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芳的兵在山东虽然算不得彻底失败,但是山东的形势却大大不利于他们了,想安稳的多住几天也不行。张宗昌的齐鲁联军是完完全全地从山东走出去了,山东对那位“狗肉将军”只留下了说不尽的笑料和痛恨;北伐的革命军,势如破竹,过了长江,迅速北上,几支主力已经靠近山东。孙传芳的军队在济南无法立足了;投靠国民党,尚未思索成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大踏步向北退去。于是——
一部分军队退到河北大城;一部分军队退到河北任邱;一部分军队退到河北河间;一部分军队退到天津宝坻。
这支原本属于直系军阀家族中的军队,现在到直隶来了,他们并不是游子归家,而是等待着新主子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提调。
孙传芳到了北京,他觉得还会像前一次那样,张作霖会帮他拿个“置身有地”的办法,再给一批军饷,他的军队又可以“活”起来了。不过,当他兴冲冲地进入了元帅府,再见到的张作霖,却是一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面容。他只向他报告了三两句话,张作霖便不耐烦地说:“济南的情况不用说了,北京的事情更复杂。你找到军需部把军饷领着,部队先在河北境内选个地方住下。今后去向,我会通知你们的。你回队去吧。”
孙传芳一见老帅这么消沉,知道形势不妙,便不敢再说什么。匆匆出来,又匆匆走到军需部,最后揣着可观的一笔饷离开了北京,走到了军队的中心地——大城。
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原来也想着跟国民党联合。过去,孙中山健在时,他们曾经进行过孙、段(祺瑞)、张三角联合,联合得还不错。现在为什么不能再一次联合呢?张作霖不光这样想了,还行动了。他知道蒋介石最恨共产党,于是,张作霖为表示“诚意”便在北京杀害了共产党的领导人李大钊。
张作霖想错了,也做错了。当蒋介石的代表迂回来到北京,表明联合的原则时,张作霖方才大吃一惊,拍着桌子大骂:“蒋介石欺人太甚!他妈拉个巴子,不看看自己有多大能耐,想吞了我,要我易帜,都成他的‘国民革命军’。没门!好吧,咱们较量较量再说吧!”
张作霖很自信,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不比蒋介石弱。“我跟蒋介石他妈拉个巴子在京津这一带拼一场,拼它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吧!”他对他的将领们说:“各自准备一下,等待我的命令!”
张作霖把形势估计错了,蒋介石重任北伐军总司令之后,便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各派势力联合起来,组成一、二、三、四四个集团军,从东西南三个方面向张作霖夹击过来。就在这时,祸不单行,奉军内部又有了变化:张作霖的部将万福寿在丰台哗变了;驻军粮城的师长戢翼翘独自发出“息争通电”,连他的嫡系李景林部的一些师、旅长也通电支持。军心不定,厌战情绪很浓。杨宇霆、张学良都建议“暂不出战”。
张作霖怕激怒众人,重蹈郭松龄叛乱覆辙,便接受了杨宇霆和儿子的建议,暂时免战。
就在兵临城下、内部矛盾重重之际,日本公使也上门来了。他们向张作霖提出修筑吉会铁路问题的要求,又是张宗昌在济南杀害日本侨民赔偿问题的要求,还有什么所谓“满蒙问题”……张作霖遭郭松龄叛乱时,饥不择食,曾和日本人签订了上述条款,那是想借日本人势力平乱的。现在,张作霖成了执掌中国大权的大元帅了,那些条件比当年袁世凯接受的“二十一条”还厉害,他敢接受吗?于是,张作霖挺着胸脯说对日本人说:“既然是东北问题,那就请公使先生回奉天吧,那里的交涉署会跟你谈的。”日本人见张作霖赖账,恼了,决定用武力对付张作霖……
张作霖安国军在北京执政,是从1927年6月18日开始的,现在是1928年5月末,执政尚不足周年,已经是四面楚歌了。5月30日,他向他的“内阁”成员宣布:“我已作出最后决定,奉军立即撤回奉天,任何人不得迟缓,不许恋栈。任命杨宇霆、张学良为撤军正、副指挥,暂行留守京中,其余人一律于6月10离京返奉!”
