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姑白姑-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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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姑是我的表姑姑,我父亲姑家的表姐,长父亲六岁。因为长得黑,我叫她黑姑,人们叫她黑姑娘。黑姑属黑里俏,一双流盼的杏眼,惹是生非。一对酒窝笑起来生动,骂起人来更生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妖气十足。人们背地叫她黑妖精。她说我黑可不难看!

    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白姑跟舅爷走了,他吃光了那一锅饼子,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什么吃的了,就到玉米地里掰青玉米,然后到爷爷奶奶的坟上,靠在那里边啃青玉米边看远处飞翔的鸟儿。爷爷奶奶的坟坐落在扎龙的苇塘边,扎龙辽阔的苇塘里生长着几百种鸟儿,最著名的是丹顶鹤,鸟们悠闲而快乐地嬉戏,父亲的心随着它们的翅膀飞舞着,渐渐地也就忘了忧愁。父亲小小的身影在村子里早出晚归,像个小幽灵一般。村里的人同情他,常常给他送来饭菜,父亲总是等人走了才吃下。

    黑姑的母亲我该叫姑奶奶的,自小嫁到乌诺,离爷爷家几十里地。父亲说黑姑死了父亲,她们娘儿俩过不下去了,就来找爷爷,没想到爷爷也死了。她们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在爷爷奶奶坟上睡着的父亲,父亲的手里攥着没有啃完的玉米棒子。黑姑见状把玉米抢下来扔出老远,拿出玉米饼子给父亲,叫大姐。黑姑让父亲叫她,父亲看着这个天上掉下的姐姐怯怯地叫了。黑姑一把搂过父亲,好兄弟,今后有姐吃的就有你的。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舅爷太狠心了,丢下父亲不管死活。村里有个在部队上干活的人悄悄把姑奶奶叫到一边说,爷爷死后部队上给了一笔抚恤金,让舅爷领走了。姑奶奶问父亲,你爹的抚恤金呢?父亲说什么叫抚恤金?黑姑说就是钱!父亲说没听舅舅说过,也没给我留钱。黑姑一听就炸了庙儿,你舅舅缺八辈子德了,骗走你的钱,扔下你就不管了!父亲说舅舅让我看祖坟。黑姑瞪着杏眼大骂,看他奶奶的破祖坟,乱坟岗子有什么看的?

    走,我们去找他们要去!姑奶奶带着父亲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磕了头,告诉爷爷奶奶去城里找舅舅要钱去了。父亲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走着走着就赖在地上不走了,姑奶奶照着父亲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哪?黑姑推搡姑奶奶说你像个巫婆似的,吓着孩子。她蹲在父亲面前问叫我啥?父亲说大姐。黑姑又问有了钱给谁花?父亲说给大姐,大姐好。黑姑笑了,好小子有良心,来,大姐背你。父亲趴在黑姑柔软温暖的背上,听黑姑哼着《小寡妇上坟》,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奶奶,奶奶变成了一个太阳,笑呵呵地照在他们头上,暖暖的……

    父亲是被汽车喇叭声惊醒的,他第一次看见城里的汽车,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横行霸道,他趴在黑姑的背上惊恐万分。义正永油坊坐落在那条街的正中央,黑底烫金的牌匾庄严霸气地挂在门房的上方。父亲从黑姑身上出溜下来转身就要跑,我不要钱了,我要回家!黑姑一把揪回父亲,你听着,你不要回钱,我们用什么养你,你就会被饿死!说着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进去。姑奶奶和黑姑一进门就像排练好了似的,号啕大哭。父亲吓得躲在门后。她们边哭边唱,你们黑心的人儿啊,骗走孩子的救命钱,扔下孩子快饿死了,哎哟哟,黑心的舅舅啊,你心怎么那么黑?怎么那么黑?我短命的哥哥嫂子啊,你们也不显灵来抓这些黑心肠的人哪!啊,啊……

    舅爷慌忙让伙计关上门,怕外人听到笑话他不仁不义。黑姑一看马上冲到门口大喊,大家伙儿听听,有这样黑心的舅舅吗?拿走了人家死人的抚恤金,扔下九岁的孩子都快饿死了,你们有钱人就这么没人性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天下有这么黑心的舅舅啊,打个雷劈死他们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黑姑越发喊得起劲儿。舅奶奶连哄带劝,把他们三人请到堂屋,亲家,有什么为难遭灾的事儿慢慢说。姑奶奶说我们娘儿们吃不上饭也轮不到你门口要饭,我们是来要我们小子的钱的。舅奶奶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钱在我们这儿?黑姑冲上来呸了一口,装什么蒜?我舅舅的抚恤金让你们给密下了,把小子扔下不管就走了,还装哪?舅奶奶看看一脸尴尬的舅爷问是这样吗?舅爷赔着笑脸说,我收养了姑娘,她吃喝也得花钱哪。舅奶奶问我们缺那几个钱吗?我们养得起小的还养不起一个丫头吗?姑奶奶说,你倒会算计,养姑娘将来还有聘礼收吧?别一黑心把姑娘卖到窑子里去。舅爷的脸沉了下来,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和我女儿一样,把她叫来!白姑被叫了进来,她一进屋就扑向了父亲。黑姑冲过去挡住了她,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扔下弟弟享福来了,你知道他吃什么吗?他没一分钱,你不知道吗?白眼狼!白姑躲到舅奶奶的身后悄悄地哭。舅奶奶这才发现父亲小小地缩在黑姑的身后,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认得我是谁吗?父亲见她慈眉善目的很亲近,就说我见过你。舅奶奶问打哪儿见过我呀?父亲忽然想起来了,你像我娘供的佛。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舅奶奶亲了一口父亲的小脏脸儿,小人儿真会说话。屋里的气氛立刻好了许多。黑姑见状马上抢过父亲,别给你个脸你就上,这些狼心狗肺的不揣什么好下水,把钱赶紧拿出来,别跟我扯犊子!舅爷的女儿拿来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了父亲,父亲拿在手里看看黑姑不敢吃,黑姑说吃,不吃白不吃。

    舅爷还是执拗着,姑奶奶见状一头倒在地上,连滚带骂,你们黑心了!我不活了!舅奶奶赶紧跑过去,他姑,他不给我给,我给!作孽啊!舅爷终于经不住姑奶奶和黑姑的胡搅蛮缠,拿出了钱。共五十块大洋,我留下十块给姑娘零用。姑奶奶一骨碌就起来了,从舅爷手里抢过钱拽着黑姑和父亲就跑。舅奶奶哭喊着,他姑,对不住了!舅爷也冲父亲说了句,小子,这儿也是你的家。父亲说舅爷这句话暖了他一生。

