中激起的就不会是忧伤,安德烈啊,不会是惊恐,而你也就不会再去留恋它的美了;它或许自己就会欢欣鼓舞,会引吭高歌,它或许会应声唱和你的颂歌,因为那时候,你就在它、在哑然无言的它的身上,注入语言了!”
舒宾一跃而起,来回走了两次,而别尔森涅夫低垂着头,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我不完全同意你,”他开始说,“大自然并非时时刻刻都向我暗示……爱情(他没有一下子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它甚至于威胁我们;它让我们想起许多可怕的……啊,不可企及的奥秘。它难道不是必定会吞没我们,难道不是一刻不停地在吞噬我们吗?它怀中有生命,也有死亡;死亡在它怀里发出的声音跟生命一样的响亮。”
“在爱情里也是有生、有死的呀。”舒宾打断他说。
“那么,”别尔森涅夫继续说,“当我,比如说,春天站在森林中,在绿色的丛莽里,当我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奥白龙号角的浪漫的声响——(当别尔森涅夫说出这些话时,他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难道这也是……”
“渴求爱情,渴求幸福,如此而已!”舒宾马上接着说,“我也知道这种声响,我也知道那种情动于衷的期待,它出现在我的心灵中,在树木的浓荫下,在密林深处,或是在一个黄昏、在辽阔的田野上,那时太阳正在升起,丛林后的小河上雾气蒸腾。但是森林、河流、大地、天空、每一片浮云、每一株小草,我从它们那儿所期待、所希求的是幸福,我在一切事物中感觉到幸福的临近,聆听到它的召唤!‘我的上帝——光明的欢乐的上帝!’我曾经用这一句开始我的一首诗;你得承认,这个第一行写得多棒,可是我怎么也写不出第二行来。幸福!幸福啊!趁生命尚未消逝,趁我们的四肢还能抬得动,趁我们不是下山而是在上山!见它的鬼去吧!”舒宾突然一停,又继续说,“我们年轻,我们既不丑陋,也不愚蠢;我们要为自己去争取幸福!”
他把鬈发一甩,充满自信地,几乎像是在挑战似的,仰望着青天。别尔森涅夫向他抬起眼睛。
“似乎你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比幸福更崇高了吗?”他静静地说道。
“你举个例子?”舒宾问,便停住不说话。
“那么,比方说,咱俩,照你说的,都年轻,我们都是好人,就算是吧;我们各自都在期望着自己的幸福……但是‘幸福’
这个词难道就是那个可以把我们俩团结起来,激发起来,让我们互相携起手来的词吗?这个词,我想说,是不是一个利己主义的,使人离心离德的词呢?”
“可是你知道那些能使人同心同德的词吗?”
“知道,它们还不少呢;你也知道的。”
“嗯?都是哪一些?”
“比方说艺术——你是个艺术家呀——祖国,科学,自由,正义。”
“那爱情呢?”舒宾问。
“爱情也是个能使人团结的词;但是否你这会儿所渴求的那种爱情,不是享乐式的爱情,而是牺牲式的爱情?”
舒宾皱起了眉头。
“这话对德国人合适;可我想要为自己而爱;我要成为第一号。”
“第一号吗?”别尔森涅夫重复他的话,“可是我觉得,把自己放在第二号——这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
“假如所有人都顺您的意思做,”舒宾做了一个可怜相的鬼脸说,“世上就没人吃凤梨啦,全都会拿去送给别人吃。”
“那也就是说,人们不需要凤梨;不过,你别害怕:总是有些人喜欢干些甚至是把面包从别人嘴里抢走的事情的。”
两位朋友沉默了一会儿。
“我前两天又见到英沙罗夫了。”别尔森涅夫开始说,“我请他上我这儿来;我非常想把他介绍给你,也介绍给斯塔霍夫家。”
“这个英沙罗夫是谁呀?啊,对了,是那个你跟我说起过的塞尔维亚人或者保加利亚人吧?是个爱国者?莫不是他把这些哲学思想塞进你脑子里的?”
“或许是吧。”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吧,是吗?”
“是的。”
“聪明?有天赋?”
“聪明?……对。有天赋?不知道,我不认为是这样。”
“没有天赋吗?那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会瞧见的。这会儿,我想,我们该走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或许在等我们呢。几点钟啦?”
“三点了,咱们走吧。多么闷热啊!这场谈话使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啦。你曾经有过一小段时间……你不愧是个艺术家:我全看在眼里啦。给我坦白承认,有个女人占了你的心了?……”
舒宾想要朝别尔森涅夫脸上望一眼,可是他转过身去,走出了菩提树荫。舒宾跟随他走去,摇摇摆摆、风姿优雅地迈着他一双小小的脚。别尔森涅夫笨拙地走动着,肩头抬得老高,脖子伸得老长;但是不管怎样他看起来比舒宾更像个上流人,更像个绅士,若是“绅士”这个词在我们这儿不那么俗气的话,倒不妨这么说说。
二
两个年轻人走向莫斯科河,沿着河岸踱去。河水散发出清凉的气息,身边亲切地传来微波的轻溅声。
“我真想再洗个澡,”舒宾说,“只是怕回去迟了。你瞧那河,它好像在引诱我们,若是古希腊人,要说河里有仙女了。
可是我们不是希腊人,啊,仙女!我们都是些西徐亚人啊!”
“我们有我们的美人呀。”别尔森涅夫指出。
“得了吧,你跟你的美人鱼!对于我,一个雕塑家,这些吓人的冷冰冰的想象结出的恶果,这些诞生于令人窒息的茅屋和黑暗里的形象,有什么用处?我需要的是光明,是空间……
哪一天啊,我的上帝,我才能到意大利去?哪一天……”
“怎么,你是想说,哪一天你才能到小俄罗斯去?”
“你真丢脸,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为一次考虑不周的蠢事就责备我。你就不说,我也后悔得很啦!是呀,我做得像个傻瓜似的。天下最善良的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给我钱让我上意大利去,可我去霍霍儿们那儿了,去吃面疙瘩汤,还有……”
“别说下去了,请你。”别尔森涅夫打断他。
“我还是要说,这些钱没白花。我在那儿见到了那么美的典型,特别是女人的典型……当然啦,我知道:除了意大利,我找不到救星!”
“你就是去了意大利,”别尔森涅夫说,并不回身转向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你会老是扇翅膀,可不起飞,我们是深知阁下的!”
“斯塔瓦赛尔可是起飞啦……还不止他一个人。而我若是不起飞——就是说,我是一只海里的企鹅,没有翅膀的。我在这儿闷得慌,想去意大利,”舒宾继续说,“那儿有阳光,那儿有美……”
一位年轻女郎,头戴宽边大草帽,一把粉红色小阳伞搭在肩头上,恰在这一瞬间出现在两位朋友正走着的小径上。
“可我看见什么啦?就是在这儿,美也向我们迎面走来啦!卑微的艺术家向迷人的卓娅致敬!”舒宾忽然叫一声,演戏似的挥一挥帽子。
被他呼叫的年轻姑娘站住了,用手指点了点他,她等两位朋友走近了才开始说话,她话音响亮,卷舌音微微有点儿不准:“您们两位怎么啦,先生们,不去吃饭啦?早就摆好啦!”
“我听见什么啦?”舒宾举起两手轻轻地一拍,说道,“难道是您,迷人的卓娅,这么热的天,出来寻找我们的吗?我是应该如此来理解您话里的含义吗?请您讲讲,真是这样吗?
或者不是,顶好别说出个不字儿,那我会马上懊恼死啦。”
“哎呀,求您别这样啦,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姑娘多少有些恼火地回嘴说,“您干吗跟我说话从来就没个正经的?
我要生气啦。”她说最后一句时娇滴滴地扮个鬼脸,撅起小嘴来。
“您不会生我的气的,美丽绝伦的卓娅·尼吉基什娜;您并不想把我扔进绝望已极的、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可我不会正正经经说话呀,因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呀。”
姑娘耸耸肩,转向别尔森涅夫。
“他老是这样:把我当个小孩子;可我已经过十八岁啦。
我已经长大啦。”
“噢,天哪!”舒宾长长地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别尔森涅夫则默默一笑。
姑娘把她的小脚儿一顿。
“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要生气啦!Hlène本来要跟我一块儿来的,”她接着说,“后来留在园子里了。她怕热,可是我不怕热。我们走吧。”
她沿小径向前走,每走一步,便轻轻地摇一摇她苗条的腰身,还不时地用她戴着黑色半截手套的小手把她柔美的长鬈发从脸上捋去。
两位朋友跟在她身后(舒宾时而无言地双手捂住胸口,时而又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片刻过后,便来到昆卓沃四周许多别墅之一的门前,一幢不大的带夹层顶楼的木造房屋,漆成粉红色,坐落在花园中央,天真无邪地从绿树掩映中微微显露出来。卓娅先去推开篱笆门,她跑进园中叫一声:“我把流浪汉带回来啦!”一位面色苍白、表情丰富的少女从小路边一只小长凳上站起来,屋子门槛上则出现了一位身穿紫红色绸衣裙的太太,她把一张绣花麻布手绢举在头顶上遮住太阳,慵倦地、无精打采地微微一笑。
三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斯塔霍娃,本姓舒宾,七岁上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同时也是一份相当可观的家产的继承人。
她的亲戚有的非常富,有的非常穷。穷的是父亲一边的;富的是母亲一边的,他们是参政官伏尔金·契库拉索夫公爵夫妇。
她的法定保护人阿尔达里翁·契库拉索夫公爵把她送进莫斯科一家最好的寄宿学校,毕业后,又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他日子过得阔绰,每年冬天必办舞会。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未来的丈夫——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就是在一次舞会上征服了她的,那天她穿一件“美丽无比的玫瑰色长裙,头戴一只小朵玫瑰花编织的花环”。这个花环她一直保存至今……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是一个退役上尉的儿子,他父亲1812年负伤,获得了彼得堡一个肥缺。他十六岁入士官学校,出来就进了近卫军。他相貌英俊,身材魁梧,在中等人家的小型晚会上,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顶出色的未婚男子了,他主要也就是出席这样的晚会;上流社会他不得其门而入。年轻时他抱有两个理想:当一个侍从武官和发一笔妻财。第一个理想很快就放弃了,因而他更执著于第二个理想。为此他每年冬天去莫斯科。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法语讲得颇好,而且还有个哲学家的名声:因为他这个人从不纵饮作乐。还是个准尉军官的时候,他已经爱跟别人坚持不懈地争辩,比如一个人是否可能在其一生中走遍全地球,是否可能知道海底发生的事情,等等——他总是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搞到手”时,他刚过二十五岁。他还没去乡下经营农务,很快他便厌倦了农村生活,田产原是由农民交纳地租的;他便来莫斯科,住在妻子的房子里。年轻时他什么牌也不赌,而这时迷上了洛托,洛托被禁后,又迷上了叶拉纳什。待在家里他嫌闷;后来跟一个德国血统的寡妇勾搭上,便几乎成天混在她家里。1853年夏天他没到昆卓沃来:他留在莫斯科,据说是为了洗矿泉水方便,其实是不肯跟那寡妇分开。不过,他跟她也没多少话说,多半也只是谈些能否预测天气之类的话。某次有个人说他是个frondeur,他很喜欢这个称号。“对呀,”他想,得意地拉下嘴角,摇着头,“我这个人不好侍候,要想骗我可办不到呢。”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反对派行为不过是,比如,他听见“神经”这个词,便会说:“什么叫做神经呀?”
或者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天文学的成就,他便会说:“你竟然会相信天文学呀?”当他想要彻底击溃对手的时候,他说:“这全是些废话。”应该承认,对许多人来说,诸如此类的反驳似乎是(而且至今仍然是)不容置辩的;然而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却怎么也不能料到,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给她的表妹费奥朵琳达·别特尔吉留斯写信时,把他称作:Mein Pinselchen。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妻子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是个矮小纤瘦的女人,长得细眉细眼,且多愁善感。在寄宿学校时,她喜欢音乐,爱读小说。后来把这些全都抛弃,开始讲究穿戴,后来连这个也丢开了,忙于教育女儿,后因身体虚弱,就把女儿也交给了家庭女教师。结果是,她就只好去独自发愁和默默伤情了。生叶琳娜使华西里耶芙娜毁了她的健康,不能再生孩子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常常话里隐隐提及这一点,借此为自己和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的关系辩解。丈夫的不忠很让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难过;特别令她伤心的是,有一回,他用欺骗手段从她,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自己的养马场里拿两匹灰色马送给了他的德国婆娘。
她从不当面责备他,但是私下里却跟家中每个人挨个儿去抱怨,甚至也跟女儿说这些。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不爱出门,有客人来家坐坐,闲聊点什么,顶让她开心;独自一人时,她马上便会生病。她心肠很软,而且慈爱。生活很快便把她消磨得人老珠黄。
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是她的表侄。他父亲在莫斯科供职。兄长们进了士官学校,他是最小的一个,母亲的宠儿,身体娇弱,便留在家里。好容易供他读完了中等学校,他们还准备送他进大学。他从小便爱上了雕塑,身材高大而笨重的参政官伏尔金一次在他姑母家中看见他的一座小塑像(那时他十六岁),便宣称他有意鼓励一下这位年轻的天才。父亲的猝死差一点改变了舒宾这个年轻人的全部前程。这位参政官及天才的鼓励者于是赠给他一尊荷马石膏小胸像——唯此而已。但是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资助了他,他在十九岁上勉勉强强进了大学,读的是医学系。巴维尔对医学毫无兴趣,但是按当时大学招生人数,他不可能进其他任何系科。再说他也想要学点儿解剖学。然而他并没学到解剖学。他没进二年级,没参加一年级的学年考试就离开了大学,去一心献身于自己的天赋了。他干起来很专心,但又一曝而十寒。他在莫斯科近郊游荡,为些农家女塑像作画,跟各种人,无论其年纪老小、地位高低,是意大利造型师或者是个俄国艺术家,都有交往。他讨厌学院,不佩服任何一位教授。他的确是有才的:逐渐在莫斯科开始有了些名气。他母亲出生在巴黎,原是大家闺秀,一个善良而聪慧的女人,教他法语,昼夜为他奔波、操心,也为儿子骄傲,这位母亲年纪轻轻便生肺痨死去,她求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收养舒宾。那时他已经二十一岁。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满足了她临终的意愿:在这座别墅的厢房中,他享有一个不大的房间。
四
“来吃饭吧,来吧。”女主人用怨诉似的声音说着,大家便都向餐厅走去。“你挨着我坐,Zoé法。”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低声地说,“你,Hélène,招呼客人吧。你呢,Paul,劳驾啦,别胡闹,也别去惹Zoé。我今天头痛。”
舒宾又把眼睛朝上一翻,Zoé回他一个不露齿的微笑。这位Zoé,或者更确切地说,卓娅·尼吉基什娜·缪勒,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眼睛微微斜视的、带俄国血统的德国姑娘,小鼻子尖儿上两只鼻孔分得很开,小小的嘴唇儿红彤彤的,皮肤白,身体略胖。她俄国抒情歌曲唱得很不错,能在钢琴上干净利落地弹奏一些欢乐的或是忧伤的小曲儿,她装束雅致,只是有点孩子气,也嫌过分的整洁。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收养她给自己女儿做伴,而又几乎整天让她陪着自己。叶琳娜对此并无怨言,当她跟卓娅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她有什么话可谈。
这顿午饭吃得够长的,别尔森涅夫跟叶琳娜谈大学生活,谈自己的打算和愿望。舒宾一旁倾听,一言不发,吃相贪馋得有些夸张,偶尔冲卓娅抛去两个滑稽的苦楚目光,她则依然用她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作答。饭后叶琳娜和别尔森涅夫与舒宾去了花园。卓娅望望他们的背影,轻轻耸一耸肩,便去坐在钢琴前。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这时本来是说:“您干吗不也去散一会儿步?”然而没等回答,便又说道:“给我弹点儿什么忧伤的……”
“La dernière pensée de Weber?”卓娅问。
“啊,好的,韦伯吧。”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说道,便去躺在一张安乐椅上,于是泪水便涌上了她的眼眶。
这时,叶琳娜把两位朋友带进一座金合欢树小凉棚里,一只小木桌放在中央,周围放着小凳子。舒宾环顾四周,跳动了几下,悄悄地说一声:“等一会儿!”便跑回自己房间,取来一团黏土,给卓娅塑起像来,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笑个不停。
“又是老一套把戏。”叶琳娜对他的作品望一眼,说了一句,便转向别尔森涅夫,跟他继续谈饭桌上的话题。
“老一套把戏吗?”舒宾重复说,“一个真正取之不尽的题材呢!今天她特别让我不能忍受。”
“这是为什么?”叶琳娜问他,“你好像在谈一个恶毒的讨人嫌的老太婆。人家一个漂漂亮亮的、年轻轻的小姑娘……”
“当然啦,”舒宾打断她,“她漂亮,非常漂亮;我相信,每个过路人瞅她一眼,都一定会想:跟这个人儿跳一场波尔卡……
才美呢。我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感到很适意……
这种羞羞答答的挤眉弄眼,这种温文尔雅,都有什么意思?
喏,您晓得,我想说什么,”他透过牙齿缝添了一句,“不过嘛,您这会儿顾不上这个。”
于是舒宾一把捏碎了卓娅的塑像,急匆匆地,像是有所不满地拿黏土塑呀揉的。
“这么说,您是想当一位教授?”叶琳娜问别尔森涅夫。
“是的,”他回答说,把自己一双通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所珍爱的梦想,当然,我很明白我还缺些什么,做这么一个崇高的……我想说,我造诣还很浅,不过我希望能获准出国,假如需要的话,在那儿待上三四年,那时候……”
他停止,垂下头,又迅速地抬起眼睛,不自在地笑笑,整一整头发。当别尔森涅夫跟女人交谈时,他的话比平时更加缓慢,也更加发不清翘舌音。
“您想当一位历史学教授?”叶琳娜问。
“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降低声音补充一句,“要是有可能的话。”
“他如今在哲学上已经像魔鬼一样强大啦,”舒宾插嘴说,一边用指甲在黏土上画出几条深深的线痕,“他还出国干吗?”
“您会完全满足于您的位置吗?”叶琳娜问,她倚在手肘上,直视着别尔森涅夫的脸。
“完全满足,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完全。还有什么更好的志向呢?好啦,追随着季莫菲伊·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一想到诸如此类的工作,我心里就充满着喜悦和惶恐,是的……惶恐,这……这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力薄弱。先父祝愿过我能有这样的事业……我永远忘不了他临终的遗言。”
“您父亲是这个冬天去世的?”
“是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二月间。”
“人家说,”叶琳娜继续问下去,“他留下一部出色的手稿呢,是吗?”
“是的,他留下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您若是见到会喜欢他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这部稿子写的是……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用几句话给您解释有点儿困难。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派,他的用语并非处处都是明晰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琳娜打断他,“请您原谅我的无知,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尔森涅夫微微一笑。
“谢林派嘛,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追随者,谢林的学说是……”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舒宾忽然大叫一声,“就算是看在上帝分上吧!难道你想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上一堂谢林课?饶了她吧!”
“完全不是上课,”别尔森涅夫低声说道,他脸红了,“我是想……”
“可为什么不可以是上课呢,”叶琳娜接着说,“我跟您两人都很需要上上课呢,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
舒宾眼睛盯住她,忽然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舒宾不笑了。
“喏,得啦,别生气了。”过了一小会儿他低声说,“我错啦。
可是说实在的,算干吗呢?瞧瞧,这会儿,这么好的天气,在这片浓荫之下,去谈论哲学?咱们最好还是来谈谈夜莺呀、玫瑰呀、年轻姑娘的眼睛呀、微笑呀的。”
“是啊,还谈法国小说呀、女人的什么衣裳呀。”叶琳娜接着说。
“好吧,就来谈女人衣裳,”舒宾反讥她,“要是衣裳真漂亮的话。”
“好吧。可要是我们不想谈女人衣裳呢?您自命为一位自由艺术家,为什么您却要侵犯别人的自由呢?还请问一声,既是这样的思想方式,为什么您又老是攻击卓娅呢?跟她要谈起衣裳呀、玫瑰呀的还不方便得很?”
舒宾忽然满脸通红,从凳子上站起来。
“啊,是这么回事吗?”他用冲动的声音开始说,“我懂你的暗示啦,您是想把我支开去找她,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换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
“我没想着把您从这儿支开。”
“您是想说,”舒宾怒气冲冲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其他人交往,我跟她正好是一对儿,我也跟这个甜蜜蜜的德国妞儿一样空虚、荒唐、浅薄?请问小姐,可是这意思?”
叶琳娜皱起眉头。
“您一向可不是这么评论她的,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
她指出。
“啊,责骂吧!现在您就责骂吧!”舒宾喊叫着,“好的,我不隐瞒,有一小会儿,也就是一小会儿,那两片嫩嫩的、庸俗的小脸蛋儿……可是假如我想回敬您几句,提醒您想起……再见啦,小姐,”他忽然加一句,“我再说下去就过分啦。”
于是他朝已塑成人头形的黏土上打了一拳,便跑出凉亭去,进了自己的房间。
“真是个孩子。”叶琳娜瞧着他走开,嘴里说。
“艺术家嘛,”别尔森涅夫含着静静的微笑轻声说,“所有艺术家都这样。得原谅他们的任性才是。这是他们的权利呀!”
“对,”叶琳娜反问说,“可是巴维尔到现在还没什么东西可以使自己争得这种权利。他到现在为止干出了什么?您挽着我,我们去林阴道上走走。他打搅我们了。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文章。”
别尔森涅夫挽住叶琳娜的手臂,随她在花园里漫步,但是已经开头的话题被打断得太久了,无法恢复;别尔森涅夫重又谈起自己对教授称号、对未来事业的看法。他静静地走在叶琳娜身边,笨拙地迈步,笨拙地扶住她的手臂,偶尔肩头碰碰她,却一次也没正眼望过她;然而他的话语,如果说还不完全舒适自如,也畅快地流淌着,表达得还是简单而明了,他的眼睛在一株树干上、小径的沙砾上和青草上缓缓掠过,目光中闪烁出一种发自高尚心灵的宁静的感动,而从他沉稳的话音中,可以听得出一个人能在他所珍视的另一个人面前倾吐心怀时的喜悦。
叶琳娜留恋地听他讲述,半侧身子向着他,目光不从他微微苍白的脸上移开,也不从他那双友好而亲切的,虽然是在躲着她视线的眼睛上移开。她的心灵敞开着,有某种柔情、公正、善良的东西仿佛融汇进她的心房,又仿佛是打她心底里萌发出来。
五
直到夜晚,舒宾也没有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弯缺月高挂在中天,银河粲然,星光闪烁。这时,别尔森涅夫辞别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叶琳娜和卓娅,来到自己朋友的门前。他发现门上了锁,便敲了两下。
“谁在敲门?”是舒宾的声音。
“我。”别尔森涅夫回答。
“有什么事?”
“放我进来,巴维尔,别任性了;你怎么不害羞呀!”
“我没有任性,我在睡觉,正梦见卓娅呢!”
“别再这样啦,求你。你又不是个小孩子。放我进来吧!
我要跟你谈谈。”
“你跟叶琳娜还没谈够吗?”
“得了吧,得了,放我进来!”
舒宾只回报了他一阵假装的鼾声。别尔森涅夫耸了耸肩膀,于是转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温暖的,似乎特别的静寂,好像万物都在倾听着,期待着。别尔森涅夫被这停滞的黑暗攫俘了,不由得伫立不动,他也在倾听,也在期待,附近树木的枝梢上时而传来轻轻的飒飒声,如女人衣襟的窸窣,这声音在别尔森涅夫心头唤起一种甜美而惊心的感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感觉。面颊上麻酥酥的,忽而溢出的一滴泪水让眼睛感到寒凉:他真想悄无声息地走去,溜到哪儿,藏在哪儿。一阵刺骨的冷风从侧面袭来,他微微一抖,呆立在原处。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滑下,撞跌在路径上。别尔森涅夫轻轻地喝了一声:“啊!”重又伫立不动。这时他想起了叶琳娜,于是这些一闪而过的感觉都忽地消失了:只留下夜的清新和夜间散步的愉快的印象;他整个心魂都被一个年轻姑娘的形象占据了。别尔森涅夫走着,低垂着头,回想着她的话、她的问题。一阵笃笃的急促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侧耳倾听,有个人在奔跑,有个人在追赶他,他听见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于是突然间在他面前,从一株大树投下的一圈阴影里,忽地出现了蓬乱的头发上没戴帽子的,月光下面色苍白的舒宾。
“真高兴,你是沿着这条路走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会整夜睡不着的,要是我追不上你的话。把手伸给我。
你是往回家的路走的吧?”
“是回家。”
“我送送你。”
“可你没戴帽子怎么行?”
“没关系。我连领带都摘啦。这会儿暖和。”
两个朋友向前走了几步。
“是不是我今天非常愚蠢?”舒宾忽然问道。
“坦白说,是的。我没法理解你。我从没见你这样过。你为什么生气呢?真是的!为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哼,”舒宾喃喃地说,“这是你这么说,我可没工夫去干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你要知道,”他接着说,“我必须告诉你,我……这个……随你怎么想我吧……我……好吧!我爱上叶琳娜了。”
“你爱上叶琳娜了!”别尔森涅夫重复他的话,停住不走了。
“对,”舒宾假装出无所谓的神情继续说,“这你奇怪?我再告诉你,在今天晚上之前,我还可以期待,她也会逐渐爱上我的。
可是现在我明白啦,我没什么可期望的。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会是谁呀?”
“谁?你!”舒宾喊道,又在别尔森涅夫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我?”
“你。”舒宾再说一次。
别尔森涅夫倒退了一步,呆呆地停住。舒宾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这你也奇怪?你这个谦卑的年轻人呀,可是她爱着你。
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以放心。”
“你胡扯些什么呀!”终于,别尔森涅夫恼火地说出这样一句。
“不,不是胡扯。可是,我们干吗这么站着?朝前走吧。
走起来轻松些。我早就了解她了,非常了解她,我不可能搞错。你是合她心思的。曾经有段时间,她喜欢过我。但是,第一,她觉得我是个过于轻浮的年轻人,而你这个人很庄重,你在身心各方面都是个正派角色,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你是一个温和善良又热情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献身于科学的代表人物,这种人——不,不是这种人——这种人士理所当然应该被俄国中等贵族阶级引以为傲!而第二点,叶琳娜前两天撞见我在吻卓娅的胳膊呢!”
“卓娅的?”
“正是,卓娅的。你说怎么办?她那双肩头儿可真漂亮。”
“肩头?”
“是呀,肩头,手臂,不都一个样儿?叶琳娜是在午饭后撞见我干这种随心所欲的事情的,而午饭前我还当着她的面骂过卓娅。叶琳娜,可惜啊,她不懂这种矛盾的全部自然性。这时候你突然出场了:你有信念,可你到底信个什么呢?……你脸红了,你难为情了,你大谈席勒、谢林(而她老是在寻找杰出人物),于是你就成了胜利者,而我呢,倒霉的我,一个劲儿地插科打诨……于是……再说……”
舒宾突然哭出声来,他走向一边,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
别尔森涅夫走近他。
“巴维尔,”他说,“怎么孩子气啦?得了!你今天怎么啦?
天知道你脑袋里装进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你在哭。我,说真的,还觉着你在装腔作势呢!”
舒宾抬起头。月光下,泪水在他的面颊上闪闪发亮,然而他脸上又含着笑。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他说开了,“随你怎么想我都行。我甚至愿意承认,我这会儿发了歇斯底里病,可是我,当真哟,爱上了叶琳娜,而叶琳娜却爱你。不过,我答应了送你回家的,我信守我的诺言。”
他站了起来。
“多么美的夜晚!银色的、幽暗的、青春的夜晚!这会儿,恋爱的人儿会觉得多么美好!他们睡不着觉也是多么的快活!你会睡着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别尔森涅夫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你急着往哪儿去呀?”舒宾继续说,“相信我的话,这样的夜晚在你一生中是不会再有的,而家里等你的只有谢林。的确,他今天算给你效了一次劳,可是你还是不必着急呀。唱支歌儿吧,假如你会的话,唱得比平时更大声些;假如你不会唱的话——就摘下帽子,抬起头,对着星星微笑。它们都在瞧着你呢,只瞧着你一个人:星星只瞧着恋爱的人,它只干这种事儿——所以它才会这么美。瞧你不是在恋爱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不回答我……你干吗不回答我?”舒宾又说起来,“噢,假如你觉得自己幸福,就别出声,别出声!我饶舌,因为我是个不幸的人,我没人爱,我是个耍把戏的、卖艺的小丑,但是,假如说我知道有人爱我,我会在这股良夜的清风里,在这片星光,这片璀璨的宝石下,畅饮到多少无言的欢乐啊!……
别尔森涅夫,你幸福吗?”
别尔森涅夫依然沉默,只急速地沿着平整的道路走去。前方,绿树丛中,闪烁着一个小村庄的灯火,他就在那儿住;这村子总共不过十来幢不大的别墅。村头,路右侧两株浓荫如盖的白桦树下,有一家小杂货店;窗子已全部关上,而有一条宽宽的光带从敞开的门口呈扇形抛射在被踩坏的草地上,又向上反射到树丛间,分明地照亮了密叶的灰色的底面。一个大姑娘,看样子是个佣人,正站立在小店里,背朝着门槛,在跟店主人讲价钱:从她搭在头上、用光光的手在颏下捏住的红头巾下,隐隐露出她圆圆的面颊和纤纤的头颈。两个年轻人走进那条光带,舒宾朝店里一望,便站住喊了一声:“安奴什卡!”这姑娘连忙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好看的、微微嫌宽但却清新红润的面庞,一双快活的褐色眼睛和两道黑黑的浓眉毛。“安奴什卡!”舒宾再叫一声,这姑娘望了他一眼,她害怕了,她害羞了,于是没买成东西,便从店前的小门廊上走下来,急忙一溜而过,向四周微微环顾一下,便越过小路,朝左边走去了。店主是一个胖乎乎的人,他像所有乡下商贩那样,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这时,他冲她的背影哼一声,又打个哈欠,而舒宾转身向着别尔森涅夫,一边说:“这个……这个……你知道……我认识这儿一家人……就在他们家……你可别以为……”话没说完,便跟着离开的姑娘跑去了。
“至少也把你的眼泪擦掉呀。”别尔森涅夫对他高声说,忍不住地笑起来。然而,当他回到家里,他脸上并没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片刻也不能相信舒宾对他说的话,但是他所说的那番话却深深渗入他的灵魂。“巴维尔在捉弄我,”他想,“可是她迟早有一天会恋爱的呀……她会爱上谁呢?”
别尔森涅夫房间里有一架钢琴,不大,也不算新了,但是音色柔和悦耳,虽然不很纯净。别尔森涅夫坐在钢琴前,开始弹了几个和弦。像所有的俄国贵族一样,他从年轻时便学习音乐,也像所有的俄国贵族一样,他弹得很糟糕,然而他却热爱着音乐。其实他在音乐中所爱的不是艺术,不是音乐所借以表现的形式(交响乐、奏鸣曲,甚至歌剧都会让他感到沉闷),而是它所含有的一种自然力:他喜欢那种朦胧的、甜美的、无所指向又包容万千的感觉,它能在心灵中唤起音响的组合与交融。他半个多小时没离开钢琴,多次反复弹奏同一组和弦,一边笨拙地寻找着新的和弦,又几次停下来,屏住气息倾听着轻弱的七度音。他心头疼痛,眼睛不止一次地充满泪水。他并不因这泪水而不好意思:这是在黑暗中流下的。“巴维尔是对的,”
他想,“我有种预感:这个黄昏将永不再来。”终于,他立起身,点燃蜡烛,披一件睡衣,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罗美尔的《霍亨斯托芬家族史》的第二卷——叹息两声,便专心读书去了。
六
而这时,叶琳娜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敞开的窗前,双手托住头。她养成习惯,每晚必在自己房间窗前坐上一刻来钟。
她在这种时候自己跟自己交谈,把过去一天的事情给自己清理一下。她是不久前过二十岁的。她身材修长,一张苍白透黑的脸,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眼周围是些细小的雀斑,额头和鼻子直直的,双唇紧闭,下巴相当尖削,褐色的发辫向下垂到纤细的头颈上。在她全身,那专注而微带惊怯的面部表情,清澈但变幻莫测的目光,那仿佛有些儿紧张的微笑,那轻轻的不平稳的话音,都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电一般的东西,一种激动而又匆促的东西,总之是那么一种不能使人人喜爱,甚至会让有些人疏远她的东西。她的手很细小,玫瑰色,有长长的手指,两脚也是细小的。她走路很快,几乎是急速的,走路时身体向前微倾。她非常奇怪地长大起来。最初是崇拜父亲,后来热烈地依恋母亲,后来又变得对他们都很冷漠,尤其是对父亲。近来她对待母亲好像是对待一个生病的老祖母似的。父亲在她被人称赞为一个不寻常的小孩时曾因她而骄傲,等她长大了却渐渐地怕起她来,谈起她时他曾经说,她有点儿类似一个激烈的共和党。天知道她像谁!软弱令她愤怒,愚昧令她气恼,谎言则让她“永远永远”不能饶恕;她对任何事情都不降低要求,即使祈祷,也不止一次地夹杂着责备。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她的尊敬——她会迅速做出判断,往往过于迅速——于是此人对她便不再存在。生活中所有的印象都深深铭刻在她的心灵中:人生对于她,绝非一件轻松事。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把女儿的教育托付给一位家庭女教师去完成(那教育,不妨在括号中指出,这位百无聊赖的女士甚至从没开始过)。这位教师是俄国人,一个破产的受贿官员的女儿。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心地好,也爱撒谎。她老是在谈恋爱,结果在1850年(那时叶琳娜刚过十七岁)嫁给了一位军官什么的,这人马上就把她给甩了。这位家庭女教师非常爱好文学,自己也写点儿小诗。她让叶琳娜爱上了读书,然而仅仅读书不能令叶琳娜满足。她自小渴望行动,渴望积极地去做好事,一些贫穷的、饥饿的、病弱的人令她牵挂、令她不安、令她苦恼,她做梦都想到他们,向自己所有的熟人打听这些人,她给人以周济时备含关切,怀着不由自主的郑重,几乎是心情激动。凡是受虐待的动物,饿瘦的看门狗、濒死的小猫、窝里跌下的麻雀,甚至昆虫和爬虫,都会受到叶琳娜的庇护,她亲自给它们喂食,毫不嫌弃它们。母亲不干预她的事,父亲因女儿的——用他的话说,这些庸俗的婆婆妈妈,对母亲非常愤怒。他宣称:猫呀狗呀的,家里都没处搁脚了。“列诺奇卡,”他往往向她吼叫说,“赶快去,蜘蛛在吃苍蝇呢,快去营救不幸的虫子吧!”于是惊慌不安的列诺奇卡便跑去解开缠住的蝇腿,把苍蝇放掉。“喏,那你让它咬咬你,既然你心肠这么好。”父亲讽刺地说,但是她不去理睬他。十岁时,叶琳娜跟小乞丐卡嘉交上了朋友,偷偷地跟她在花园约会,拿好吃的东西给她,送她头巾和十戈比的银币——玩具卡嘉不要。她跟她并肩坐在密林中荨麻丛后边的干泥地上,她以一种快乐而谦卑的情感吃她又干又硬的面包,听她讲故事。
卡嘉有个姨妈,一个凶恶的老太婆,经常殴打她。卡嘉恨她,总说有一天她会从姨妈家逃出来,去过全凭上帝意旨安排的生活。叶琳娜怀着隐秘的崇敬和恐惧倾听她这些闻所未闻的新鲜话,她两眼定定地瞧着卡嘉,那时,卡嘉身上的一切——她乌黑、灵活得差不多像野兽似的眼睛,她被太阳晒黑的手,喑哑低弱的声音,甚至她那件破衣裳——都让叶琳娜感到有些特别,近乎神圣。叶琳娜回到家里,过后会久久地想着那些乞丐、想着上帝的意旨,想着她有一天会给自己砍一根胡桃树棍子,背一只小包,跟卡嘉一同逃走。她会头戴一顶矢车菊花冠沿大路去流浪,有一天她看见卡嘉戴过这种花冠的。若是这时家里谁走进房中,她会躲起来,怕见别人。有一回,天下着雨,父亲看见了,叫她邋遢孩子,叫她乡下丫头。她满脸通红——心里一下子感到一种恐惧和惊异。卡嘉时常唱一支有些粗野的、当兵的唱的小调,叶琳娜跟她学会了这支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听见她在唱非常生气。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肮脏的玩意儿?”她问自己的女儿。
叶琳娜只朝母亲望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她觉得,宁肯让人家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来,于是她又感到心头恐惧而甜蜜。不过,她跟卡嘉的交往没维持多久。那可怜的小女孩患上热病,几天便死去了。
叶琳娜听说卡嘉死了非常伤心,很长时间整夜不能入眠。
小乞丐姑娘最后的几句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着,她觉得,那声音在呼唤她……
一年年过去了。叶琳娜的青春也渐渐消逝,迅速而无声,如同积雪遮盖下的溪水,外表上悄无动静,内心里在苦斗,又感到惊慌。她没有一个女朋友。所有到斯塔霍夫家来过的姑娘们她一个也合不来。父母的权力从不曾妨碍叶琳娜,从十六岁起,她已经几乎完全不受人约束了;她过着她自己的生活,但却是一种孤独的生活。她的灵魂孤独地燃烧又熄灭,她仿佛一只笼中的鸟儿似的挣扎着,但笼子却是没有的:谁也不束缚她,谁也不控制她,而她却老是在冲撞、苦恼。她永远也不能了解自己,她甚至害怕她自己。周围的一切她全都觉得好像毫无意义,又好像不可理解。“没有爱怎么能活呢?
