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英语读者的藏书中,没有哪一位异族小说家能够比伊凡·屠格涅夫更加自然而然地占有一席之地了;他在艺术上别具一格的独到之处使他已经赢得或可望赢得这些读者,这并非因为他事先付出过什么或应许过什么,而是因为,他的别具一格的天才拥有一种能使他,甚至在他生前,在外国公众心目中获得一种特殊位置的效力。他在这一方面的地位不是别人所能企求的;因为,正是他的俄罗斯风味给他帮了大忙,使得人们广泛地接纳了他。
他生于1818年,在俄罗斯的腹地奥勒尔,死于1883年,在巴黎近郊的布日瓦尔,他在德国和法国度过他的后半生;并因此在本国招惹了那在某种程度上是容易加之于不在场者们头上的指责——也是罪有应得,因为相距着那么远的距离,或者说因为他们身在国外或许会有幸发现那许多赏心悦目的东西。他属于农村大地主和大农奴主阶级;他拥有大量遗产,但却成为一位稀有的文学劳动的榜样,他的这些劳动全都不是为谋求收益而进行的——在这一点上,他和他辉煌的同时代人托尔斯泰是同为楷模的。虽然这一位在其他一些方面是一个与他类型殊异的人。设想有某个本世纪上半叶倾向于“北方”观点的维吉尼亚州或卡洛林纳州的大农奴主,这位农奴主后来(虽然最主要不是由于他拥有这些“北方”观点而迫不得已,而是由于一种敏锐的天才所起的作用)变成了美国伟大的小说家——而且是世界伟大的小说家之一,这可以给我们一个有关屠格涅夫当初地位境况的概念。屠格涅夫在一个严峻而压抑人心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之下诞生,他内心深处的全部本能,他全部道德的激情,都使他站在了自由主义的一边;结果是,年轻轻地,在德国的一所大学读过一段书之后,他发现自己由于在公开场合下几句无关紧要的发言,竟遭到当权者如此深重的怀疑,乃至被判处在他自己的庄园内接受监禁——这是一种形式比较温和的流放徒刑。或许一部分是由于处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才搜集材料写下了那部刚一问世便使他蜚声文坛的作品——《猎人笔记》,它是在1852年分两卷出版的。这是一部极美的乡村纯朴生活的印象集,是这个古老的奴隶国度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人们经常说,它和亚历山大二世的伟大政令之间的关系,恰像是比彻尔·斯托夫人那部著名小说和南方黑奴解放之间的关系一样。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屠格涅夫对农村生活所作的研究,像《汤姆叔叔的小屋》一样,宣告了一个特殊的时辰的来临,差别只在于,它没有顿时引起一场骚动而已——他用来表现情况的艺术手法是过于隐而不露了,让人难以立即领悟,这是一种更多激动内部而更少搅动表面的艺术。
无论如何,因为作品所产生的影响,这位作家是当即崭然露出了头角。隔着一层遥远的距离,这部作品所产生的影响是达到极致了:他当时在外旅游,他侨居国外;60年代初期他在德国定居;他在巴登—巴登置了房产,并在那里度过该地历史上那段繁荣时期的最后几年,这是一段以普法战争为标志的暴乱的时期。这场战争以后,他把自己的命运主要是和那些失势的牺牲者们联系在一起;他在巴黎重新安家——他在巴黎近郊的塞纳河上有一座备用的可爱居处——在这儿,也在乡下,除了短暂的回国访问之外,他消磨了他的余年,他和文学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广为交游,过从甚密;他终身未娶;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不停地创作,既不匆促,也不繁忙;而正是在这些年月里,他逐渐建立起他的名声,而且是欧洲的名声,“欧洲的”这个词用在这里,它所代表的公众是如何机敏,或许在美国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能有所体会。
比他小十岁的托尔斯泰这时正趋于成熟;虽然,事实上,并非是在屠格涅夫去世以后,《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宁娜》才开始把他们更大一些的声名扬遍全世界的。这位年事更长的作家在他一生所做的最后几件事中有一件,而且是临终前在病床上做的,便是向那另一位(由于毋需复述的原因,他和他已疏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发出呼吁,请求他回归文坛,重新施展其天才,而这份天才,托尔斯泰已经如此令人痛惜地、如此异乎常情地断然放弃了。
我行将就木;已没有复康的可能。我特地写这封信告诉您,能够身为您的一个同时代人我是多么幸福,并且向您提出我最终的、强烈的祈求。回到您的文学创作事业上来吧,我的朋友。您的天赋是从源泉中得到的,我们的一切都是从其中获得的。啊,假如我能够认为您定会听取我的恳求,我将会多么幸福!我的朋友,我们俄罗斯大地的伟大作家,响应我的恳求吧,听从我的恳求吧!