    姑奶奶和黑姑刚一出门就抱着父亲哈哈大笑,我们有钱了!她们在父亲的脸上啃来啃去,鼻涕眼泪弄了他满脸,她们疯了!父亲还不懂这些钱对他们的一生有多重要。

    姑奶奶拽着父亲就要往回走,黑姑问还回那个破家干啥?咱们有钱了,就在城里住下了。黑姑带着姑奶奶和父亲先找个馆子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找了个小店住下了。姑奶奶刚躺下,黑姑又叫她,娘,把钱交给我吧。姑奶奶说干啥给你?我还没揣热乎呢。黑姑说钱放在你那里你知道咋花吗?你以为是抱小鸡儿哪?还热乎着。姑奶奶紧紧地护着怀里的钱袋,你知道咋花?你早晚也得倒贴出去。黑姑急了,你这败家的老妖精,我们家就是你败的!好,你不把钱交出来我就走了,看谁管你!姑奶奶很怕黑姑丢下她,嘟囔着这钱是小子的,谁来管他说了算。黑姑说好,小子说了算。她喊醒已睡得迷迷糊糊的父亲,小子,那钱你愿意让谁管?父亲说我没钱,然后又要睡去。姑奶奶幸灾乐祸地大笑。黑姑狠狠地在父亲屁股上掐了一把,父亲惊叫着醒来,黑姑盯着他脸说我们从你舅舅家要来的钱是你的,你让你姑管着,还是让我管?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姐说了算,我听大姐的。黑姑嗷的一声在床上蹦了起来,嗖地从姑奶奶怀里抢过钱袋,又对父亲一顿热情蹂躏。父亲想她们真疯了。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骂道小贱货!

    黑姑在大岗子买了一间冬暖夏凉的大草房,然后给父亲穿戴一新带着他回了扎龙。村里的人见变了模样的父亲回来了,都说黑姑救了父亲的命。黑姑说别这么说,谁救了谁还说不上呢。他们给爷爷奶奶磕了头,雇了辆马车把爷爷奶奶留下的家当都拉走了。黑姑很用心尽量把家具摆放得和过去一样,父亲又有了家的感觉,不再张罗回家。大岗子在龙沙的南面,岗下就是嫩江边,黑姑天不亮就带着父亲去江边上鱼,然后再到小渔市去卖。黑姑和父亲就像一对童男童女,出现在弥漫着腥臭的小渔市成了一道风景。人们都来看热闹,黑姑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叫得又甜又脆又叫人心疼,父亲羞羞涩涩腼腼腆腆惹人喜爱。他们生意很好,黑姑数着挣来的钱,说小子,姐挣钱给你娶媳妇儿。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呸,又腥又臭的营生!父亲吓得一激灵,他很怕姑奶奶的痰吐到他脸上。黑姑见状收起钱拉着父亲,姐带你下馆子去!黑姑带父亲到了龙沙有名的永安包子铺,要了一屉包子,包子一咬一兜油儿,好吃极了。黑姑看着父亲吃,临走又要了一屉,带给姑奶奶,她一个都没吃。父亲说那是他一生吃的最好吃的包子。父亲病重时想要吃永安包子铺的包子,哥哥给买回来,他咬了一口流泪说不是那个味儿。

    黑姑见生意很好,就和父亲商量买一辆毛驴车,可以多上些鱼。父亲说谁赶?黑姑说我赶。父亲说你赶你就买,和我商量什么?黑姑拍了他一巴掌,我还不如和自己脚后跟说呢!他们来到东市场牲口市,黑姑看中了一辆驴车,车主憨厚老实告诉黑姑这头驴老了,拉不动重的,所以连车卖了,便宜。正讨价还价时,又来了一个卖骡子的,那人见了黑姑说这不是卖鱼的姑娘吗?发财了?这驴虽是公的,可太老了,不中用,这骡子劲儿大,家伙也大,好使!说着发出了淫荡的狂笑。黑姑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说这驴再老它也是正宗的公驴,那骡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个什么玩意儿?你老婆喜欢这玩意儿?那人被噎得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讪讪地走了。驴车车主双拳一抱,佩服!你一姑娘家小小年纪真厉害,我半卖半送了!

    从此在通往小渔市和江边的路上,便有一个姑娘家赶着毛驴车,咋咋呼呼,旁若无人。黑姑在这一带很快远近闻名,那年黑姑十五岁。

    黑姑勤快、热情、周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她赚钱不黑,见利就走,很快在小渔市就拉了很多主顾。女人图鱼便宜爱买她的鱼,男人图的是占人的便宜,来黑姑这儿买鱼,可以既过眼瘾又过嘴瘾。其实那些男人总是黑姑的嘴下败将,男人问黑姑娘你的鱼公的多母的多啊?黑姑用眼梢儿睃了人家一下,你说呢?男人眯着眼睛,目光在黑姑的身上游走,我看母的多,母的好吃,有子啊。黑姑用带着鱼腥的拳头在人家胸上轻轻捶了一下,嗔怪他,猪脑袋,公的多呀,公的贱!男人们哧哧笑着,黑姑借故把称好的鱼扒拉下一两条。男人心满意足地走了,黑姑也美美地收起了钱。

    日子久了,黑姑也有失手的时候。有胆大的男人趁黑姑称鱼的时候就伸手捏了黑姑的奶子,黑姑也不躲,就势扒拉下去几条,男人也不计较,占了便宜就走了。回到家老婆发现分量差了近一斤,就问男人要钱。男人支支吾吾对不上账,老婆知道是黑姑占了便宜,就提着鱼来找。黑姑不承认,男人的老婆就骂黑姑,连人带鱼一起卖。黑姑顺手抄起一只臭鱼筐,打得男人的老婆抱头乱窜。

    父亲越来越不愿和黑姑一起去市场,每次看到黑姑和男人打情骂俏就拉下脸子给黑姑看。黑姑真心疼父亲,就哄他给他到永安包子铺买包子吃。父亲说我不吃,你老和男人闹,我姐就不像你。黑姑笑吟吟地问,你姐给你吃得起包子吗?她靠人家吃饭,弟弟都不管。你大姐我凭本事吃饭,那些臭男人就吃我这套,你大姐不养汉撩汉,臭小子吃几顿饱饭撑的吧?父亲幽幽地说,我想上学,有个教堂办的学校不花钱。黑姑想了想说,行,你早晨帮我上完鱼,就去上学吧,你出息了你姐我也借光。