可又没个人可以爱!”——她想,于是这些思想、这些感觉让她感到可怕。十八岁上她差点儿没生恶性疟疾死掉。这病把她从根本上摧残了,她整个的机体,原本是结实健康的,却很久都不能复原。终于,最后一点儿病相过去了,然而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父亲还是不无恶意地一个劲儿地说她的神经有问题。有时她会忽然想到,她在向往着一个什么,一个在整个俄罗斯都不会有人去向往、去思念的什么。过后她安静下来。甚至自己嘲笑了自己一番,便去一天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然而忽的一下子,又有个什么强大的、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她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在她心底沸腾,一个劲儿地要挣脱出来。一阵雷雨过去了,那双疲惫的、并不曾飞升的翅膀又垂下了;然而这种冲动并没有白白地出现。
无论她怎样极力要使心中所发生的事情不暴露出来,她奔腾激荡的灵魂中所体验的痛苦仍能在她外表的平静中有所显现:父母亲往往会不无道理地耸耸肩头,表示惊讶,而又不能理解她的古怪。
在我们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叶琳娜坐在窗前的时间比往常更长久,她想着别尔森涅夫,想自己跟他的谈话,想得很多。
她喜欢他,她相信他的感情是温暖的,他的意图是纯洁的。他从来不曾像这天晚上这样跟她谈过话。她回想着他胆怯的眼睛中的表情,他的微笑——想着想着,自己也微笑了,于是她沉思起来,但却已经不是在思念他了。她在敞开的窗前向黑夜凝视。她久久地注视着黑暗的、低悬的天空;然后她立起身,用头部的动作把头发从脸上甩开,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向着它,向着那片苍天,伸出了自己一双裸露的、冰冷的手臂;然后她放下手臂,去跪在自己的床前,把脸贴在枕头上,尽管她努力压住涌上心头的感情,她还是流出了某种奇异的、莫名的、然而却是炽热的泪水,她哭了。
七
次日十二时,别尔森涅夫搭回程马车去莫斯科。他要从邮局取钱,买些书,顺便还想见见英沙罗夫,跟他聊聊。在他最近一次跟舒宾的谈话中,别尔森涅夫想到邀请英沙罗夫来自己的别墅做客,但是他没能马上找到他,他从原先的住处搬走了,找到他的新住处可真难,那是在阿尔巴特街和波瓦斯卡雅街之间的一幢彼得堡式的、不像样的石屋的后院里。别尔森涅夫跑遍一个个肮脏狭窄的门廊,向看门人、向“不管是谁”
打听,都白费力气。彼得堡的看门人总是极力躲开客人的目光,装作没看见。而在莫斯科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没人理睬别尔森涅夫;只有一个好事的裁缝,穿一件背心,肩头上搭一缕灰色线,把他那张毫无表情的、没有刮过的脸和脸上那只瞎眼睛从高高的透气窗里默默伸出来;一只没有角的黑山羊,趴在一个垃圾堆上,转过身来哀哀地咩了两声,又更加起劲地去反刍了。一个穿宽松女上衣和歪后跟皮靴的女人终于觉得别尔森涅夫可怜,才把英沙罗夫的房间指给了他。别尔森涅夫见他在家。他正是在那个从透气窗里对迷路人的困难漠然视之的裁缝的屋子里租了一间房——一间宽大的几乎空无所有的房间,墙壁是暗绿色,三扇方窗,屋角放一张很小的床,另一角里是一只小皮沙发和一只高悬在天花板上的大鸟笼子。这笼子里曾经养过一只芙蓉鸟,英沙罗夫在别尔森涅夫一跨过门槛时便过来迎他,但是并没叫一声:“啊,是您呀!”或者“哎呀,老天爷!什么风把您吹来啦?”甚至也没说“您好!”只不过紧紧捏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前。
“请坐。”他说,自己去坐在桌子边沿上。
“我这儿,您瞧见了,还没收拾好呢,”英沙罗夫接着说,指点着地板上一堆纸片和书籍,“还没安顿下来,没时间搞。”
英沙罗夫的俄语说得完全正确,每个词的发音都准确而清晰;然而他那喉音很重的、虽然也还悦耳的话音听起来总有点儿不像俄罗斯人。英沙罗夫的异国出身(他是保加利亚人)在他的相貌上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消瘦得青筋突起,胸部凹陷,手上有粗大的骨节;他面部轮廓尖削,鼻骨隆起,头发是蓝黑色的,直而不曲。额头不高,眼睛不大,专注而深邃,眉毛浓密。当他微笑的时候,片刻间会从薄薄的、刚硬的、轮廓过于清晰的嘴唇中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来。他穿一件旧而整洁的上衣,纽扣一直扣到头颈下。
“您为什么从您原先的住处搬出来呢?”别尔森涅夫问他。
“这儿便宜些,离大学近些。”
“可现在放假啊……您夏天干吗住在城里呢!去租个别墅呀,既然要搬家。”
英沙罗夫对这个意见没做回答,只把烟斗递给别尔森涅夫,先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香烟和雪茄我没有。”
别尔森涅夫抽起烟斗来。
“我嘛,”他说下去,“在昆卓沃附近租了一整幢小房子。
非常便宜,也非常方便。所以嘛,楼上还有个多余的房间。”
英沙罗夫什么也没回答。
别尔森涅夫深深吸一口烟斗。
“我甚至想,”他又说起来,一边吐出一缕青烟来,“若是能够,比方说,找个什么人……就您吧,比方说,我是这么想的……若是愿意的话……或许肯去那儿住我的楼上……这该多好哟!您以为怎么样,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
英沙罗夫抬起自己的小眼睛望了望他。
“您建议我去住在您的别墅里?”
“是的,我那儿楼上有一间房子空着。”
“非常感谢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不过我以为,我的条件不容许。”
“您是说怎么不容许?”
“不容许去住别墅。我不可能维持两个住处。”
“可是我本来……”别尔森涅夫要说下去,又停下来,“您不会有什么开销的。”他继续说,“这儿的住处吗,比方说,给您留下,而那边一切都很便宜,甚至还可以这么安排,比如,在一块吃饭。”
英沙罗夫没说话。别尔森涅夫窘了。
“至少您什么时候去我那儿看看,”停了一小会儿,他又开始说,“离我那儿几步远住着一家人,我很想介绍您认识认识。那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姑娘,您要知道就好了,英沙罗夫!
那儿还住着一个我的亲密的朋友、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我相信您会跟他谈得拢的(俄国人喜欢款待朋友——若是没什么别的敬客,那就把自己的熟人搬出来)。说真的,来吧。顶好是,搬到我们那儿去住,真的。那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工作和读书了……我,您知道,是学历史和哲学的。这些您都有兴趣,我那儿书也很多。”
英沙罗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请问,”他终于问道,“您住这别墅付多少钱?”
“一百个银卢布。”
“一共几间房?”
“五间。”
“这么说,算下来,一间房该是二十卢布啰?”
“算起来嘛……可是这怎么行,我根本用不着那间房。反正空着呀。”
“或许吧,但是您听我说。”英沙罗夫坚定而同时又直率地摇摇头补充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接受您的建议,假如您同意如数收我的房钱。二十卢布我还付得起,再说,照您说的,我在那儿还可以在别的事上省钱。”
“当然啦;可是,说真的,我不好意思呢。”
“只能这样,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喏,随您便吧;可您这人多么固执哟!”
英沙罗夫什么也没有回答。
两个年轻人商量好英沙罗夫搬家的日子。他们唤房主人来,但他先是派来自己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头上扎一条好大的花手巾。她仔细地,简直是恐惧地听完英沙罗夫告诉她的一切,没出声便走开了。接着她的母亲来,这女人即将临盆,头上也扎着一块手巾,只不过很小很小。英沙罗夫向她说明自己要搬到昆卓沃附近的别墅去,但是要留下这个房间,把自己全部的东西托付给她,裁缝女人仍像害怕似的走开了。
最后房主人来了,这人开头似乎全都明白了,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昆卓沃附近吗?”——然后忽然敞开房门大喊说,“怎么,房间您还要?”英沙罗夫让他放了心。“所以说,得知道一下呀。”裁缝认真地说了两次,便消失了。
别尔森涅夫回家去,非常满意自己的建议获得成功。英沙罗夫彬彬有礼地送他直到大门前,这在俄国是少有的,只留下他一个人了,才小心地脱下上衣,开始收拾自己的文件。
八
同一天傍晚,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坐在自家客厅里,直想哭出来。除她之外,屋里还有她丈夫,还有个名叫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斯塔霍夫的人,他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表叔,一个六十岁的退役骑兵少尉。这人胖得行动不得,肿胀的黄脸上是一双沉睡不醒的黄黄的小眼睛和两片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他退役后一直住在莫斯科,他商家出身的妻子留给他不大的一笔钱,他就靠这个吃利息过活。他什么也没干过,也未必思考过什么;若是思考过,那就是些他自己留在心里没人知道的东西,他一生只兴奋过一回,并且采取了行动,那就是:他从报纸上读到,伦敦世界博览会上有一种新乐器“低音大号”,他想为自己订购这种乐器,甚至询问过钱寄到哪里,通过哪家事务所。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穿一件烟草色的宽大上衣,脖子上围一条白手巾,老是吃东西,而且吃得很多,他只有在感到困窘的时候,也就是每当他不得不表示任何一种意见的时候,他才会把他右手的手指头抽筋似的在空中扭动,先是从拇指扭到小指,然后再从小指扭到拇指,一边艰难地念念有词地说:“应该是……不管怎样,那……”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坐在窗下的一把圈椅里,费力地呼吸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踏步在屋子里来回转,两手插在裤袋里,他脸上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终于他站住了,摇了摇头。
“对,”他说开了,“我们那时候年轻人受的教育可不一样。
年轻人是不允许蔑视尊长的。(他把个“蔑”字用鼻子哼出来,像说法语似的。)可如今我只有瞧着和觉得奇怪的份儿。或许,是我错啦,他们对,或许吧。可是反正我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我并非天生就是个大傻瓜。您以为怎么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只是望了他一眼,再扭了扭手指头。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比方说,”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继续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不了解,确实。对她说来我还不够高深。她的心那么大,能包容整个儿自然界,连顶顶小的小蟑螂或者一只小青蛙也都容得下,一句话,包罗万象,除了她的亲爸爸。啊,好极啦;我知道这一点,也就不去死乞白赖多嘴啦。再说这儿又有什么神经呀、学问呀、海阔天空地想入非非呀,这些我们全都不在行。但是舒宾先生……就算他是个惊人的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吧,这我不去争论;可是蔑视一个长辈,蔑视一个对他不管怎么说,可以这么认为吧,还有不少恩德的人——这我,我承认,dans mon gros bon sens,没法儿容许。
我这人天生就不挑剔,不;可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呀。”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激动地摇了摇铃。进来一个小佣人。
“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怎么还不来?”她说道,“怎么连我都请不动他啦?”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耸了耸肩头。
“可您,请问,叫他来干吗?我根本不要求这个,也不期望他会来。”
“叫他来干吗,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打搅您啦;或许是,妨碍了您治病的疗程。我想跟他说清楚。我想知道,他怎么把您给惹火啦。”
“我再给您说一回,我不要求这个,您何苦……!devant……
les domestiques……”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微微涨红了脸。
“您用不着说这些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我根本没有……devant……les domestiques……去啦,费久什卡,听着,这就把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找来。”
小佣人走了。
“这完全没必要,”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透过牙缝说道,重新又在屋子踱起步来,“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得了吧,Paul应该向您道歉。”
“得了吧,我要他道歉干吗?道歉又算什么?全是空话。”
“什么干吗?应该开导开导他。”
“您自己去开导他吧。他更乐意听您的。我对他可没意见。”
“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您今天刚一来就情绪不好。您近来甚至于,依我看,人都瘦啦。我怕治疗对您没什么帮助。”
“我必须有这个治疗,”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我的肝不好。”
恰在这时,舒宾进来了。他显得很疲倦。嘴唇上带着淡淡的,有些近乎讥讽的微笑。
“您喊我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他说。
“是的,当然是我喊您。真的,Paul,这真可怕。我对你非常不满意。你怎么可以对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不尊重!”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给您抱怨我啦?”舒宾问道,嘴边挂着那同一种讥讽的笑容,眼睛望了望斯塔霍夫。
那一位转身躲开他,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抱怨了。我不知道您在他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但是你要马上道歉,因为他身体近来很不好,再说,我们大家年轻时候都应该尊敬自己的恩人。”
“哎,这种逻辑!”舒宾想着,转向斯塔霍夫。
“我愿意向您道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恭敬如仪地半弯腰鞠了个躬,“要是我确实在哪儿冒犯了您。”
“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不同意这样说,他还像先前一样躲开舒宾的目光,“不过,我很高兴原谅您,因为嘛,您知道,我不是个爱吹毛求疵的人。”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舒宾说,“但是请允许我说句好奇的话: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可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不,我什么也不知。”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把脖子一伸,说道。
“噢,我的上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连忙叫道:“我要求过、恳求过多少回,说过多少回,我多么讨厌所有这些解释呀、争论呀!难得您回了家,想休息休息——人家说:家庭,intérieur,自家人——可这儿有的却只是争吵,不愉快。没有一分钟安闲。没办法,你只好去俱乐部,或者……或者去个随便哪儿。人是活的呀,他有生理机能,就有生理上的要求,可这儿……”
于是,没说完已经开始说的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急匆匆走了出去,把门砰地带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冲他背影瞧着。
“去俱乐部?”她痛苦地喃喃道,“您才不是去俱乐部呢,浪荡子!俱乐部里才没人要您送自家养的马呢——还是灰色马呢!我顶喜欢的毛色。对,对,一个轻浮、冒失的人。”她抬高了声音,又说下去,“您才不是去俱乐部呢。可是你,Paul,”
她站起来继续说,“你怎么不害羞呀,你好像也不是小孩子啦。
瞧我的头又痛起来啦。卓娅在哪儿,你知道吗?”
“好像在楼上她自己房间里。这只精明的小狐狸在这种天气总是躲进自己小洞里的。”
“好啦,劳驾,劳驾!”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四处搜寻着。
“你见我盛洋姜丝的小杯子没有,Paul,做做好事,往后别气我啦。”
“我怎么让您生气了,姑妈?让我吻吻您的小手吧。您的洋姜丝嘛,我看见在小房间的小台子上。”
“达丽雅老是把它随便忘在哪儿。”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说着,便走开了,绸衣裳窸窸窣窣地响着。
舒宾本想跟她走出去,但是听见身后乌瓦尔·伊瓦诺维奇的慢腾腾的声音,便停住了。
“你个吃奶的娃娃,这回算便宜了你。”退役骑兵少尉断断续续地说。
舒宾走向他身边。
“可我为什么该受点儿什么呢,可敬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为什么?年纪还不大,那就得尊敬别人,就是这样。”
“尊敬谁呀?”
“谁?你知道是谁,还龇牙咧嘴。”
舒宾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啊,您是大伙儿奉行的大道理的代表者,”他大声地说,“您是俄罗斯黑土的强大无比的力量,您是社会大建筑的基石!”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起他的手指头。
“得了啦,老弟,你别来找麻烦。”
“瞧呀,”舒宾继续说下去,“这位贵族先生,似乎是,年纪不轻啦,可他心里还隐藏着多少幸福的、童心未泯的信念啊!
了不起!可您这位自然人,知不知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为什么冲我发火?告诉您,今天整个儿一上午,我跟他在他的德国婆娘那儿;我们三个人还一同唱过‘请别离开我呀’呢;您要听见就好了。您,大概,也会感动的。我们唱呀唱,我的老爷——唱得我腻味了。我看见:不大对劲儿,情意太浓啦。我就开始逗弄他们俩。结果很不错。先是她生我的气,后来又生他的气,后来他对她生气,还给她说,他只有在家里才感觉幸福,在家里跟在天堂里一样;她就对他说,他这人不道德;而我给她说一声‘哎呀呀!’用德语说的;他就走掉了,可是我没走,他来这儿了,也就是,到天堂来了,但是天堂又让他恶心。所以他就唠叨个没完。喏,请问,现在,依您看,是谁的不是?”
“当然,是你的不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驳斥他。
舒宾眼睛盯住他。
“斗胆请问,可敬的骑士,”他用一种卑躬屈节的腔调开始说,“大人您脱口而出这番妙语,是您思维能力中某种想象力的结果呢,或是灵机一动,忽然产生了要振动一下空气的要求,想发出点什么名之为‘声音’的东西来?”
“你别来找麻烦,就这句话!”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长长地哼一声。
舒宾笑了起来,跑出门外去。
“咳!”一刻钟过后,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大叫一声,“那……
给我来杯伏特加!”
小佣人用托盘端来伏特加和下酒菜。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慢慢地从托盘上取下一杯酒,聚精会神地把杯子端详了很久,似乎他不很明白,自己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然后他望望小佣人,问他是不是叫瓦斯卡。然后他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把伏特加一饮而尽,又吃了小菜,再伸手到衣袋里掏出手绢来。然而小佣人早已把托盘和长颈玻璃瓶拿去放回原处,还把剩下的鲱鱼吃掉,蜷着身子躺在老爷的大椅子上睡着了,而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还张开五指把手绢举在眼前,仍像先前一样聚精会神地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望望地板和墙壁。
九
舒宾回到自己住的厢房里,翻开一本书。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贴身仆人小心翼翼走进他房间,递给他一张不大的折成三角形的纸条;上面还盖了个大大的刻有家族纹徽的图章。“我希望,”这张纸条中写道,“您,一个正派人,对今早谈及的一张付款期票将不会做出即使是一个字的暗示。您知道我的各方面关系和我的规矩,也知道那笔不值一提的数目以及其他情况;最后,某些家庭秘密应受尊重,而家庭安宁乃属神圣,êtres sans coeur才会弃之不顾,我没有理由把您归入这类人之列。(阅后请赐还。)尼·斯。”
舒宾在下面用铅笔涂道:“别心慌——我这会儿还没把手绢儿从口袋里掏出来呢。”便把纸条还给那佣人,重又拿起书来。但是书本很快便从他手中滑脱。他望望被晚霞染红的天窗和两株远离树林的气势雄壮的幼松,心想:“白天松树是苍青色的,可是晚间它们绿得多么壮观。”于是他走进花园,心中暗怀着希望,或许,能在那儿遇上叶琳娜。他没有失望。前方,一丛小树间的一条小路上,闪现着她的衣襟。他追上她,跟她并肩时,说道:
“请别朝我这边瞧,我不配。”
她对他略略一瞥,又略略一笑,依旧向前走,走进花园深处。舒宾跟在她身后。
“我请求您别瞧我,”他开始说,“可我又要跟您讲话:这显然矛盾!不过在我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反正无所谓,我这会儿想起来,我还没求您原谅呢,这是我应该做的,为我昨晚上的愚蠢行为。您没生我的气吧,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她站住脚,没马上回答他——不是因为她生气了,而是因为,她的思想仍远在天边。
“没有,”她终于说,“我一点儿也没生气。”
舒宾咬咬嘴唇。
“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是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咕哝着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我来给您说个小故事吧,我有个朋友,这个朋友又有一个朋友,这位朋友起先倒是个规矩人,可后来喝上了酒。
一天清早,我的朋友在街上遇见他(这时候他们,请注意,已经不来往了),遇见他,看他喝醉啦。我的朋友转身便走。可那另一位走过来,还说:‘要是您不跟我打招呼’,他说,‘我兴许不生气,可干吗转身就走呢?或许,是我倒霉吧。愿我的尸首平安!’”
舒宾住口了。
“就这些?”叶琳娜问道。
“就这些。”
“我不懂你的意思。您在暗示什么呢?您刚才还告诉我,要我别对您瞧。”
“对,可我现在跟您说,转身跑开是多么不好哟。”
“而未必我是……”叶琳娜刚开口说。
“可未必您不是?”
叶琳娜的脸有点儿红了,她把手伸给了舒宾。他紧紧地握住它。
“瞧您好像是捉住我情绪不好了,”叶琳娜说,“可您的怀疑并不公平。我并没想过要疏远您。”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但是您得承认,这一分钟里您头脑中有上千种思想,而您不会信任我,对我说出其中任何一种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或许对。”
“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的思想我自己也不清楚。”叶琳娜说道。
“那就更应该相信别人,跟人家谈谈。”舒宾马上接着说,“可是让我来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儿。您对我的看法不好。”
“我?”
“对,您。您觉得,我身上有一半儿东西是假装的,因为我是个艺术家,您认为我这人不仅是什么事也干不了——这一点您,大概,是对的——甚至没一点儿真正的、深刻的感情:我就是真心诚意哭一场也不会,我只会说废话,造谣言——而这全是因为,我是个艺术家。这么说,我们这些搞艺术的是些多么不幸、多么愚蠢的人呢!您,比方说,我敢发誓,就不相信我的忏悔。”
“不,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相信您的忏悔,你的眼泪我也相信的。可是我觉得,您即使忏悔也是用来给您自己开心的,您的眼泪也是。”
舒宾战抖了一下。
“喏,我知道,这是,像医生们说的,一种不治之症,casus incurabilis。我只有低头服输的份儿。可是,老天爷呀!难道这是真的?难道身边生存着这样一个灵魂,我还一个劲儿地跟自己闹着玩儿?你明白,你永远猜不透这个灵魂,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为何忧,她为何喜,她心头掠过些什么思想,她想要什么,她去哪儿……请您说说。”——片刻沉默之后,他轻轻说道:“您就任何时候,无论为了什么,在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爱上一个艺术家吗?”
叶琳娜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会。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不会。”
“就是想要证明这一点啊。”舒宾带着一种滑稽的沮丧说道,“为此,我认为,不来妨碍您孤独的散步,对我说更体面些。一位大学教授会问您:您是根据什么资料说‘不会’的?
可是我不是教授,我是个孩子,按照您的看法,但是人们不能尽躲着孩子不睬他哟,请您记住这一点。再见啦。愿我的尸首安宁!”
叶琳娜本想留住他,可是想了想,就也说:
“再见啦。”
舒宾走出了院子。在距离斯塔霍夫家别墅不远的地方遇见了别尔森涅夫。他快步走着,低着头,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喊了一声。
他停了下来。
“你走吧,走吧,”舒宾接着说,“我只不过叫一声,我不要拖住你——你直往花园里钻吧,在那儿您能找见叶琳娜。她,好像是,在等你呢……反正她是在等个人……你懂不懂这句话的力量:她在等着!你知道吗,兄弟,这是多么惊人的情况?
您想象一下,已经两年啦,我跟她同住在一幢房子里,我爱着她,而只是这会儿,一分钟前,我才不是了解,而是看清了她。
看清了她,我就把手撒开了。你别眼睛瞪着我,劳驾,还带着这种假装恶毒的讥笑,这跟你老成持重的特点不大相称呢。
喏,好吧,我懂啦,你是要提醒我想到安奴什卡。怎么?我不否认。咱们这位老兄只记得个安奴什卡。安奴什卡们,卓娅们,甚至于那些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们,万岁!
这会儿您去找叶琳娜吧,而我去找……你以为,我去找安奴什卡?不对,老弟,还要更糟些:我去找契库拉索夫公爵。喀山的鞑靼人当中有这么个艺术的庇护人,像伏尔金那样的。你瞧见这封请柬啦,这些字母:R.S.V.P啦?就是在乡下我也不得安闲!addio。”
别尔森涅夫默默地聆听了舒宾的长篇大论,仿佛有些替他难为情,然后他便走进了斯塔霍夫别墅院子里。而舒宾当真去找契库拉索夫公爵了,他对那一位,以极其亲爱的态度,说了一大堆最为刺耳的无礼话。鞑靼人当中的艺术庇护人哈哈大笑,艺术庇护人的客人们也发出笑声,而谁都并不开心,分手以后,全都大发一通脾气。恰像两位不大熟悉的先生,在涅瓦大街上碰了面,忽然彼此露一露牙,做作地挤挤眼睛、鼻子和腮帮子,马上便擦肩而过,重新又摆出一副漠然的,或阴郁的,多半像是痔疮发作了的表情来。
十
叶琳娜亲切友好地迎接了别尔森涅夫,已经不是在花园里,而是在客厅里,马上、几乎是按捺不住地,重又谈起头天的话题来。她独自一人: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悄悄地溜到不知哪儿去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去楼上躺着,头上缠着一条湿绷带。卓娅坐在她身边,裙子理得整整齐齐的,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在顶楼上歇息,躺在一张号称“催眠床”的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别尔森涅夫重又提起他的父亲。他把对父亲的记忆视为神圣,我们现在就来谈几句关于这位父亲的话。
八十二个农奴的拥有者(这些农奴在他死前都获得了自由),,哥廷根的老大学生,论文手稿《精神在世界上之显现与成形》的作者(在这部手稿中谢林主义,斯威登堡主义和共和主义以极其独特的形式混淆在一起),这就是别尔森涅夫的父亲,他带他到莫斯科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时他母亲刚刚去世,这位父亲亲自来教育孩子。他每节课都精心准备,干得特别的认真,但却劳而无功。他是个幻想家、书呆子、神秘主义者,说起话来讷讷于言,声音沉闷,表达得隐晦不清而又辞藻华丽,用许多的比喻,就是在这个他十分钟爱的儿子面前他也会腼腆羞怯。于是,他儿子只会对着功课眨眼睛,全然不知所措,毫无任何进展,这也不足为怪。这位老人(他结婚很迟,当时将近五十岁)终于悟到事情不大对头,便把他的安德留沙送进了寄宿学校。安德留沙开始在校学习了,但是仍未摆脱父亲的监督。父亲老是来看望他,用许多他的教诲和谈话把学校主人搞得很厌烦,学监们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很伤脑筋。他时不时地给他们带来些,用他们的话说,天书般的教育著作。甚至学生们见到这位老人黑黑的麻脸以及瘦小的、成年裹着一件紧狭又不贴身的灰色燕尾服的身影,也渐渐不自在起来。那时这群学生哪里想到,这位面色阴沉、从无笑容、鹤步长鼻的先生,把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跟自己亲儿子一样牵挂在心上。有一天他忽然想起要跟他们谈一谈华盛顿。
“年轻学子们!”——他开始说,但是刚一听到他古怪的话音,年轻学子们便都四散而逃了。这位真诚的哥廷根学派日子过得也不舒心,历史的进程、各式各样的问题和想法总是让他心情沉重。当小别尔森涅夫进大学以后,他还跟他一同去听讲,但这时他已开始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1848年的事件从根本上动摇了他(他必须把整本书重新写过),他死于1853年冬天,没等到儿子从大学毕业,但他却预先祝贺他取得学位,并祝愿他终身从事科学。“我把火炬传给你,”临终前两小时,他对儿子说,“我竭尽所能地举起过它,你也要到死不放下这把火炬。”
别尔森涅夫久久地跟叶琳娜谈自己的父亲。他一向在她面前感到的拘束这时全都消失了。他发音上的几处混淆也不那么厉害了。谈话转入关于大学的事。
“请告诉我,”叶琳娜问他,“你们大学同学当中有些出色人物的吧?”
别尔森涅夫想起舒宾的话。
“没有,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给您说真话,我们当中没有一个出色的人。可哪儿又有呢!听说,从前的莫斯科大学可了不起!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这只是一所小学——不是大学,我跟同学们在一起觉得难受。”他又低下声音补说了一句。
“难受?……”叶琳娜喃喃地说。
“不过,”别尔森涅夫接着说,“我该有所保留。我认识一个大学生——是的,他还跟我是一个学科呢——这真正是一位出色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叶琳娜兴奋地问。
“英沙罗夫·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他是个保加利亚人。”
“不是俄国人?”
“对,不是俄国人。”
“那他干吗住在莫斯科?”
“他来这儿学习的。您知道他学习为了什么目标吗?他只有一个思想:解放他的祖国。他的遭遇也是不平凡的。父亲是一个相当殷实的商人,出生在德尔诺夫,德尔诺夫如今是个不大的小城镇,可古时候曾经是保加利亚的首府呢,那时候保加利亚还是个独立的王国。他在索菲亚做买卖,跟俄国常有来往。他姐姐,就是英沙罗夫的亲姑姑,现在还住在基辅,她就嫁了那儿的一所中学的主任历史教师。在1835年,也就是十八年前,发生了一桩可怕的死罪事件:英沙罗夫的母亲突然失踪了,一个星期后发现被人杀害了。”
叶琳娜战栗了一下,别尔森涅夫停住不说了。
“说下去,说下去。”她说道。
“据传闻说她是被一个土耳其的阿哈糟蹋以后杀掉了,英沙罗夫的父亲知道了真情,他想要报仇,但是他只是用匕首刺伤了那个阿哈……自己却被枪毙了。”
“枪毙?不经过审讯?”
“是的。英沙罗夫那时候刚满八岁。邻居们收养了他。姐姐知道弟弟家中的不幸,想让侄儿跟自己过,人家就把他送到了奥德萨,从那里又送到基辅。他在基辅过了整整十二年。
所以他俄语讲得那么好。”
“他讲俄语?”
“讲得跟你我一样。二十岁刚过的时候(那是1848年初),他就想回国去。他去过索菲亚和德尔诺夫,把整个保加利亚横着竖着走遍了,在那里过了两年,重新又学会了祖国的语言。
土耳其政府迫害他,那两年里,他大概遭遇过许多大危险;有一回我见他脖子上有一条宽宽的刀痕,一定是伤疤;可是他不爱谈这个。他有他自己特有的沉默。我试着问过他——什么也问不出。他用些一般的话回答你。他这人固执得可怕。1850年他又来到了俄国,到了莫斯科,想要完整地接受教育,想跟俄国人接近,然后,等大学毕业了……”
“毕业了怎么样呢?”叶琳娜打断他的话。
“那就看上帝的意思了。预测未来是不容易的事。”
叶琳娜很久没把眼睛从别尔森涅夫身上移开。
“您的故事让我很感兴趣,”她说,“他长相怎么样,您的这位,您怎么叫他来着……英沙罗夫?”
“怎么对您说呢?依我看,还不坏。您自己这就会看见他的。”
“怎么会?”
“我带他上这儿来,来见您。他后天搬到我们村子来,跟我住一幢房子。”
“真的?那他愿意上我们家来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他会非常高兴的。”
“他不骄傲吧?”
“他?一点儿也不。是这样,要说吗,他也骄傲的,只不过不是您所理解的意思。比如说,他从不找谁借钱。”
“那他穷吗?”
“是的,不富。回保加利亚的时候,他把父亲产业劫后剩余的一些零零碎碎收拾起来,姑妈也帮他一些;不过所有这些都没几个钱。”
“他,一定,很有性格吧?”叶琳娜说。
“对。这是个铁性子的人。而同时,您能看出,他身上有某种孩子似的真诚的东西,尽管他那么专心致志,那么行动隐秘。说真的,他的真诚,那不是我们这种不值钱的真诚,不是我们这种根本没什么可以隐藏的人的真诚……瞧我带他来见您,您等着吧。”
“他也不羞怯吧?”叶琳娜又问。
“不,不羞怯。只有爱面子的人才会羞怯。”
“那么说您爱面子啰?”