这席话确是一个伟大心灵与另一伟大心灵之间所曾交谈过的最为动人的言语,它间接地——或许我甚至于可以说是直接地——有助于阐明屠格涅夫艺术气度的天性和本质;真是太能阐明了,以致让我感到遗憾,竟没有机会从各方面聚集材料,就此为他描绘出一幅肖像来,如能做到这一点,再加上我们对这两位人物之间的差异进行的探究,就会凑得更加齐全了。决不能说托尔斯泰,从俄国人的观点看,是专供国内人阅读,而屠格涅夫是专供国外的,这话说得太不费力气了:《战争与和平》在欧洲和美洲所拥有的读者大约比《贵族之家》或《前夜》或《烟》要更多——我说过,在西方世界中,我们极其大量地接受了屠格涅夫,这种情况看来似乎不利于我现在的说法,其实也不尽然。我可以把屠格涅夫,在一个罕有的程度上,称之为一位小说家之中的小说家,——他的艺术影响力是价值珍贵、与众不同、根深蒂固、确定不移的。细读托尔斯泰——数量惊人的作品——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件大事情:然而他的名字并不代表着一种方法上的不朽魅力,和一种描述上的静悄悄的潜移默化,这些在他那位前辈的作品中都是非常出众的,而且对我们来说伸手可及,为我们所可能迈出的步子照射着光亮。托尔斯泰是一面巨大得好似天然湖似的反映事物的明镜;是一只套在他伟大的题目——整个人类生活!——上的怪兽,恰像是把一只大象套在一辆住家用的大蓬车而不是一辆小车上让它去拉一样。他本人做来神奇美妙,而依样学来却极其悲惨:除非是大象一般的弟子,否则只能被他引入歧途。
一簇接一簇、三十年不息,凭他坚定的、深思熟虑的手,偶尔停顿片刻、忍耐片刻、等待片刻,屠格涅夫以他线条鲜明的轮廓刺出花纹。他伟大的外在标志大约就是他的简洁:这是一个他从不抛弃的理想——或许,甚至当他写得极不简短扼要时,这一理想仍在大放光辉——而他也经常能把它运用得罕见地恰当。他有一些短短几页的杰作;他的完美之作往往是他最不拖长的作品。他写过大量的短篇故事,小插曲,都像用阿特洛普的剪刀裁剪过的一样;然而关于他所有这些著作的直接译本,我们仍必须有待于未来——我们暂且还在依靠法语和德语译本(由于我们能读俄语的人太少了),一些已出版的英语本都不是根据原著,而是根据这些本子翻译的。关于那六部长篇小说和《猎人笔记》,我们是靠加耐特夫人所译的九卷集(1897年出版)。说到这里,我们接触到这位作家的命运中我们所见到的一个奇怪的方面——这是一种异常的情况:他甚至能强使那些无缘欣赏他的表达手段的人们也不得不把他视为知己,对于这样的人,这类问题本来是绝对无从谈起的。那些从外部获得的非本质的亲切东西姑且不谈,一读起他的作品,你就不可能不确切地认为,当他用自己本族语言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定是属于那样一种坚强类型的人,这种人是生来就要以他丰富的天才让我们深切感受到素材和形式之间的统一性——感受到它们只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这一巧妙的真理的,总而言之,这种类型的人所做出的榜样,使得那种喋喋不休的愚蠢假定,说题材与风格——从美学上说,或者在活生生的作品中——是互不相干的和彼此分离的两种东西的假定遭受到致命的一击。我们是通过并非他本民族的语言来谈他的,因此我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尚未为他本人的语调、他个人的口音所企及。
这是他的风采具有何等强烈程度的明证,那许多他所特有的魅力确实给予了我们;那朝向我们的面具,甚至在不使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的情况下,仍然拥有如许的美。这种美(既然我们必须试着把它形之于言词)是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所做出的最为精致的展示。他所见的世界,是一个性格和情感的世界,是生活每时每地都使之显现出来的种种关系所组成的世界;他大体上很少利用偶然机会所创造的奇迹——我指的是那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界线的时辰和地点;他所翱翔的天空,是一个巨大的和主要的天空,是属于激情和动机的领域,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无可避免的、与他亲密无间的领域——亲密无间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地步。