    上学的教堂离义正永油坊很近,父亲想白姑,放学后就跑去舅爷家看白姑。父亲的三表哥把用过的课本和书包送给了父亲,父亲果然努力学习,在班级名列前茅。教堂的神甫很欣赏父亲,给父亲起了个学名叫致远。舅爷渐渐也喜欢了父亲,他希望父亲常到他家来,因为父亲算盘好可以帮他的账房算账,他们叫父亲致远,黑姑仍然叫他小子。每次舅奶奶想方设法留父亲吃饭,父亲很自尊总是礼貌地吃几口就告辞。后来父亲终于考上了国高,揭榜那天父亲欣喜若狂一阵后就委靡了,国高虽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考取的,也不是谁都能念得起的。这笔昂贵的学费他不知向谁去要,他不能再向舅爷提钱,也不能向黑姑张口,虽说黑姑肯定会供他上学,但他怎么也不忍心再给黑姑增添负担,他深知黑姑是怎样把钱辛苦地挣到手的。可是他把将来都寄托在学业上了,他想着国高毕业后就可以谋到一个好职业,可以有机会升官发财,那时他就要让白姑离开舅舅家,他不愿再看到白姑委屈的样子。他也不再让黑姑卖鱼,让她过体面的日子,不会再为了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满身腥臭的男人们调情。这些希望眼看着就破灭了,父亲痛苦不堪。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几天就形容枯槁。黑姑以为他病了就请来先生,先生为父亲诊了脉说他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火太重。开了方子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哪!黑姑看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忽然间发现似乎昨天还背着抱着的弟弟不经意就长大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父亲长满了火泡的嘴起了一层干干的白皮,黑姑呷了口水,探出舌尖在父亲的唇上轻轻润了,唉,你这苦命的孩子到底怎么了?父亲的泪不听话地从眼睛的缝隙中流出来。

    黑姑到义正永油坊的柜上叫来白姑,问她是否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姑懵懵懂懂地摇头。黑姑气不打一处来,你就顾自己,他可是和你一个肚子爬出来的兄弟,快死了!白姑哭了,姐,我也没办法呀,我真的没办法。黑姑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我可没工夫看你尿叽了!刚想转身离去,三表哥玉民来了,这不是黑姑娘吗?怎么这几日不见致远兄弟?黑姑对舅爷家的几位表哥一向很倾慕,觉得他们就像书里说的书生,待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黑姑正处妙龄,在他们面前不免造作。她忸怩了一下说,三哥哥,小子病了,先生说是心火闹的。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来问问白姑,三哥哥你对小子最好了,你知道什么吧?玉民想了想,我听说他考上国高了,想着祝贺他呢,可我一直没见他,原来是病了。黑姑恍然大悟,小子考上国高了?他一定是为学费愁的,这混小子,这孬种!黑姑一高兴忘了方寸,拉起玉民就跑。一进家,黑姑就又喊又骂,浑小子,你这浑蛋,中了状元也不言语,牛×了!还在那里装死!父亲埋着头呜呜地哭了。玉民笑笑说是不是为学费发愁?三哥在柜上有钱。黑姑忙说就是,你的那点儿钱也就是你舅舅的一口大烟钱。父亲忙制止黑姑胡说下去,大姐!玉民宽和地附和,你姐说的在理,看把她急的。黑姑知道自己说走了板,忙说我出书本钱。小子,今儿个咱们炖鳌花鱼,和三哥喝几杯小烧儿!那天黑姑喝得酩酊大醉。

    印象中我只见过这个三大爷,他总是文绉绉地来找父亲下棋,俩人并不说什么话,下完棋就走,也从不在家里吃饭。他是在父亲的家族中母亲唯一尊敬的人。

    父亲穿着一身黑色毛料国高学生制服,头顶着黑色大檐帽,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小渔市时,黑姑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围的人惊讶地问这是那个小子吗?一眨眼就出息成这样了,这上哪儿说理去呀?父亲很得意地笑着。黑姑给父亲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快走!父亲莫名其妙地问,为啥让我走?黑姑说傻弟弟,以后不要再来这儿了,不要让你同学知道你家是穷卖鱼的,人家会瞧不起你。听话快走!父亲眼里闪着泪花,不,我家就是卖鱼的,咋了?他固执地站着。黑姑拗不过父亲,好好,收摊儿,我们今儿个回家炖鱼去,把三哥叫来。

    黑姑觉得父亲越来越体面,坚持不让他再去小渔市,也不让他去上鱼,怕父亲沾上鱼腥味让同学笑话。于是就雇了李稳当长工。李稳是个跑腿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常年在江上打短工,他佩服黑姑的胆识,也仰慕她的姿色。在江上他是唯一不和黑姑调笑的男人,总帮黑姑搬搬扛扛不要任何报酬。黑姑见他老实厚道就雇用他来家当长工,李稳扛着一卷破行李就跟来了。黑姑抱了两捆草往炉台边一扔,你就住这儿吧。李稳嗯了一声,拿起扫帚出去了。李稳的到来令姑奶奶很不满,家里多了个吃饭的,还要给工钱。姑奶奶就给父亲脸子看。父亲就尽量少在家吃饭,有时在舅爷家和伙计们凑合一顿,有时就饿着肚子说吃过了。晚上黑姑却总是背着姑奶奶塞给父亲一个烧饼,父亲说,姐我吃过了。黑姑骂他瘦驴拉硬屎,硬撑干巴强!姑奶奶的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敲得咚咚响。黑姑背地里训斥姑奶奶,你不要没良心,咱们是靠人家的家底儿过上好日子的,白养活我也愿意。姑奶奶说你养小白脸哪?黑姑呵呵笑了,对,我把他养大了娶我。姑奶奶噗叽吐了口痰,差点吐到黑姑脸上。

    冬天嫩江封冻了,打鱼人收了网。黑姑就和父亲每天下午赶着驴车过江打草,然后李稳到东市场草市去卖。父亲很喜欢和黑姑去打草,自在而快活。一路上黑姑边赶着车边和父亲胡说八道。兄弟,想女人不?父亲懒懒地躺在草垛里笑了。黑姑又问你将来准备娶像你姐那样的,还是我这样的媳妇?父亲想了想说都不娶。黑姑说傻瓜你不娶媳妇怎么给你家接种啊。父亲说这世界上又不是就只有你们俩这样的女人。黑姑呸了一口,念了几天书还牛逼了!父亲反感黑姑说脏话就不理她了。