别尔森涅夫不知所措了,便摊了摊手。
“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呢!”叶琳娜说下去,“喏,您说说,他报复了那个土耳其的阿哈没有?”
别尔森涅夫微微一笑。
“复仇只有在小说里才有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再说十二年来,这个阿哈也可能早就死掉了。”
“但是关于这个,英沙罗夫先生什么也没对您说过?”
“没有。”
“他干吗去索菲亚?”
“他父亲在那儿住过呀。”
叶琳娜沉思着。
“解放自己的祖国!”她喃喃自语,“这句话说起来也够吓人的,它多么的伟大……”
恰在这一瞬间,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走进屋来,谈话便中断了。
这天晚上当别尔森涅夫回家时,一些奇特的感触激动着他的心。他并不后悔自己想把叶琳娜介绍给英沙罗夫。他觉得他所说的关于这个年轻保加利亚人的故事在她心里造成如此深刻的印象,这是非常自然的事……不正是他自己极力去加深这个印象的吗!然而,一种隐秘而阴暗的感情悄悄地扎进了他的心,他陷入一种不高尚的忧愁。这种忧愁,不过并没有妨碍他去拿起《霍亨斯托芬家族史》,他从头天夜晚停下的那一页上开始读下去。
十一
两天后英沙罗夫依约带上行李来找别尔森涅夫。他没有仆人,但是他无须帮助便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安置好家具,擦了灰尘,还拖了地板。对付一张写字台,他花了特别多的时间,怎么也没法把它安放在想要摆它的角落上;但是英沙罗夫以他特有的沉默的毅力,终于把它安置好了。一切就绪,他要求别尔森涅夫收下他二十个卢布,便拿起一根粗木棍,出门察看新居的环境了。三个小时过后他回来,别尔森涅夫请他一同进餐,他回答说,今天他不拒绝跟他吃一顿饭,不过他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以后在她那儿吃饭。
“这怎么行,”别尔森涅夫不同意,“您会吃得很糟的,这个老太婆根本不会烧饭。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一起吃?我们可以对半付钱的呀。”
“我的条件不允许我吃得跟您一样。”英沙罗夫平静地一笑,回答说。
在这个微笑中有着某种不容你坚持的东西,别尔森涅夫就没再说话。饭后他建议英沙罗夫跟他去斯塔霍夫家,而英沙罗夫回答说,想要拿这个晚上的时间用来给自己的保加利亚朋友们写信,所以请他把拜访斯塔霍夫家延到下一天。别尔森涅夫早知道英沙罗夫这人心意难变;而只是今天,跟他同住一幢房,他才终于了解到,英沙罗夫是决不会改变他的任何决定的,同样地,他也从不忘履行诺言。别尔森涅夫是个地地道道的俄国人,这种比德国人更甚的认真起初让他觉得有几分古怪,甚至有些可笑;但是他很快便习惯于此,后来还觉得这种习惯如果说不上值得敬重,至少彼此也非常方便。
搬来的第二天,英沙罗夫早晨四时起床,跑过了几乎整个昆卓沃,在河里洗了个澡,喝一杯冷牛奶,便开始工作,他的工作很不少:他在学俄国史,学法律,学政治经济学,在翻译保加利亚歌曲和编年史,在搜集有关东方问题的材料,还在为保加利亚人编俄语语法,为俄国人编保加利亚语语法,别尔森涅夫去他那儿跟他聊了聊费尔巴哈。英沙罗夫仔细听他谈,很少表示不同的意见,但是他的意见都很中肯。从他的意见中可以看出,他极力要弄明白他是否必须研究费尔巴哈,或者绕过他也行。后来别尔森涅夫把话题引到英沙罗夫的工作上,问他能不能拿点什么给他看看?英沙罗夫便给他念了两三首他翻译的保加利亚歌谣,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别尔森涅夫觉得译文是正确的,只是不够生动。英沙罗夫倾听了他的意见。
从歌谣,别尔森涅夫又谈到保加利亚目前的状况,这时他第一次发现,一提到祖国,英沙罗夫身上就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不是说他脸红了,嗓门提高了——不是!他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坚固了,在勇往直前地冲上去,嘴唇的线条显得更刚毅,不屈不挠,两眼深处燃起一种低沉的、不可熄灭的火光。英沙罗夫不喜欢详谈他自己回国去的事,但是保加利亚一般的情况,他乐于跟任何人谈。他侃侃而谈地说到土耳其人,谈他们的压迫,谈自己同胞的苦难以及他们心怀的希望。从他的每句话中,都能听出一种出于专注的、积存已久的激情而做出的专心致志的思考。
“恐怕是,”这时别尔森涅夫想,“那个土耳其的阿哈,或许,已经向他偿还了杀死他父母亲的血债了。”
英沙罗夫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的话,房门打开了,舒宾出现在门口。
他有些过于随便和过于亲切地走进房里来;别尔森涅夫太了解他了,马上知道,有什么事让他不开心了。
“我不客气地自我介绍吧,”他脸上显出愉快而开朗的表情说,“我姓舒宾,我是这位年轻人的朋友。”他指着别尔森涅夫,“您就是英沙罗夫先生,没错儿吧?”
“我是英沙罗夫。”
“咱们握个手,认识认识吧。我不知道别尔森涅夫对您谈过我没有,可他对我讲过好多您的事。您来这儿住下?太好啦!我这么盯住您看,请别生我的气。我在职业上是个雕塑家,我想,过不久我就会请求您允许我来塑您的头像。”
“我的脑袋您随便使用好了。”英沙罗夫说道。
“咱们今儿个干点什么呢?啊?”舒宾说道,忽的一下子坐在一把矮椅子上,两只手撑住宽宽分开的膝盖,“安德烈·彼得罗维奇,阁下今日有何计划?好天气,草垛子和枯萎的草莓秧子气味好美啊……仿佛品一杯沁人心脾的香茶。应该想出点什么花样儿来。咱们来给昆卓沃这位新居民显一显这儿的丰富多彩的美景吧。(“他是有些不开心。”别尔森涅夫仍在暗自这样想。)喏,你干吗不说话,我的朋友霍拉旭,请打开英明的尊口吧。给咱们想出点花样呢,还是不想?”
“我不知道。”别尔森涅夫说,“英沙罗夫觉得怎么样?他似乎准备要工作啦。”
“您想要工作?”他好像用鼻子在哼着说。
“不,”英沙罗夫回答,“今天我可以用来散步。”
“啊!”舒宾说一声,“那好极啦!来吧,我的朋友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拿顶帽子把您聪明的脑袋扣上,咱们眼睛望到哪儿,就往哪儿走。我们的眼睛都年轻——瞧得远着呢!我知道一处极其糟糕的小酒店,在那儿我们能吃上一顿又脏又臭的饭食,可我们会非常快活的。咱们走吧。”
半小时过后,他们三个人正沿莫斯科河向前走。舒宾忽然间看到英沙罗夫戴了一顶相当稀奇古怪的长耳朵便帽,感到一阵不太自然的狂喜。英沙罗夫则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平静地四处观望着、呼吸着、微笑着。他把这一天用来娱乐,也就尽情地享受它。“守规矩的小学生星期天就是这样出来散步的。”——舒宾在别尔森涅夫身边悄悄说。舒宾自己只顾得胡闹,跑在前面,模仿一座著名雕塑的姿势站立着,在草地上翻筋斗。英沙罗夫的宁静悠然不能说激怒了他,却使得他去故作这些丑态。“您怎么这么坐立不安呀,法国佬!”别尔森涅夫两次提醒他。“对,我是个法国佬,是半个法国佬,”舒宾回嘴说,“可你呢?就像一个饭店茶房常对我说的,居乎诙谐与严肃之间。”三个年轻人转弯离开河岸,沿一条狭窄又比较深的低沟向前走,两旁是高高壁立的金色的裸麦;一抹淡淡的阴影从一边的麦墙上向他们投下,灿烂的阳光仿佛在从麦穗的顶端溜过似的;云雀唱着歌,鹌鹑在啼叫;到处绿草如茵;暖和的轻风拂动着,抬起青草的叶片,摇摆着小花儿的花瓣。他们游荡休息,闲聊了很久。
(舒宾甚至抓住一个过路的没牙老农,想要跟他玩跳背游戏,不管这些老爷们把他怎么摆布,那老人只顾发笑。)年轻人终于到达了那家“又脏又臭”的小酒店。仆役们差点儿没把他们每个人撞倒在地,而且当真给他们吃了一顿非常糟糕的饭食,喝的是一种巴尔干之外地区生产的葡萄酒,这一些,正如舒宾所料,倒也没有妨碍他们尽情的享乐。他自己比谁都闹得欢——也比谁都乐得少,他为那位他并不了解但却是伟大的维涅林的健康干杯,为生存于几乎是亚当时代的保加利亚皇帝克鲁姆·赫鲁姆,或者是赫洛姆的健康干杯。
“是九世纪。”英沙罗夫纠正他。
“九世纪吗?”舒宾喊一声,“噢,多么幸福啊!”
别尔森涅夫注意到,在所有他的淘气、顽皮和调笑之中,舒宾似乎总是在测试着英沙罗夫,仿佛在摸他的深浅,而自己内心又很动荡——但英沙罗夫却一直是平静而开朗的。
终于,他们回到家中,换了衣服,为了保持清晨以来的兴致,他们决定当晚就去斯塔霍夫家做客。舒宾先跑过去通报他们的到来。
十二
“英雄英沙罗夫立刻驾临!”他郑重其事地高喊一声,走进了斯塔霍夫家的客厅,这时只有叶琳娜跟卓娅在那里。
“Wer?”卓娅用德语问道。猝不及防时,她总是说本国话。叶琳娜端坐起来。舒宾唇边挂着戏弄的浅笑注视着她。
她有些恼怒,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您听见啦,”他再说一遍,“英沙罗夫先生上这儿来啦。”
“听见了,”她答,“也听见您怎么称呼他了。我奇怪您,真的。英沙罗夫先生脚还没跨进这儿,您已经认为有必要出他的洋相了。”
舒宾忽然便情绪低落了。
“您说得对,您从来都对;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喃喃地说,“可是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真的。我们这一天跟他在一块儿游玩,他,我向您保证,是个很出色的人。”
“我没问您这个呀。”叶琳娜说着,立起身来。
“英沙罗夫先生年纪轻吗?”卓娅问。
“他一百四十四岁。”舒宾恼恨地说。
小佣人通报说两位朋友到了,他们进屋来。别尔森涅夫介绍了英沙罗夫。叶琳娜请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下来,卓娅就上楼去了;她得去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报告。谈话开始,非常平淡的一般初见面时的寒暄。舒宾坐在角落里默默观望,但也没有什么可以观望的。他在叶琳娜脸上察觉到一些对他舒宾的抑制着的不满——也就这些。他望着别尔森涅夫,也望着英沙罗夫,作为一个雕塑家,比较着他们的脸型。“这两位,”
他想,“都不漂亮。保加利亚人有一副有性格的、适合塑雕的面孔,瞧这会儿这张脸多有光彩;大俄罗斯人的面孔则非常适合于绘画,没有线条,表情是有的。好像,这一个和另一个都可以去爱。她还没有去爱他们谁,但是她会爱上别尔森涅夫的。”——他在内心这样判断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出现在客厅里,于是谈话就转变为一种完全别墅式的了,正是别墅式的,而不是乡村式的。从话题之丰富来看,这是一场非常不单调的谈话;但是每过三分钟,便会有一次短暂的、相当沉闷的间歇。在一次这样的间歇中,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转身望了望卓娅。舒宾懂得她的暗示,做了个酸溜溜的鬼脸,而卓娅便去坐在钢琴前,又弹又唱,表演了她所有的小玩意儿。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在门口露了露面,却晃了晃手指头便溜之大吉了。后来上了茶,后来大家全都去花园散步……外面天色转暗,客人们离去了。
英沙罗夫给叶琳娜留下的印象其实比她所期望的要浅,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在她心中没留下她所期望的印象。她喜欢他的直率和无所拘束,她也喜欢他的相貌;但是整个英沙罗夫这个人,那宁静的坚定和平凡的单纯,总好像跟她从别尔森涅夫的叙说中在头脑里构成的形象不大调和。叶琳娜,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是在期待着会出现某种更加“命中注定的”
东西,但是,她想着:“他今天说话非常少,这都怪我,我没去问他呀;等下一回……可是他的眼睛是一双富于表情的、诚实的眼睛。”她觉得,她并不想对他弯腰折服,只是想向他朋友般伸出手去,她有些困惑不解:她心目中所想象的英沙罗夫这一类的“英雄”并不是这样的。这“英雄”二字让她想起了舒宾的话,于是,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又满脸通红地生起气来。
“您觉得您这几位新朋友怎么样?喜欢吗?”归途中,别尔森涅夫问英沙罗夫。
“我很喜欢他们,”英沙罗夫回答,“特别是那女儿。她一定是个出色的姑娘。她容易激动,不过在她这是一种好的激动。”
“往后该多去他们那儿走走。”别尔森涅夫说。
“对,应该去。”英沙罗夫说道,一路上就再也没说什么。
一到家立即插上了房门,然而他房里的烛光一直亮到午夜过去很久的时候。
别尔森涅夫还没来得及读完一页罗美尔,忽然一撮细沙投在他的窗玻璃上。他不禁身子一颤,去打开窗户,看见了舒宾,面色苍白得像一片麻布一样。
“你真捣蛋!你这个夜猫子!”别尔森涅夫刚开口说话。
“嘘!”舒宾止住了他,“我是偷偷儿来找你的,好像马克斯去会阿卡塔,我非得跟你说两句悄悄话不可。”
“那就进屋来吧。”
“不,不需要,”舒宾没同意,只把手肘撑在窗台上,“这样更开心,更像是在西班牙。首先,我祝贺你:你的身价抬高啦。
你那位捧上天的不平凡人物却是一败涂地了。这我可以向你担保。而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大公无私,你听着:这就是英沙罗夫先生的鉴定表,才能缺乏,诗意全无,工作能力不小,记忆力很强,智力欠广、欠深,倒也敏捷健全,枯燥,强壮,而当谈到——
咱们私下说说——乏味已极的保加利亚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点儿语言天赋。怎么样?你说说,我不公平吗?还有一点:你跟他永远也不会你我相称,谁也不曾跟他有这份交情;我,作为一个艺术家,令他讨厌,而我为此骄傲。枯燥,枯燥,可是他能把咱们全都碾成粉末呢。他跟自己的家园可是捆在一起的——
不像我们那些空瓦罐子,只会拍人民马屁,流进我们心坎儿吧,我说,活命的水呀!不过他的任务也轻松些,明白些;只要把土耳其人给撵走,就是丰功伟绩啦!不过所有这些品质嘛,谢天谢地,都不讨女人喜欢。缺乏魅力,诱惑力;跟你我的品质不一样。”
“你干吗把我也扯进去?”别尔森涅夫低声喃喃地说,“你别的那些话也都不正确:他一点儿也不讨厌你,他跟自己的同胞是你我相称的……这我知道。”
“这是另一码事儿!对他们,他是个英雄:可是,老实说,我对英雄却是另一种看法:英雄不应该会说人话,英雄要像牛一样吼叫,犄角一晃——墙倒屋塌。他自己也毋需知道为什么要晃犄角,可就晃了。不过吗,或许,当今时代需要的是另一种规格的英雄。”
“英沙罗夫怎么让你这么感兴趣?”别尔森涅夫问道,“难道说你就是为了给我描绘他的性格,才跑我这来的?”
“我上这儿来,”舒宾说,“因为我待在屋里实在难过死了。”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想哭啦?”
“你就笑吧!我上这儿来,是因为我恨不得把自己胳膊咬一口,是因为绝望在啃我的心,烦恼、嫉妒……”
“嫉妒?嫉妒谁?”
“嫉妒你,嫉妒他,嫉妒所有的人。我好苦恼哟,一想到若是我早一些了解她,若是我有办法做起来……可是干吗说空话!结果是,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笑呀,装傻瓜呀,出洋相呀:像她说的那样,再就是去上吊寻死啦。”
“喏,上吊嘛,你是不会去上吊的。”别尔森涅夫说。
“在这样美的夜晚,当然啦,我是不会去上吊的,不过只要让咱们能活到秋天吧。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人也会死的,不过只会是死于幸福。啊,幸福!这会儿每一个横在路上的树枝的阴影似乎都在悄悄地这样说:我知道幸福在哪儿……
你可要我说出来?我本来想叫你去散步的,可你这会儿毫无诗意。睡去吧。但愿你梦见许许多多的数目字儿!可我的灵魂都要破碎啦。你们,诸位先生们,看见一个人在笑,你们就认为,他心里很快活;你们就可以来给他证明说,他这人自相矛盾——就是说,他并不感到痛苦……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舒宾快步从窗下走开。“安奴什卡?”别尔森涅夫本想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但是他忍住了:舒宾确实是神情恍惚。几分钟后,别尔森涅夫甚至隐隐听到一阵低泣声。他立起来,打开窗,万籁俱寂;只有远方某处,大概是一个过路的农夫吧,拖着嗓子在唱着那支“摩支多克的草原”。
十三
英沙罗夫搬到昆卓沃附近两周以来,他拜访斯塔霍夫家不超过四次或五次。别尔森涅夫则隔一天就来。叶琳娜总是喜欢见到他,总是跟他谈得生动而有趣。但尽管如此,当他回家去时,往往还是面带着愁容。舒宾几乎没露过面,他正以疯狂的劲头在搞自己的艺术,或是在自己房间里闭门静坐,一奔而出时,穿着工作服,满身黏土,或是去莫斯科过上几天,他在那里有一间工作室,模特儿们,意大利造型工们,他的朋友和教师们都去那里见他。叶琳娜一次也没像她希望的那样跟英沙罗夫谈过话。他不在时,她准备好要问他许多事情;而他来了,她又为自己的准备而不好意思。正是英沙罗夫的泰然自若令她迷惘: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迫使他倾吐心怀,于是她决定等待。与此同时,她又觉得,随着他一次次的来访,无论他们之间交谈的几句话是多么无关紧要,他都是愈来愈吸引住她。但她没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要跟一个人接近——必须,哪怕只是一次吧,跟他单独相处和交谈。她跟别尔森涅夫谈过很多关于他的话。别尔森涅夫了解,英沙罗夫激起了叶琳娜的想象,他很高兴他的朋友没有像舒宾断言的那样一败涂地,他热烈地、无微不至地向她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英沙罗夫的事情(往往,当我们自己想要取悦于某个人的时候,便会在跟他的谈话中把我们的朋友颂扬一番,几乎从不在这种时候猜想到,我们这样做也是在夸耀自己),只是偶尔,当叶琳娜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两眼睁大,放出光彩时,那种他早已体验过的不高尚的忧愁才会压抑他的心。
一回,别尔森涅夫上斯塔霍夫家,不是在平时去的时间,而是在上午十一点。叶琳娜出来在客厅里见他。
“你想象得出吧,”他勉强地微笑着说,“我们的英沙罗夫不知去向啦。”
“怎么不知去向了?”叶琳娜说道。
“是不知去向了。前天傍晚时候走的,到现在没见他。”
“他没告诉您去哪儿啦?”
“没有。”
叶琳娜沉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大概,是去莫斯科了。”她喃喃地说,极力装作漠然,而同时又为自己极力装作漠然而自觉奇怪。
“我看不是,”别尔森涅夫不同意,“他不是一个人走的。”
“那是跟谁?”
“前天,晚饭前,来了两个什么人,大概是他的同乡。”
“保加利亚人?您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似乎听见他们在用一种我所不懂的语言,但是是一种斯拉夫语言交谈……您总以为,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英沙罗夫身上很少有神秘的东西,可是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来访更神秘呢?想想看:一进门——就大喊大叫?就争吵,还吵得那么野,那么凶……他也在喊叫。”
“他也喊叫?”
“他也喊叫,对他们喊叫。他们好像在互相抱怨。您要是看见这些来访的人就好了!黑黑的脸膛,颧骨高高的,毫无表情,鹰钩鼻子,年纪都四十开外,衣冠不整,满身灰尘和汗臭,看样子是些市井工匠之流——既不像工匠,又不像绅士……天知道是些什么人。”
“那他就跟这些人走啦?”
“跟他们走了。给他们吃了顿饭,就跟他们走了,房东女人对我说,那两个人把一大锅粥都吃光了。她说,他们狼吞虎咽地抢着往肚子里装。”
叶琳娜轻轻一笑。
“您会明白的,”她低声说,“这些事儿往后一说清楚,就很平常了。”
“老天保佑!只是您这话说得太没根据了。在英沙罗夫身上没有一点儿平常的东西,虽然舒宾认为……”
“舒宾!”叶琳娜打断他,耸一耸肩头,“可是您说了,这两位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粥……”
“费米斯托克利在萨拉明斯大战的前夕也吃东西的啊。”
别尔森涅夫微笑着指出。
“是呀,而第二天就打仗了——不过您,不管怎样,他一回来,就请告诉我。”叶琳娜接着说,她想换一个话题,可是谈得不顺当。
卓娅来了,她踮着脚后跟在屋里走来走去,让人晓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还没醒来。
别尔森涅夫走了。
当天黄昏时,他捎一张纸条给叶琳娜。“他回来了,”他写给她,“晒黑了,满脸灰尘;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干什么了;您能打听到吗?”
“您能打听到吗?”叶琳娜轻声自言自语说,“难道他会跟我说?”
十四
次日下午二时,叶琳娜站在花园里一只小狗栅前,她在那里养了两只小看门狗(花匠发现它们被人丢在篱笆下,拿去给小姐。因为洗衣婆告诉他,小姐什么野物兽类都怜惜。他果然没盘算错:叶琳娜给了他二十五戈比)。她瞧了瞧狗舍,确知小狗还活着,活得很好,给它们垫的麦草是新鲜的。她回过身去,差一点没有喊出声来。正朝着她,沿着林阴道,走来了英沙罗夫,独自一人。
“您好。”他说,一边走近她,脱下有遮檐的便帽。她注意到,这三天里他似乎晒得好黑,“我想跟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道来这里,可是他为点事耽搁着;我就不等他自己来了。你们家一个人也没有。都在睡觉,或是散步去了,我就走到了这儿。”
“您好像在道歉似的。”叶琳娜回答,“这根本不必要呢,我们全都非常高兴见到您……我们来,坐这儿小凳上,树荫底下。”
她坐下来。英沙罗夫去坐在她身旁。
“您好像这段时间不在家?”她先说话。
“是的,”他回答,“我出去了……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告诉您的?”
英沙罗夫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两手揉起他的带遮檐的小帽子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急速地眨着眼睛,嘴唇朝前撅起,这使他的面容显得非常和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概也告诉了您,说我是跟几个什么……不像样的人走的。”他说着,继续在微笑。
叶琳娜有些窘,但是她立刻觉得,对英沙罗夫应该永远说真话。
“是的。”她肯定地说。
“那您是怎么想我的呢?”他忽然问她。
叶琳娜向他抬起了眼睛。
“我想,”她轻声慢慢地说,“那时候我想,您总是知道您在做什么的,您不会去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喏,为这就应该谢谢您。是这样,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说开了,好像是信任地坐得靠她近一些,“我们在这儿有一个不大的小团体,这当中有些人是受教育不多的,可是全都坚决献身于一个共同的事业。不幸的是,不可能没有争吵,而我,他们都了解,也全都信任我,所以就找我去调解一桩争端。我就去了。”
“离这儿很远吗?”
“我走了六十多里地,走到特罗伊茨基镇。那儿,修道院附近,也有我们的人。至少算是没有白费力,把事情摆平了。”
“您觉得难办吗?”
“难办啊。有一个人老是顽固不化,不肯把钱交出来。”
“怎么?是为钱争吵?”
“是的,钱也不多。可您以为是什么事?”
“您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步行走六十里路?丢掉三天时间?”
“这不是无聊的事情。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既然自己的乡亲们给扯了进去。这时候推辞不去是罪过的。瞧您,我看见的,连几只小狗都不拒绝帮助,我为这夸奖您,至于说我丢了些时间吗,这没什么,以后能补上的。我们的时间不属于我们自己。”
“那属于谁?”
“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呀,我把这些无缘无故一下子全都告诉了您,因为我看重您的意见。我想象,听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话,您一定多么的惊奇!”
“您看重我的意见,”叶琳娜低声说道,“为什么?”
英沙罗夫重又微笑了。
“因为您是个好姑娘,不像个贵族小姐……就这些。”
一段不长的沉默。
“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叶琳娜说,“您知道吗?您这是第一次对我这样坦率。”
“这怎么说法?我觉得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对您说什么的。”
“不,这才是第一次,我非常高兴这样,我也想对您坦率,可以吗?”
“可以呀。”
“预先告诉您,我这人是非常好奇的。”
“没关系,您说吧。”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您的身世和您小时候的事情,我知道了一个情况,一个可怕的情况……我知道,您后来又回祖国去过……别回答我,看在上帝分上,若是我的问题您觉得不礼貌的话,可是有一个念头一直苦恼着我……请您告诉我,您遇见那个人没有?……”
叶琳娜接不上气来。她既感到羞愧,又为自己的勇气而害怕。英沙罗夫凝视着她,微微眯缝着眼睛,用手指触摸着下巴。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终于,他开始说话,声音比平时更低,这让叶琳娜差一点怕了起来,“我明白,您现在谈起的是怎么一个人。没有,我没遇见他,感谢上帝!我也没有去找他,我没去找他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杀死他——
我会心安理得地把他杀掉的——而是因为,在这里谈不上个人的报复,既然事关民族的、共同的复仇问题……或者不这么说,这话不合适……既然事关民族的解放问题,这两者是会互相妨碍的。到时候,另一个也逃不脱的……也逃不脱的。”他重复一句,并且摇一摇头。
叶琳娜从侧面注视着他。
“您非常爱您的祖国?”她胆怯地说出这句话。
“这现在还不能说,”他回答,“等我们当中哪一个为祖国而死了,那时候才能说‘他是爱祖国的’。”
“那么,若是您没有可能回到保加利亚去,”叶琳娜接着说,“您在俄国会觉得非常难过吗?”
英沙罗夫垂下了眼帘。
“我觉得,这我怕忍受不了。”他说道。
“请您告诉我,”叶琳娜又说开了,“学会保加利亚语困难吗?”
“一点儿不困难。一个俄国人不懂保加利亚语言是可耻的。俄国人应该懂所有的斯拉夫语言。您要是愿意,我带几本保加利亚语书给您?您会看见,这多么容易。我们的歌谣多好听哟!不比塞尔维亚的差呢!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翻译当中的一首。那里面说的是……可您多少知道一点儿我们的历史吧?”
“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叶琳娜回答。
“等着,我带本书给您。您从中可以了解到至少是主要的史实。现在来听支歌谣……不过,顶好我给您带份书面的翻译来,我相信您会爱我们的人的。您爱所有受压迫的人。假如您能知道,我们的国土是多么的富饶!可是她正在遭到蹂躏,受到宰割呀!”他继续说时,两手不由自主地打着手势,他的脸色也阴沉了,“我们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一切啊:我们的教会,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土地。可恶至极的土耳其人把我们像牲口一样驱赶,他们屠杀我们……”
“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叶琳娜高喊一声。
他停住不说了。
“请原谅我。我没法儿冷静地谈这些事。可是你方才问起我,我爱我的祖国吗?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去爱?除上帝之外,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超乎一切疑虑的,不可能不相信它的?而当这个祖国需要您的时候……请您留意,保加利亚的每一个农夫,每一个乞丐,还有我——我们都怀着同一个希望。我们大家共有着一个目标。您能理解这些的,这给了我们大家怎样的信心和怎样的坚强毅力啊!”
英沙罗夫片刻间沉默下来,重新又谈起了保加利亚。
叶琳娜贪馋地、深沉地,也是悲愤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时,她再一次问他:“这么说,您无论如何是不会留在俄国啰?”
他走后,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他在这一天里在她心中已变成另外一个人。她所送走的,已经不是两小时之前她所迎接的他了。
从这一天开始,他来访得愈来愈勤,别尔森涅夫则愈来愈疏了。两个朋友之间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情况,这一点他们都清楚地感到,而又不知如何说出来,解释清楚吧又都害怕。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十五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喜欢坐在家中,这读者已经知道;然而有时候,完全出人意料,她会表现出一种难以克服的欲望,想做点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来一次令人惊异的partie de plaisir。这快乐的出游愈是难办,愈是需要她收拾和准备,愈是让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本人心情激动,她也就愈是愉快。若是这种念头出现在冬天——她会吩咐,定两三个并排的包厢,叫所有她的熟人,去戏院子里坐坐,或者甚至是去参加假面舞会;若是在夏天——她便去郊外,去更远的地方。到第二天她便抱怨头痛,躺在床上哼哼,而过上两个月她心中又会燃起这种对“非同一般事情”的渴望。现在发生的事正是如此。有个人在她面前提起了察里津诺的美景,于是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便突然宣称,她后天要乘车去察里津诺游玩。家中顿时掀起了一场慌乱:一个专使奉派疾驰莫斯科去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回来;另一个家仆一同驰去购买酒类、酥皮馅饼以及各种各样的备用食物;舒宾受命去驿站雇一辆四轮马车(一辆四轮轿式马车还嫌不够用),并且备办替换的马匹;小佣人两次跑去找别尔森涅夫和英沙罗夫,给他们送去两份卓娅写的请帖,先一份用俄语、后一份是用法语;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本人则忙于为姑娘们准备路途的衣装。可是这场partie de plaisir差一点没有去成: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一副酸溜溜的、满心不情愿的、到处找茬儿的神情,他还在生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的气,一听事由,他断然宣称不去,他说,从昆卓沃奔到莫斯科,又从莫斯科奔到察里津诺,再从察里津诺奔回莫斯科,还要从莫斯科再奔回昆卓沃来——这简直是胡闹——最后,他添说一句:先得给我证明一下,待在地球表面的某一个点上有可能比待在另一个点上人更快乐些,那我才去。当然,没人能为他证明这个。甚至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由于缺少一个有气派的男伴,已经准备放弃这场partie de plaisir了,后来想起了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才伤心地派人去他屋里请他,把他喊醒,一边说:“快淹死的人连根稻草也要抓的呀。”他下楼来,默默听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建议,扭了扭手指头,令大家都很惊异地表示了同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吻了吻他的面颊,还称他一声乖宝贝儿。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轻蔑地微微一笑,说一声Quelle bourde(他喜欢在必要时用几个优美的法语词)!——于是在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时,一辆驿站马车和一辆轿式马车,便满装满载地从斯塔霍夫家的别墅院子里驶了出来。轿车里坐的是太太、两位小姐、一个女佣人、别尔森涅夫;英沙罗夫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驿站马车里坐着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和舒宾。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自己扭动着手指头把舒宾叫到他这边来的;他知道这家伙一路上都会不停地招惹他,然而在这位“俄罗斯黑土地的伟大力量”与这位年轻艺术家之间存在着某种奇特的交情和某种唇枪舌剑的坦诚。而且,这一回,舒宾并没有去引逗他这位肥胖的朋友。他沉默不语,心不在焉,也颇为随和。
一望无际的蓝天上,太阳已经高高挂起,马车才驶近了察里津诺城堡的废墟,即使在中午时分,这景色也阴郁得吓人。
在一片草地上,全体下车,立即向花园走去。叶琳娜、卓娅和英沙罗夫走在前面。他们身后,款步走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她挽着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脸上是一种充满幸福的表情。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气喘吁吁,摇摇摆摆,一顶新草帽勒得他额头作痛,两只脚在靴子里发烧,不过他今天也是感觉良好的。舒宾和别尔森涅夫殿后。“咱俩,老弟,要当后备队啦,好像什么沙场老将似的。”舒宾对别尔森涅夫悄声地说,“那边这会儿有个保加利亚人上阵呢!”他添了一句,一边用眼眉指指叶琳娜。
天气真好,四处鲜花盛开,百鸟啼啭、歌唱;远处湖水在闪耀;一种节日的、欢乐的情绪沁人心脾。“啊,真美呀!啊,真美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不停地反复申说。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赞同地晃动他的脑袋,作为对她这番赞叹的回答。有一次他甚至也说了一句:“真没说的!”叶琳娜偶尔跟英沙罗夫谈上一句两句。卓娅用两个手指头捏住帽子的宽边,从玫瑰色的轻纱连衫裙下卖俏似的把一对小脚儿伸了出来,那脚上穿的是一双浅灰色圆头皮鞋,眼睛时而望着两旁,时而又朝后观看。
“哎嗨!”忽然舒宾低声喊道,“卓娅·尼吉基什娜好像在东张西望,我得去找她。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如今嫌弃我,而对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她是很敬重的,不过两者结果都一样。我要去了,我可闷够了。你呢,我的朋友,奉劝你去采集植物标本吧。处在你的地位上,这是你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从科学的角度看这也很有益。再见啦。”舒宾向卓娅奔去,把手臂弯着伸给她,先说一句:“Ihre Hand,Madame。”便挽起她,一同向前走去。叶琳娜停住脚步,招呼别尔森涅夫过来,也挽起他的手,但是仍然继续跟英沙罗夫谈话。她问他,用他的语言,铃兰、枫木、橡树、菩提……都怎么说。“保加利亚!”——可怜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心想。
忽然前方一声呼叫;大家全都抬起头来。舒宾的雪茄烟盒飞向了丛林,是从卓娅的手中掷出的。“您等着我跟您算账吧!”他大喝一声,爬进林中,找到烟盒,本来是回到卓娅身边的;但是还不等他挨近她,他的烟盒又飞到路对面去了。这把戏一连重复了五次,他老是在哈哈地笑,并且发出威胁,而卓娅只是悄悄地笑,缩起身子,像只猫儿似的。终于,他捉住她的手指头,用力地一捏,捏得她尖声大叫,过后好一会儿还对着手吹气,假装发脾气,而舒宾则俯在她耳朵上轻轻哼了个什么小曲儿。
“淘气鬼,年轻人。”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快活地向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
那一位则扭了扭手指头。
“卓娅·尼吉基什娜这姑娘真与众不同。”别尔森涅夫对叶琳娜说。
“那舒宾呢?”她回答。
这时大家走到一座凉亭前,它很有点名气,称为“观景亭”,他们停下来观赏察里津诺大小湖泊的美景。这些湖泊一个接一个,连绵数里,湖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浓密的森林。茂盛的绿草铺满山坡,一直铺到最大的那个湖的岸边,给水色增添一份鲜亮碧绿的奇异光彩。目光所到之处,即使是在岸边,也不见波浪起伏或水沫泛白。平镜似的水面上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似乎有一块凝结的庞大的玻璃重重地闪着光亮,躺进了一只巨大的洗礼盆中,而天空也沉入了湖底,苍翠的树林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湖水的透明的胸怀。他们全都在久久地、无言地欣赏着风景;连舒宾也安静下来,连卓娅也陷入沉思。最后,大家一致想要去水上游玩。舒宾、英沙罗夫和别尔森涅夫沿草地比赛着向下跑去。他们找到一只彩绘大游船,又找到两个船夫,便把女士们招呼过来。她们向他们走去,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太小姐们后边往下走。当他踏进游船时,刚一坐下,大家就发出许多的笑声。“当心呀,老爷,您可别把我们都给淹死啦。”——一个翘鼻子的身穿花布衬衫的年轻船夫说。
“喏,喏,你个花花公子!”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一句。船启动了。年轻人本该都去划桨的,但是他们当中只有英沙罗夫一个人会划。舒宾提议大家齐唱一支什么俄罗斯歌曲,他自己起个头:“在母亲河的下游……”别尔森涅夫、卓娅,甚至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都接着唱起来(英沙罗夫不会唱歌),但是唱得参差不齐,到第三节 便乱唱起来,只有别尔森涅夫一个人力图用男低音继续下去:“滚滚波涛中一无所有……”——可是没多久连他也窘得唱不下去了。两个船夫相互眨眨眼睛,默默露齿而笑。
“怎么?”舒宾对他们说,“看样子,你们以为老爷们不会唱歌吧?”那个穿花布衬衫的小伙子只摇了摇头。“你等着瞧,翘鼻子,”舒宾驳斥他说,“我们唱给你听听。卓娅·尼吉基什娜,给我们唱一支尼德美伊尔的‘Le Lac’。别划啦,你们!”几把湿淋淋的木桨便抽出了水面,如同鸟翼般静止不动,咚咚地洒着水珠。游船又漂浮了一小会儿,像一只天鹅,在水面微微回旋,便停下来。卓娅扭捏了一阵……“Allons!”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温和地说一声……卓娅便摘下帽子唱起来:“O lac!lnnéepeinefini sa carrière……”
她那音调不高但却清脆的歌声在湖水的镜面上漾开;远方森林中的回音,响起了她所唱的每一个词;仿佛那边也有某一个人在用清晰而神秘的,但又是非人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唱和着这支歌。当卓娅唱完时,一阵轰然的喝彩声从岸边一个凉亭中传来,又从那里跳出几个红脸丑相的德国人,他们是来察里津诺寻欢作乐的。其中有几个没穿上衣,不打领结,甚至不穿背心,他们拼命地叫喊着“bis”。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便吩咐赶快把船划到湖的另一端去。然而,游船尚未靠岸,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再做惊人之举,让他的朋友们大为诧异。他留意到,森林的一处回音特别清晰,能重复每一个音响,他便突然学鹌鹑的鸣声大叫起来。起初大家不禁为之一颤,然而马上便体验到一种真正的满足,而且,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叫得非常之逼真和相像,他来劲了,就再学起猫叫来,但是猫叫他学得不像。他又再学一次鹌鹑叫,然后望望大家,沉默下来,舒宾扑过去想要吻他。他把他推向一边。而这时游船靠岸了,大家也就离船登陆。
同时,车夫跟男女家仆从车上拿下筐篮,在几株老菩提树下的草地上摆好了午餐。大家围着铺开的台布坐下,吃起大馅饼和其他美食来。人人都是好胃口,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不时向客人敬食,劝他们多吃一些,还向他们保证说,在露天进餐是非常有益于健康的;她还拿这番话去说给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听。“您别费神,”他嘴里塞满食物哼哼着说。“是老天爷恩赐的这种好天气呀!”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她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别尔森涅夫向她指出这一点。“是的,是的,”她说,“我年轻时候可漂亮着呢,照例出不了前十名。”舒宾去贴在卓娅身边,不停地给她斟酒;她不肯喝,他就劝,结果总是他自己喝下手中的一杯,然后再来劝她;他甚至要她相信,说他真想把自己的头去枕在她的膝盖上;她怎么也不肯给他“这么大的自由”。叶琳娜显得比谁都严肃,而她心头有着一种许久不曾体验过的奇异的平静。
她感到自己心中怀有无限的善意,她不只是一心要把英沙罗夫……而且也想把别尔森涅夫留在自己身边……安德烈·彼得罗维奇隐隐地从眼前情景中领悟到一点什么,他悄悄地叹息了一声。
几个小时飞逝而去,时近黄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忽然不安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么晚啦,”她说,“玩足啦,喝足啦,先生们,抹抹胡子打道回府啦。”她一忙,大家便都忙起来,大家立起身,向城堡方向走去,马车正停在那里。经过湖泊的时候,大家停住脚步,最后一次地欣赏一下察里津诺。
这时四边燃起鲜亮的、黄昏前的美色;天空绯红,树叶被一阵轻风吹动,闪耀出变化万千的色彩;远方的湖水漾出火一般的金红色;一座座红红的小塔小亭,散布在花园四处,在暗绿色树荫的映衬下,分外显眼。“再见啦,察里津诺,我们永远忘不掉今天的出游!”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声自语。然而,恰在这一瞬间,似乎要证实她最后的这句话,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是一件确实不那么容易忘却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向察里津诺发出的告别辞尚未说完,忽然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丛高大的丁香树后,传来一阵混乱的喝叫声、哄笑声和呼喊声,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就是那些歌曲爱好家们,给卓娅热烈喝过彩的那伙人,向小路上一拥而来。这群歌曲爱好家先生们看来都已经酩酊大醉。看见几位女士,他们停住了脚步;但是其中一个大块头,他脖子像公牛般粗,两只血红的牛眼睛,却离开了他的伙伴,他笨拙地鞠一个躬,边走边摇晃,走到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面前,她此时已经吓得呆立不动了。
“绷褥儿,马大母,”他哑着嗓子说,“您好吗?”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身子向后一仰。
“你们干啥子,”这个庞然大物用粗鄙的俄国语说下去,“不肯唱一个bis?我们一伙子可是喊了bis,还喊了‘好呀’,‘再来一个’的!”