他所选择的题目无不给我们以极丰满的印象;但尽管如此,我们仍感觉到,他的题目的活力是发之于内心的,并不像古时罗马人在狂欢节上举行赛马会时卡在马背上的那些带刺的东西,那马要这样刺激,才肯跑的。他所主要讲叙的故事,他所主要描写的场景,并不需要一点儿什么精心策划的“情节”来引人入胜,便会像奔命似的自行展开。他的第一本书实际已充分地证明了,假如我们必须详细阐述的话,他身上最高明的东西是什么——人尽皆知,是一种精致入微的诗的氛围所产生的效果。借助于这样一个表达感情的手段——不妨说,其中充满着对于人类普遍的危难和需求所发出的共鸣和震颤——他内心的一切都上场了;我说的是他对命运、对人间的愚昧、对恻隐之心、对惊人的奇迹和对美的感受。《猎人笔记》中的温柔情意、幽默感和那万千的变化,已当即泄露出他是一位富有杰出想象力的观察家。他把这些本领一齐拿来,用之于小事情,也用之于大事情;用之于描写未获解放的农民的悲苦、纯朴、虔诚和忍耐;用之于描写大地、天空、冬季、夏季、田野、森林的自然的美妙无穷的生活;用之于描写乡村一带稀奇的鬼魂以及地方上的怪人怪事;用之于描写旧世界的种种习俗和迷信;用之于描写在他热切的打猎生活中,由于长时期地、亲密地接触人、接触大自然,而搜集、发掘和汲取到的秘密、典型和印象。屠格涅夫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又酷爱追猎,或者也许不如说是酷爱他在其中发现的灵感,他本来很可以算得是一位强壮非凡的猎人典型,若不是这个形象跟他天性上的温存柔和不大相称的话。不过在他的温存柔和之中,往往也要包括一些破例的伸胳臂动腿之类的含义。他这人倒不如说是一位静止不动的壮汉典型:魁伟,庞大,而话音却天真无邪,笑起来几乎像一个孩子。然而,不仅是这些,看来尤其令人感到矛盾的,是他的作品中还充满着雅致美和幻想,锐利的洞察和凝练的思维。
除了我前面(也是按时间先后)提到的三部小说之外,假如我再按次序提出《罗亭》、《父与子》、《春潮》和《处女地》的话,我就把这座结实的纪念碑上的一些比较大的石块都指出来了。这座纪念碑是根基深厚的,它带有一些缝隙,但也都填补得很好。他的较次要的作品多得不胜枚举:我只能提到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些——《书简》、《旅长》、《狗》、《犹太人》、《幻影》、《木木》、《三次相逢》、《初恋》、《被遗弃者》、《阿霞》、《多余人日记》、《叶尔古诺夫上尉的故事》、《草原上的李耳王》。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究竟哪一部最好倒很难说:一般大约是取舍于《贵族之家》和《父与子》之间。我个人更多偏爱那部优美的《前夜》;虽然我承认与其他几部摆在一起,它并非是最为优美的一部。大家比较意见一致的是:《处女地》——他死前不久发表的,也是他小说中最长的一部——尽管充满着美妙,是一部较差的完美之作。
性格,表达出的和揭露出的性格,是我们在这些作品中所照例不误可以找到的东西。屠格涅夫对于性格的识别能力,是一束在艺术上引导他前进的巨大光亮;如果要对他做一个最为简略的描述,那就只须说,仅仅是这种识别力的施展,就定能构成他笔下充足的戏剧性。在描写一个人物的时候,没有谁能比他看得更加真切,也没有谁的手法能比他更加令人哭笑不得而同时却又更加令人感到亲切温柔了。他能看出这个人身上最细微的征兆和习性——看出他全部的遗传特征和奇异癖好,他全部的软弱的和有力的独到之处,他的丑和美,他的古怪和魅力;然而他又能慧眼独具地把这个人物放在整个生活的洪流之中来看待,让他沉浸在他的种种关系和接触之中,让他去挣扎或是淹没,把他看作是一粒生活之流里来去匆匆的尘埃。这,加上他安闲沉静的写作方法,使他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宽度;使他罕有的描写特征的能力不至枯燥和冷峻,不至有任何漫画式描写的危险。