    走了一段,黑姑停下来把鞭子交给父亲,你赶一会儿,我到那边撒泡尿。父亲把脸扭到一边,天快黑了,快点儿吧!父亲无可奈何地催黑姑。黑姑哈哈大笑,小样儿,凉你也不敢看。

    父亲狠狠地抽了驴一鞭子,驴尥着蹶子跑了起来。驴狂奔着,黑姑前仰后合开心地笑着……突然黑姑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跟驴车跑,车快它也快,车慢它也慢。开始黑姑以为是条狗,还奔儿奔儿地唤了两声,后来它突然冲天嚎了一声,草丛中又跑出两条,黑姑这才知道是狼。驴听到了狼嚎,当时就吓得连屎带尿一起出来了,定在那里任凭怎么抽打也不肯走。黑姑高喊,有狼跟上了,兄弟使劲抽它,不跑就没命了!父亲这才回头看见眼睛闪着绿光的狼,当时就没了魂儿,哭喊着,它,它不走啊!狼一前两后距驴车十几米也站住了,黑姑冲着父亲大骂,你他妈的尿叽什么?往死里抽啊!父亲拼命抽打着驴,驴子啊啊地干叫,纹丝不动。车上的黑姑和狼对峙着,黑姑站在车上舞舞乍乍,又喊又叫,操你妈的,想吃姑奶奶,来吧!站在那儿干啥?姑奶奶还想吃你们呢!狼们很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不知道是什么。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物,不敢轻举妄动。它们看着黑姑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裤衩,边脱边骂,妈的,畜生们,让你们吃得痛快些。她又把衣服扯成几条,连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喊,小子,你要像个爷们儿,想活命就要拼了!你把鞭子使劲往驴屁眼子里捅,我喊一二你就捅,要不就死在这儿了!想活命就不能尿叽!一二!操你妈的捅啊!父亲被黑姑骂得鼓足了勇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鞭子捅进了驴的屁股,驴被突然的疼痛惊起,尥蹶子就跑,黑姑把衣服拖在地上,狂奔的车后卷起一片沙尘。她裸露的胴体在黑的原野迸射出奇异的光亮,发自体内的原始的怪叫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原野,狼们望而却步。

    驴的屁股插着鞭子,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扑通就倒下了。父亲跳下车,脱下衣服,包裹住还赤条条站在车上的黑姑。黑姑说了句,到家了,就瘫软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抱起黑姑。父亲说那一刻他感到很神圣。

    黑姑和老客好上时,老客的老婆还瘫在炕上,他还有个大黑姑两三岁的姑娘叫唤小,早已出嫁。老客是江上贩鱼的,三十几岁,一身的肌肉疙瘩,有使不完的劲,风吹日晒地坐在船头上就像一座古铜色雕像。每次贩鱼归来,黑姑就上了他的船,船在岸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不时传出黑姑死去活来的尖叫。岸边干活的男人们被撩拨得也嗷嗷乱叫,像一群发情的野狗。黑姑的风骚父亲早已看在眼里,开始以为黑姑仅仅是为了占点儿老客的便宜,后来见黑姑已经着了魔一般地上老客的船,就找机会吭吭哧哧说大姐,你还没嫁人,还是要……黑姑的脸立刻漾出几分得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懂,这好比你没抽过大烟,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瘾。父亲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忙打断她,随你便吧!不久老客的老婆病重,老客不在家。黑姑炕上炕下,端屎端尿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客的老婆临死时,竟拉着黑姑的手说,老客和唤小就交给你了。江上的男人们无不佩服黑姑仗义善良、敢爱敢恨。

    姑奶奶死活不让黑姑给一个贩鱼的当填房,天天骂黑姑贱命,看看人家白姑娘蔫了吧唧的,靠上了警察局长,吃香的喝辣的。你算什么?倒贴给个卖臭鱼的当填房,我丢不起这个人哪!黑姑一笑,各有各的命,我活着就图个痛快,不缺你吃喝,你管那么多事儿干啥?姑奶奶指着黑姑骂,你这没良心的贱种,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凭什么不能管!黑姑嬉皮笑脸地说,谁让你生我了?你生我是为了我吗?你不快活吗?我可不领这个情。姑奶奶恼羞成怒,抓起烟袋锅子就打。黑姑夺门而去。父亲回来老远就听见姑奶奶悠扬的哭调。

    父亲在鱼亮子找到黑姑,黑姑已束起发髻。黑姑告诉父亲她不回去了,把姑奶奶暂时托付给父亲,她还给了父亲一些钱。黑姑就这么简单地把自己嫁了,父亲的心隐隐作痛,他眼圈红红的不知说什么好。黑姑也流泪了,好好念书,大姐挣钱帮你娶个好媳妇。黑姑跟了老客,在嫩江开始贩王八,人称王八老客。这称号有两个含义,一是因为他干的是贩王八的买卖;二是黑姑整天和江上的男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不清不楚。人们就送给了老客这个戏谑的称号。王八老客常出门在外,黑姑的所作所为他睁一眼闭一眼,反正回来他是睡在黑姑身边的男人,而且黑姑帮他把生意打理得利利索索,把雇来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光棍儿们使唤得团团转。日久天长,黑姑和王八老客在江边的窝棚就被人叫成野鸽子棚。

    王八老客辛勤着,黑姑风流着……

    王八老客的女儿唤小的男人死了,唤小带着周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唤小玲珑妩媚,性情温和。光棍儿伙计们争先恐后使出各种伎俩想成为老板的女婿。黑姑的魅力受到严重挑战,她决不甘心自己的统治地位受到侵犯,就和王八老客骂唤小,你姑娘整天和光棍儿撩骚儿,我看别卖王八了,改开窑子吧。王八老客也不愿女儿嫁给这些穷光棍儿,就说,赶紧张罗着把她嫁人吧。黑姑喜出望外,就四处张罗。赶巧儿,一个收王八的哈尔滨人认识哈尔滨啤酒厂的老板,他们有个儿子长得丑,腿有残疾,至今没找到合适的媳妇。黑姑就追着求人家提亲。没几天哈尔滨就来人相亲,这个少东家一眼就相中了唤小。黑姑恨不得把全身的器官变成嘴来说服唤小,唤小死活不干。王八老客和黑姑都看好这桩婚姻,就不顾唤小哭闹订了亲。黑姑趁机狠狠地敲诈了他们一笔聘金。

    唤小结婚那天,黑姑和王八老客置办了一身讲究的行头,被安排到哈尔滨马迭尔饭店的豪华套间,婚礼的豪华阵容轰动了整个哈尔滨城。黑姑临走还顺回了一条毛毯、几把吃饭的刀叉、酒杯。光棍儿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围绕在黑姑前后伺候着。

    唤小看上去温柔顺从,但内心刚烈。她痛恨黑姑,感觉自己被她卖了,晚上死活不让少东家上床。少东家性情很好,耐心地哄劝,唤小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她不断地给少东家出难题,拿出亡夫的照片要少东家放大后挂在卧室,少东家照办了。老东家为讨好唤小,把财权都交出来,由他们掌管。唤小仍然不让少东家进卧室。

    老东家求子心切,几次接黑姑到哈尔滨劝说唤小,唤小根本不动心。黑姑断言,早晚你要作出事儿!