“对啊,对啊,干啥子啊?”那一伙人中发出了喊声。
英沙罗夫正要一步跨上去,而舒宾止住了他,自己用身子挡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
“对不起,”他说,“可敬的素昧平生的先生,请允许我为你们的行为向你们表示真诚的惊讶,您,依我所见,是属于高加索种族的萨克逊分支;因此,我们应该设想你们也懂得社交礼仪,可是您却跟一位不曾为您介绍过的夫人说起话来。请您相信,换个时候,我会特别高兴跟您结交,因为我注意到您身上有如此异常发达的肌肉,biceps,triceps和deltodeus,这,身为雕塑家的我能找到您这个模特儿,我将视为万幸;可是这一回,请别来打扰我们。”
这位“可敬的素昧平生的先生”听完舒宾的一席演说,把脑袋轻蔑地一歪,一只手插在裤腰上。
“俺根本不懂您都说些个啥,”他终于开口说话,“您或许以为,我是个修皮鞋的,要不就是个钟表匠?嘿!我是个军官,我是个当官儿的呀,当官儿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舒宾刚要说下去……
“俺要说的是,”素昧平生者用他强壮的手臂把舒宾推向一边,好像从路上丢开一根树枝子,他继续说,“俺说的是:俺们叫了bis的,你们干啥子不唱个bis?我这码子,这会子就走,只要是,叫这位伏列伊林,不是这位马大母,不是,这个的不要,要这个,或者是这个(他指着叶琳娜和卓娅),给俺来einen kuss,像俺们德国话说的,就是个亲嘴儿,对!咋的,这没啥子呀!”
“没啥子呀,一个吻,这没啥子呀!”一伙人又喊叫起来。
“In!der Sakramenter!”——一个已经烂醉如泥的德国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样说道。
卓娅一把抓住英沙罗夫的手臂,但是他挣脱她,径直地站在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无赖汉面前。
“请您滚开!”他低声地但却断然地对他说道。
德国人笨拙地哈哈大笑。
“啥子个滚开?俺就喜欢这个!俺咋的就不能也来散散步子?咋的个滚开?干啥子滚开?”
“因为您竟敢打扰一位太太,”英沙罗夫说道,忽然间他脸色发白了,“只为你喝醉了酒。”
“咋的?我喝醉了酒?你听见吗?Hren Sie das,Herr Provisor?我是个军官,可他胆敢……现在我要求Satisfaction!
Einen Kuss Will ich!”
“假如您再向前迈一步。”英沙罗夫开始说。
“喏,那又咋的?”
“我就把您掷进水里去。”
“掷进水里去?Herr je!就这个?喏,俺们来瞧瞧,这倒有趣儿,怎么个掷进水里去……”
军官先生抬起他的双手走向前来,但是忽然发生了一桩异乎寻常的事:只听他吱喳一叫,他整个庞大的躯体晃了一晃,便离地而起了,他两只脚在空中踢腾,没等女士们喊出声来,没等那个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位军官先生那重重的一大块身体,便随着扑通一声在湖中溅起的大片水花,消失在打着旋涡的湖水里了。
“哎呀!”女士们齐声尖叫。
“Mein Gott!”另一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过了一分钟……一个圆圆的、披满湿头发的脑袋从水里伸出来;嘴里还吐着泡沫呢,那只脑袋——只见他两只手在那只脑袋上的嘴唇边痉挛地乱扯乱抓……
“他要淹死啦,救救他,救救他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对英沙罗夫叫喊着,英沙罗夫则立在岸边,叉开两腿,深深地喘气。
“他会游上来的,”他说,脸上是一副轻蔑而且毫不留情的淡漠表情,“我们走吧,”他挽起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手臂,又说一句,“走吧,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啊……啊……喔……喔……”这时那个倒霉的德国人正在号哭,他刚刚抓住岸边的一株芦苇。
大家都跟在英沙罗夫身后向前走,人人都要从那“一伙人”
的面前经过。然而,失去了他们的头目以后,这群浪荡子也就变乖了,他们一句话也没开口说,只有一个,他们中顶勇敢的一个,晃着个脑袋,嘟囔着:“嘿,这个,可是……天知道……往后……”而另一个甚至还脱下帽子来。英沙罗夫让他们觉得非常之可怕,这也不无道理,他面容上正是现出一种凶狠的、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表情。德国人奔过去把他们的伙伴拖上岸来,那家伙,刚一脚踩着地,便眼泪汪汪地咒骂起来,冲着那帮“俄国强盗们”喊叫着,说他要去告状,说他要去见冯·基赛利兹伯爵大人本人……
但是“俄国强盗们”并不理睬他的叫喊,他们尽可能地向城堡走去。在花园里走着时,他们全都默不出声,只有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轻“哎呀”了两声。他们走近马车了,站住了,这时,他们迸发出了一阵无可抑止、经久不息的大笑声,好像是荷马笔下那群神人的笑声。第一个尖声尖气像疯了一样发出笑声的是舒宾,接着别尔森涅夫便敲鼓似的轰轰地大笑起来,卓娅在一旁笑得像撒下一盘细小的珍珠,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也忽地放声大笑,甚至叶琳娜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到最后连英沙罗夫也抵挡不住了。然而笑得最响、笑得最久、笑得最厉害的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他哈哈、哈哈……直笑得腰痛,笑得打喷嚏,笑得接不上气来。他稍停一停,才透过眼泪说:“我……以为……怎么扑通一下子?……可这……他就……头朝下……”而随着他最后一个颤悠悠硬吐出来的词儿,一阵重新发作的哈哈大笑又使他全身震颤。卓娅的话又激起他更大的笑声。“我,听我说呀,瞧见的,两腿朝天呀……”“对,对,”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马上接着说,“两条腿,两条腿……那边就扑通一下!他可就仰面朝天啦!……”“他怎么做到的啊,那个德国佬比他大三倍呀!”卓娅问道。“这我来告诉您,”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擦一擦眼睛回答说,“我看见的呀:一只手抓住他的腰,拎起一只腿,这就扑通!我听见的呀:这是什么!……可他就,仰面朝天啦……”
马车已经启动了很久,察里津诺的城堡已经从眼前隐没,而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还是没法子平静下来,舒宾又跟他一齐坐一辆马车,终于又开始奚落他了。
而英沙罗夫却感到惭愧。他坐在马车里,和叶琳娜面对着面(别尔森涅夫坐在驾车人的座位上),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他在想:她会责怪他的吧。但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刚开始时,她感到非常恐慌;后来,后来他的面容令她非常地吃惊;再后来,她不停地思索着。她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思索些什么。她在这一天里所体验过的感情如今都已消逝,这一点她意识到了;然而这些感情已被另外一个什么东西所取代,这到底是个什么,她暂且还不明白。快乐的出游,拖得太久了;黄昏已不知不觉间转为夜晚。马车迅速奔驰,时而沿着已熟的麦田,空气郁闷而芬芳,一阵粮食的清香;时而沿着宽阔的草地,它突然袭来的清新如轻波般扑打着面颊。天空四周仿佛烟气蒸腾。终于,浮出一轮朦胧的、昏红的月亮。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打盹;卓娅把头伸出窗外在观望道路,叶琳娜终于想到,她有一个多钟点没跟英沙罗夫讲话了。她向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马上快活地回答了她。夜空中开始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响,仿佛远处有成千上万人在说话,莫斯科向他们迎面奔来。前方已闪现出灯火,灯火愈来愈多了,终于,车轮下响起了辚辚的石块声。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醒来了。马车里大家都在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清谁说些什么。石砌的路面在两轮马车和三十二只马蹄下猛烈地震响。从莫斯科到昆卓沃这段路程显得又长又闷人。全都在睡觉,或者默不出声,把脑袋贴在各个角落里。只有叶琳娜一个人没合上眼睛,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英沙罗夫昏暗中的身影。舒宾心中袭来一阵哀愁。轻风吹拂着他的眼睛,令他气恼;他把头缩在外衣领子里,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安然无忧地发出鼾声,身子左右摇晃着。马车终于停住了。两个仆人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扶下马车。她简直要累垮了,跟同伴们告别的时候,她向他们宣称,说她已半死不活。他们向她表示着感谢,而她只能反复地说“半死不活啦”。叶琳娜(第一次)握了英沙罗夫的手,她很久没有宽衣入寝,只坐在窗前;而舒宾在别尔森涅夫正要离去时,却找到时间悄悄对他说:“唉,怎么不是个英雄?能把喝醉酒的德国人抛到水里去呢!”
“可你就连这个也做不到呀。”别尔森涅夫顶了他一句,便跟英沙罗夫一同回家了。
当两位朋友回到住室里,天空已出现朝霞,太阳尚未升起,但已漫起黎明的寒气,灰色的露珠覆盖在草叶上,早起的云雀高声地、在半明半暗无垠无际的天空中银铃般歌唱,那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孤独的眼睛,一颗巨大的最后的晨星正环视着人间。
十六
叶琳娜在认识英沙罗夫后不久,便开始写起日记了(这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这里有她日记中的一些片断:六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给我带来一些书,可是我没法读。给他承认吧——不好意思,把书还回去,撒个谎,就说读过了——不愿意。我觉得,这会伤他的心的。他处处留意我。他,好像是,对我很依恋。一个很好的人,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我心头这么沉重,这么困倦?为什么我望着飞去的鸟儿也羡慕?我好像希望跟它们一齐飞,飞——飞哪儿?不知道,只是要飞得远远的,离这儿远远的。这种愿望罪过吗?我在这儿有母亲,父亲,家庭。难道我不爱他们?是的,我是没有像我想要爱他们地那样爱他们。我很怕说出这句话,但这是真的。也许,我是个大罪人;也许,我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忧愁,因为这个才得不到平静。不知谁的一只手放在我身上,压迫着我。好像我是坐在牢房里,眼看着四边墙就要塌下来压在我身上。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的感觉?假如我对自己的亲人冷冰冰的,那我会去爱谁呢?显然,爸是对的:他骂我只爱狗呀猫呀的。应该想想这件事。我很少祈祷,应该祈祷……啊,好像,我是会爱的呀!
……我在英沙罗夫先生面前还仍然怯懦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也已不是那么年轻无知了,而他又是那么的平易、善良。有时候他面色非常严肃。他一定是顾不得想到我们。我感觉到这个,所以我好像不好意思占用他的时间。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就完全不同了。我跟他可以扯上一整天。而他跟我也是只谈英沙罗夫。谈了些多么可怕的细节啊!昨天后半夜,我梦见他手握一柄匕首。好像他在对我说:“我要杀死你,也杀死自己。”多么荒唐!
……噢,若是有谁能对我说:这就是你应该去做的!那就好了。存好心——这还不够!做好事……对,这才是人生的主要之点。可是怎样去做好事呢?噢,若是我能把握住我自己,那就好了!我不懂,为什么我如此地常常想起英沙罗夫先生。他来到我家,坐下,仔细听我说话,他自己一点儿也不费神、不操心,我眼睛望着他,心里就高兴——如此而已。等他走了,我老是回想他说过的话,抱怨自己,甚至于还心情激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法语讲得不好,却也不为此羞惭——这我喜欢。)可是,我心里总是会想到一些新的面孔。跟他谈着话,我忽然想起了我们这儿卖小吃的店老板华西里,是他把一个断了腿的老人从失火的茅草屋里拖出来,而自己差点没被烧死。爸爸称他好汉,妈妈给了他五个卢布,我那时只想去跪在他面前。他的面孔也是朴实的,甚至有点蠢相。他后来也变成一个酒鬼了。
……今天我拿一个半戈比的铜板给了一个叫花子,她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忧愁呀?我没有想到我的面容是忧愁的。我想,这是因为,我独自一个人,老是独自一个人,善也罢,恶也罢。没人可以让我向他伸出我的手。向我走过来的人,是我所不需要的;而我所想要的人……他却打我身边走过去。
……我不知道我今天怎么啦;脑子里乱哄哄的,我想要跪在地上,要求、恳请人家宽恕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折磨我,但是我不知道是谁,又是怎么样的折磨。我在内心里喊叫、反叛;我哭,我不能沉默下来……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请你压住我心头的这些冲动吧!只有你能办到,别的一切都无能为力。无论是我微不足道的施舍,无论是我的课业,无论什么、什么、什么都不能帮助我啊。上哪儿当个女佣人去吧,真的。这样我会觉得心里轻松些。
青春为了什么,我的生命为了什么,我为什么需要有灵魂,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英沙罗夫,英沙罗夫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一直占着我的心。我想要知道,在他心灵深处都有些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坦诚,那么平易近人,可是我又觉得他什么也看不清。有时候他用那么一双追寻似的眼睛望着我……或者这是我的幻想?鲍尔老是惹我——我生鲍尔的气。他想要什么呢?他爱上我了……可是我不需要他的爱。他也爱上卓娅了。我对他公平。他昨天对我说,我这人连做到一半不公平也学不会……这话是对的。这很不好啊!
哎,我觉得,一个人需要有不幸才好,或者是穷,或者是生病。要不他马上就会自鸣得意了。
……为什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今天要给我谈起那两个保加利亚人?他好像是故意要告诉我这个。英沙罗夫先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生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气。
……拿起笔,又不知道从何写起,他今天在花园里跟我讲话,讲得多么突然!他是多么的亲切,充满着信任!事情发展得多么快哟!真好像我们是很老很老的朋友,只是刚刚才彼此认出来似的。这以前,我怎么竟可能不了解他!现在他对我是多么的亲近啊!真奇怪!我现在变得平静得多了。我觉得好笑:昨天我生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气,还生了他的气,我甚至称他为英沙罗夫先生,而今天……终于有了一个诚实正直的人,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个人不说谎。这是我所遇见的第一个不说谎的人。别人都说谎,什么人都说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亲爱的、善良的人,我为什么要委屈您呢?不!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许,比他更有学问,甚至于还更聪明些……可是,我不知道,他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的矮小。当那一个谈起他的祖国的时候,他变高大了,高大了,他的面容俊美了,声音像钢铁一样,好像那时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低下头去。而他不仅是说一说——他在做,而且将来还要做下去。我要仔细地问问他……他是怎样地忽然向我转过身来,向我微微一笑,啊……只有亲兄弟才会这样的微笑,啊,我多么满足!当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接近得这么快。而现在,我甚至高兴我初次见他时表现得那么淡漠……淡漠啊!难道说我现在就不淡漠了?
……我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内心的安宁了。我心里是那么静,那么静,没什么可以写下来的。我常常见到他,就这些,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鲍尔把自己锁在屋里,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来得愈来愈少了……可怜的人!我好像觉得,他……其实,那是决不可能的。我喜欢跟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谈话。他从不谈一句自己,老是说点儿什么实在的、有益的东西。不像舒宾,舒宾漂亮得像一只蝴蝶,他还欣赏自己的漂亮,连蝴蝶也不这样。不过,舒宾也好,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好……我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喜欢上我的家来,这我看得出,可是为什么?他在我身上找到了什么?确实,我们趣味相投。他和我都不喜欢诗歌,两人对艺术都一窍不通,可是他比我可强得多啊!他冷静,而我成天都惶恐不安;他有他的道路、他的目标——而我,我往哪儿走?我的窝在哪里?他冷静,而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有一天,他会永远抛下我们,去他自己那里,去那儿,大海的彼岸。怎么?愿上帝祝福他吧!而我反正会快乐的,因为,当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曾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他不是个俄国人?不,他不可能是俄国人。
妈妈也喜欢他;她说:一个谦虚的人。好心肠的妈妈呀!她并不理解他。鲍尔保持沉默:他猜到,我不喜欢听他的暗示,但是他是在嫉妒他呢。坏孩子!你有什么权利?难道说我什么时候……
这全是废话!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
……但是,说来也怪,我到现在,二十岁了,还谁也不曾爱过!我觉得,德(我以后就叫他德,我喜欢这个名字:德米特里),他灵魂之所以那么纯净,因为他整个身心都献给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希望,有什么可以让他不安心的?一个人完全……完全……完全……献出了自己……他就少有痛苦了,他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不是我想要怎样,而是它想要怎样。说起来,他跟我,我们都喜欢同样的花。今天我摘了一朵玫瑰,一片花瓣落下来,他把它拾起……我就把整朵玫瑰给他了。
……德常上我们家来,昨天他坐了整个一晚上。他想要教我保加利亚语。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好,有一种回到自己家中的感觉。比回到自己家中还要好。
……日子飞一般过去……我心情愉快,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儿怕,想要感谢上帝,眼泪也快流出来了。啊,温暖的、明朗的日子啊!
……我还像原先一样觉得轻松愉快,只是偶尔,偶尔有一点点忧愁。我幸福。我幸福吗?
……昨天的出游我将久久不能忘怀。一些多么奇特的、全新的、可怕的印象啊!当他突然抓起那个巨人,把他像个皮球似的甩进了水中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害怕……但是他却吓坏了我。而后来——好一副凶狠的模样,几乎是残酷的啊!他是怎么说的:他会游上来的!这让我震惊了。原来,我还不了解他啊!后来,当大家都在大笑的时候,当我也在大笑的时候,我多么为他难过呀!他羞愧了,我感觉到这一点,他是因为我而羞愧。后来他在车子里,在黑暗中把这话告诉我了,那时候我极力想要看清他,也感到怕他,是的,跟他这人可不能开玩笑,他也是善于防卫的。但是这样的凶恶。连牙齿都在发抖,眼睛里也流露出狠毒,这是为什么呢?或者,也许,只能这样做,没别的办法?难道一个人就不能既是男子汉、战士,又保持温情、柔和吗?不久前他对我说过,人生本是粗暴的。我把这话说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听,他不同意德的看法。他们俩谁对呢?而这一天是怎样开始的啊!我跟他并肩走着,哪怕一句话不谈,心里也多么舒服啊……但是,我喜欢所发生的这些事。显然,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又是忐忑不安……我觉得身体不大好。
……这些天来,我什么也没写在这个本子上,因为不想写。我感到:不管我写什么,都不会是我心中所想的……可我心里想什么?我跟他长谈过一次,这次谈话让我明白了许多,他向我说了自己的计划(顺便说说,我现在知道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我的上帝啊!当我一想到,他曾经准备好去死,他九死一生地逃脱了,他还受了伤……)。他预感到将发生战争,他为这高兴。而同时,我也从未见到德如此的心情忧郁。他……他……为什么会忧郁呢?爸从城里回来,碰见我俩在一起,那么奇怪地望着我们。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来过。我注意到,他变得又瘦又苍白,他责备我,似乎我对舒宾已经太冷淡、太漫不经心了。而我正是完全把鲍尔给忘记了。见到他时,我要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现在顾不到他……也顾不到世界上的任何谁,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跟我说话时露出一种怜惜的神情,这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周围,我心中全这么阴暗?我好像觉得,我周围和我心中正在发生着某种谜一样的事,必须找出一个答案来……
……我通宵不眠,头痛。为什么要写呢?他今天走得那么快,我还想跟他再谈谈……他好像在躲着我。是的,他在躲着我。
……答案找到了。光辉照亮了我!上帝呀!怜惜我吧……我恋爱啦!
十七
就在同一天,当叶琳娜在她的日记本上写下那最后的、宿命的话语时,英沙罗夫正坐在别尔森涅夫的房间里。别尔森涅夫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英沙罗夫刚刚告诉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搬到莫斯科去住。
“怎么可以呢!”别尔森涅夫高声地说,“最美的时间就要到啦。您想去莫斯科干什么?多么突然的决定呀!是不是您得到什么消息了?”
“我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英沙罗夫说,“可是,依我的想法,我是不能够再留在这里了。”
“这可怎么行呢……”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英沙罗夫说道,“劳您驾,别坚持啦,我求您啦。跟您分开我也难过呢,可是没有办法啊!”
别尔森涅夫定定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他终于说,“没法说服你,那么,都决定啦?”
“完全决定了。”英沙罗夫回答,他站起来,走开了。
别尔森涅夫在房里踱了几步,拿起帽子,便向斯塔霍夫家走去。
“您有什么事情要来通知我吧?”一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叶琳娜便对他说。
“是的。为什么您猜到了?”
“没关系;说吧,什么事?”
别尔森涅夫把英沙罗夫的决定转告了她。
叶琳娜脸色忽地苍白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您知道,”别尔森涅夫说,“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不喜欢对自己的行为作解释。可是我想……咱们坐下谈。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好像不大舒服呀……我似乎能猜测到,他这样突然走掉,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什么、什么原因?”叶琳娜接着重复说,她把别尔森涅夫的手紧紧捏在自己冰冷的手里,自己也没留意到。
“您瞧,”别尔森涅夫带着忧郁的微笑开始说,“怎么给您解释才好呢?我不得不从这个春天,从那时候,我跟英沙罗夫更加亲密的时候说起。那时候我是在一个亲戚家里遇见他的,我这亲戚有个女儿,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觉得,英沙罗夫对她不是毫不动心的,我就把这话对他说了。他笑起来,回答我,说我错了,说他心里并没什么事,但是如果那姑娘心中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便会立刻走开的,因为他不愿意——这是他自己的话——为了满足个人的情感而背弃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责任。‘我是个保加利亚人——他说——俄国人的爱我不需要。’”
“啊……那么……您现在……”叶琳娜低声地说,不由得转过头去,好像一个准备受打击的人,但是仍然抓住别尔森涅夫的手没有松开。
“我认为,”他说下去,自己也降低了声音,“我以为,我当初觉得是纯属猜测的事情,现在果然发生了。”
“那就是……您以为……别折磨我啦!”叶琳娜突然脱口而出。
“我以为,”别尔森涅夫连忙接着说,“英沙罗夫现在爱上了一个俄罗斯姑娘,于是,按照自己的诺言,他便决定走开。”
叶琳娜把他的手捏得更紧,头也垂得更低,好像要躲开别人的目光,隐藏住忽然间火一般流遍她面颊和头颈的羞怯的红晕。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您是善良的,像天使一样,”她说,“可是他总要来道别一声的吧?”
“会的,我看,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并不想离开……”
“请您告诉他,告诉他……”
然而这时可怜的姑娘忍耐不住了,泪水正涌出她的眼睛,她便从房里跑了出去。
“她爱他爱得多么深啊,”别尔森涅夫想着,他正缓步走回家去,“这我没有料到,我没料到,已经这样深了啊!我是善良的,她说,”他继续在思索,“谁能说得出,出于怎样一种感情和动机我来把这些事说给叶琳娜听?但是这不是出于善良之心,不是出于善良之心啊!只不过是一种可诅咒的愿望而已,是想确证一下,那把匕首是不是真的已经戳进了伤口里?我应该满足了——他俩相爱,而我帮助了他们……‘科学与俄国大众的未来中介人’——舒宾这样称呼我,看来,我命中注定是要当个中介人的。但是,假如我错了?不,我没弄错……”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心里苦得很,连罗美尔也无法进入他的头脑了。
第二天,下午二时,英沙罗夫来到斯塔霍夫家。好像故意安排下似的,这时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客厅里正有一位女客人,一位邻居牧师太太,是个非常好、非常可敬的夫人。不过,她跟警察局发生过一件小小的不愉快事情,那是因为她忽然想起,要在烈日当头下跳进一个池塘去洗澡,那池塘靠近路边,是某位身居要职的将军一家人时常要经过的地方。一个局外人在场起初让叶琳娜甚至感到快慰,一听见英沙罗夫的脚步声,她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了;然而,想到他可能不等跟她单独谈话,便告辞而去,她的心都不跳了。他则显得很窘,躲开她的目光。“未必他这就要告别了?”叶琳娜想。确实英沙罗夫也正要开口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讲话,叶琳娜连忙立起,把他叫到一旁,叫到窗前。牧师太太觉得很奇怪,她也想转过身去,但是因为她把腰身束得太紧了,每动一下,胸衣便吱吱作响。她只好保持原位,按兵不动。
“您听着,”叶琳娜急匆匆说,“我知道您为什么来。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把您的打算告诉我了,但是我要您,我恳求您今天别跟我们告辞,明天再上这儿来,来早点,十一点钟就来,我有两句话要给您说。”
英沙罗夫默默地低下头去,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列诺奇卡,你过来,”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说,“你看看,阿姨的提包多漂亮。”
“我自个儿绣的花。”牧师太太说。
叶琳娜离开了窗口。
英沙罗夫在斯塔霍夫家停留了不超过一刻钟。叶琳娜悄悄地观察着他。他在座位上不停地动来动去,还像以前一样,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瞧才好。忽然之间,不知怎地便奇怪地走掉了,好像消失不见了。
这一天对于叶琳娜来说过得真慢;比漫长、漫长的夜晚过得还要更缓慢。叶琳娜时而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头靠在膝盖上,时而走向窗前,把滚烫的前额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她想呀想,反复地考虑着同一些想法,直到精疲力竭。她的心不知是化成了一块顽石,还是从她胸中消失而去了。她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然而头脑中的血管都在重复地跳动,头像火烧一样地发热,嘴唇都干裂了。“他会来的……他没有跟妈妈告辞……他不会骗人的……难道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说的是真话?这不可能……他没用话答应我说他会来……难道我就从此永远跟他分别了?”就是这些思虑不肯离她而去……不肯离她而去!它们并不是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它们是不停地在她心中游移着,如同一团迷雾。“他爱我!”——这思想忽然在她的全身中火一般燃起,于是她定神向黑暗中凝望:一丝谁也看不见的秘密的微笑在她的唇边展开了……然而她立即甩一甩头,两手扣起来放在脑后,于是那些原先的思虑重新又像迷雾般在她心中摆动。黎明前她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但是她睡不着。第一线火红的阳光射进她房中了……“噢,假如他爱着我!”她忽然喊出来,又张开双臂,并不因照耀着她全身的阳光而感到羞惭……
她起来,穿好衣裳,下楼来。家里还没人醒来。她走进花园。花园里是那样的寂静、翠绿、清新,鸟儿啼啭得那样自信;花朵儿露出头来,那样的快乐;而她却感到害怕。“噢!”她想,“如果这是真的,哪一根小草儿也没我幸福啊,可是这是真的吗?”她回到自己房里,只是为了消磨一下时间,便开始换衣服。但是东西都从她手里滑脱落在地上。当喊她去喝茶时,她依然呆坐在梳妆镜前,还只穿了一半的衣裳。她下楼来。母亲发觉她面色苍白,却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有趣儿——”然后瞥了她一眼,才添说:“这衣裳你穿很合身,你要是想讨谁欢喜,就穿上这件。”叶琳娜什么也没回答,只去坐在角落里。这时时钟敲了九点,到十一点钟还剩两个小时。叶琳娜拿起一本书,然后又拿起针线活,然后重新又读书,然后她暗自约定,在同一段林阴道上走一百个来回,果真走了一百个来回,然后她又久久地望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那儿用纸牌算卦……又望望时钟,还不到十点。舒宾来到客厅里。她试图跟他说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向他道起歉来……她说每句话时倒也不觉费力,但却在她自己心中引起某种困惑。舒宾向她俯过身来。她准备受他嘲笑,抬起眼睛,却看见面前是一张悲哀而友好的面孔……她朝这张面孔微微一笑。舒宾也向她微微一笑,默不出声,轻轻地走出去了。她想留住他,可是一时记不起怎样叫他。终于,钟敲十一点。她便开始等呀,等呀,等呀,而且仔细地倾听着。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她甚至停止了思想。她的心又活跃了,跳得比原先更响,而且愈来愈响。说也奇怪,时间好像飞驰得更快了,过了一刻钟,过了半小时,叶琳娜觉得又过了好几分钟,她忽然浑身一颤,钟敲的不是十二点,而是一点。“他不来了,他,走了,不来告辞一声……”这个思想,随着一股血液一下子涌进了头脑。她感到窒息,她想痛哭一场……她奔进自己的房间,双手捂住脸,倒在床上。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半个小时,泪水透过手指缝流在枕头上。忽然她起来坐下,她心中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她的面容变了,泪湿的眼睛自己干了,又闪出光彩来,她皱起眉头,双唇紧闭。又过了半个小时。叶琳娜最后一次竖起耳朵听,那熟悉的声音没有向她飞来吗?她立起身,戴上帽子、手套,披上一件披肩,悄悄溜出家门,快步沿着通向别尔森涅夫住处的小路走去。
十八
叶琳娜走着,低垂着头,两眼直视前方。她什么也不害怕,她什么也不顾虑,她只想再见到英沙罗夫一次。她走着,没留意太阳早已隐没,被一朵朵浓重的乌云遮去,风在树林间猛烈地呼啸,卷起她的衣衫,忽然间尘土飞扬,一股股在路上凌空腾起……大粒大粒的雨珠洒落了,而她连这也没留意,但是雨愈下愈密、愈下愈猛,扯起闪电,雷声轰响。叶琳娜停下来,环顾四周……幸好在雷雨袭来的不远处,一座坍塌的水井旁,有个年久失修的废弃的小教堂,她便向那里奔去,躲进了低矮的屋檐下。大雨倾盆而至,天空阴云密布。叶琳娜怀着无言的绝望凝视着急雨构成的一片密网。她跟英沙罗夫见一次面的最后一点希望落空了。这时,一个讨饭的老妇人走进了教堂里,她抖抖身上的雨水,鞠一个躬,说:“躲雨呀,姑娘。”于是她呻吟着,叹息着,去坐在井边的台阶上。叶琳娜把手伸进口袋里,老妇人注意到她这个动作,她那张当年也曾美丽的皱缩苍黄的脸忽地活跃起来。“谢谢你啦,施主,亲爱的。”她说。但是叶琳娜口袋里找不到钱包,而老妇人已经伸过手来了……
“我没带上钱,老妈妈,”叶琳娜说,“就拿这个去吧,或许能有个什么用处的。”
她把自己的手绢给了她。
“哦——嗬,你,我的美人儿呀,”讨饭的老妇人说,“我要你的手绢儿有啥用啊?等孙女儿出嫁的时候送给她吗?上帝报答你的好心肠!”