他知道得那么多,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然能加以表达;而他的表达也确实完全是绝对投影式的、图象式的,把每件东西的不加解说和不承担责任的样本提供出来。他在精神上是那么富于人道,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能对他的材料加以控制;他的悲天悯人之心是那么深沉又那么宽宏,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会有那种追根问底的好奇心。他的诗的素质是永恒的,而现实又透过这素质向我们凝视,不丢掉它脸上的一丝皱纹。他是一位天生的小说家,他身上天生小说家的迹象比谁都多,这种迹象的表现是:他所召唤来的人物们所享有的自由和活力是无限的,他们应召而出现时的无所顾及的绝对性是无限的;或者说,他绝不屈服于那种用斥责或道歉的办法来解说或表现人物的稀奇而平庸的策略——那种企图讨巧省力,把充其量也应当留给或许不是最聪明的读者去表露的对人物的判断和感情提前拿来用掉的策略,在这方面,他也比谁都做得好。然而,他的这种,不妨简略地称之为,仅仅只做详细叙述来报告实情的体系,拥有一种水清见底之功,比那些拙劣得多的道德家的长处要高明得多。
假使,如我所说,他处处给予我们的东西是所谓性格的话,我必须马上补充一句,他所给予的性格决非如我们西方人的理解,是所谓果断和成功的同义语。这种性格具有短见的个人主义心灵那种几乎是无可救药的超然物的外形;而他把这种性格也确实过于经常地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种性格恰恰不能产生某种追求功名利禄的强烈感情。在他心中思索最多的问题是意志问题;他所经常不断启发诱导人们去想的东西,正和这个悲哀的形象有关,似乎原则总是要在他的同胞当中制造出这类形象来。他看出——他启发我们认识到——这种人处处溃不成军;而最为普遍存在的悲剧,依他看来,是这种人那些孤注一掷的冒险和所遭受的灾难,他的在劫难逃的退却和失败。假如人们像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不去理睬他,他就会到异性身边去寻求庇护;在屠格涅夫笔下,许多这类人的代表都是极其强大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在其他方面都非常讨人欢喜。的确,他写过那么多人物,——我指那些年青女人,姑娘小姐,尤其是那些“女主人公”——按照道德上的美,按照灵魂上的出类拔萃。这些人物已经成为现代小说所提供给我们的最为动人的群像之一。这些人物是名正言顺的英雄,其英雄主义是不作张扬、不加修饰的:几乎只有这些人有精力去决定和行动。叶琳娜、丽莎、塔吉雅娜、吉玛、马利安娜——我们一提起这些人的名字,便好像见到了她们的身影,然而却没有篇幅供我来一一谈论她们了。这些人物活在那些一幅幅接连不断的最美妙、最柔和的描画之中;而这也正是屠格涅夫在他全部的创作中孜孜以求并达到成功的过程。
他自己认为他的主要危险在于他抛弃了太多的东西,因而不能细致入微地描述;他在结构上有所欠缺,缺乏使印象导致统一的才能。然而没有哪个小说家比他更为周密和更善于积累了;他的特色从大量的生活真实中涌出,这些真实除主题、除思想本身之外,不受制于一切,这一点谁也没他做得好。而且,磨擦所引燃的火花——永远都像一封没拆开的电报一样令人兴味盎然。他对待“内心深处的”世界,我们的更为良好的意识所在的世界,那种亲切和蔼的自由态度——连同他精致的优雅——其中,总而言之,包含着这样一个方面,对它,我只能描述为是高尚的、公正无私的,我并且把它时刻铭记在心;他的这一个方面使得太多的他的对手们要用粗暴手段制止我们来用之于对比,而却又引得我们要去用它来对比一下那些俗不堪耐的东西。
(1897)
译者附记:
享利·詹姆斯对俄国作家有独到的理解,尤其熟悉列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这篇文章对于这两位大家的艺术风格特点,议论精辟,思路幽深,能够把握住这两位作家的主要之点,很能启发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