    唤小果然出事了。郁闷多日的少东家那天喝醉了酒,回到家里见唤小搂着儿子睡在大床上,大床的上面悬挂着唤小亡夫的照片。这张床是为娶唤小从国外运过来的,唤小就从来没让他上过,他和唤小的结婚照被扔在阳台上,已落满灰尘。几个月来他所受的屈辱一股脑儿涌上来,他越想越窝火,转身跑回车间拿了瓶硫酸泼在唤小脸上。

    唤小在刺骨的疼痛中醒来,从此便失去了美丽。老东家带着少东家到黑姑家请罪,老东家说事情已然这样了,你们如果不报官,少东家说还要她,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如果不过也可以,那就给唤小补偿。言外之意报官了就什么也得不到。唤小说死也不跟他。王八老客默默不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黑姑又哭又闹死打烂缠,老东家为了息事宁人,一再让步。黑姑终于勒索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唤小带着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黑姑用这笔飞来横财,在原来住的大岗子上大兴土木翻盖起三间大瓦房,占地近三百平方米,好不气派。黑姑和王八老客又买了机动船,从此黑姑在嫩江流域呼风唤雨,称王称霸。

    面目狰狞的唤小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就负责伺候姑奶奶,姑奶奶整日对唤小鸡蛋里挑骨头极尽刁钻恶毒。王八老客享受着自己的傀儡老板地位,日夜与黑姑颠鸾倒凤无心理会唤小娘儿俩的苦楚。唤小几次想和黑姑要点钱搬出去,都被黑姑花言巧语地搪塞过去。唤小度日如年,伤心欲绝,最后还是屈从黑姑的安排,嫁给了铁路上的一个憨厚老实的扳道工,转年就生了女儿平儿。黑姑也生下女儿渔小,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闹土改时,黑姑被定为渔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李稳带着几个黑姑的铁杆儿光棍儿伙计帮黑姑和王八老客逃出江边。土改工作队到黑姑家里抓人,姑奶奶带着渔小装神弄鬼,疯疯癫癫,工作队对一个孤老婆子也没办法,就悻悻而去。风头刚过黑姑在一个深夜摸到我们家,怀里还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父亲见到站在门口的黑姑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冷冷地问怎么还弄条狗?黑姑嘿嘿一笑,它老跟着我。母亲身子一闪让黑姑进来了,黑姑也不看母亲的冷热进屋就抱着我哥哥亲。黑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按说母亲那么洁身自好,像黑姑这样的人,在她认为是属于下三烂的人,该拒之于千里之外,可是母亲却总是不冷不热地和黑姑交往着。黑姑这个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吃亏的人,却也能忍受母亲常对她的冷言冷语,还拼命讨好她。亲戚们都说她俩是一物降一物。

    崔文死后,大家都私下里骂黑姑太恶毒,害死了他。母亲则不以为然,她说是白骨精逼死了崔文,她要是有点骨气好好撑起家,崔文能死吗?大家面面相觑觉得也有道理,但还是觉得黑姑太狠。

    黑姑回家后,王八老客也回来了,他就像一座垮塌的房屋,只剩一堆枯草和朽木。身后还尾随着老光棍儿李稳,黑姑笑骂道,你这老王八犊子还跟着干啥?李稳嘿嘿坏笑着,掌柜的身板儿不行了,我替他伺候你。黑姑抱来几捆草,扔出一套破被褥,放在外屋灶台边说,你就住这儿吧。李稳笑呵呵地拿起扫帚出去了。

    人们都说李稳是黑姑的相好,可谁也没有看见李稳上过黑姑的炕。母亲常冷嘲热讽地说,大姐,灶台旁边那人就等着屋里那个死哪,别哪天等不及了下黑手。黑姑嘴一撇,他呀,就在那儿呆着吧,伙计就是伙计,占不了掌柜的位子。母亲忍俊不禁,都啥社会了,还掌柜的、伙计的。黑姑拍拍身上的灰,眉梢一挑,啥社会也得讲究礼数!

    黑姑一家人就李稳赶车在外挣钱,每晚回来李稳把钱如数交给黑姑,黑姑心安理得地揣起来,然后从锅里端出残羹剩饭,李稳就蹲在灶台吃了。

    “文革”时,红卫兵小将闯到黑姑家要揪着黑姑批斗,说她是潜逃的渔霸。黑姑跳着脚骂,小毛贼,你们睁开狗眼看看,有这么穷的渔霸吗?我他妈的比贫农还贫,贫农还有几分地呢!红卫兵们让她骂没词儿了,就和李稳说,你挣的钱都给她了,她就是在剥削你,你要揭发她,和她斗争!李稳蹲在灶台边,抽着烟袋默不作声。黑姑照他屁股踢了一脚,老犊子,叫你斗争呢,你怎么屁都不放啊!李稳磕磕烟袋说,小孩子家,一边儿玩去,跑这里闹什么?红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没意思就走了。

    后来她听说我两个哥哥参加了红卫兵造反团,就风风火火地责怪母亲,你是聪明人,咋让孩子跟着凑这热闹呢?母亲也很无奈地说,就这形势,我也阻止不了他们,他们到处打打闹闹家都不回了,你弟弟又有历史问题,不能出面找他们。黑姑骂道,小兔崽子还翻了天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她回家找到李稳,又让李稳找了三个身强力壮的赶车老板,赶着马车就找到哥哥们的学校。两个哥哥在一个造反团,大哥是正司令,二哥是副司令。正准备组织进攻另一个造反团的司令部,他们每人腰间别一把自制的火药枪,手握一杆红缨枪,个个雄姿勃发。黑姑见状高喊一声,两个小王八犊子给我过来!哥哥们从小很敬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姑,见到她赶着马车闯进校园,很没面子。又怕她再说出什么脏话,让同学们笑话,也会影响自己的威信,就急忙和大家说,等一下我姑姑有情况报告,我们去去就来。他俩刚走过来,黑姑一声令下,李稳他们就把他俩扭上马车,绝尘而去。

    两个司令就这样被黑姑押到江边的一条船上,船划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岛上,打鱼人见到黑姑双拳一抱,掌柜的,多年不见了。黑姑把哥哥赶下船,对打鱼人说,这两个孩子是我的侄子,在外面惹是生非,就放在你这儿了,我不来接他们就不要摆他们过江。哥哥们解释说,黑姑,我们是革命小将,造反是革命行动,是毛主席叫我们这样做的。黑姑呸了一口,毛主席能管得了咱们家的事吗?毛主席不会让你们伤天害理!给我老实呆着!黑姑又张罗着给打鱼人留钱,打鱼人坚决不要,说掌柜的这是瞧得起我。黑姑便也不再客气。二哥后来戏谑说黑姑就比划了一下,根本没掏出钱。黑姑听了扑哧笑了,小犊子,你敢比划吗?