一声雷鸣。
“主啊,耶稣·基督,”老乞婆喃喃地说,又画了三次十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的,”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说,“你好像施舍过我这个讨饭婆的呀!”
叶琳娜望了望老妇人,认出了她。
“对,老妈妈,”她回答说,“你还问过我,为什么我这么忧愁呢。”
“是啊,宝贝儿,是啊。就这我才认出你来啦,你就这会儿也活得好忧愁啊。瞧你手绢儿都是湿的,是泪水呀。噢,你们年轻姑娘家,全都为一件事在忧愁啊,这痛苦可大啰!”
“是什么忧愁呢,老妈妈?”
“什么忧愁吗?哎呀,好姑娘呀,你瞒不过我这个老婆子的。我知道你为啥子难过:你的苦不是为吃为穿啊。要知道,我也年轻过,亲爱的,这些苦恼嘛,我也尝过的。是的呀。可我给你,为了报答你的好心肠,说句话,你遇上个好人了,不是个浪荡子,你就抓牢他一个吧,比死还要抓牢些。行,就行;不行,那是天意啊。是的啊。你干吗觉着我奇怪?我就是个算命的呢。要不要我把你的苦连着你的手绢儿一块带上走?我带走,不就好啦。您瞧,雨小啦;你再待一会儿,我走啦。我也不是头一回叫淋湿啦。记住,宝贝儿:有过愁,愁消啦,说话愁就没影儿啦。上帝,怜悯吧!”
老乞婆从井台边立起身来,走出教堂院子慢悠悠上了路。叶琳娜茫然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由得喃喃着。
雨珠洒得愈来愈细了,太阳光忽地又露出头来,叶琳娜已经准备要离开她的避雨处……忽然,在教堂十步开外,她看见了英沙罗夫。他裹一件披风,沿着叶琳娜走过的那条路走来。他好像在往回家的路上赶。
她用手撑住门廊下朽坏的栏杆,想要叫他,但是叫不出声来……英沙罗夫已经走过了,他没有抬起头来……
“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她终于说出话来。
英沙罗夫突然停住,回头一望……最初一刹那间,他没有认出叶琳娜,但是马上就向她走过来。
“您!您在这儿!”他叫道。
她默默退回到教堂里。英沙罗夫跟在叶琳娜身后。
“您在这儿?”他又说。
她仍然沉默,只是以一种凝重不移的、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他垂下了眼帘。
“您从我们家来?”她问他。
“不……不是从你们家。”
“不是?”叶琳娜重复他的话,极力装出笑容来,“那么您遵守您的诺言啦!我从早上起就在等着您的呀!”
“我昨天,您记得,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也没承诺过啊!”
叶琳娜重又勉强一笑,用手在脸上抹了抹,她的脸和手都非常苍白。
“您,这么说,是想走掉,不跟我们说一声再见?”
“是的。”英沙罗夫郑重地、闷声地说道。
“怎么?我们已经认识了,有过那些次谈话,还有那一切的……原来,假如我没有在这儿碰巧遇上您,”叶琳娜的声音发尖了,她停了片刻,“……那您就走掉了,也不跟我最后握一次手,您就不觉得遗憾吗?”
英沙罗夫转过身去。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您别这么说。您就不这么说我也够难过了。请您相信,这个决定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做出来的。假如您知道……”
“我不要知道,”叶琳娜恐惧地打断他,“您为什么要走……显然,这样做是必要的。显然,我们必须分别。没有原因的话,您是不会让您的朋友们伤心的。但是难道就这样跟朋友离别吗?我跟您是朋友,这话不对吗?”
“不对。”英沙罗夫说。
“怎么?……”叶琳娜低声说,她的面颊上浮起一层微红。
“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要走的,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别逼我说出我不想说出来、我也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您从前对我是坦诚的。”叶琳娜微含责备地说出这句话,“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可以做到坦诚,那时候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叶琳娜问道。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必须走开了。再见吧!”
假如在这一瞬间英沙罗夫抬起眼睛来望望叶琳娜,他会发现,他自己愈是皱眉,愈是阴沉,她的面容却变得愈是光辉而明亮了;但是他固执地望着地面。
“好吧,那就再会吧,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她说,“但是至少,既然我们已经相遇了,现在让我们握握手吧!”
英沙罗夫本要伸出手来。
“不,连这个我也不能。”他犹豫不决地说,再次转过身去。
“您不能吗?”
“不能,再见吧。”
他便向教堂的门口走去。
“再等一小会儿,”叶琳娜说,“您好像害怕我。而我比您更勇敢些,”她忽然全身微微战抖着再说下去,“我可以告诉您……想要我说吗?……为什么您会在这儿遇见我?您可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吗?”
英沙罗夫惊异地注视着叶琳娜。
“我是去找您的。”
“找我?”
叶琳娜遮住了自己的脸。
“您要逼我说我爱您。”她喃喃地说,“现在……我说出来啦。”
“叶琳娜!”英沙罗夫喊出声来。
她的手微微一动,望了他一眼,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默默无言。他不需要对她说他是爱她的。从他的一声惊呼中,从他整个人在顷刻间的变化上,从他胸脯——她正如此信赖地偎依着——的起伏上,从他手指尖在她发际的轻轻抚摩上,叶琳娜可以了解到,她是被爱着的。他沉默不语,她也不需要说话。“他在这儿,他爱……还需要什么呢?”幸福的宁静,这了无干扰的栖身之所中的宁静,达到目的之后的宁静,即使死亡本身也能赋予它意义和美的,天堂般的宁静,正是这种宁静,此刻正以其神圣的波澜充满她的身心。她已无所希冀,因为她已获得了一切。“噢,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她双唇喃喃有声,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颗正在她怀中为此甜美地跳动着、融化着的心是属于谁的,他的呢,或是她的。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用自己强有力的怀抱拥住这个年轻的、委身于他的生命,他感受着自己胸前这个新得到的、无限珍贵的负荷,颤动着的心灵的深情,难以形容的感激的深情,使他顽强的灵魂化为齑粉了。于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了……
而她没有哭。她只是反复地说着:“噢,我的朋友!噢,我的兄弟!”
“那么你会跟随我到任何地方去啰?”一刻钟过去后,他对她说,依然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任何地方,天涯海角。您在哪儿,我也在哪儿。”
“你不要欺骗自己,你知道吗?您的父母怎么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姻的。”
“我不会欺骗我自己,这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很穷,几乎一无所有。”
“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不是俄罗斯人,我命中注定不能住在俄国,你必须跟祖国、亲人断绝一切的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把自己奉献给了一桩艰巨的、难以得到结果的事业,我……我们必须蒙受的不仅是危险,而且,可能是贫困和屈辱。”
“我知道,我全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你必须抛弃自己所习惯的一切,在那边,在陌生人当中,或许,你还不得不操劳、工作……”
她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我爱你,我的亲爱的。”
他开始火热地吻她纤秀的、玫瑰色的手。叶琳娜并不把手从他唇边抽回来,而是怀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和勇敢的好奇凝视着,看他怎样忽而在她掌心上、忽而在她指尖上盖满许许多多的亲吻……
忽然她脸红了,把自己的面孔藏进他的怀中。
他柔情地托起她的头,凝神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么,你好呀,”他对她说,“我的众人面前和上帝面前的妻子!”
十九
一个小时以后,叶琳娜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上搭着披肩,轻轻地走进别墅的客厅里。她的头发微乱,两颊上各显出一团小小的红晕,微笑仍不肯从她的唇边退去,她两眼轻合,半开半闭,也在微笑着。她疲倦得很,几乎抬不动脚,而这疲倦让她愉快,一切都让她愉快。她觉得一切都是可爱的、亲切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正坐在窗边。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微微探过身子去,不知怎地,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奇怪地问道。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要吻一吻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一切都摆平啦……”她终于低声地说。
但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动,依旧奇怪地盯着叶琳娜。她把披肩和帽子丢在他身上。
“亲爱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她说道,“我想睡觉,我累得很。”说着她又笑起来,倒在他身边的一把圈椅上。
“哼,”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咳了一声,又扭起手指来,“那,就该,是的……”
而叶琳娜望了望自己周围,心想:“跟所有这一切,我马上就要分别啦……真奇怪: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恐惧,不疑惑,不惋惜……没有舍不得妈妈哟!”然后,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座小教堂,又响起他的声音,她感到他的手正围抱住她,她的心欢乐地,但也疲惫地轻轻一颤:那心头也压着一种幸福的困倦。她记起了讨饭的老妇人。“真的,她把我的痛苦全都带走了。”她想,“噢,我多么幸福啊!我多么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啊!来得多么快啊!”她只要稍微一丁点儿放松自己,甜蜜的、无休无止的泪水就会一涌而出。她只能用笑来抑制住它们。她坐着、立着、卧着,无论采取怎样的姿势,她都觉得是最舒服、最方便不过的:她好像躺在摇篮里,有人哼着催眠曲在哄她睡觉。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缓慢的、柔和的;她的急躁、她的别扭全都上哪儿去了?卓娅走进来:叶琳娜断然认为,她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小脸蛋儿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走进来:叶琳娜的心头一下子感到某种刺痛,但是她把自己好心肠的母亲拥抱在怀里,吻着她已经略略斑白的鬓边的额头时,心中充满着怎样的一种柔情啊!然后她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房里的一切都怎样在向她微笑啊!她怀着怎样一种羞怯的胜利感和温顺的情怀去坐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就在这张小床上,三个小时以前,她经受过多么伤心的分分秒秒啊!“而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爱我的呀,”她想着,“就那以前我也……哎呀!不啊!不啊!那是罪过啊。”“你是我的妻子……”她喃喃自语着,双手捂住脸,扑在膝盖上。
傍晚前,她变得更加沉静了。一想起她将不会很快再见到英沙罗夫,她便忧愁起来。他不可能引人怀疑而又仍然在别尔森涅夫那里留住,所以他跟叶琳娜说定:他应该回莫斯科去,到秋天以前只到她家来做一两次客;她自己呢,答应给他写信,若是可能,就在昆卓沃附近的什么地方跟他约会。喝茶时,她来到客厅里,见到全家人,还有舒宾。他一出现,便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她本想跟他像从前一样,朋友似的谈几句,但又害怕他透心的目光,也害怕她自己。她觉得,两个多星期他不来打扰她不是没有来由的。没过多久别尔森涅夫来了,他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转达了英沙罗夫的问候,同时也向她致歉,说他回莫斯科去了,没能亲自向她辞行。这是这一天里第一次有人在叶琳娜面前提起英沙罗夫的名字,她感到自己的脸发红了,她同时也意识到,她应该对这样一位好相识的突然离去表示一下惋惜,但是她不能迫使自己作假,便继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着。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却在叹着气,表示着惋惜之情。叶琳娜极力使自己挨近别尔森涅夫,她并不害怕他,虽然他知道她的一部分秘密;在他的庇护下,她可以躲开舒宾,他正不停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中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关注。别尔森涅夫脸上,整个晚上也现出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他本以为叶琳娜会显得更加忧愁的。幸亏他跟舒宾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艺术的争论,这对她正是好事;她退向一旁,仿佛透过梦境,倾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不仅是他们两人,整个房间,所有她周围的一切都恍如梦境了——所有的一切:连桌上的茶炊,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的短短的坎肩,卓娅那光亮的手指甲,墙上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大公的油画肖像,全都远远逸去,全都隐没在一阵迷雾中,全都不存在了。只是她感到一种对他们所有人的怜惜之情。“他们活着都为了什么啊?”她想。
“你想睡觉了吧,列诺奇卡?”母亲问她。
她没听见母亲的问话。
“半真半假的暗示吗,你是说?……”舒宾刺耳地说出来的这句话忽然一下子唤起了叶琳娜的注意,“或许嘛,”他继续说,“趣味恰恰就在于此。真实的暗示会令人沮丧——这不够宽宏大量;对不真实的暗示人们往往漠然视之——这也是愚蠢的,而半真半假的暗示才叫人恼火,叫人受不了呢!打个比方吧,假如我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爱上了我们当中的一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呢,你说?”
“哎呀,麦歇鲍尔,”叶琳娜说道,“我倒真想对您表示一下我多么恼火,可是说真的,我做不到,我非常疲倦啦。”
“你干吗不去躺躺?”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声地说,她自己每到晚上总是打盹,因此也就喜欢打发别人去睡觉,“跟我说晚安,就去睡觉吧,上帝保佑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不会介意的。”
叶琳娜吻了吻她母亲,向大家行个礼,便走掉了。舒宾送她到门口。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在门口边悄声对她说,“就请您把麦歇鲍尔踩在脚底下吧,您就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踏过去吧,而麦歇鲍尔还要祝福您,祝福您的小脚儿和您小脚儿上的一双小鞋子和您小鞋子上的一对鞋后跟儿。”
叶琳娜耸耸肩头,不情愿地把手伸给他——不是英沙罗夫吻过的那只手——回到自己屋里,她马上脱掉衣服,躺下便睡着了。她睡得又深又沉……连小孩子也不会这样睡:只有病后初愈的婴儿,母亲坐在他的摇篮边,凝神注视着他,谛听他的呼吸,才能够睡得这样的香甜。
二十
“你上我这儿来一会儿,”别尔森涅夫刚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告别,舒宾便对他说,“我有点儿东西给你瞧。”
别尔森涅夫到他的厢房里去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满了习作,立像、胸像,一件件用湿布遮盖着,令他大为惊讶。
“啊你,我看见,是在认真地工作啦!”他对舒宾说。
“总该干点儿什么吧,”舒宾回答,“一件事不成,就该试试另一件。不过嘛,我像个科西嘉人,把近亲复仇的事儿看得比纯艺术更加重要,Trema Bisanzia!”
“我不懂你的意思。”别尔森涅夫说。
“稍安勿躁。马上敬请观看,亲爱的朋友和恩主,我的复仇一号。”
舒宾掀开一座塑像,于是别尔森涅夫看见了一座非常相似的、塑得极其出色的英沙罗夫胸像。他面部的特征被舒宾把握得惟妙惟肖,他也赋予他优美的表情:诚实、高贵、勇敢。
别尔森涅夫非常高兴。
“啊,这简直美极啦!”他高声说,“祝贺你。该拿去展览!为什么你把这个辉煌的杰作叫做复仇呢?”
“因为,先生,因为我打算把你誉为辉煌杰作的这个送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作为她命名日的礼物。你明白其间的寓意吗?我们都不是瞎子,我们能看见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是绅士,亲爱的阁下,我们要像绅士那样去复仇。”
“你瞧,”舒宾掀开另一座塑像时说,“而依照最新的美学观点,当一个艺术家把人间丑恶化为艺术创造珍品的时候,他拥有在自己内心体现一切丑恶的令人羡慕的权利。那么我们,在创造这一件珍品,第二号的时候,我就完全不是作为绅士,而只是以一个en canaille在复仇了。”
他顺手揭去盖布,别尔森涅夫的眼前出现一座丹唐风格的小立像,还是同一个英沙罗夫。你不能想象出比这更加恶毒、更加俏皮的东西。年轻的保加利亚人被表现为一头两只后腿立起、犄角前倾、准备进攻的公羊。愚蠢的庄严、急躁、顽固、笨拙、狭隘,全都丝毫不差地刻现在“细毛母羊之侣伴”的面容上,而同时,又与英沙罗夫相像得到了令人惊异、不容置疑的程度,让别尔森涅夫不得不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有趣吧?”舒宾说道,“你认出了这位英雄吗?你也建议去展览吗?这一座,你,我的兄弟,作为赠给我自己命名日的礼物……阁下,请容许我也荒唐一遭!”
于是舒宾蹦了三蹦,用脚后跟在自己屁股上踢了三下。
别尔森涅夫从地上拾起盖布,扔到那座小立像上。
“啊,你呀,宽宏大量的人,”舒宾说,“而在历史上谁被认为是特别宽宏大量的一个呢?喏,反正一个样!现在嘛,”他继续说,一边郑重而又悲哀地掀开第三堆、好大的一堆黏土,“你所见者,将能向你证明,你朋友之谦虚贤明与卓识远见,你将得知,他,仍是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是察觉到自我羞辱之必要与有益的。请看!”
盖布揭开了,别尔森涅夫看见两颗并排紧靠着的、好像长在一起的脑袋……他没能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凑近一看,才认出,其中一个是安奴什卡,另一个是舒宾自己。而且,这与其说是肖像,倒不如说是漫画。安奴什卡被表现为一个漂亮的肥胖姑娘,低低的额头,眼睛浮肿,鼻子大胆地翘起来。她厚厚的嘴唇放肆地讪笑着;整个面庞上都表现出肉欲、轻率和大胆,却也不无温厚。舒宾自己则描绘成一个虚弱、消瘦的浪荡子,两颊深陷,稀疏的头发无力地垂下几绺来,暗淡无光的眼睛上带着茫然淡漠的表情,鼻子尖尖的,像死人一样。
别尔森涅夫厌恶地转过头去。
“是多么美的一对儿吧,老弟?”舒宾低声地说,“可否请你给题个适当的名称?前两件我已经想好名目了。那座胸像将题为‘意欲拯救祖国的英雄!’那座小立像:‘灌腊肠的,请当心!’而这一座——你觉得怎么样:‘艺术家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之未来’……好不好?”
“得了吧,”别尔森涅夫不同意地说,“值得花时间在这种……”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
“肮脏玩意儿上?你是想说吧。不对,老弟;请原谅,若是有什么值得送去展览的话,那就是这一座双人像。”“真是肮脏玩意儿,”别尔森涅夫重复他的话,“可又干吗这么胡闹呢?在你身上完全没有往这一种方向发展的基础,而不幸的是,直到如今,我们的艺术家们都是些大有这种天赋的人。你这简直是在自我诬蔑。”
“你这样认为吗?”舒宾阴郁地说道,“假如我身上没这种基础,而又假如我以后会染上这种病症的话……那都只能怪……一位女士。你知道吗?”他悲伤地皱起眉头,又补充说,“我已经试着喝过几回酒啦。”
“你在撒谎吧?!”
“我是试过了,真的。”舒宾说。忽地又咧开嘴笑了,脸上发出了光彩,“可不是味儿呢,老弟,咽不下去呀,过后脑袋瓜子里像擂鼓似的。伟大的卢西亨他本人——哈尔拉姆皮·卢西亨,莫斯科第一个,还有人说,是大俄罗斯的第一个酒坛子,就曾经宣称说,我这人没出息。我,用他的话说,跟酒瓶子没缘分。”
别尔森涅夫本要一挥手把那两座雕像打翻在地,然而舒宾拦住他。
“好啦,老弟,别砸它:这可以借以为训呢,像个吓鸟儿的稻草人似的。”
别尔森涅夫笑了。
“既然如此,好吧,我就饶了你的稻草人,”他慢慢地说,“永恒的纯洁的艺术万岁!”
“万岁!”舒宾接着喊道,“有了这样的艺术,美好的会更加美好,而不好的也会变得更加糟糕!”
两位朋友彼此紧紧地握了手,就分别了。
二十一
当叶琳娜一觉醒来,她的第一个感觉是一种愉快的惊恐。“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她问自己,于是她的心幸福地收紧了。回忆如潮,向她阵阵涌来……她已淹没其中。然后那幸福的、充满着喜悦的宁静又笼罩住了她。早晨,叶琳娜渐渐不安起来,而过后一连几天,她变得慵困而烦愁。是的,她现在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了,然而她所要的这东西并未使她轻松。那次永远不能忘记的会见把她从旧日生活的轨道中永远抛掷出去了;她已经不在那条轨道上运转,她已远远离开,然而她周围的一切又全都依照惯常的秩序在进行,一件件都在沿着旧日轨道的顺序向前走,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过;原先的生活依旧按原先的样子在推移,依旧期望着叶琳娜的参与和配合。她试着给英沙罗夫写一封信,但是她连这个也做不到:白纸上写出的黑字要么是死的语言,要么是假话。她把日记结束了,在那最后一行下面画了一道粗粗的黑线。那都已成过去,而她已经全部思想、整个身心都进入未来了。她感到沉重。母亲是什么也没有猜测到的。她跟她坐在一起,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跟她谈点什么——这都让叶琳娜觉得似乎有种犯罪感。她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虚伪;她困惑了,虽然并没有理由让她自觉脸红;不止一次地,她心头升起一种几乎是不可抑止的欲望,想把一切毫无隐瞒地全都说出来,无论后果将会怎样。“为什么,”她想,“德米特里没有当时就从那座教堂里,把我带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呢?他不是对我说了,我在上帝面前是他的妻子吗?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呀?”她忽然变得怕见所有的人,甚至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他比从前更加迷惑不清,手指扭动得也更勤了。周围的一切让她觉得既不亲切、又不可爱,甚至连一场美梦都不是:这一切仿佛是一种梦魇,一种死沉沉无法移去的负担,重重地压在她的胸口上;这一切都仿佛在谴责她,在愤懑着,连理也不想理她……你,它们好像在说:不管怎么总是我们的人呀。甚至她的那些收养者,发育不良的小鸟儿和小动物,也都以一种——至少她这样觉得——不信任的和敌视的目光望着她。她为自己的这些感觉而不安,而羞愧,“这儿到底还是我的家啊,”她想,“我的家,我的祖国……”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对她坚持地说:“不,这儿已经不再是你的祖国了,不再是你的家了。”她被恐惧控制着,她为自己的意志薄弱而恼恨。祸事才刚开始呢,而她已经丧失了耐心……她是这样承诺的吗?
她并没能很快掌握住自己,然而一个、两个星期过去了。叶琳娜稍稍平静下来,渐渐习惯于自己的新的位置了。她给英沙罗夫写了两封短信,自己去送进邮局里——既是由于羞怯,也是由于骄傲,她怎么也不能把这事交给使女去办。她已经开始在期待着他本人的到来……然而,一个晴朗的早晨,来的不是他,而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
二十二
在退役近卫军中尉斯塔霍夫家中,还没有哪个人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心情恶劣,同时又这样自信,这样俨然。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进了客厅——慢慢走进来,两只脚迈得很开,鞋后跟咚咚作响;他走到镜子前,久久地端详着自己,安然而严峻地摇一摇头,咬一咬嘴唇。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迎候他时,外表上显着激动,而内心里则藏着欢喜(她从来不曾用别样的心情迎候他);他甚至帽子也不脱,也不向她问好,只默不出声地让叶琳娜吻了吻他那只麂皮手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开始问起他疗程进行得怎样——他什么也没回答她;这时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来了——他冲他瞟一眼,说了一声:“哦!”对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他一般态度都很冷淡和倨傲,虽然也承认在他身上有“真正斯塔霍夫血统的痕迹”。众所周知,几乎所有的俄国贵族世家都相信惟他们独有的特殊家族种姓特征之存在:我们不止一次有幸听到过“在自己人中间”谈论什么“彼得萨拉斯金式的”鼻子和“别列普列耶夫式的”后脑勺之类的事情。卓娅进来,向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屈膝请安。他咕噜一声,坐在了一把安乐椅里,要了一杯咖啡,这才脱下帽子来。咖啡送来了;他喝了一杯,对每个人瞟了一眼,才透过牙齿缝说:“Sortez,sil vous plat,”然后,转向妻子,再说:“Et vous,madame,restez,je vous prie。”
全都出去了,只留下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她激动得头都在抖动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方式之郑重令她惊讶,她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
“怎么回事儿呢!”门一碰上,她便大声地说。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抛去一个漠然的目光。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干吗您要做出一副受难者的样子来?”他说,毫无必要地每说一句话便把嘴角拉下来,“我只不过想要事先告诉您,今天有位新客人要来我们家吃饭。”
“这到底是谁呀?”
“叶戈尔·安德列耶维奇·库尔纳托夫斯基。您不认识他。枢密院的首席秘书。”
“他今天要在我们家吃饭?”
“对。”
“而您就为告诉我这个,叫大家都走开?”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又冲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抛去一个目光,这一次是讽刺性的。
“这您就奇怪啦?奇怪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他不说话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但愿。”她又说话了。
“我知道,您老以为我是个‘不道德的’人。”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忽然说。
“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惶惑不解地喃喃说。
“也许,您是对的。我不想否认,我有时候是让您有正当的理由对我不满意(“两匹灰色马!”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脑子里一闪),虽然您自己也该同意说,就您所知道的情况而言,您的体质……”
“可我一点儿也不责怪您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
“Cest possible。不管怎么着,我无意为自己辩解。时间会为我辩解的。不过我认为我有义务让您相信,我是知道自己的责任的,也会顾全……顾全我受托照管的……我受托照管的家庭的……利益。”
“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想。
她不能知道,头天晚上,在英国俱乐部休息室的一角里,有过一场关于俄国人不善于演说的争论。“我们中间有谁会演说呢?请举出一个来吧?”争论者之一大声地这样说。“斯塔霍夫就是个好例子呀!”另一个回答说,指了指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马上站起,得意得几乎没有尖着嗓子喊出声音来。
“比方说,”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继续说下去,“我的女儿,叶琳娜吧。您是否认为,她终于已经到了在人生道路上迈出坚决一步的时候啦……出嫁,我是想说。所有这些空谈呀,慈善事业呀都无可厚非,但是要适可而止,有个年龄的限度。该是她抛弃自己那些愁云迷雾,从各式各样艺术家、学问家、黑山人的圈子里走出来,跟大家一样过日子的时候啦!”
“我该怎么来理解您的话呢?”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问道。
“那么就请您听我说下去,”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还像原先那样耷拉着嘴角说,“我对您直话直说,不绕弯子:我认识了,我接近了这位年轻人——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我希望他能给我当女婿。我敢这样想:等您见到他以后,您就不会责备我有所偏爱,或者是判断轻率。“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边说,一边欣赏自己的雄辩,”这人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贵族法学院毕业生,风度优雅,三十三岁的年纪,首席秘书,六品文官,脖子上还挂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您,我希望,会公正地看待我,认为我并不属于那种pères de comédie之类,醉心于追求官阶职位。但是您亲口对我说过,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喜欢务实的、有所作为的人。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在他的事业上就是一个头等务实的人。现在,再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女儿一向倾心于宽宏大度、舍己为人。那么,您该知道,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当他一有可能性的时候,您懂我的意思,靠自己薪水能过小康生活的可能性的时候,马上就把父亲分给他的一份年金让给了他的兄弟们。”
“那他父亲是谁?”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问道。
“他父亲吗?从某一点上说他父亲也是一位知名人士,德高望重,un vrai stocien,好像是个退职的少校吧,给伯……伯爵管理着所有的田产。”
“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轻地说一声。
“啊!‘啊’什么?”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马上接着说,“未必您抱有什么成见?”
“我什么话也没说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刚开口说。
“不,您‘啊’了一声的,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有必要预先告诉您我的思维方式,并且,我敢于认为……敢于希望,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应该bras ouverts接待。他可不是个随便什么的黑山人。”
“当然啦。只需要把厨子瓦尼卡叫来,让他多加两道菜就是了。”
“您明白,我可不参与这种事。”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站起来,戴上帽子,打着口哨(他听一个什么人说过,只有在自家别墅里和驯马场里才可以吹口哨),便去花园散步了。舒宾从自己厢房的小窗口上望着他,默默地向他吐一吐舌头。
四点差十分,斯塔霍夫家别墅的阶前驶来一辆租用马车,一位年纪不算大的先生,仪表堂堂,衣着朴素而雅致,从马车里出来。他吩咐仆人通报。这就是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库尔纳托夫斯基。
第二天,叶琳娜在给英沙罗夫的信中,顺带写下了这样的一段:祝贺我吧,亲爱的德米特里,我有一个求婚者了。他昨天在我家吃晚饭的;好像是爸爸在英国俱乐部里认识的,他请他来的。当然,他昨天不是来求婚的,可是,好心肠的妈妈,听爸爸告诉了她自己的愿望,便稍稍俯在耳朵上告诉我这是怎么个客人。他名叫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库尔纳托夫斯基。他在枢密院里当首席秘书。我先来给您描绘他的外表吧。他身材不高,比你矮些,体格甚好,五官端正,头发不长,留着络腮大胡子。他眼睛小小的(跟你的一样),淡褐色,很灵活,嘴唇扁而宽,眼睛和嘴唇上老是挂着笑,好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笑容:似乎这笑容今天在他的脸上值班似的。他举止恬淡,言辞清晰,他身上的一切都准确无误,他的举止、言笑、饮食,都仿佛煞有介事。“她把他研究得多么仔细啊!”你这会儿,或许,会这么想的。是的,这都为了好给你描写他。再说怎么能不对自己的求婚者加以研究呢!他身上有着某种铁石般的东西……既迟钝,又空虚——不过倒也是正派的;据说,他的确非常正派。你让我觉得也是铁石一般,但不像这一位这样。用餐时他坐在我身边,我们对面是舒宾,起先话题谈到某些商业上的事,据说他精于此道,差点儿没抛弃官职去捞取一家大工厂呢。他没吃准啊!后来舒宾谈起戏剧,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宣称,而且——我应该承认——毫无虚假谦逊,说他对艺术一窍不通。这又让我想起你……但是我再想想:不对,我跟德米特里之不懂艺术,跟这位先生毕竟还是不同的。这一位似乎想说:我不懂艺术,而艺术也并不是非有不可,不过在一个管理良好的政府手下,艺术也无伤大雅。他对于彼得堡和那些comme il faul,其实是相当淡泊的,有一回他甚至自称为无产阶级。我们,他说,是些干粗活儿的工人。我想:假如德米特里这么说,我会不高兴的,而这一位,让他说去吧!让他去吹牛吧!他对我彬彬有礼,可是总让我觉得,跟我谈话的这个人是一个非常礼贤下士的当官儿的。当他想要夸奖一下什么人的时候,他说,某某人守规则——这是他喜欢用的一个词儿。他一定是个自信、肯干、能够牺牲自我的人(你瞧:我是不偏不倚的),也就是说,能够牺牲自己的利益。但是他是一个大大的暴君。落到他手里可就糟糕啦!餐桌上大家还谈到贪污受贿的事……
“我了解,”他说,“在许多情况下收受贿赂并没有罪;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但是无论如何,若是他失了手,还是必须受罚的。”
我大叫起来:
“惩治一个无罪的人!”
“是的,为了原则啊。”
“为了什么原则?”舒宾问他。
库尔纳托夫斯基似惊似恼地说:
“这无从解释。”
爸爸好像很崇敬他,就插嘴说,当然啦,无从解释。真可惜,这段谈话中断了。晚上别尔森涅夫来,跟他展开一场好怕人的争论,我还从没见过我们的朋友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这么激动,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完全不否认科学、高等学校及其他等等的用处……但是我还是能够理解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愤懑。那一位把所有这些都看成似乎是某种对身体的操练。饭后舒宾到我这儿对我说:“瞧这位跟另外某一位(他不肯提起你的名字)——两个都是很务实的人,可是您看见,差别多大,那一位是真实的、生龙活虎般的,有来自生活的理想;而这一位甚至连责任感都没有,只不过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正派和毫无内容的能干而已。”舒宾真聪明,我为你把他的话记了下来;而依我看来,你们两个人之间哪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呢?你有信念,而那个人没有,因为一个人不能仅仅相信他自己。
他走得很晚,但是妈妈还是找机会告诉我说,他喜欢我,爸爸大为高兴……他可曾也谈论过我,说我是“守规则”的呢?我差一点儿没有回答妈妈说,很遗憾,因为我已经有个丈夫了。为什么爸爸这么不喜欢你?妈妈那边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
噢,我亲爱的!我给你这样仔细地描写这位先生,只是为了消愁解闷啊,我活着就不能没有你,我要不停地能看见你,听见你……我等着见你,不过不是在我们家,像你原先想过的那样——你想想看,那我们该多么难过,多么不自在!——你知道吗,我在哪儿给你写信——在那个小树林子里……噢,我亲爱的!我是多么地爱你哟!