    后来我听说哥哥们走后,他们还是按计划去进攻了,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武斗事件,双方都有死伤。

    父亲和母亲倒吸了口凉气,母亲亲自把黑姑请到家,黑姑第一次是被请来的,一副功臣的样子,一拧腚盘腿坐在我们家的炕上,父亲忙示意她脱鞋,母亲第一次为她斟了杯酒。这是我对黑姑最初的记忆,黑姑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下放到我嘴里,小姑奶奶尝尝。我咧着嘴喊辣。母亲沉下脸说,别老没正经的。黑姑说人哪,什么滋味儿都要尝尝。父亲见状赶紧把我抱到一边。

    王八老客夜里一口痰卡在气管里,脸憋得紫青,四肢抽搐,黑姑嘴对嘴地给他往出吸,最终还是憋死了。黑姑捎信给唤小,等了三天唤小没来。李稳披麻戴孝为王八老客扛幡摔盆儿,黑姑把他的骨灰撒到了嫩江。她说老客的魂在江上。她说老客让她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

    王八老客走了,黑姑并没停止她的幸福……

    黑姑五十岁那年突然找到母亲说她有喜了。母亲又羞又恼,你怎么还会怀孕?是李稳的?黑姑说他有这本事吗?你别管是谁的,帮我弄掉!母亲真的很为难,那个年代出了这种事很难办,上医院要证明,不上医院又危险。母亲和父亲商量,父亲一听像躲瘟疫一样,说我可管不了这事,大姐怎么这么不自爱?自作自受吧。还没等母亲琢磨出办法时,李稳跑来说,黑姑大出血住院了。黑姑的丑闻不胫而走,街道上早有看黑姑不顺眼的人竟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就依法介入了。他们要黑姑交代和什么人乱搞男女关系,黑姑死活不交代,后来李稳主动找派出所投案自首说自己强奸了黑姑。看看他这把岁数,据说他们还是相好,怎么闹出强奸了?派出所也哭笑不得,就教育了李稳一番,提出让他们把结婚手续办了,就不违法了。

    黑姑却坚决不从,李稳这老犊子乘人之危,占我便宜!

    父亲和母亲都苦笑道,你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呢?黑姑说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我也不会嫁给伙计。

    黑姑的事最后还是露馅了,因为他们被屠户老古的老婆捉了个正着。屠户老古从农村来的,刚来拖儿带女没有落脚的地方,黑姑就把一个偏房租给他们,开始他帮人家卖肉,后来自己开始杀猪宰牛成了屠户。屠户老古比黑姑小有十几岁,力大如牛,看上去有几分王八老客年轻时的模样,黑姑总是有事没事地和他搭讪、调情,屠户老古经不住黑姑的撩拨,很快就范。黑姑虽已近五十岁风骚不减当年,做女人的本事很大,竟让屠户老古乐此不疲。屠户老古的老婆又寻死又上吊,闹得天翻地覆。屠户老古吓得躲了起来,他老婆带着孩子找到黑姑要人,黑姑说你能耐不是大吗?要死要活的,我老黑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和他相好了,可我没拆散你家,我还帮你给孩子做棉衣棉裤,他打你,我哪回不是帮你骂他。你想好了,要闹下去,我就让他休了你娶我,不闹了,我就让他回来,你们好好给我过日子。屠户老古的老婆低眉顺眼地说我听姐的,不闹了。屠户老古果然回来了,从此两家相安无事,黑姑仍然常常打着满是猪下水味儿的响嗝儿……

    母亲就揶揄父亲,你们家的女人真各有各的精彩,搞破鞋都搞得理直气壮,这还有说理的地方吗?父亲感觉无地自容,以后少和她来往!后来当黑姑举着一块牛肝笑嘻嘻地来到我们家时,我父亲突然发作,劈头冲黑姑喊,拿走!你还有没有廉耻?黑姑第一次看到弟弟如此愤怒,怔在那里半天,眼里噙着泪小声地嘟囔,这,这是买的,给姑娘吃的。小子这真的是花钱买的……黑姑走了,父亲冷冷地站着。

    黑姑很久不再来,这期间白姑死了。母亲起走棺材板,遭到所有人的谩骂,可是谁也没站出来出钱给买副棺材,最后还是黑姑闻讯抬来一副棺材,边哭边骂,你这害人的玩意儿,死了死了还折腾人,一辈子连个棺材都没挣下,我那不争气的妹子啊!

    父亲又拿走了行李住到了单位,我和哥哥们几次去找父亲,父亲都说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还不能理解啊!母亲机械地上班下班洗衣服做饭,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话更少了。父亲在发工资的日子回来了,把工资如数交给母亲,母亲默默收下没有言语。父亲临走时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我们又去找黑姑,黑姑摇摇头说,你妈就是格涩,人还是好人,她和你爸是孽缘,随他们去吧。

    不久,两个哥哥就响应党的上山下乡的号召到农村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最小的哥哥。冬天父亲每星期回家劈一堆烧火用的柴或干些粗活,有时就在家住一宿,但从不见和母亲亲热。母亲仍然冷若冰霜。二哥因从小体弱多病,到了农村忍受不了那里的艰苦病倒了,捎信儿要回来。父母亲很为难,如果当时把他领回来,凭我们的家庭出身弄不好就被扣上破坏上山下乡的帽子。母亲在这几年的运动中已经把政策研究得比制定的人都明白,她找到黑姑,让黑姑在街道上开证明,说我二哥已经过继给她家,负责养他们老。当时黑姑家除了已近六十岁的黑姑,就是炕上躺着已八十几岁的姑奶奶,一个待嫁的女儿,还有一个老李稳不算家人。二哥过继给他们就有返城的可能。黑姑听了一拍大腿,弟媳妇,你真人精啊,嫁给我们家真白瞎了,不然你早成大器了。母亲有几分动容,你真这么看的?黑姑点点头。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谢谢你大姐,我知道你是明白人。

    黑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弄来了街道的证明,然后就穿梭在学校、知青办,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每天都引来很多人像看戏,搅得人家没法正常工作。学校找到父母亲,父母亲就推说孩子过继了,他们管不了。知青办和学校就请求父亲母亲一起去找黑姑做思想工作,父亲母亲就和他们一起找到黑姑,黑姑见到他们冲着母亲就骂,你这没良心的,我帮你把孩子养大了,你就把他弄走了,安的什么心啊!我没活路了!躺地下就打滚儿,来人束手无策,父母亲说你看,我们也没办法。父母亲出门就笑出声来,父亲摇着头说,她是什么托生的?