二十三
库尔纳托夫斯基初次来访的三个多星期之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让叶琳娜好不欢喜,搬回莫斯科住了,住在普列契斯金卡附近她那幢白色木造住宅里。这屋子有廊柱,每个窗口上都装饰着竖琴和花束,有顶楼、偏房、屋前小花园、草坪,院子里有水井,水井边还有狗房。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从来没这样早就离开别墅搬回来,可是这一年第一阵秋凉她就牙床脓肿;而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呢,在他这方面,一个疗程结束了,思念起妻子来,再说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又去列维尔她表妹家做客了;莫斯科来了某个外国家族,正在展示一些造型姿势,就是des poses plastiques,《莫斯科新闻》上对他们所做的描述激起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强烈的好奇心。反正是再在别墅住下去便觉得很不方便,而且,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说法,对他执行“预定计划”甚至是不能相容的。最后两个星期让叶琳娜觉得特别的长久。库尔纳托夫斯基来过两回,都在星期天,其他日子他都是公务在身。他是专为叶琳娜而来的,但他却更多地跟卓娅聊天,卓娅非常喜欢他,“Das ist ein Mann!”——她望着他微黑的男子气概的面孔,听着他充满自信而又谦虚谨慎的言谈,她心中暗自这样想。依她的看法,谁也没有一副这样好听的嗓子,谁也不会这样出色地说:“我很荣——嗡——幸”或者“我极其满意”。英沙罗夫没到斯塔霍夫家来过,但是叶琳娜偷偷地在莫斯科河上一处不大的丛林中见过他一次,她约他在那儿幽会。他俩匆匆地没说上几句话。舒宾随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一同回到莫斯科,别尔森涅夫几天之后也回到了城里。
英沙罗夫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第三次地反复阅读从保加利亚给他“顺便捎来”的信件;他们不敢从邮局寄东西。这些信件使他很是不安。东欧局势发展迅速。俄军占领两个公国的事激动了所有人的心,风暴出现了,已经感觉到一种气息,即将爆发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烽火四起,谁也不能预测这烽火将蔓延到何方,停止在哪里;昔日的夙怨,积久的希望——一切都蠢蠢欲动。英沙罗夫的心剧烈地怦怦跳动:他的种种希望也在实现着。“然而不太早了点吗?不会落空吧?”他想,紧紧地捏住拳头,“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就这样吧!应该出发了。”
门外有不知是什么发出的轻轻的沙沙声,门突然一推而开——叶琳娜走进屋里来。
英沙罗夫全身震颤,向她扑过去,跪在她的面前,搂住她的腰,把头紧紧贴在她腰上。
“你没想到我会来的吧?”她说,还没喘过气来(她是快步奔上楼梯的),“亲爱的!亲爱的!”——她把双手都放在他的头顶上,环顾着四周,“你就住这儿?我一下子就找到你啦。你房东的女儿带我来的。我们回来已经三天啦。我想写信给你,可是再想想,还是自己来好。我能待到四点钟,起来,把门插上。”
他立起来,顺手把门插好,转向她,握住她的双手。他说不出话来:他快乐得窒息了。她微笑着盯住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那么多的幸福……她害羞起来。
“等会儿,”她说,把她的手温柔地抽回来,“让我把帽子脱掉。”
她解开帽带,把帽子扔到一边,从肩头上卸下披肩,整了整头发,便去坐在那张小小的、已经破旧的沙发上。英沙罗夫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好像入了魔。
“坐下呀。”她说,并不抬眼看他,只用手指着她身边的位置。
英沙罗夫坐下了,但是没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地板上,坐在她脚边。
“来,给我脱手套。”她不平静地轻声说。她有些惧怕了。
他先解开纽扣,然后拉下一只手套,拉到一半的时候,便贪馋地把嘴唇贴上去,那纤细、柔美的手腕在他嘴唇下闪着白光。
叶琳娜发着抖,想用另一只手把他挡开,他却又在那一只手上吻起来。叶琳娜把手缩回来,他偏过头,她望着他的脸,她弯下腰去——于是他们的嘴唇就汇合在一起了……
一瞬间……她挣脱了,立起来,喃喃地说:“不,不。”便急忙向写字台走去。
“我是这儿的主妇呀,你这儿不应该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她说着,极力显得漫不经心,把背向着他,“这么多的纸片呀!这都是些什么?”
英沙罗夫皱了皱眉头。
“这些信吗?”英沙罗夫从地板上立起来,慢慢地说,“你可以看的。”
叶琳娜把信拿在手里翻着。
“这么多,字写得这么密,可我这就得走……让它们去吧!该不是我的情敌写来的吧?……噢,还不是用俄语写的呢。”她翻弄着薄薄的纸张,又说。
英沙罗夫走近她,手扶着她的腰。她忽地转过身来,快活地对他一笑,便偎依在他的肩头上。
“这些信是保加利亚来的,叶琳娜;我的朋友们写的,他们叫我回去。”
“现在?去那边?”
“是的……现在。趁还来得及,趁还能通行。”
她忽然双手抱住他的头颈。
“你会带我一块儿去的吧?”
他把她拥在心口上。
“噢,我亲爱的姑娘,噢,我的女英雄,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这不是犯罪吗,不是发疯吗,让我,我,没有个住处的、孤单单的一个我,把你也拖上……这是去什么地方哟!”
她挡住他的嘴。
“嘘……要不我就生气了,再也不来啦。我们中间不是一切都决定了,一切都解决了吗?难道说我不是你的妻子?难道说妻子能够跟丈夫分开?”
“妻子们可不上战场的呀。”他含着悲伤的微笑慢慢地说。
“对,她们可以留下。可是难道说我能留在这里吗?”
“叶琳娜,你是个天使啊!……可是您想想,我大概,两星期以后非离开莫斯科不可……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考虑大学的功课,也不可能考虑完成我的各项工作了。”
“这怎么回事?”叶琳娜打断他说,“那你必须马上就走?我这就,马上,这一分钟里,就留在你这儿,永远跟你在一起,再不回家了,你要不要?我们这就动身走,你要不要?”
英沙罗夫用加倍的力气把她拥抱在怀里。
“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吧,”他大喊一声,“若是我做了件蠢事的话!从今以后我俩永远不分离!”
“我这就留下?”叶琳娜问。
“不,我纯洁的姑娘;不,我的宝贝儿。你今天还是回去,不过随时准备着。不可能一下子就办妥的;得把事情全都好好考虑过。还需要钱,需要护照……”
“钱我有,”叶琳娜打断他,“八十个卢布。”
“喏,这不算多,”英沙罗夫说,“不过也够了。”
“我还能弄到呢,我去借,我找妈妈要……不,我不找她要……我可以卖掉手表呀……我还有耳环,两只手镯……还有花边。”
“问题不在钱上。叶琳娜;护照,你的护照,这怎么办呢?”
“是的,这怎么办呢?非有护照不可吗?”
“非有不可。”
叶琳娜嫣然一笑。
“我想起什么来啦!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小……我家一个年轻女佣人逃跑了。把她捉回来,饶恕了她,她在我家又过了很久……可大家还老是叫她:偷跑的塔吉雅娜。我那时候没想到,连我,或许,也会偷跑呢,跟她一个样。”
“叶琳娜,你怎么不害羞呀!”
“怎么?当然啰,顶好是拿着护照走,可是假如不能……”
“这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以后,以后,别着急,”英沙罗夫说,“让我先观察一下,让我想想看。我会把事情都一一跟你商量的,钱嘛,我有的。”
叶琳娜用手掠一掠散落在她额际的头发。
“噢,德米特里!我们俩一道去该多开心啊!”
“是的,”英沙罗夫说,“而那边,我们要去的那边……”
“怎么?”叶琳娜打断他,“难道我们就一块儿死不也很开心吗?啊不,为什么去死?我们还要活,我们还年轻。你多大啦?二十六岁吧!”
“二十六岁。”
“我二十。我们前面还有好长的日子呢!啊!你想丢开我逃掉吗?你说你不需要俄国人的爱的,你个保加利亚人!咱们来瞧瞧,看你怎么甩掉我吧!可是我们会怎么样呢,要是那天我没去找你!”
“叶琳娜,你知道吗,是什么逼得我非走不可?”
“我知道:你爱了,你就害怕了。可是你就没有猜想到,人家也爱你呢?”
“我以名誉发誓,叶琳娜,没猜到。”
她迅速地、猝不及防地吻了他一下。
“就为这个我也爱你啊。现在我得走啦。”
“你不能再留一会儿吗?”英沙罗夫问。
“不行,我亲爱的。你以为我一个人走掉心里会好受吗?一刻钟早就过啦。”她披上披风,戴好帽子,“你明天晚上到我们家来,不,后天。会很不自在、很闷气的,可也没办法;至少也能见一面呀,再见了,放我走吧。”他最后一次拥抱她,“哎呀!你瞧,你把我表链子弄断啦。噢,我的笨家伙!啊没关系,断了更好,我从库兹涅茨基桥那儿过,送去修理。要是他们问我,我就可以说,去库兹涅茨基桥了。”她拉住门把手,“啊,我忘了告诉你,麦歇库尔纳托夫斯基大概这两天要向我求婚了。可是我会回他一个……这个。”她把左手大拇指揿在鼻子尖上,剩下的手指忽扇着,“再见啦,回头见。现在我认识路了……可你别耽搁时间……”
叶琳娜把门微微打开,先听听有没有人,再转身向英沙罗夫,指指下巴,便一闪身从屋里出来了。
英沙罗夫在关着的门前站了大约一分钟,也在仔细听。下面院子的门碰上了。他走向小沙发,坐下,一只手遮住脸。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哪一点儿值得有这样的爱?”他想,“这不是一场梦吧?”
然而叶琳娜在他寒碜、阴暗的小房间里留下的木樨香水的幽香让他想起她来过。随这幽香一起,好像空气中还留下了那年轻的话音,年轻而轻盈的脚步声,年轻姑娘身体的热气和清新。
二十四
英沙罗夫决定再等一等,等有了更为确切的消息,他再准备动身。事情是非常困难的。对他自己而言,并无任何障碍,只需去申请护照就行了——但是叶琳娜怎么办?用合法途径为她取得护照是不可能的。两人秘密结婚,然后去见父母亲……“那时候他们会放我们走的,”他想,“而要是不放呢?我们反正也会走。而要是他们提出控告……要是……不,顶好是用个什么办法搞一张护照。”
他决定去求他的一个朋友(当然,不说出为谁搞护照),一位退职的或者是撤职的检察官,一个有经验的处理各种秘密事务的老手。这位可敬的人物不住在附近:英沙罗夫花了整整一小时乘一辆肮脏的万卡慢腾腾地走去。而他并不在家。回来的路上突然一场大雨把他淋得个湿透。次日早晨,英沙罗夫不顾相当剧烈的头痛,再次去找这位退职检察官。退职检察官仔细听过他的陈述,从一只画着个大乳房仙女的鼻烟壶里闻着鼻烟,用自己一双狡黠的,也是烟草色的小眼睛斜视着客人。他听完后,要求“事实陈述能有重大的确切性”。当他发觉英沙罗夫不大肯细谈详情(他来找他已是压住满肚子怨气),便仅限于奉劝他首先要把自己的“关键之物”装备好,并要他下次再来。“等您,”他打开鼻烟壶吸了一撮,又补充说,“有了信任而不再疑虑(他把这两个字的元音发得很重)的时候再谈。至于护照嘛——”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这是能有办法的,您,比如说,上路,谁又认得出您是玛丽娅·布列吉辛娜,或者是卡罗琳娜·福格尔梅伊尔?”英沙罗夫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感,不过他还是感谢了检察官,答应他过几天再来。
当天晚上他去了斯塔霍夫家。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亲切地接待他,责备他把他们完全忘记了,她发现他面色苍白,又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只以一种若有所思又漫不经心的好奇态度望了他一眼。舒宾对他很冷淡。但是叶琳娜让他大吃一惊,她在等他来,她为他特地穿上了他俩第一次在教堂会面时穿过的那件衣裳;但是她那么平静地欢迎他,又显得那么殷勤、无所忧虑、快快活活,无论谁看见她都不会想到,这位少女的命运已经决定,而且正是由于对幸福的爱情心中有数,她的面容才会那么生动活跃,全身的动作才会那么优美而轻松。她代替卓娅来斟茶,有说有笑;她知道,舒宾会在一旁暗地观察她,知道英沙罗夫这人不会装假,不会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事先做了防备。她没有猜错。舒宾眼睛不离她,而英沙罗夫整个晚上都非常沉默和阴郁。叶琳娜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以至于,她想要逗一逗他。
“怎么样?”她忽然问他,“您的计划有进展吗?”
英沙罗夫不知怎样回答她。
“什么计划呀?”他说。
“您忘记啦?”她冲他笑着说。只有他一个人懂得这种幸福的笑声。“您给俄国人编选的保加利亚文集呀!”
“Quelle bourde!”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透过牙齿缝喃喃地说。
卓娅坐在钢琴前。叶琳娜几乎不大看得出地耸一耸肩头,用眼睛向英沙罗夫指一指门,似乎要赶他回家,然后她又用手指敲两次桌子,隔一会敲一次,眼睛望着他。他懂了,她是在告诉他,约好两天后见面,看他懂了她的意思,她微笑了。英沙罗夫站起来告别:他感到自己不大舒服。这时库尔纳托夫斯基来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跃而起,把右手举得比头还高,又轻轻放下,落在首席秘书的掌心里。英沙罗夫又停留了几分钟,为了看看自己的情敌。叶琳娜狡猾地点了点头。主人认为没必要为他们相互介绍,英沙罗夫便离去了,最后又跟叶琳娜交换了一次目光。舒宾沉思着,沉思着——忽然间恶狠狠地跟库尔纳托夫斯基就一个法律问题争执起来,其实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英沙罗夫整夜无眠,早晨他感到自己生了病,但是他却忙于整理文件和写信,而他的头很重,还有些昏沉。午饭前,他发起高烧来,他什么也吃不下。到晚上热度猛增,四肢酸痛、头疼欲裂。英沙罗夫躺在不久前叶琳娜坐过的那张小沙发上。他在想:“我活该受罚,干吗要去找那个老骗子呢?”他试图睡一会儿……但是他已经完全病倒了。他身上的血管可怕地猛烈搏动,血液在火一般燃烧,思想像鸟儿似的胡乱回旋。他昏迷过去了。他好像被人打翻在地,仰面朝天躺着,忽然间他觉得有个人在他上方轻轻地发笑,又窃窃低语着;他尽力睁开眼睛,一支结满烛花的蜡烛射出的光猛地刺入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这是什么?那位老检察官站在他面前,穿一件东方花绸袍子,腰里缠一条绸巾,像他头天晚上见他的那样……“卡罗琳娜·福格尔梅伊尔”那张没牙的嘴在喃喃地说。英沙罗夫瞪眼望着,而那老头儿变大了,膨胀了,长高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变成一棵树了……英沙罗夫必须攀上陡立的树枝。他攀着,攀着,胸部朝下跌在一块尖石头上,而卡罗琳娜·福格尔梅伊尔正蹲在那儿呢,好像是一个小商贩,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馅儿饼,馅儿饼……馅儿饼。”血在流,刀剑在闪光。让人真受不了……叶琳娜!……一切都消失在一团红色的混乱中。
二十五
“有一个,谁知道呢,钳工什么的,来找您,怎么,这个人——”第二天傍晚,别尔森涅夫的仆人对他说,这仆人与众不同,他对老爷极为严厉,而且头脑里还有怀疑主人的倾向,“这个人想要见您呢。”
“叫他进来。”别尔森涅夫说。
“钳工”进来了。别尔森涅夫认出他就是那个裁缝,英沙罗夫住处的房东。
“你有什么事?”他问他道。
“老爷您,”这裁缝一边开始说话,一边慢腾腾移动着两只脚,不时地摆动着他用三个手指头捏住衣服贴边的右手,“我们的房客,谁知道他呢,病得很厉害。”
“英沙罗夫?”
“正是,我们的房客。谁知道呢,昨天一大早还好好儿的,晚上只要点儿水喝,我们女当家的拿水给他。半夜他就说起胡话来,我们听见的,因为只隔一层板,可今儿早晨连话也没有啦,躺着,直挺挺的,一身滚烫,我的老天爷!我以为他,谁知道呢,怕是要死啦。我觉着,得去警察分局报告。因为他是个单身人。女当家的给我说:‘去吧,我说,去找那个人,我们这位在他那儿租过别墅的,兴许,他能说点什么,或是自己来一趟。’我这就来找老爷您啦,因为我们不能够,就是说……”
别尔森涅夫抓起帽子,给裁缝手里塞了一卢布,马上跟他赶到英沙罗夫的住处来。
他发现他失去了知觉,和衣躺在沙发上。他的面容变得非常的可怕。别尔森涅夫马上叫房东夫妇给他脱去衣服,移他到床上,自己奔去找医生,把他带来。医生一下子开了这样的处方:蚂蟥、斑蝥膏药和轻粉,又吩咐给他放血。
“他危险吗?”别尔森涅夫问。
“是的,非常危险。”医生回答,“极其严重的肺炎,充分发展的胸膜肺炎,或许,脑子也感染了,不过病人年纪轻。现在需要放松,他的精力嘛,这时候对他并没好处。你来找我找得太迟啦,不过嘛,我们会依照科学要求,全都做到的。”
医生本人年纪也轻,所以也相信科学。
别尔森涅夫留下过夜。主人夫妇原来都是好心人,手脚还很麻利,只要有人吩咐,他们怎样做就行。来了一位医生的助手——便开始了一套医学上的折磨。
天亮前英沙罗夫清醒了几分钟,他认出了别尔森涅夫,问他:“我好像生病了?”他艰难地,以一种病人特有的迟钝、萎靡的疑虑目光望了望四周,又昏迷过去。别尔森涅夫回家换了衣服,带上几本书,又回到英沙罗夫房间里。他决定在他这儿住下来,至少先住些时候。他用屏风把英沙罗夫的床围起来,自己在小沙发上铺了个小床。一天过得焦急而缓慢。别尔森涅夫只在吃饭时才离开。晚上,他点一支蜡烛,用灯罩遮住,便读起书来。四周静悄悄的。隔一层板壁,能听见房主人们有时低声地私语,有时打哈欠,有时叹息……有个人在他们那里打喷嚏,他们在悄声责骂他;屏风后边传来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时而会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和脑袋在枕头上苦恼的翻转声……这时别尔森涅夫心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思想。他是在这个人的房间里,这个人的生命正危在旦夕,而他知道,叶琳娜正爱着这个人……他记起了那个夜晚,那天舒宾赶上他,对他说,她是爱他的,爱他,别尔森涅夫,的啊!可是现在……“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是不是要让叶琳娜知道他生病?或是再等一等?这消息比我那时告诉她的那一个消息更令她伤心啊:奇怪,为什么命运总是要我在他们中间当一个第三者?他决定最好还是再等等。他的目光落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他能实现自己的构想吗?”别尔森涅夫想,“或者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于是他对这年轻的正在消亡的生命感到怜惜,他向自己发誓,要拯救它……
这一夜真不好过。病人屡屡发出谵语。别尔森涅夫几次从他睡的小沙发上起来,踮起脚跟走到床前,忧愁地倾听他断断续续的朦胧的梦呓。只有一回,英沙罗夫忽然讲得很清楚:“我不要,不要,你不可以……”别尔森涅夫猛地一颤,注视着英沙罗夫:他的面孔是痛苦的,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两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我不要。”他又几乎听不见地重复说。
医生一清早就来了,他摇摇头,重新开了处方。
“到转变期还很远。”他说着,戴上了帽子。
“转变期以后呢?”别尔森涅夫问。
“转变期以后吗?有两种可能:aut Caesar,aut nihil。”
医生去了。别尔森涅夫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他需要新鲜空气。他回来,又拿起书。罗美尔他早已读完。现在他在研究格罗特。
忽然门轻轻一响,房东家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来,跟平时一样,头上包一块大大的头巾。
“她来啦,”她低声说道,“那位小姐,上回给我十个戈比的……”
房东家女孩的头忽然又不见了,在她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叶琳娜。
别尔森涅夫一跃而起,好像被蜇了一下,但是叶琳娜没有移动,也没有叫喊……似乎她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脸上罩着可怕的苍白,她走向屏风,向里面一望,举起双手惊讶地一拍,便像石头一样呆立不动了。又过了一刹那,她正要向英沙罗夫扑去,是别尔森涅夫止住了她:“您要做什么?”他战栗地低声说道,“您会毁了他的!”
她站立不稳。他把她引到小沙发前,要她坐下。
她直视着他的脸,又打量了他的全身,然后才两眼盯着地板。
“他要死了?”她问得那么淡然,那么冷静,把别尔森涅夫吓坏了。
“看在上帝分上,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说,“您怎么这么说?他病啦,真的——病得很危险……可是我们能救活他的;我向您保证这一点。”
“他没有知觉了吗?”她仍像第一个问题一样地问。
“是的,他现在昏迷不醒……这种病一开始都这样,不过这没什么的,没什么,相信我。您喝点水吧。”
她抬眼望着他,他明白,她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若是他死了,”她还是用那种声音说,“那我也会死的。”
这时英沙罗夫轻轻呻吟了一声,她全身战栗了,双手捧住头,便开始解她的帽带。
“您这是做什么?”别尔森涅夫问她。
她没有回答。
“您要做什么?”他又问。
“我留在这儿。”
“怎么……留很久吗?”
“不知道,或许,留一天,一夜,永远……不知道。”
“看在上帝分上,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回去吧。我,当然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您;可是我反正……我猜想,您只能在这儿待一小会儿。请您记住,家里发现您不在,会找您的……”
“那又怎么样?”
“他们会找您……找到您在……”
“那又怎么样?”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瞧……他现在不可能保护您。”
她低下头,仿佛在思考,她用头巾捂住嘴,一阵痉挛的抽泣声突然来势凶猛地从她的胸间迸发出来。她扑倒在沙发上,极力要压住哭声,然而她整个的身体在抽动,在挣扎,好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鸟。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别尔森涅夫立在她面前反复地说。
“啊?这是什么?”忽然传来英沙罗夫的声音。
叶琳娜忽地直立起来,别尔森涅夫也原地僵住了……过了一小会儿,他走向床前……英沙罗夫的头仍然无力地搁在枕头上;两眼紧闭。
“他说胡话?”叶琳娜喃喃自语。
“好像是,”别尔森涅夫回答,“不过这没什么,总是这样的,尤其是假如……”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叶琳娜打断他问道。
“前天,我昨天开始在这里,请您信任我,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不会离开的,会用尽一切的办法。如果需要,我们请人来会诊。”
“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死的啊。”她高声说着,扭着两只手。
“我保证每天向您报告他的病情,若是发生真正的危险……”
“您给我发誓,马上派人来找我,无论什么时间,白天,夜晚;直接写条子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您听见吗?您答应这么办吗?”
“我答应,上帝作证。”
“您发誓。”
“我发誓。”
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还来不及抽回时,她已经把嘴唇贴在那只手上了。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这是怎么啦?”他含混不清地说。
“不……不……别这样……”英沙罗夫模模糊糊地在说话,还重重地叹息一声。
叶琳娜走向屏风,用牙齿咬住头巾,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病人,无言的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流淌。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别尔森涅夫对她说,“他会醒过来的,会认出您,天知道这样是好,是不好。再说,我时刻在等着医生来……”
叶琳娜从小沙发上拿起帽子戴上,立在那里。她的眼睛悲伤地在屋里张望。仿佛她记起了……
“我不能走。”最后她低声吐出这句话。
别尔森涅夫握住她的手。
“您要坚强些,”他说,“冷静下来;把他交给我照管。我今天晚上就上您那儿去。”
叶琳娜望了他一眼,说道:“啊,我的好心肠的朋友啊!”她啜泣着,冲出房门去。
别尔森涅夫倚在房门上。他心中充满着一种悲伤的、痛苦的感情,但却也不无一种奇异的快慰。“我的好心肠的朋友啊!”他想着,耸一耸肩头。
“是谁在这儿?”传来英沙罗夫的声音。
别尔森涅夫走到他床前。
“我在这儿,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您怎么样?您感觉好吗?”
“您一个人?”病人问。
“一个人。”
“那她呢?”
“哪个她?”别尔森涅夫几乎是吃惊地说道。
英沙罗夫没说话。
“木樨香。”他喃喃说,眼睛又闭上了。
二十六
英沙罗夫整整八天处于或生或死之间。医生不停地前来诊视,他也是个年轻人,对陷于困境的病人很是关心。舒宾听说英沙罗夫的险情,来探望过他;他的同胞们——保加利亚人也来过;其中别尔森涅夫认出了那两个奇怪的人物,他们曾突然到别墅来访问,引起过他的诧异,他们全都表现出真诚的同情,有几个还向别尔森涅夫提出,要代替他守护病人;但他没有同意,因为他记得自己对叶琳娜的承诺。他每天见她,还悄悄向她——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张小纸条——详细地报告病情。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内心的悸动等候着他,她是怎样在听他诉说,又向他询问!她总想要自己冲过去找英沙罗夫,但是别尔森涅夫恳求她不要这样做:英沙罗夫很少一个人在。当她头一天听说他生病,她差一点自己也病倒;她一回家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但是他们喊她吃饭,她进餐厅时的那副脸色吓得安娜·华西里耶夫娜要立即送她去躺在床上。然而叶琳娜终于克制住自己。“假如他会死,”她反复地想,“我也不会活下去。”这个思想倒令她平静下来,给了她一种让她表现得漠然自如的力量。而且,家里人也没来过分打扰她: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只顾忙自己的牙床炎;舒宾狂热地在工作;卓娅变得忧郁起来,她还想要把维特读完呢;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对于“浅薄学者”的频频来访非常不满,而且他的关于库尔纳托夫斯基的“预定计划”又进展得很不顺利,讲求实际的首席秘书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等待。叶琳娜甚至没有感谢过别尔森涅夫。对于有些帮助,她会觉得感谢说不出口,也显得别扭。只是有一回,是跟他第四次见面时(英沙罗夫那一夜情况很不好,医生暗示要会诊),她向他提起过她的誓言。“喏,那么我们一块儿走吧。”他对她说,她站起来,要去换衣服了。“不,”他又慢慢地说,“我们再等到明天吧。”而到晚上英沙罗夫病势减轻了。
这样的考验延续了八天。叶琳娜外表上保持平静,但是她日不能食,夜不能眠。她四肢感到一种迟钝的疼痛,头脑中似乎充满着一堆干燥、炽热的烟尘。“我们的小姐像点蜡烛似的瘦下去。”她的使女谈起她时这样说。
终于,第九天上,出现转机了。叶琳娜正在客厅中,坐在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身边,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给母亲读一份《莫斯科新闻报》,别尔森涅夫走进来。叶琳娜望了他一眼(她每次朝他望去的第一眼都是多么急速、多么胆怯、多么深沉,又多么惊惶啊),马上便猜到,他带来了好消息。他微笑着,他向她轻轻点一点头:她站起来迎接他。
“他清醒了,他得救了,再过一个礼拜他就完全康复了。”他悄悄对她说。
叶琳娜伸出双手,好像挡过一次打击似的,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双唇战抖,满脸一阵绯红。别尔森涅夫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谈话,叶琳娜回房去了。她双膝跪下,开始祷告上帝,感谢上帝……她眼睛里流出了轻盈明亮的泪水。她忽然感到疲劳已极,她把头搁在枕头上,喃喃地说:“可怜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啊!”马上便沉沉入睡了,睫毛上、面颊上仍是湿润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睡着,也没有哭泣了。
二十七
别尔森涅夫的话只有一部分实现了,危险躲过了,但是英沙罗夫的体力恢复得很慢。医生一再说,他整个机体受到了深刻而全面的震撼。尽管如此,病人离开了床榻,开始能在房间里走动,别尔森涅夫也搬回去住了,但他每天都去看望他依然衰弱的朋友,依旧每天都向叶琳娜报告他的健康状况。英沙罗夫不敢给叶琳娜写信,只是跟别尔森涅夫的谈话中间接暗示她和提到她;而别尔森涅夫也假装并不留意,他跟他说起自己常去斯塔霍夫家,又极力设法让他知道,叶琳娜曾经非常伤心过,而现在她平静了。叶琳娜也不给英沙罗夫写信,她心中别有打算。
一天,别尔森涅夫刚刚满脸欢喜地来告诉她,医生允许英沙罗夫吃牛排了,他大概很快就可以出外行走——她听了沉思着,低下头……
“您猜猜,我想对您说什么?”她轻轻地说。
别尔森涅夫心中不安了。他懂她的意思。
“或许,”他眼睛望着她回答说,“您要告诉我说您想见到他。”
叶琳娜脸红了,几乎难以听见地说:
“是的。”
“那好办。这您,我看,很容易做到。”
“呸!”他心中暗想,“我心中怀着多么卑劣的感情啊!”
“您是想说,我早已经……”叶琳娜说,“可是我害怕……现在他,您说,很少一个人在。”
“这不难办,”别尔森涅夫说,仍然眼睛不看她,“事先去告诉他嘛,当然,我不可以;可是您给我写张纸条,谁又可以禁止您给他这么个要好的朋友,您所关心的朋友写封信呢?这没什么不好的呀。跟他约个时间……就是说写信告诉他,您什么时候去……”
“我不好意思。”叶琳娜低声说。
“那您把纸条交给我,我带去。”
“这不需要,我想要求您……别生我的气,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您明天别上他那儿去。”
别尔森涅夫咬一咬嘴唇。
“啊!好的,我懂啦,很好,很好。”于是,又说了两三句话,他便迅速离去了。
“这样更好些,这样更好些。”他匆忙赶回家去的路上这样想着,“我不知道任何新发生的事情,不过这样更好些。干吗要赖在别人的窝边上?我不后悔,我做的,是我良心叫我做的事,不过现在,够啦!让他们去吧。父亲时常告诉我的话没有白说:咱们俩,孩子呀,不是西巴利斯人,不是贵族,不是命运和大自然的宠儿,咱们甚至连殉道者也不是啊——咱们是苦干者、苦干者啊!那就穿上你的皮围裙,去站在自己干活的车床旁边吧,到你阴暗的作坊里去吧!让阳光去照耀别人吧!在我们沉闷的日子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和自己的幸福的啊!”
次日清晨,英沙罗夫从市区邮局收到一封短笺。“等着我。”叶琳娜写信给他说,“叫别人都不要来。安·彼不会来的。”
二十八
英沙罗夫读了叶琳娜的短笺——马上就动手把房间收拾整齐,请房东太太把药瓶都收走,脱下睡衣,穿上见客的外衣。由于虚弱,也由于欢乐,他的头在旋转,心在跳,两条腿发软;他倒在沙发上,开始看着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刻,”他自言自语说,“十二点以前她无论如何到不了,在这一刻钟里,让我来想些别的事情,要不我会受不了的。十二点以前,她无论如何来不了……”
房门忽地敞开了,叶琳娜穿一件轻质薄绸连衣裙,满脸苍白,满身清新,年轻而幸福地走了进来,随着一声微弱的快乐的呼喊,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还活着呀,你是我的呀。”她反复地说,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整个儿愣住了,这亲近,这抚摩,这幸福,让他窒息了。
她坐在他身边,紧贴住他,用她含笑的、亲切的、柔情的目光凝视着他,这目光只有在女性的恋爱着的眼睛里才会如此地光彩焕发。
她的面容忽然变得忧伤了。
“你瘦了多少啊,我可怜的德米特里。”她说着,一只手掠过他的面颊,“你的胡子多长哟!”
“你也瘦了呢,我可怜的叶琳娜。”他回答说,用嘴唇去捕捉她的手指。
她快活地把鬈发甩向身后。
“这没什么,你瞧着,我们都会复原的!有过狂风暴雨,有过,像我们在教堂里相会的那一天那样,它来过,但是过去啦。现在我们要好好儿地活下去啦!”
他只用微笑回答她。
“啊,什么样的日子啊,德米特里,多么残酷的日子啊!若是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人怎么活得下去哟!每一回我都预先知道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会来告诉我什么,的确,我的生命跟你的生命一齐沉下去,又一齐升上来了。你好呀,我的德米特里!”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只想扑倒在她的脚下。
“我还发现,”她继续说,一边把他的头发掠到脑后去(她想说:这段时间里,闲着没事时,我做过许多次观察),“当一个人非常、非常不幸的时候——他会去注意他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那种注意力真是愚蠢得很!我,真的,有时会去盯住一只苍蝇,而我心底里又是多么阴冷,多么恐怖啊!可是这一切全都过去啦,不是吗?未来一片光明,不是吗?”
“对我,你就是未来,”英沙罗夫说,“对我,你就是光明。”
“你对我才是这样呢!你记得吗?那时候,我在你那儿,不是上一次……不,不是上一次。”她不由得战栗着反复地说,“当我们说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提到了死;那时候我真没想到,死神她正守候在我们身边呢。可是你现在完全好了吗?”
“我好多了,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好啦。”
“你好啦,你没有死呀,噢,我多么幸福啊!”
一阵短短的沉默。
“叶琳娜?”英沙罗夫问她。
“怎么,我亲爱的?”
“告诉我,你想过没有,这场大病是对我们的惩罚?”
叶琳娜严肃地凝望着他。
“我这样想过的,德米特里。可是我想:我为什么应该受惩罚?我违反了什么义务,我对什么有罪呢?也许,我的良心跟别人的不一样,可是它并没有做出一个回答;或者,也许,我在你面前有罪?我妨碍了你,我拖累了你……”
“你没有拖累我,叶琳娜,我们一块走吧。”
“好的,德米特里,我们一块走,我跟你走……这是我的义务。我爱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义务?”
“噢,叶琳娜!”英沙罗夫低声说,“你的每一句话都是怎样的一些镣铐套在了我的身上啊!”
“为什么说是镣铐呢?”她紧接着说,“我们都是自由的人。对!”她继续说,两眼望着地,而一只手依然抚摩着他的头发,“这段时间里我体验了很多,都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假如有谁事先告诉我,说我,一位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会编造出各式各样的借口,一个人从家里溜出去,去哪儿呢?去一个年轻的男人的房间里——我会多么生气啊!而这些现在都是真的,可我却一点儿都不生气。真的不生气呀!”她最后又补一句。转身向着英沙罗夫。
他那凝望着她的目光中表达出那么一种崇拜的感情,使她不禁把手慢慢地从他头发上移下来,挡住他的眼睛。
“德米特里,”她重又开始说,“你还不知道呢,我看见你躺在那儿,那张可怕的床上,我看见你落在死神的爪子里,昏迷不醒……”
“你看见我的?”
“是的。”
他沉默了。
“还有别尔森涅夫也在?”
她点一点头。
英沙罗夫向她俯下身去。
“噢,叶琳娜!”他低声地说,“我真没有勇气用眼睛望着你。”
“为什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是那么善良!我在他面前不害羞的。我又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愿意向全世界宣布,我是你的……而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像哥哥一样,我信任他。”
“他救了我的命!”英沙罗夫大声地说,“他是个最高尚、最善良的人。”
英沙罗夫凝神注视着叶琳娜。
“他爱你的,不是吗?”