    没几天二哥就回来了,而且按政策还分配了工作。他第一个月发工资就买了二斤点心孝敬黑姑。黑姑本来就喜欢二哥,见二哥这么懂事理,更是乐不可支地笑着说,你大表姐就是比你岁数大得多,不然我就招你做上门女婿了,姑舅亲,辈辈亲。二哥做了个怪模样,黑姑,你饶了我吧。

    黑姑的女儿渔小从长相到性格把黑姑和王八老客的缺陷都继承了,又黑又粗还长了一脸雀斑,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黑姑说怀她时吃黑鱼吃多了。黑鱼是当地长得最丑的鱼。当地人讲究,抓猪看猪窝,娶媳妇要看丈母娘。黑姑名声不好,就没有谁来提亲,二十几岁了还没找到婆家,黑姑也从不着急,她说,好饭不怕晚。渔小在护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沙区医院当护士,性格虽跋扈一些,但工作很出色,几年就当了护士长。郭东宇是刚刚从省里调来的区长,到任后就患了肝炎,住在渔小所在的医院。渔小听说他是南方人,几年前死了老婆,孤身一人没有亲人照顾,于是就动了心眼儿。她精心地照顾郭东宇,每天让黑姑换样做好吃的,汤汤水水地亲自送到医院,伺候他吃完再走。娘儿俩虚虚呵呵把郭东宇哄得晕头转向。黑姑和郭东宇说这辈子没儿子,是我的遗憾,看见你就把你当儿子了,说完还抹了抹眼睛。郭东宇也激动地说,老人家以后我就当你的儿子吧。于是他们就母子相称了。明眼人都明白这娘儿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这种事又不好掺和,何况郭东宇已经动了真情。出院以后,举目无亲的郭东宇自然就以干儿子的名义住进了黑姑家。

    郭东宇住进黑姑家后,享尽了家庭的温暖。一天夜里黑姑先把郭东宇灌醉了,然后把渔小衣服扒光推到了郭东宇的床上。第二天早上黑姑闯到屋里又哭又闹,扬言要告郭东宇糟蹋民女。郭东宇懵懵懂懂看着自己和渔小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吓得咕咚就给黑姑跪下了,他磕头作揖求黑姑开恩并发誓非渔小不娶。黑姑故作姿态地说,只能这样了。

    李稳出出进进的,渔小很别扭,怕他和母亲的关系被郭东宇知道,很不体面。于是就背地里和黑姑商量要让他离开,黑姑不肯,她说渔小,他可是养活了咱们一家子,现在咱们用不着人家了,他也老了就一脚踢开,伤天哪!渔小说他是谁?和你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养他?反正你们的事让郭东宇知道了,我和他就完了,你还是我妈吗?黑姑说我嫁给他,他就是你爹。渔小凶恶地说你敢,你敢这么做我就死去!黑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了主张。可还没等黑姑和李稳张口,李稳找到黑姑说,掌柜的,我想回老家了,叶落归根哪!黑姑当时就哭了,老犊子我离不开你,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看不见你我心里没底儿。李稳苦笑着,掌柜的,有你这话,我这辈子值了!

    李稳走了,只带走了那床破被,他说要留个念想儿。

    黑姑到我们家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就没事儿人一样张罗着给渔小办婚事。因为郭东宇是个区长,婚事办得很场面,大小车辆来了很多,来人大多为区长娶个这么丑的女人惋惜。父母亲带着我参加了婚礼,回来的路上父亲感慨道,真是好汉无好妻啊!我问,你呢?父亲拍拍我脑袋瞥了母亲一眼,我是赖汉娶花枝。母亲难得地笑了。

    郭东宇母亲见到渔小时,渔小已经一年一个生下了两个儿子,郭东宇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蜡黄着脸,骨瘦如柴,儿媳妇又丑又蠢还很刁蛮,就抱着儿子放声大哭,我的儿啊,你被人给灌了迷魂汤了!我怎么去见你死去的爹啊!她们娘儿俩都是吸血鬼啊!婆媳大战就此拉开序幕,郭东宇斡旋在她们的战争中,焦头烂额,日子忙乱而郁闷,孱弱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黑姑没有参战,只是背地里给渔小出些损主意,她让渔小整夜纠缠郭东宇,故意大呼小叫让住在隔壁的婆婆住不下去。郭东宇母亲忍无可忍就找黑姑说,你姑娘怎么那么贱?把我儿子的精血都吸干了。黑姑发出浪笑,老婆子是不是想男人了?怎么憋得听儿子和媳妇的动静儿啊,真老不正经!郭东宇母亲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哭喊着伤天哪!伤天哪!收拾东西就回家了。郭东宇在母亲走后,肝病复发大口吐血,死在工作岗位上。郭东宇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凄凉。

    姑奶奶紧跟着也死去了。发送姑奶奶时并没人悲伤,黑姑劝酒倒茶满面春风。我很不解。父亲告诉我姑奶奶九十几岁了,是喜丧。母亲说,看你姑娘跟着你真长见识。父亲黑着脸不再说话。

    听说渔小改嫁时我已经上中学,母亲拿了一床缎子被面交给父亲,父亲执意不去。母亲知道父亲是因为听说渔小的丈夫仅仅比黑姑小三岁,这个人要叫他舅舅,他很反感,也很滑稽。母亲却少有的好心情打趣道,你就当他俩是孙中山和宋庆龄,这样想就心情好了。父亲愤怒地把被面扔在一边,你嘴上积点德吧!后来我听母亲说,这老头子是个老学究,研究满清历史的,到处找老人探寻龙沙的历史,不知怎么找到黑姑,就迷恋上了有几分传奇的黑姑。黑姑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把渔小嫁给了他。

    黑姑总是弄出一些有悖于伦理的事情,让父亲在母亲面前难堪,母亲在和父亲发生矛盾时,随便拎出一件事来对父亲的自尊都是致命的打击。父亲总是尽量疏远黑姑,母亲却始终和黑姑保持着矜持的往来。父亲对此很恼火,他认为母亲心存不良,可又找不出对母亲指责的理由。如果说白姑的存在对他是一种灾难,那么黑姑的存在则对他是一种煎熬。

    听说黑姑失踪的消息时母亲寝食难安,哥哥们帮助渔小到处寻找,父亲却说让这个世界安静点不好吗?找她干什么?母亲说她是你的姐姐,你怎么就这么狠。父亲小声嘟囔,她白姑才是我姐呢,可她死了。母亲的嗓门立刻高了八度,她从来就没活过!父亲的气焰当时就给灭了。最后还是哥哥们在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岛上找到了黑姑,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李稳,他们没有带回黑姑。

    几个月后,黑姑送走了李稳就回来了,进屋倒头便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就吃,边吃边叨咕,这老犊子,一口气倒了好几个月,差点把我带走。渔小看着黑姑狼狈的吃相气不打一处来,老妈,老妖,你这回该消停了吧?黑姑翻了渔小一眼,故意稀里哗啦地吃,什么也没说。

    大岗子列入龙沙城建改造,黑姑的房子面临着拆迁,周围的土坯房都顺利地迁走了,只剩黑姑的三间大瓦房傲然挺立在岗上。黑姑的房子只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有房照,按政策只能分到两套两室一厨的楼房。黑姑不干,她站在房顶对拆迁的人说,你们必须再给我一套住房,我三个外孙,两套不够,办不到别想拆我一块砖头,除非你们把我弄死!整整半年时间,黑姑和拆迁办做着殊死的斗争。黑姑经常到家里向母亲眉飞色舞地炫耀她如何把拆迁办的人挠得满脸花,如何端一盆大粪汤扣到拆迁办主任的饭桌上……那时的黑姑两眼迸射着异样的光芒,神情抖擞,妙语连珠。胜利终于属于黑姑,她如愿得到了三套住房。她把两套给了渔小,一套留给自己。我们称她为常胜将军。母亲说有理赢了不算本事,没理赢了才算本事!父亲也长出了一口气说,她可算搬得远了。

    那年的夏季好像总是下雨,风雨中我常见到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女人站在街道的房檐下,呼喊着冰棍儿!冰棍儿!喊声透过风雨凄厉而恐惧,开始我很恐惧下雨,怕听到那风雨中凄厉的呼喊,我感觉那像一种对命运的屈喊。那个夏天母亲总让哥哥们去买她的冰棍儿,每次我吃得都从心里发抖。后来我发现母亲有时去和她说话,哥哥告诉我她是传说中的唤小。

    对于黑姑,我的感情很复杂,她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敢恭维,在我们的朋友闲谈时我很怕有人提起她,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的大岗子老黑太太是我的表姑。但她对我却有一种魔力,我时常想她,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的扑朔迷离……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黑姑彻底成了我心中的谜。

    冬天的东北人们早早就进入了梦乡,那时我们家还住在一个临街的房子里,大哥下乡在农村;二哥上夜班,父亲出差不在家,那天夜里只有母亲、三哥,还有我。半夜我们都被邻家的狗叫声吵醒,我们静静地听着,突然我听到我们家窗下有什么东西在哼哼地叫。三哥急着要开灯,母亲急忙制止他,不许开灯!我当时就吓得缩进了母亲的被窝。窗被外面厚厚的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到。母亲趴在窗上听了一会儿说,是个人。三哥已穿好衣服,到外屋拎了把铁锹,就要冲出去。母亲拽住他说,不能出去,太危险了!这时邻居也被狗叫声吵醒,胆大的人已经出来了,三哥冲了出去。母亲出去时,窗前已站了许多人,地上倒着一个人呻吟着,我找老黑,老黑!借着手电光,母亲看清了来人,惊了一身冷汗,那人竟然是黑姑当年的相好屠户老古。众人都弄明白了他找的是黑姑,黑姑搬走了,他找到我们家来了。母亲感到了莫大的耻辱,黑姑简直就是把母亲视为生命的尊严,像破抹布一样扔到了地上,让众人随便地践踏。屠户老古已经站不起来了,就喊着要见黑姑。如果不让他进屋他就得冻死在外面,母亲就很不仁,不让他进屋,母亲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无情的侵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听的难听的把母亲弄得快崩溃了,很快母亲还是冷静了下来,她心里骂道,王八蛋,嫁给你们家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嘴上和邻居商量,我一女人在家不方便,麻烦谁帮我把他先弄到外屋,替我看一会儿,我带着孩子去找黑姑。和我们家常来往的两个叔叔说,这个办法行,你走吧,我们等你。他们找了块门板,把老古挪了进去。

    我们三人在冬天的深夜,深一脚浅一脚。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一个冬夜,一生都忘不了的寒冷和恐惧。母亲见到黑姑开口便骂,你这老破鞋,害死人了!黑姑被骂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母亲骂够了才把事情讲清楚,黑姑说了句,造孽啊!冤家哟!

    黑姑见到躺在地上的屠户老古,就扑了过去,你这老傻子,到底找我来了!屠户老古说,我快死了,就想你。两人抱头痛哭,母亲眼圈也跟着红了。原来一年前他得了肝癌,他老婆孩子就把他赶出了家门,眼看自己不行了,他想见黑姑一面,结果黑姑搬走了,打听了几天也没找到黑姑家,今晚就一路连走带爬到了我们家。黑姑说天亮了我就带你回家。那一夜,黑姑他们在外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们在屋里默默地坐着,谁都没睡。我给黑姑搬小凳时,黑姑悄声问我,小姑奶奶笑话姑吗?我坚定地摇摇头。

    天亮了,黑姑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平板车,我和三哥帮她把屠户老古抬到车上。天飘起了清雪,黑姑拉着车,车上躺着屠户老古。母亲一直站在窗前,看见我转过身就走开了。父亲回来后,我以为母亲一定会把愤怒发泄到他头上,我和三哥都紧张地等待着母亲的爆发,等待着灾难的来临,母亲却一直很平静,从不提起。直到后来我们也不知晓,父亲是否知道家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几年不再见到黑姑。

    再见到黑姑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黑姑明显老了,背驼得很厉害,只是目光还炯炯的。父亲查出肺癌晚期时,母亲就和父亲说告诉黑姑吧,毕竟是你大姐。父亲摇头,我不想她,我想清净地走。

    母亲还是让我们通知了黑姑,她一路不停地哭着,叨咕着。可坐在父亲床前却不哭了,她说你真狠心不等送我就要走哇?父亲凄然一笑,你不用送,自己能走。黑姑说那你就先找你姐去吧,你俩在那边等着我。父亲艰难地摇摇头,到那边我躲你俩远远的……

    父亲走了,家里却多了两个常客,一个是黑姑,一个是唤小。黑姑曾张罗着给母亲找个伴儿,我以为母亲会恼羞成怒,没想到母亲却打趣道他是大款吗?黑姑嘴一撇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冰美人儿啊?唤小也苦尽甘来,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孙子。女儿沾了唤小的光,长得出奇美丽,被广东部队看中进了部队歌舞团。小在我家楼下摆摊卖瓜子,不再是为了生计,而是赚了钱给孙子买零嘴儿吃。黑姑和唤小经常在我家遭遇,两人好像不曾在这世上谋过面,也从不在乎对方的存在。倒是母亲有几分尴尬,借故把她俩都撵走,图个清净。

    那时我走在街上最怕碰到的人就是黑姑和唤小,黑姑见到我不分场合地叫我小姑奶奶。她沿用的是满族对本家女儿的称呼,我怕朋友取笑,就远远地躲着她。唤小见到我就不管不顾地往我口袋里塞瓜子,她狰狞的面目让我十分难堪,我怕朋友问我她的出处,也远远地躲着。但这并没使我在记忆中把她们抹去。

    后来听说黑姑真是自己走的。人们发现时她已经在自己家里死了两三天了,终年九十一岁。她穿着一身大红的绸缎旗袍,鬓上插着红花,脸上蒙着红红的盖头,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走。

    原载《十月》2010年第5期

    原刊责编晓枫

    本刊责编章颖

    作者简介:苍虹,女,生于上世纪60年代,黑龙江齐齐哈尔人,毕业于齐齐哈尔师范学院中文系,就职于客运公司技术科,上世纪90年代从事图书编辑工作,后到深圳曾做企业高管、《深圳健康周刊》总编,2004年定居北京,曾任企业高管、《青年文学家》副主编,现为自由撰稿人。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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