叶琳娜垂下眼睛。
“他是爱过我的。”她低声慢慢说出这句话。
英沙罗夫紧紧捏住她的手。
“啊,你们,俄罗斯人,”他说,“你们的心都是金子做的啊。他,他照看着我,他整夜地不睡觉……你,你,我的天使……毫无怨言、毫无疑虑……而所有这些都是为我,为我……”
“对,对,都是为你,因为大家爱你呀。哎,德米特里!这多么奇怪啊!我好像已经给你说过这个了——不过反正没关系,我高兴再说一遍,你也高兴再听——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为什么你眼睛里有泪水呢?”英沙罗夫打断她说。
“我?泪水?”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啊,蠢家伙!他还不懂,人也会幸福得哭出来呢:“我是想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没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真的。我记得,一开始,我非常喜欢舒宾,虽然我从来也没爱过他,至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嘛——噢!有过那么一分钟,我曾经想:未必就是他?可你——什么也没有过……后来……后来……你就这么伸出两只手把我的心给抓去啦!”
“饶恕我吧……”英沙罗夫说。他想站起来,但却立即沉在沙发上。
“你怎么啦?”叶琳娜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还有点儿虚……我还受不住这样的幸福。”
“那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许动,也不许兴奋,”她用手指头吓唬他,“您干吗把您的睡衣脱掉?您要讲时髦还早着呢!请您坐下,我要讲故事给您听。好好儿听着,别说话。生病以后多讲话对您是有害的。”
她开始对他讲舒宾,讲库尔纳托夫斯基,讲这两个星期来她都做了些什么,讲战争。从报纸上看,战争是难以避免的,所以说,一等他完全恢复了,就该抓紧时间,想办法启程……她跟他说着这些,坐在他身边,偎依着他的肩头……
他听着她,听着,面色时而发白,时而发红……他好几次地想要止住她……忽然他直起身子来。
“叶琳娜,”他用一种奇异而又断然的声音说,“你离开我吧,你走吧。”
“怎么?”她惶惑地缓慢地说,“你又不舒服啦?”她急忙又说一句。
“不……我很好……可是,请你,离开我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要赶我走吗?……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忽然说道;他从沙发上俯下身来,几乎触到了地板,把嘴唇贴在她的脚背上。“别这样,德米特里……德米特里……”
他抬起身来。
“那就请你离开我吧!你瞧见吗?叶琳娜,我病倒的时候,并没马上失去知觉;我知道我是在死亡的边缘上;甚至在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我也明白,我模糊地感觉到,是死神在向我走来了,我是在跟生命、跟你、跟所有的人永远告别,我已经没有希望了……而忽然我又死里逃生了,从黑暗又回到光明,你……你……在我身边,我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呼吸……这我受不住啊!我觉得,我狂热地在爱你,我听见,你自己说你是我的,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承担……你走吧!”
“德米特里……”叶琳娜喃喃地说,把头垫在他的肩上。她直到现在才了解了他。
“叶琳娜,”他继续说,“我爱你,这你知道,我愿意为你舍弃自己的生命……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边,现在我软弱,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你是我的,你说……你爱我……”
“德米特里。”她又说一声,满脸通红,更紧地偎依在他的怀抱里。
“叶琳娜,怜惜我吧——你走,我觉得,我会死的——我受不了这样的激动啊……我整个灵魂都在渴望得到你……你想想,死神差一点儿没分开我们……而现在你在这儿,在我怀抱里……叶琳娜……”
她浑身战栗着。
“那你就接受我吧。”她几乎听不见地喃喃低语。
二十九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紧锁双眉,在他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舒宾坐在窗前,跷起二郎腿,悠然地吸着一支雪茄烟。
“劳驾,您别这么走来走去啦,等你开口说话,眼睛盯着您——脖子都扭酸了。再说,您这种步伐姿态,有点儿过于紧张,矫揉造作。”
“您就会插科打诨说笑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回答他,“您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您不想了解,我已经习惯于这个女人了,我这辈子离不开她了。没有她我就受罪。已经十月天气了,眼看到了冬天……她在列维尔有什么事可干呀?”
“或许,织袜子吧……给她自己织;给她自己织,不是给您。”
“您就笑吧,笑吧;可我告诉您,天下再没像她这样的女人。那真诚,那无私……”
“她拿那张支票去取钱没有?”舒宾问。
“那无私,”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又提高声音重复说,“这是令人叹服的啊。人家说,世上女人千千万,而我说,把这千千万万拿给我看看,把这千千万万拿给我看看,我说:ces femmesquon me les montre!可她就是不写信,真要人的命!”
“您像毕达哥拉斯一样能言善辩呢,”舒宾说,“可是您知道吗,我要奉劝您句什么话?”
“什么话?”
“等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回来……您懂我的意思吗?”
“嗯,懂的,那又怎么?”
“等您见到她时……您能跟上我的思路吗?”
“嗯,能,能。”
“试着揍她一顿,看结果会怎么样?”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愤怒地转过身去。
“我以为他真会给我出个什么有用的主意呢。可从他那里你能指望点什么!艺术家,没规则的人……”
“没有规则!可是,人家说,您喜欢的那一位,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一个有规则的人,昨天赢了你一百个卢布。这可不够朋友,你同意这话的吧。”
“这又怎么啦?我们可没有赌钱,我们玩的是打牌的技巧呢。当然,我可以等待……可是在这个家庭里,太少有人能够看出他的价值了。”
“所以他就想着:就这样,走着瞧!”舒宾接着说,“——管他给不给我当岳父——这还在未定之数,而一百个卢布嘛——对一个不受贿赂的人来说,也算不错啦。”
“岳父!……我算个什么鬼岳父?Vous rêvez,mon cher。当然,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都会高兴有这么一位求婚者的。您自己评评看:一个果断、聪明的人,凭自己本事出人头地,身兼两个县的要职……”
“在某某省里还能把省长的鼻子牵着走。”舒宾指出。
“完全可能如此。显然,那也理所当然。一个实干家、务实者……”
“还能打一手好牌呢。”舒宾再次指出。
“对呀,还能打一手好牌呢,可是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难道能搞得懂她吗?我倒想知道,哪儿有那么个人肯来摸一摸她的脾气,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愁,忽然瘦得让你不忍看,可忽然又胖起来了,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来由……”
一个长相很丑的仆人用托盘端来一杯咖啡、一罐凝乳和几片面包干。
“当父亲的看上求婚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手里挥动着一片面包干,继续说,“可这跟女儿有什么关系呀!在从前家长制的时代里,一切都很好,可现在我们把一切都改变啦。Nous avons changtout qa。如今当小姐的可以随便想跟谁谈话,随便想读什么书。她一个人在莫斯科到处跑,不带仆人,不带使女,好像是在巴黎似的,而这一切全都行得通。这两天我问过几回,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哪去啦?回答说,出去啦。去哪儿?不知道。这像什么话——有个规矩吗?”
“把您的杯子接过来,放人家走吧,”舒宾轻声说,“您自己说过的,不应该devant les domestiques。”他又低声说。
仆人斜着眼睛瞅了舒宾一眼,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拿过杯子,为自己加一点凝乳,又抓过十来片面包干。
“我想说的是,”仆人一走,他立即开始说,“我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如此而已。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凭外表来看人。有的人,空洞、愚蠢,可是装得了不起的样子——人家就尊敬他;别人呢,或许大有才能,很可能……很可能大有出息,但是由于谦虚……”
“您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人物吗,尼科林卡?”舒宾尖着嗓子问他。
“别跟我耍贫嘴啦!”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没好气地说,“您得意忘形啦!这不就是一个新见证,说明我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吗?什么也不是!”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还欺负您……可怜的人!”舒宾伸伸懒腰说,“哎,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咱们俩真罪过啊!您顶好是给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准备点什么小礼物吧。过两天是她的生日,您知道,她对您的一点儿小意思也看得很重呢。”
“对,对,”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匆匆回答说,“非常感谢您提醒我。当然啦,当然啦,一定要送的。我正有一件小玩意儿:一只小挂件,前两天在罗森什特拉哈买的,只是不晓得,说真的,合适不合适?”
“您是给那一位,住在列维尔的那位女士买的吧?”
“那是……我……是的……我原想……”
“喏,这么说,那大概总是合适的啰。”
舒宾从椅子上立起来。
“咱们今晚上去哪儿走走,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啊?”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亲切地注视着他,问道。
“您不是要去俱乐部吗?”
“俱乐部之后……俱乐部之后。”
舒宾又伸一个懒腰。
“不啦,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我明天还得工作。下次吧。”他走出去了。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沉下脸来,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从橱里拿出一只天鹅绒小盒子,里面装着那只“小挂件”,在手里摆弄了很久,又用丝巾把它擦拭过。然后他照着镜子,专心致志地梳他浓密的黑头发,脸上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把头一会儿向左偏,一会儿向右偏,舌头撑起腮帮子,眼睛盯着头上的分发线。有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一声。他回头一瞧,看见一个仆人,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你干吗?”他问仆人。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这仆人说话时不无几分激昂,“您是我们的老爷啊!”
“这我知道,你还想说什么?”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您别生我的气啊;只是我从小就伺候您,当奴才的,我是说,也有一份儿心,应该向您老爷报告……”
“是怎么回事?”
仆人立在原地迟疑着。
“您刚才在说,”他开始说了,“您不知道,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去哪儿了。这事儿我知道。”
“您撒什么谎,傻瓜?!”
“随老爷处治,不过三天前我看见小姐的,看见她走进一幢房子去的。”
“在哪儿?什么?怎样一幢房子?”
“在厨子大街旁边的一条……胡同里,离这儿不远。我还问过看院子的,问他,你们这儿都住些什么人?”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顿起双脚来。
“闭嘴,你个无赖!你怎么敢?……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出于善心,去看望那些穷人家的,可是你……滚蛋,傻瓜!”
吓破胆的仆人正朝门口跑去。
“站住!”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喝一声,“那个看院子的给你说些什么?”
“啊,他什……什么也没说。他只说,是一个大……学生。”
“闭嘴,无赖!你听着,该死的东西,若是你,哪怕说梦话,对不论谁提起这件事……”
“您饶了我吧……”
“闭嘴!你要是敢说一个字……要是不管谁……要是我知道了……我就让你钻进地底下也没处藏!听见啦?滚蛋!”
仆人走掉了。
“天哪,我的上帝!这是什么意思?”留下他一个人时,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想,“这个多嘴的畜生给我说了些什么呀?但是,应该去了解一下,是怎样一幢房子,住的是谁。我得自己去。弄到怎么个地步啦!Un laquais!Quelle humiliation”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大声地重复说,“Un laquais!”然后他把小挂件锁进橱里,去找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了。他见她躺在床上,面颊上缠着绷带。但是她那副受苦受难的模样只能激怒他,于是他很快就把她弄得哭了起来。
三十
这时,东欧一带酝酿已久的雷雨终于爆发了。土耳其向俄国宣战,从几个公国里撤退人员的期限已经过去。锡诺普大战之日已经不远。英沙罗夫新近收到的文件,都一再召唤他返回祖国。他的身体仍未复原,他咳嗽,虚弱,时常发寒热,但是他几乎成天在外面跑。他的心被点燃了,他已经把病抛诸脑后。他不停地在莫斯科四处奔走,跟各种各样的人秘密会见,整夜地写东西,成天不知去向。他对房东说,他马上要离开了,预先把自己简单的家具送给了他。叶琳娜,从她这方面,也在准备着动身。一个阴雨的黄昏,她独坐房中,给一条披巾锁边,倾听着风声怒号,不禁心情郁闷。她的使女进来,告诉她爸爸在妈妈卧房里,叫她过去……“妈妈在哭。”使女跟在叶琳娜身后悄悄地说,“爸爸在发脾气……”
叶琳娜微微耸一耸肩,走进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卧室。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善良伴侣躺在一把折叠椅上,嗅着手绢上的花露水;他本人则站在壁炉前,上衣扣子全都扣着,打一个又高又硬的领结,领子浆得很挺,那架势令人隐隐想起某一位国会演说家来。他用演说家的手势给女儿指一把椅子,女儿并没有理解他手势的含义,仍在询问地望着他,他便威严地、头也不转一下地说:“请您坐下。”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总是称妻子“您”,女儿呢——只在特殊情况下才这样称呼。
叶琳娜坐下。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眼泪汪汪地在擦鼻涕。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把右手插进上衣的胸襟里。
“我把您叫来,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一段持久的沉默后,他开始说,“是为了跟您弄清楚,或者,不如说是为了要求您解释一下。我对您不大满意,或者不,这样说太轻了;您的行为让我——我跟您母亲……您母亲,感到痛心和羞耻,这您现在看见的。”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只用他嗓子的低音部不停地说。叶琳娜默默然望着他,然后又望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她的脸色变白了。
“从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重又开始说,“做女儿的是不容许傲视双亲的,那时候,父母的权力能让不听话的儿女吓得发抖。这种时代已经过去啦。至少是大多数人现在都这么认为,但是,请您相信,还是有法律在,不允许……不允许……一句话,还是有法律的啊。我请您注意这一点:还是有法律的啊。”
“可是,爸爸,”叶琳娜正要开始说……
“我请您不要打断我。让我们把思想移到过去吧。我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尽了自己的责任。我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对于您的教育不遗余力:花钱、费神在所不惜。您从我们的费神、花钱当中得到了什么好处,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我有权认为……我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有权利认为,您至少会神圣地保持那些道德上的规则,那些……那些我们向您,我们唯一的女儿……que nous vous avons inculqués,那些我们一再向您灌输的规则。我们有权利认为,任何新‘思想’都不能抵触那些,可以这么说吧,世代相传的神圣古训。可是怎么啦?且不说那些因为您的性别,您的年龄而有的轻率……但是谁能料到,您竟然忘形到这种地步……”
“爸爸,”叶琳娜说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不,您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突然失去了他那副议会讲演家的威严姿态和他滔滔不绝的郑重演说,以及他的低音部语调,他大声一吼,嗓子都变了,“您是不知道,你个胆大妄为的丫头!”
“看在上帝分上,Nicolas,”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喃喃地说,“Vous me faites mourir!”
“别给我这么说,que je vous fais mourir,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您不能想象,您马上会听见些什么话——您准备着听最糟糕的吧,我预先警告您!”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简直吓呆了。
“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转向叶琳娜,继续说,“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在您面前是有过错的。”她开始说……
“啊,到底承认啦!”
“我在您面前是有过错的,”叶琳娜说下去,“错在,很久没有说实话……”
“可是你知不知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打断她,“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你无地自容?”
叶琳娜抬起头来望着他。
“是的,小姐,只要一句话!用不着那么望着我!”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请问您,您知不知道厨子大街旁边一条……弄堂里的一幢房子?您去过那幢房子的?”他把脚一顿,“您回答我呀,没出息的东西,别想着耍花样?别人,别人,仆人们,小姐呀,des vils laquais,都看见您啦,看见您走进去,去找您的……”
叶琳娜一下子满脸通红,她的眼睛闪出亮光来。
“我没必要骗您,”她慢慢说,“是的,我去过那幢房子。”
“好极啦!您听见吗,您听见吗,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那您一定是知道谁在那儿住的吧?”
“是的,我知道:我的丈夫……”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两只眼睛鼓出来。
“你的……”
“我的丈夫,”叶琳娜再说一遍,“我嫁给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英沙罗夫了。”
“你?……嫁人?……”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是的,妈妈……请您原谅我……两个礼拜前,我们秘密结婚了。”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倒在椅子上,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倒退了两步。
“嫁人了!嫁给那个穷光蛋,黑山人!世袭贵族尼古拉·斯塔霍夫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流浪汉,一个老百姓!不要父母亲的祝福就嫁人啦!你以为我会就这么放过你?以为我不会去控告?以为我会让你……你……我……把你关进修道院,把他送去做苦役,去流放队!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请您马上告诉她,您取消她的继承权!”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看在上帝分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呻吟着。
“这是在什么时候干的?怎么干的?谁给你们举行的婚礼?在哪儿?怎么结婚的?我的上帝!如今所有的熟人,全社会,该怎么说啊!而你,不知羞耻的伪君子,走了这一步,还居然能在父母亲家里住下去!你就不怕……不怕天打雷劈呀?”
“爸爸,”叶琳娜说(她从头到脚在战栗,但是她的声音是坚定的),“您想要怎么样都随您便,但是您不必骂我不知羞耻,骂我作伪,我不想……早叫您伤心,可是就在这两天我就不得不自己把一切都告诉您的,因为我下礼拜就要跟我丈夫离开这儿了。”
“离开?去哪儿?”
“到他的国家去,去保加利亚。”
“去土耳其人那儿!”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喊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叶琳娜扑向她母亲。
“滚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吼叫着,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你滚开,不要脸的东西!”
然而这一刹那间,卧室的门开了,伸进一只面色苍白、两眼闪亮的脑袋来,这是舒宾的脑袋。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放开嗓子大声喊,“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来啦,她叫您去呢!”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疯狂地转过身,用拳头威吓着舒宾,停了一小会儿,便急忙走到屋外去。
叶琳娜伏在母亲脚下,抱住她的膝头。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躺在自己床上。一件没领子的衬衫,一只大领扣扣紧在肥胖的脖子上,形成一些宽松的皱褶,向下遮掩住他简直像女人乳房似的前胸,只露出一只巨大的柏木十字架和一只护身香囊来,一条薄毛毯盖住他摊开的四肢。床头小桌上一支小蜡烛昏暗地点燃着,旁边是一罐克瓦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脚边,床上,坐着舒宾,正闷闷不乐。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她嫁了人,准备走啦。您的侄儿大喊大叫的,满屋子都能听得见;关着门,为了不让人知道,在卧室里,可是不光是仆人和使女——就连马车夫也能听见!他这会儿还在大发脾气,差点儿没跟我干一仗,没完没了地用当老子的身份咒骂她,活像一只搬木头的笨狗熊,力气不够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可算要了命。不过女儿要走,比女儿嫁人,给她的打击更大啊。”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了扭手指头。
“当娘的,”他说,“喏……是啊。”
“您的侄儿,”舒宾继续说,“威胁要找大主教,找总督,要去部长那儿告状,结果还不是得让她走掉。谁高兴毁掉自己的亲生女儿呢!像只公鸡一样,暴跳一阵子,就会把尾巴垂下来的。”
“权利嘛……他们没有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呷了一口克瓦斯。
“正是呀,正是,可是全莫斯科到处会掀起怎样一堆流言蜚语和责难啊!她是不怕这些的……而且,她是超乎这些之上的。她要走了——去哪儿?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么远,去那种不毛之地!她在那儿会怎么样呢?我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她是在一个夜晚,大风大雪里、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正在从一个驿站出发呢。她要离开祖国、离开家人;可是,我是了解她的哟。她丢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过去天天看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库尔纳托夫斯基之流,别尔森涅夫之流,还有兄弟我;而这还是些优秀的人物呢。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只有一件事糟糕:听说,她丈夫——鬼知道,舌头怎么卷不出这个词儿来——听说,英沙罗夫咳得吐血呢;这可是很糟糕的事儿。我前两天见他了,那张脸,马上就能从那张脸上塑出一个布鲁塔斯来……您知道布鲁塔斯是谁吗,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什么意思?一个人呗。”
“对呀,‘一个人呗’。是的,一张好漂亮的脸,可是不健康,非常不健康啊。”
“打仗嘛……反正一个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说道。
“打仗嘛反正一个样,不错;您今儿个表达得可是完全公正呀,可要说过日子,那就不反正一个样啦。她可是要跟他过日子的呀。”
“年轻人的事儿。”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回答说。
“是的,年轻人的,光荣的,豪迈的事儿。死亡、生命、斗争、失败、胜利、爱情、自由、祖国……好哇,好哇。愿上帝赐这些给每一个人!有种人,坐在齐脖子深的泥沼里,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实际上反正的确无所谓了,这跟那个可是不一样的啊。在那边——弦是绷紧的,要么响彻全世界,要么绷断掉!”
舒宾把头垂到胸前。
“是的,”他沉默了很久,又继续说,“英沙罗夫能配得上她的。不过,这是废话!谁也配不上她哟。英沙罗夫……英沙罗夫……干吗要故作谦虚?喏,就算,他是条汉子,他能捍卫他自己,虽然说,直到现在,他所做出的事跟我们这些有罪的人所做的都一个样,而且,我们未必就真是一堆那么完全无用的废物吧?就拿我说吧,难道我是个废物?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难道上帝就真的要在各方面都来委屈我?我就没一丁点儿能力,没一丁点儿天分吗?谁知道,或许,巴维尔·舒宾的名字有朝一日不会传遍天下呢?瞧你桌子上有个小铜钱,谁知道,或许,哪一天,过上一百年,这块铜钱不会成为那些对巴维尔·舒宾感恩不尽的后代为他树立的纪念像的一部分呢?”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用手肘撑起身子来,注视着兴奋的艺术家。
“你扯远啦,”终于他照例地扭了扭手指头,说道,“我们谈别人,可你……怎么……谈起自己啦。”
“噢,俄罗斯土地上伟大的哲学家呀!”舒宾高声呼喊着,“您的每一句话——都是纯金,不应该给我,而应该给您树起一座雕像来才是,这事儿由我来承担。就您现在躺着的样子,就这种姿势,人家搞不清这里边哪一种更多些——懒惰呢,还是力量?——我就这么把您给铸造出来。您以公正的指责击溃了我的自私和虚荣!对呀!对呀!谈自己没意思,自吹自擂没意思。在我们中间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真正的人啊,无论你眼睛往哪儿瞧都找不见。所有的人——不是小动物、小爬虫、小哈姆雷特、萨莫耶德人,就是地下的黑暗和荒凉,就是只会空口说白话的蠢材和成天擂大鼓的棒槌!可也还有这样一些人:把自己本人研究得仔细到可耻的程度,不停地触摸自己每一次感觉时的脉搏跳动,给自己证明说:这是我,你瞧,所感受的呀,这是我所思考的呀。好一桩有用的、实际的事业啊!不,假如我们当中有几个成器的人,这位姑娘,这个敏感的灵魂,就不会离我们而去了,就不会一溜而逃,好像鬼钻进了水里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儿,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我们的时候哪一天才会到来啊?我们这儿哪一天才能出现一个真正的人啊?”
“假以时日,”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将会出现的。”
“将会出现的?你,祖国大地啊!俄罗斯黑土上蕴藏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啊!可是你说:将会出现的?您瞧着吧,我要把您的话记下来。可是您干吗吹熄了蜡烛?”
“我要睡觉啦,再见吧。”
三十一
舒宾说得对。叶琳娜结婚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差点儿没要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命。她卧床不起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要求她不要允许她女儿前来看望,他似乎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是个充分意义上的一家之主,一个拥有全部威力的家庭首脑,他不停地对家里人大发雷霆,老是说:“我要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我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你们等着瞧吧!”他在家时,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不见叶琳娜,有卓娅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卓娅伺候她尽心尽力,这姑娘自己心中暗想:“Diesen Insaroff vorziehen——und wem?”然而一等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走开(这样的时候是相当多的: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当真回来了),叶琳娜就来到她母亲身边——母亲久久地、默默地、含着眼泪凝视她。这种无言的谴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深地刺入叶琳娜的心;这时她所感到的,不是忏悔,而是一种与忏悔有些类似的深深的、无尽的怜悯。
“妈妈,亲爱的妈妈!”她反复叫着,吻着她的手,“怎么办呢?我没有做错啊,我爱上了他,我没法子不这样做。责备命运吧:是它让我遇上了一个人,一个爸爸不喜欢的人,一个要把我从您身边带走的人啊。”
“啊!”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打断她的话,“别跟我提起这个啦。一想起你要去那里,我就心惊肉跳啊!”
“亲爱的妈妈,”叶琳娜回答,“您哪怕这样想呢:我如果不去,或许会更糟,我或许会死掉,那您就永远得不到安慰了。”
“可就这样我也别想再能看见你啦。不是你在那边什么地方的窝棚里死掉(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以为保加利亚是个跟西伯利亚冻土地带类似的地方),就是我经不住这种离别就……”
“别这么说,好心肠的妈妈,我们还会见面的呀,上帝会保佑的。保加利亚也有好些城市,跟这儿的城市一个样的。”
“那边能有些什么城市啊!那边正打着仗呢;现在那边,我看是,无论哪儿,都在轰大炮……你打算很快就走吗?”
“很快就走……只要爸爸……他要去告状,他威胁要把我们拆开。”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抬眼望着天。
“不,列诺奇卡,他不会去告状的。我自己本来是怎么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我宁可去死;但是已经做了的事情,没法儿回头啊,我不会允许人家羞辱我的女儿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鼓起勇气来,一天晚上,跟丈夫单独关在卧室里。全家人屏住气息,一声不响。最初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嗓子低沉地响起来,后来发生了争吵,传出喊叫声,甚至还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舒宾跟使女们和卓娅已经准备再次冲进去救援;然而卧室里的喧闹声逐渐减弱了,转为谈话声了——又没有声音了。只是偶尔传出微弱的啜泣声——后来连这也中止了。钥匙开锁,打开橱门的吱咯声……门开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出来了。他威严地望一望每个他看见的人,便到俱乐部去了;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叫叶琳娜去见她,紧紧抱住她,流着伤心的眼泪,慢慢地说:“都说妥啦,他不会把事情闹大的,没什么会妨碍你走……妨碍你抛弃我们了。”
“您可以让德米特里来感谢您吗?”一等母亲稍稍平静一些,叶琳娜便问她。
“等一等,我的心肝,我这会儿还不能见这个把我们拆开的人……动身以前还来得及。”
“动身以前。”叶琳娜难过地重复说。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同意“不把事情闹大”;然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没有告诉她女儿,他同意的代价如何。她没告诉她,她答应偿付他所有的债务,又当场给了他一千个银卢布。不仅如此,他还断然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宣称,他不想见到英沙罗夫,并且继续称他为黑山人。而到了俱乐部里,他毫无必要地跟他的牌友,一位退役的工兵将军说起叶琳娜的婚事来。“您听说了吗,”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我女儿,就因为人家学问渊博,嫁给了一个什么大学生。”将军透过眼睛望望他,含糊地说一声:“哼!”便问他打多大的牌。
三十二
启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11月已经过完,正是最后的期限。英沙罗夫早就收拾好一切,他心中燃烧着一个愿望,想要尽早从莫斯科脱身。医生也催促他:“您需要温暖的气候,”他对他说,“您在这儿是不能恢复元气的。”叶琳娜也心情焦急,英沙罗夫的苍白和消瘦令她担心。她经常怀着不由自主的惊惶注视着他变了形的脸。她在父母亲家中的处境已变得不能忍受。母亲像对一个死人一样对她哭号;而父亲却轻蔑而冷淡地对待她,别期将近也暗暗使他痛苦,但是他认为隐藏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弱点是他的义务,一个受侮辱的父亲的义务。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终于想要跟英沙罗夫见一面了。他们带他从后门进来;悄悄来到她房中。当他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很久都不能跟他开始说话,甚至不能下决心望他一眼。他坐在她的扶手椅边,恭恭敬敬地静候她开口说话。叶琳娜也坐在那里,把母亲的手握在手中。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最后还是抬起了眼睛,慢慢地说:“上帝是您的裁判,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她停住了,谴责的话在她嘴边留下了,没有说出来。
“啊,您在生病呀,”她叫道,“叶琳娜,你丈夫在生病呀!”
“我生过病,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英沙罗夫回答,“现在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过我希望,祖国的空气会让我完全强壮起来的。”
“啊……保加利亚!”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声地、含混地说,一边在沉思,“我的上帝,一个保加利亚人,眼看要死啦,说话像个空木桶子,眼睛像只柳条筐,一身骨头架子,衣裳像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脸黄得像朵菊花——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呀,她爱他……这啊,这是怎么样的一场梦啊……”然而她马上清醒过来,“您一定……一定非走不可吗?”
“一定,安娜·华西里耶芙娜。”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眼睛盯住他。
“啊,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愿上帝别让您尝到我现在所尝的滋味……但是您答应我要保护她、爱她……你们不会受穷的,只要我活着!”
眼泪哽住了她的声音。她张开双臂,于是叶琳娜和英沙罗夫投进了她的怀里。
宿命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安排叶琳娜在家里跟父母亲告别,而从英沙罗夫的住处启程。预定十二点钟动身。别尔森涅夫于一刻钟前来到。他预料会在英沙罗夫那里遇见那些想要为他送行的他的保加利亚同胞,然而他们已经早在他来之前走掉了。读者熟知的那两个神秘人物(他们在英沙罗夫婚礼上作过证婚人)也走掉了。裁缝鞠一个躬,迎接“善心的老爷”,他今天一定是由于伤别,也可能由于高兴吧,因为家具都给了他,多喝了几杯。妻子马上就来把他弄走了。房间里已经样样都收拾好了。箱子用绳子捆牢,立在地上。别尔森涅夫沉思着。许多回忆涌上他的心头。
十二点早已敲过,车夫已经把马牵来,而“新婚夫妇”仍不见来到。终于,楼梯上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叶琳娜由英沙罗夫和舒宾陪伴着走了进来。叶琳娜眼睛通红:她离开时,母亲昏倒过去了;别离的情景非常沉重。叶琳娜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别尔森涅夫了,近来他很少到斯塔霍夫家去。她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他,她大喊一声:“您呀!谢谢您!”说着便扑在他的头颈上,英沙罗夫也拥抱了他。接着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这三个人如今能说些什么呢?这三颗心的感受现在如何呢?舒宾想到应该有点活跃的声音,便说两句快活的话,来打断这种苦恼的沉闷。
“我们这个三重奏又聚拢啦,”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随命运之所使,忆往昔之善心——跟随上帝步入新的生活吧!‘跟随上帝,从此远行’。”他唱起这支歌来,但却又马上停住不唱了。他忽然感到不好意思和局促不安。在停死者的地方唱歌是罪过啊:这一顷刻间,这间屋子里,过去正在死亡,就是他刚才所提起的过去,聚集在这间屋子里的这几个人的过去。它的死,是为一个新生活的诞生,或许吧……但是,它反正是死去了。
“喏,叶琳娜,”英沙罗夫对他妻子说,“好像,都齐啦?该付的钱都付了,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就只剩把这只箱子搬下去了。房东!”
房东跟妻子女儿一同进屋来。他轻轻点着头,听完英沙罗夫的吩咐,便把箱子往自己肩头上一扛,快步沿楼梯跑了下去,只听他的靴子在噔噔地响。
“现在,依照俄国人的风格,我们该坐一会儿。”英沙罗夫说。
大家坐下。别尔森涅夫坐在那张老旧的小沙发上,叶琳娜坐在他身边,房东太太和女儿蜷曲着身子蹲在门槛上。大家都不出声,全都在强颜作笑,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每个人都想说句什么道别的话,每个人(当然,不包括房东太太和她女儿:她俩只顾转悠着眼睛)都觉得,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只会是一些俗套,任何一句有意义的话,或者聪明的,或者只是出自内心的话,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近乎造作。英沙罗夫第一个立起来,他开始画起十字……“永别了,我们的小房间!”他大声地说。
发出了接吻声。响亮的,但却是冰冷的离别的接吻。送别的、言犹未尽的祝愿,写信的许诺,最后的、忍气吞声的告别话……
叶琳娜满脸是泪,已经坐进大板雪橇车里,英沙罗夫关切地用毛毯给她把腿盖上。舒宾、别尔森涅夫,房东、房东太太和他们那总是戴条大头巾的女儿,看院子的、一个穿一件条子长袍的不相干的工匠——都站立在门廊上。忽然一辆驾着骏马的富人家的雪橇车飞驰进院子里来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从雪橇里一跃而下,正在抖掉大衣皮领子上的雪花。
“我还是赶上啦,谢天谢地。”他叫喊一声,便向木板车奔去,“给你,叶琳娜,这是我们当爹妈的最后的祝福。”他说着,俯身到车篷里,从衣袋中掏出一只缝在天鹅绒口袋里的小神像,给她挂在脖子上。她痛哭失声,去吻他的双手,车夫这时从雪橇前座上取出半瓶香槟酒和三只大杯来。
“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他自己的泪水已经滴在了大衣的海狸皮领子上,“应该送……还要祝……”他开始倒香槟;他的手在抖,酒沫溢出杯沿,洒落在雪地上。他举起一只酒杯,又把另外两只递给叶琳娜和已经坐在她身边的英沙罗夫,“上帝保佑你们……”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不下去了——他喝干了酒;他们也干了杯。“现在你们也应该——诸位先生们。”他又说,向着舒宾和别尔森涅夫,但是在这一瞬间车夫把马催动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跟着大板车向前跑着。“当心点!给我们写信。”他断断续续地叫喊着。叶琳娜从车里伸出头来,说道:“再见啦,爸爸,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再见啦,一切;再见啦,俄罗斯!”说完,便把身子倒回车里去。车夫挥一挥马鞭,一声呼哨,大板雪橇车的滑木轧轧地响了,出大门向右转弯——便消失不见了。
三十三
一个明媚的四月天,在把威尼斯和被一条狭长冲积沙洲分隔开来的名叫“丽多”的宽阔濒海小湖上,一艘船头凸起的威尼斯凤尾形游船“冈多拉”正缓缓驶过,船夫那长桨每击水一次,小船儿便轻轻一摇。在它低矮的船篷下,在柔软的皮垫上,坐着叶琳娜和英沙罗夫。
自从离开莫斯科那一天以后,叶琳娜的容貌变化不多,可是那表情却不同了:变得深沉而严峻,目光更加勇敢了。她整个身体如春花在怒放,头发也好像更蓬松、更浓密地披散在她雪白的额际和红红的面颊上,只有在唇边,当她不笑时,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皱痕,表现出一种隐秘的、长驻的忧虑。英沙罗夫则相反,他表情依旧,而那面容却剧烈地改变了。他瘦了,老了,苍白了,也驼背了;他几乎是不停地发出短短的干咳声,一双深陷的眼睛闪耀出奇异的光芒。离开俄国后,英沙罗夫途中在维也纳卧病近两个月,只在三月底间才和妻子来到威尼斯,他打算从这里通过萨拉到达塞尔维亚,再进入保加利亚,别的路都断了。战争已在多瑙河一带沸腾,英国、法国都已向俄国宣战,所有斯拉夫国家都动荡不安,准备着起义。
冈多拉靠上了丽多湖的里岸。叶琳娜和英沙罗夫踏上一条狭窄的铺沙小径,沿路所种的小树都蔫萎了(每年种,又每年枯死),他们沿丽多湖的外沿,朝大海走去。
他们沿海岸漫步。亚得里亚海在他们面前掀动起它暗蓝色的波浪;水波翻起泡沫,呼啸着,涌来,又退去,在沙滩上留下些细小的贝壳和海草的残茎。
“这地方多么凄凉啊!”叶琳娜说,“我怕这儿对你是不是太冷了点儿,不过我猜到你为什么想要上这儿来啦。”
“冷!”英沙罗夫回答她,脸上带着一闪而过的苦恼的笑容,“我要是怕冷,我能成为一名好兵吗?我上这儿来……我告诉你,为什么吧。我望着这片大海,就觉得,这儿离我的祖国更近些。她就在那一边,”他补充说,伸手指向东方,“风就是从那边吹过来的。”
“这风会把你等待的船给刮来的吧?”叶琳娜说,“瞧那一叶白帆,是否就是它呢?”
英沙罗夫注视着叶琳娜指给他看的远方的海面。
“伦季奇答应说,过一个星期就给我们都安排好的。”他说,“看样子,可以信任他……你听说了吗,叶琳娜,”他忽然变得神采奕奕,又说下去,“人家说,穷苦的达尔玛提亚渔民也捐献出了他们鱼网上的铅坠子——你知道吧,鱼网是靠这种坠子的重量往海底沉的——拿去造枪弹了!他们没有钱,他们只能靠捕鱼为生;但是他们心甘情愿拿出自己最后的财产,现在他们在挨饿。这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啊!”
“Aufgepasst!”他们身后发出一声傲慢的呼喊,接着是一阵低沉的马蹄嗒嗒声,一个奥地利军官,穿一件灰色紧身短上衣,戴顶绿色军便帽,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他们差点儿来不及闪开。
英沙罗夫阴郁地目送他远去。
“这不怪他,”叶琳娜轻轻地说,“你知道,他们这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骑马。”
“这不怪他,”英沙罗夫不同意地说,“可是他的喊叫声,他的胡子,他的小帽子,整个儿他那副样子,都叫我血液翻腾。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德米特里。再说这儿风真大。你在莫斯科生病以后没注意身体,到维也纳就还了病债。现在该更加小心才是。”
英沙罗夫没说话,只有一丝像方才一样的苦恼的讪笑掠过他的唇边。
“你要吗?”叶琳娜继续说,“我们去游一游Canal Grande吧。自从我们到这儿,还没好好儿看一看威尼斯呢。晚上我们去剧院,我这儿有两张包厢票。人家说,有个新歌剧上演,您要吗,我们把今天这一天互相奉献出来,忘掉政治,忘掉战争,忘掉一切,心里只有一件事:我们在一块儿活着,呼吸着,思想着,我们永远结合在一起……你要吗?”
“你要这个,叶琳娜,”英沙罗夫回答,“那么,我也要。”
“我知道是这样,”叶琳娜微笑着说,“那我们去吧,去吧。”
他们又回到冈多拉上,坐下,让船夫不着急,慢慢划,沿Canal Grande而下。
谁没有见过四月的威尼斯,他就未必能说他知道这个拥有魔法的城市那全部难以形容的魅力。春日的娇媚和温柔与威尼斯相配,正如夏日的阳光与壮丽的热那亚相配,秋日的金色和紫色与伟大的古城——罗马相配一样。春天,威尼斯的美仿佛能触动和激发人们的欲望;它使缺少经验的心灵困扰而忧伤,如同那近在咫尺,不难猜度而又神秘莫测的幸福一般。在这里,一切都是明朗的、清澈的,而一切又都笼罩着一种爱情的寂静所撒开的蒙蒙的薄雾;在这里,一切都默默无言,一切都向你敞开着胸怀;在这里,一切都是女性的,从名称开始。难怪只有它被称之为“美城”。雄伟的宫殿和教堂屹立着,精巧而奇妙,如同年轻神灵的美梦;运河无言的波浪中那灰绿色的水花和丝绸般的光泽,冈多拉无声无息的漂游,毫无城市粗暴的嘈杂声,粗暴的撞击、断裂和喧闹声。这其中蕴含着某种神话般的东西,某种诱人而神奇的东西。“威尼斯正在死去,威尼斯变得荒凉了。”威尼斯的居民会对您这样讲。然而,或许,正是这种最后的魅力,正当百花齐放、美不胜收时忽又显出凋萎的魅力,它从前并不曾有过。没有见过威尼斯的人,是不会了解威尼斯的。无论是卡纳列托,或者是夸尔特(且不谈许多当代的画家)都无力传达出那空气中的银色的柔美,那随风而逝又近在眼前的远方的风景,那优雅的线条与混融的色彩之间的奇妙的和谐。那些年华已逝、被人生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又何必来威尼斯访问呢?它对他仍将是一种苦味,如同对少年时梦幻泡影的回忆。然而对于有些人,那些精力依然沸腾、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人,它将是甜美的。愿他带上自己的幸福来到威尼斯迷人的天空下,无论他的幸福如何使他心花怒放,威尼斯仍能以其永不凋谢的光辉使他的幸福放射出金光。
英沙罗夫和叶琳娜乘坐的冈多拉静静驰过Riva dei Schiavoni、当年威尼斯共和国的元首宫和比比赛塔,进入了大运河。两岸尽是大理石修砌的宫殿;它们仿佛是静静地从一旁浮过,几乎不让人的眼睛去拥抱和理解它们全部的美丽。叶琳娜感到深深的幸福:在她湛蓝的天空中只有一小片阴云——而它也已经远逸。这天,英沙罗夫精神好多了。他们一直游到里亚尔多桥陡峭的拱门前才折回来。叶琳娜害怕教堂里的阴凉会对英沙罗夫的身体不利;可是她想起了delle Belle arti研究院,便吩咐船夫向那里划去。他们匆匆走过这座不大的博物馆的一个个展厅,他们既非鉴赏家,又非爱好者,没有在每一幅画前驻步,只兴之所至地观看。一种光辉明丽的喜悦之情忽地表现在他们身上。他们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富有生气(孩子们最熟悉这种情感),对着丁托列托的圣马尔科,看他从天空一跃而下,仿佛青蛙跳进水中,去拯救受难的奴隶。叶琳娜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三个英国参观者在一旁大为恼怒,她也不予理睬。英沙罗夫呢,他看见提香那幅《升天图》上,前景中站立着一个披绿斗篷双手伸向圣母玛利亚的强壮男子,那脊背和小腿肚子令他欣喜若狂。可是,那个玛利亚——平静而庄严地飞升到天父怀抱中去的美丽而健壮的女人——却给英沙罗夫和叶琳娜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们也喜欢琪马·达·科涅里亚诺老人的严肃虔诚的作品。从研究院出来,他再次回头望了望走在他们身后的三个英国人,看见他们兔子般的牙齿和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又不禁大笑起来;看见他们船夫的短上衣和短裤子——又大笑起来;看见一个女商贩头顶心上一撮白头发——又比以前更加厉害地大笑起来,最后,他们互相望了望彼此的脸——又连声大笑。刚一坐进冈多拉中——两人便紧紧地、紧紧地手握着手。他们回到旅店,奔进自己房间,吩咐开饭。一边吃饭一边依旧十分的快乐。他们互相敬酒,为莫斯科朋友们的健康干杯,为一盘美味的鱼给服务员鼓掌叫好,还不停地向他讨活的frutti di mare吃,服务员耸耸肩头,蹭着脚走出去,而一离开他们,便直摇头,有一回甚至叹一口气低声说:poveretti!饭后他们到剧院去了。
剧院里上演威尔第的歌剧,凭良心说这是一部颇为庸俗的作品,然而它却已红遍全欧洲的舞台,我们俄国人也很熟悉它——《茶花女》。威尼斯的音乐季节已经过去,所有的歌手都不超过庸才水平;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喊叫。薇奥列塔的角色由一位没有名气的女演员扮演,从观众对她的冷淡来看,她是个少有人喜欢的演员,不过并非没有才能。这是一个年轻而不怎么漂亮的黑眼睛姑娘,嗓子不甚圆润,已经有些沙哑了。她穿一身花哨到幼稚程度的衣裳,而且还不合身。一只红色纱网罩住头发,一件褪色的蓝缎连衣裙绷在她胸前,一副厚料子的瑞典式手套一直套到消瘦的肘部。她,这位不知哪个别尔加摩牧羊人的千金,又能去哪儿了解到巴黎的风情女子们是如何装束呢?在舞台上她也不善举措,然而她的表演中有很多真实和不弄玄虚的单纯,而她唱起歌来也富有意大利人所特有的热烈表情和韵律。叶琳娜和英沙罗夫并肩坐在一个幽暗的包厢里,位于舞台近旁,他们在delle Belle arti研究院里的那种快乐情绪仍未消退。当那个堕入女诱惑者情网的不幸青年的父亲,穿件灰黄色燕尾服,假头发向上竖起,歪着一张嘴,自己先怯了场,唱出一段沉闷的低颤音时,他们又都几乎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不过薇奥列塔的表演却让他们感动了。
“他们简直就不给这个可怜的姑娘鼓掌呢,”叶琳娜说,“比起那种自以为是的,一个劲儿地忸忸怩怩,装腔作势,妄想打动人心的二流名角,我一千倍地更喜欢她。她好像还非常的认真呢,你瞧,她毫不注意观众。”
英沙罗夫靠在包厢外栏上,仔细地看了薇奥列塔一眼。
“是的,”他说,“她是很认真的,好像预感到自己要死了呢。”
叶琳娜没有出声。
第三幕开始了。幕布升起……看见那床榻,那低垂的窗幔、药瓶、遮住的灯光,叶琳娜猛地一颤……她回想起不久以前……“而将来会怎样呢?而眼前又怎样呢?”——这思想在她头脑中一闪而过。这时,好像是故意发生的,那女演员假装出的一声咳嗽竟由包厢里传出的英沙罗夫的一个低沉的真实的咳嗽声作了呼应……叶琳娜偷偷看他一眼,又马上让自己做出安然平静的表情,英沙罗夫懂她的意思,便自己笑了笑,还轻轻地哼起一支歌来。
不过他马上便停了下来。薇奥列塔的表演愈来愈精彩,愈来愈舒畅。她抛开了一切次要的、不必须的东西,而找到了自我:这对于艺术家,是一种罕有的最高的幸福啊!她忽然间越过了那条难以确定的界限,越过这界限,便是美之所在。观众大为惊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个不漂亮的嗓子沙哑的姑娘开始把观众掌握在手中了,她能够控制他们了。连她的嗓子这时也已经不再沙哑,这嗓音热起来、强起来了。“阿尔弗莱多”出场了。薇奥列塔的一声呼喊在剧场中几乎掀起一阵名之为“fanatismo”的风暴,与此相比,我们北国人的一切吼叫声都只是小巫见大巫了……一眨眼间——观众又复沉静。二重唱开始,剧中最精彩的一段唱腔,其中作曲家成功地表现了他对疯狂浪掷的青春的全部怜惜之情,也表现了一场绝望的回天无力的爱情如何在做最后的挣扎。那位女演员在全场观众人同此心的共鸣的激励与感染下,眼中含着艺术家的喜悦与真心实意的痛苦所引发的泪水,沉浸在这场由她自己掀起的巨浪中,她的面容改变了,当死神突然以其恐怖的阴影步步逼近,她嘴里迸发出一声直冲云天的哀告:“Lascia mi vivere…morir si giovane!”这时,全场爆发出疯狂的掌声和群情激奋的呼叫。
叶琳娜全身发冷,她用自己的手轻轻地去寻找英沙罗夫的手,找到它,把它紧紧握住。他也紧紧握住她的手。但是她眼睛不望着他,他也不望着她。这次握手跟几个小时前他们在冈多拉中彼此亲近时的那一次握手是很不相同的。
他们重又沿Canal Grande荡回旅店去。夜已降临,明朗的、温柔的夜。向他们迎面浮来的仍是那一座座宫殿,但却像是完全另一些建筑。有几座浴着月色,闪出金色的白光,在这片白光中,那窗门上和露台上的轮廓和装饰的许多细节仿佛都消失不见了;而在那些被一层阴影的轻暗所笼罩的建筑上,它们却更加清晰地凸现出来。冈多拉上闪亮着小小的红色灯火,似乎驰行得更快,更没有声息,它们那钢制的船脊神秘地闪耀着,木桨在搅浑的水流中像一条条银色的小鱼,神秘地跃起又落下,冈多拉船夫们短而低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他们现在从不唱歌),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英沙罗夫和叶琳娜投宿的旅馆坐落在Riva dei Schiavoni,不等划到它门前,他们便弃舟步行,环绕圣马尔科广场走了几圈,只见在一座拱门下,一家家小而又小的咖啡店门前,聚集着许多闲游的人。携同自己所爱的人儿,在异邦城市里和陌生人中间漫步,似乎特别的愉快。一切都显得那么美,那么意味深长,你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善良、和平和那正充满着身心的同样的幸福。然而叶琳娜已经不能够无忧无虑地沉溺在自己的幸福感中了,她的心被刚刚获得的种种印象震撼着,不能平静下来。英沙罗夫在走过元首宫时,默默地指着从那低矮的门洞中探出头来的奥地利大炮的炮口,把帽子压在眉头上。这时,他感到自己疲倦了——圣马尔科教堂的圆顶上,在月光下,青铅色衬托着的一点点磷光正闪闪烁烁,他朝这几个大圆顶望了最后一眼,他俩便缓缓地走回家去。
他们的那间小屋面临从Riva dei Schiavoni一直延伸到哲乌德卡的宽阔的濒海湖。几乎正对着他们的旅店,矗立着圣乔治教堂的尖塔;右边,多加纳宫的金色球顶高高地在天空中放光——还屹立着打扮得像新嫁娘一般的教堂中最美的那一座,帕拉狄珂的Redentore教堂;左边隐隐呈现出一条条帆船的桅杆和桁梁,还有几根轮船的烟囱;一张半卷的风帆,像鸟翅膀似的张挂在那里,桅顶的三角旗几乎一动不动。英沙罗夫坐在窗前,而叶琳娜不许他过久地欣赏风景。他忽然发热,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极度的虚弱。她把他安顿在床上,等他睡着了,才悄悄回到窗前。噢,夜色多么的宁静而轻柔。蓝色的天空中弥散着怎样一种温顺的情意,任何的苦痛,任何的伤悲,在这明丽的天空下,在这神圣而纯洁的光辉中都应该悄无声息、沉入深睡之中!“啊,上帝!”叶琳娜想着,“为什么会有死,为什么会有别离、疾病和眼泪啊?或者,为什么会有这种美,这种给人以希望的甜美感,为什么我会安然地觉得,终将得到个安全的避难所、不变的庇护、永远的保卫呢?这含笑的祝福着的天空,这幸福的、安息的大地都说明着什么?未必所有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而在我们身外却是永恒的寒冷和苦寂吗?未必我们是孤单的……孤单的……而那边,到处,所有那些不可企及的无底深洞和沉渊中,一切的一切与我们都了无因缘吗?那么又为什么会有这种祈祷的渴望和喜悦呢?“morir si giovane”——她心中回响起这句话……未必就不可能恳求、防备、拯救……噢,上帝!未必就不能相信奇迹?”她把下巴托在紧握的双手上,“够了吗?”她喃喃说,“难道说已经够了吗?我幸福过不止一分钟、几小时,也不止几个整天——不,我幸福过整整几个星期啊。而我有什么权利享受它呢?”她为自己的幸福感到恐惧,“而假如这是不该有的呢?”她想,“假如这是不能白白得到的呢?要知道这是天意啊……我们,人,可怜的、有罪的人……“morir si giovane”……啊,阴暗的幽灵,你走开吧!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才需要延续他的生命啊!”
“然而如果这是——惩罚呢,”她重又想着,“如果我们现在必须为我们的罪孽付出充分的代价呢?我的良心沉默了——它现在仍然沉默着,然而难道说这就是无辜的证明吗?啊上帝,未必我们真就这样罪孽深重!未必你,这夜晚、这天空的创造者,只因为我们相爱了,便想要惩罚我们?而如果是这样,如果他有罪,如果我有罪,”她禁不住激动地又说,“那么至少请你让他,啊上帝,让我们两人正直地、光荣地死去吧——死在那边,在他的祖国的田野上,而不是死在这里,在这间僻静的小屋里。”
“我可怜的、孤独的母亲会怎样悲伤呢?”她问她自己,她自己也茫然了,不知如何反驳自己的问题。叶琳娜知道,每个人的幸福都建筑在另一个人的不幸上,甚至一个人的利益和方便都好像一尊塑像要求一个底座一样,要求别人的不利和不便。
“伦季奇!”英沙罗夫昏昏沉沉地低语着。
叶琳娜踮起脚跟走到他身边,俯身向他,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他在枕头上翻转了一会儿,又静下来。
她重新来到窗前,重又陷入沉思。她开始宽慰她自己,她要使自己相信,没有理由去害怕。她甚至因自己的软弱而羞愧。“难道会有危险吗?难道他不是好一些了吗?”她喃喃自语着,“若是我们今天不去看戏,我也许就不会有这些思想活动了。”这一刹那间,她看见一只白色的海鸥正高高飞翔在水面上;或许是渔夫把它惊扰了,它默默飞翔着,时高时低,好像在寻找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瞧它如果飞向这儿,”叶琳娜默想着,“那就是好兆头……”海鸥在原处回旋过,合起翅膀——像被人用箭射中了一样,一声哀啼,落到远处一只黑黝黝的大船后面去了。叶琳娜浑身战栗了,后来她为自己的战栗感到很不好意思,便和衣去躺在英沙罗夫身边,这时他正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
三十四
英沙罗夫醒得很迟,头昏沉沉地痛,他感觉到,像他自己所说的,全身虚弱得不像样子了。但是他还是起了床。
“伦季奇没来?”他第一句话就问。
“还没有,”叶琳娜回答,把新近一期Osservatore Triestino递给他,其中很多篇幅在谈战争,谈斯拉夫诸国和诸公国。英沙罗夫开始读报;她忙着为他准备咖啡……有人敲门。
“伦季奇。”——他俩都这样想。然而敲门的人讲的是俄语:“可以进来吗?”叶琳娜和英沙罗夫相互愕然一望,而不等回答,进来一位服饰考究、面孔尖削的人,他的两只小眼睛不停地转动。这人容光焕发,似乎刚刚赚了一大笔钱,或是接到了一个极其愉快的消息。
英沙罗夫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不认识我,”陌生人说,举止随便地向他走来,一边殷勤地向叶琳娜鞠躬致意,“卢坡雅罗夫,记得吗,我们在莫斯科,在伊……夫家里见过面?”
“是的,在伊……夫家里。”英沙罗夫说。
“是呀,是呀!请给我介绍您的夫人呀。夫人,我一向深深敬重德米特里·华西里耶维奇(他立即更正)……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我非常荣幸,终于能获此殊荣,与您相识。请您想象一下,”他转向英沙罗夫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刚知道您在这儿。我也住在这家旅店里。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啊,这个威尼斯——真是一首诗呀,也只可能是一首诗,不是别的!只有一件事太可怕了:每走一步路都会遇上该死的奥地利人!这些奥地利人真让人够戗!说起来,您听到没有,多瑙河上好一场决战啊,干掉了三百个土耳其军官,西里斯特里亚被攻克了。塞尔维亚已经宣布独立,您这位爱国者,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吧,对不对?就连我身上的斯拉夫血液也沸腾了!但是我奉劝您谨慎小心,我相信有人正在监视您。这儿的密探可是很怕人的啊!昨天有那么个形迹可疑的人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俄国人。我回答他说我是丹麦人……不过您,一定,贵体欠佳吧,我最亲爱的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您应该去治一治;夫人您应该给您先生治一治。昨天我发了疯似的去宫殿、教堂到处跑——您们一定也去过元首宫啰?到处都是那么值钱的财富啊!尤其是那座纪念大厅和马里诺·法里叶诺的那个空位子,还写着:‘Decapitati pro criminibus’几个字呢。我还去过那几处著名的监牢,那地方真让我五内俱焚——您大概知道我——老是喜欢思考些社会问题,也一向站在反对贵族的立场上的——我真想把那些贵族拥护者送进这种地方:送进这些监牢里;拜伦说得好:‘I stood in Venice on the bridge of sighs.’而他也是个贵族呢。我这人一向拥护进步。年轻一代全都是拥护进步的。可是英国人跟法国人是怎么样的?咱们瞧瞧他们能不能干出许多事情来:布斯特拉巴和巴麦尔斯顿。您知道,巴麦尔斯顿当上了首相呢。不,不管怎么说,俄国人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布斯特拉巴是个可怕的恶棍!要不要我借您一本Les Chtiments de Victor Hugo——真了不起!“LavenirLe gendarme de Dieu”法,说得多少大胆了一点,但是有力量,有力量。维亚泽姆斯基公爵说得好:‘欧洲反复说着,巴什卡德克拉尔;眼睛盯住锡诺普。’我喜欢诗歌,我也有一本普鲁东的新作,我什么都有。不知道您以为如何,我喜欢战争;既然不要我回国去,我就打算从这儿去佛罗伦萨,去罗马;法国不能去,我就想去西班牙——人家说,那儿女人漂亮得很,只是地方太穷,虫子多。我本来想去加利福尼亚的,我们俄国人什么都不在乎,我还答应过一个编辑详细研究一下地中海的贸易问题。您一定会说,这是个没兴趣的问题,太专业了,但是我们正需要、正需要专家啊,我们空谈哲学已经谈得够多够多啦,现在需要实干,实干……可是您身体很不好呢,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我或许,让您疲倦啦,不过嘛,我再坐一小会儿……”
卢坡雅罗夫如此这般地胡扯了半天,临走说他还会常来。
英沙罗夫被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搞得精疲力竭,便去躺在沙发上。
“你瞧,”他苦恼地望着叶琳娜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年轻一代!还有些人,装腔作势,异想天开,而骨子里仍旧是这么一个吹牛皮的,跟这位先生一个样。”
叶琳娜没有反对自己丈夫的意见,在这一瞬间,她更加担心的是英沙罗夫的虚弱,而不是俄国整个青年一代的状态……她坐在他身旁,拿起一件针线活来做。他闭上眼睛,不动地躺着,苍白而瘦削,叶琳娜朝他瘦骨嶙峋的侧面、朝他摊开的双臂,望了一眼,一阵突然袭来的恐惧使她的心收紧了。
“德米特里……”她开始说。
他猛地一抖。
“怎么?伦季奇来啦?”
“还没有……可是你怎么想法——你在发热,你真的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这个吹牛皮的把你吓住啦。不需要。我休息一会儿,全会过去的。吃过晚饭我们再去转转……随便哪儿。”
两个小时过去了……英沙罗夫依旧躺在沙发上,但是他睡不着,虽然眼睛闭着。叶琳娜没有离开他一步;她把针线滑落在膝头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干吗不睡一会儿?”她终于问他。
“等一等,”他抬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枕在自己头下,“这样……很舒服。伦季奇一来,就叫醒我。要是他说,船有了,我们就得出发……该把东西收拾好。”
“收拾不费时间。”叶琳娜回答。
“那个人吹了半天打仗呀,塞尔维亚呀,”过一会儿,英沙罗夫说道,“大概,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可是也应该、应该动身了。不能耽搁时间……要做好准备。”
他睡着了,房中悄然无声。
叶琳娜把头靠在扶手椅背上,久久地凝望着窗外。天气变坏了,起了风。天空中急速飞过大块的白云,一根细细的桅杆在远处晃动,一面画有红十字的长长的三角旗在不停地飘扬,垂下去,又扬起来。一只老钟的钟摆重重地敲响,还发出一种悲哀的咝咝声。叶琳娜合上眼睛。她整夜都睡得很坏,渐渐地她昏睡过去。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似乎觉得,她乘一只小船在察里津湖上漂游,船上是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默不作声,稳稳地坐着,谁也不去划桨;小船任自漂流着。叶琳娜并不觉害怕,但是却感到寂寞。她很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她为什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她凝神注视,只见水面在扩展,湖岸不见了——已经不是湖,而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了,巨大的、天蓝色的、悄无声息的海浪威严地晃动着小船;一个什么轰轰作响的吓人的东西从海底浮了上来;同船那些不认识的人忽然跳起来,喊叫着、挥动着双手……叶琳娜认出了他们的脸:其中有她父亲。而这时一股莫名的白色旋风在海浪上卷起……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混乱了……
叶琳娜向四周一望:到处像原先一样,一片白茫茫;但是这是雪,雪,一望无际的雪啊。而她已经不是坐在船里,她正乘一架雪橇车,从莫斯科出来,正在赶路;她不是一个人:她身旁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全身包裹在一种老式女人上衣里。她仔细一看:这是卡嘉呀,她的乞丐朋友啊。叶琳娜怕起来了。“难道她没有死?”她想。
“卡嘉,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卡嘉不回答,只顾裹在自己那件女人上衣里;她冻僵了。叶琳娜也非常冷;她沿路望去:透过雪幕远远地能看见一座城市。高高的白色的塔上,是银光闪闪的圆顶……卡嘉,卡嘉,这是莫斯科吗?不,叶琳娜想,这是索洛维茨基修道院吧。那里有许许多多又小又狭的房间,像蜂窝似的;那儿又闷,又挤——德米特里被人关在那里呢。我得去解救他……忽然一道灰白色的,裂开大口的深渊展现在她面前。雪橇车跌进去了。卡嘉笑起来。叶琳娜,叶琳娜!一个声音从深渊底部传上来。
“叶琳娜!”——这声音分明地在她耳际回响着。她连忙抬起头,转过身子,就惊呆了:英沙罗夫像她梦中的雪一样惨白,从沙发上半抬起身子,一双大大的、放光的、吓人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的头发披散在额前,嘴唇奇异地张开着。在他那张突然变了形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恐怖,其中又夹杂着一种忧怨的激动之情。
“叶琳娜!”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要死啦!”
她大叫一声跪倒下去,偎依在他的胸前。
“一切都结束了,”英沙罗夫再一次说,“我要死了……永别了,我可怜的你!永别了,我的祖国!……”
他仰面朝天倒在沙发上。
叶琳娜奔出屋去,呼求帮助,旅店茶房跑去找医生。叶琳娜俯在英沙罗夫的身上。
正当此时,门槛上出现一个人,他宽肩,黧黑,穿件厚绒布大衣,戴一顶压低的漆布帽子。他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
“伦季奇!”叶琳娜叫喊着,“是您呀!您瞧吧,看在上帝分上,他很不好哟!他怎么啦?上帝,上帝啊!他昨天还跟我出去过的,他刚才还跟我说话的……”
伦季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到一边。一个装假发戴眼镜的矮小身影从他身旁急速地一溜而入:这是一位住在同一旅店里的医生。他走到英沙罗夫身边。
“森纽奥拉森纽奥拉,,”一小段时间以后,他说,“il signore forestiere e morto,死于动脉瘤和肺病并发症。”
三十五
第二天,同一间屋子里,窗前,站着伦季奇;他面前,坐着叶琳娜,肩上披一条披肩。隔壁房间一具棺木里躺着英沙罗夫。叶琳娜的面容是惊惶的、毫无生气的;她的额头上,两眉之间,出现了两条皱纹:这使她呆滞的眼睛带上一种紧张的表情。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来信。她叫女儿回莫斯科,哪怕一个月也好,说她太孤独了,还抱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她问候英沙罗夫,询及他的健康,并请求他准许他妻子回去一趟。
伦季奇是个达尔马提亚人,一位水手,是英沙罗夫回国旅行时认识的,也是他在威尼斯所要找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粗犷、勇敢,忠于斯拉夫民族事业的人。他蔑视土耳其人,憎恨奥地利人。
“您要在威尼斯停留多长时间?”叶琳娜用意大利语问他。她的声音跟她的面容一样了无生气。
“一天,为了装些货,也是为了不引起怀疑,然后就直开萨拉。我要让我们的同胞们伤心了。他们早就在等他:他们对他抱着希望。”
“他们对他抱着希望。”叶琳娜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您什么时候安葬他?”伦季奇问。
叶琳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明天。”
“明天,那我留下。我要在他坟上撒一撮土。也应该帮帮您才是。可是最好能让他安息在斯拉夫的泥土里。”
叶琳娜凝视着伦季奇。
“船长,”她说,“把我跟他带上吧,把我们载到大海的那一边,离开这里。行吗?”
“行,只是很麻烦。得跟这里该死的当局打交道。不过,假如说,我们能办妥这一切,把他葬在那边;我又怎么把您送回来呢?”
“您并不需要把我送回来。”
“怎么?那您留在那儿?”
“我已经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只求您带上我们,带上我。”
伦季奇搔搔后脑勺。
“随您的便吧,不过这一切非常麻烦。我去试试看,您过两个小时在这儿等我。”
他去了。叶琳娜走进隔壁房间,把身子贴在墙上,久久地呆立着,好像已化作一块顽石。然后她跪在地上,但是却无法开口祈祷。她心中并无怨尤:她不敢责问上帝为什么不能原谅人,不能怜悯人,不能保护人,为什么惩罚超过了罪孽,就算有罪孽的话。我们每一个人,因为活着,便已经有罪了,没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没有这样一个人类的恩人,可以由于他为人类所带来的好处,便能够希望自己拥有永生不死的权利……然而叶琳娜不能祈祷:她已经化作一块顽石了。
当天夜晚,一只宽大的木船驶离英沙罗夫夫妇留宿的旅店。船上坐着叶琳娜和伦季奇,还停放着一只长形的木匣,上面盖着一块黑布。他们划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靠近一只不大的双桅海船,它抛锚在港湾的入口处。叶琳娜和伦季奇登上海船,水手们便把木匣抬上船去。半夜起了风暴,但黎明时分这船已早早驶过丽多湖。这一整天里都有狂风暴雨,猛烈而可怕,连“罗意达”公司这群经验丰富的水手都摇头了,怕会出事情,在威尼斯、的里雅斯特湾和达尔马提亚海岸之间的这片亚德里亚海尤其是危险的。
叶琳娜离开威尼斯的三个星期之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莫斯科收到这样一封信:我亲爱的家人们,我跟你们永别了。你们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昨天德米特里死了。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我带上他的遗体去萨拉。我要去埋葬他,至于我今后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除了德的祖国,我已经没有别的祖国了。那里正准备着起义,他们要打仗,我要去当个女护士,去照料病人和伤兵。我不知道我今后会怎样,但是我,即使德死了,仍然要忠于对他的怀念,忠于他毕生的事业。我学了保加利亚语和塞尔维亚语,或许,我会经受不住所有这一切——那就更好。我已经被带到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只好跌下去了。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并非是没有原因的;谁知道呢,或许,是我害了他吧:现在轮到他把我带走了。我寻找幸福——而我将找到的,或许,只是死亡,显然,应该这样;显然,有罪孽……但是死会把一切都遮盖掉,让一切都得到和解的——不对吗?请原谅我给你们造成的所有的痛苦,这不是我存心的啊,而回到俄国来——又何必呢?在俄国我又能做什么呢?
请接受我最后的亲吻和祝福,并请不要谴责我。
这以后已经过了大约五年,再没有过关于叶琳娜的音讯。写信,打听,都没有结果。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在战争结束后亲自去了一趟威尼斯,又到过萨拉,全是徒劳。在威尼斯他了解到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些事,而在萨拉,关于伦季奇和他所租用的海船,没有人能够提供确切的消息。有些隐隐的传闻,说好像几年以前,一场风暴后,岸上冲来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具男尸……另一些较为可信的消息说,这口棺材根本不是冲上海岸的,而是卸下来的,由一位威尼斯来的外国太太埋在了岸边,还有人补充说,后来在黑塞哥维那的部队里见到过这位太太,那时候一支部队正驻扎在那儿。他们还描述了她从头到脚一身全黑的衣着。但尽管有这些消息,叶琳娜的踪影是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是隐藏在什么地方呢,或是已经结束了生命的这场小小的游戏,结束了它的这一次轻微的荡动,已经到了死神出场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从梦中醒来,不由得恐惧地问一问自己:难道我已经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啦?生命怎么消逝得这么快啊?死亡怎么离我这么近啦?死神好像是一个渔夫,他把鱼捉进自己的网里,还让它暂时留在水中:鱼儿仍在戏水,但却有一只网罩住它,渔夫随时高兴,便可以把它提出水来。
我们故事中的其他几个人情况如何?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还活着,在遭受这场打击后,她老了许多,抱怨少了,但哀愁却更多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也老了,已经是两鬓染霜,并且跟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分了手……如今他咒骂一切外国的东西。他的女管家,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俄罗斯人,成天穿着绸衫子,还戴金戒指和金耳环。库尔纳托夫斯基,作为一个颇有气质的而且是精力旺盛的黑头发男人,自然是喜欢金发女郎的,因此他娶了卓娅为妻:她对他服服帖帖,甚至于在思考时也不再使用德语了。别尔森涅夫在海德堡,他曾官费出国留学,到过柏林、巴黎,从不浪费时间,他会成为一位称职的大学教授的。学术界注意到他的两篇论文:《论古德意志法中司法惩处的某些特点》和《论文明问题上城市原则之意义》,只可惜这两篇文章的语言都稍嫌重浊,外国语用得也嫌太多。舒宾在罗马,他致力于自己的艺术,已被认为是最杰出、最有希望的年轻雕塑家之一。严格的纯粹派发现,他对古代艺术家研究得还不到家,说他没有“风格”,把他归为法国学派;他从英国人和美国人那里收到大量订单。近来他的一尊酒神女祭司雕像颇为轰动,俄国伯爵波波什金,一位有名的富翁,本打算花一千斯库多买下它,但终于宁肯付三千给另一位雕塑家,一个pur sang法国人,买下了一座描述一个“在春之神怀中死于爱情的青年农女”的群像。舒宾偶尔跟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通信,只有这位仁兄一个人至今毫无变化。“您可记得,”不久前舒宾给他写道,“那天夜晚,当我们知道了可怜的叶琳娜结婚消息的时候,您给我说的,那天我坐在您床上跟您讲话的,记得我那时候问过您,我们当中会不会出现真正的人?您回答我说:‘会的。’啊,伟大的俄罗斯黑土的力量!现在,我从这儿,从我的‘美丽的远方’再问您一次:‘喏,怎么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会有的吗?’”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了扭手指头,他的捉摸不透的目光正凝视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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