张作霖6月3日离开北京。6月4日被日本人炸死于沈阳附近的皇姑屯——至此,奉军彻底退出山海关!
张作霖离开北京前夕,在大帅府小客厅会见了孙传芳。张作霖故作镇静地说:“馨远,奉军要退出山海关了,不是咱们败,而是以退为进。如今天下太乱,咱们在北京,树大招风,人人都想吞了咱。回东北,把咱的老家巩固好,什么猫狗也不让进,先守着那片土过吧。等他们都打累了,咱们再回来。”又说:“这阵子你的军饷还给你留着呢,你到军需部去提吧。不过,不忙发下去,等军队到了关外再发不迟。”
大势已去,靠山东移,孙传芳虽然还留恋着黄河、长江,但已经没有统治的可能了。他从北京匆匆来到河北大城他的总部,立即召开了一次最紧急的军事会议。孙传芳对他的军长、师长、旅长们说:“现在形势已定了:咱们必须和奉军合作,必须跟着奉军退出山海关。只有到东北,继续营造那片地盘,才是咱们的生路。我决定了,咱们全部撤至东北去,到东北住定之后,所欠军饷全部补发。各部都回去准备吧,不要犹豫,立即行动吧!”他望望大家,又说:“我和秘书长他们先走一步,在关外等你们,你们别再迟疑了,越快越好。”
六月的大城,气候提前进入了酷暑,太阳火炉似的烤着大地,直至入夜,人们还在挥动着芭蕉扇。
明天,孙传芳真的就要离开大城了,独自出关去追随他的奉系主子去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竟猛然慌张起来,仿佛要去的东北并没有光明,张作霖也不是靠山——孙传芳还算“明白”,许多年来,自己的腰板挺起挺不起,挺得硬不硬,都得看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马,脚下有多大地盘。人马、地盘都没有了,即便你往日是皇帝老儿,说不定连饱肚子的一顿淡饭、御寒的一件薄衫也求之不得。这就是世态,这就是人情。“张作霖退出北京了,不得已呀,当初进京时他就不想退出去,想退何必进呢?”他又想:“自身都不保的人,还能再保护我么?”孙传芳有点怕了,“果然到了东北,处处无依无靠,岂不更狼狈?”他犹豫了,他不想去了,他想在大城领着自己的残兵败将再混下去。然而,混也难呀!此时,有人报:“杨文恺、卢香亭来见。”
孙传芳收敛了思绪,像往常一样随口应了一个字:“请!”
杨文恺是孙传芳的“军师”,卢香亭是孙传芳的“心腹干将”,他们是“生死三兄弟”,最困难的时期,三人同生死共患难,总是并肩于最险处。杨文恺是孙传芳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后来,为了助孙传芳一臂之力,宁可不当赫赫有名的汉阳兵工厂总办也要到孙的军中作一名幕僚,在孙传芳的创业中,上海结兰张宗昌、福建拉拢周荫人、张家口联络冯玉祥,以及与奉张的亲亲疏疏,无一事不是杨文恺出头露面。杨文恺算是为孙传芳的发迹立下了汗马功劳。卢香亭一直随孙传芳带军,福建败北,兵溃长江三角洲,卢是二师师长,硬是凭着一片忠心,为孙军挡住了杭(州)嘉(兴)湖(州)地区的北大门——宜兴,使孙传芳能够在杭州定下心来,筹谋后路,后来,竟然一举有了浙江、上海,有了长江三角洲,有了东南五省。孙传芳不亏待他们,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建立时,杨文恺便被任命为总司令部的总参议,而卢香亭便做了联军的浙江省总司令。
五省联军原本就是那个特殊时期的一个“怪胎”,它从诞生那一天起便百病齐出,并不健康,再加上中国人的通病有了地盘、有了官就容易晕,患难可以与共、荣华便纷争高低了。这“生死三兄弟”渐渐有了隔阂,虽然尚未到水火难容的时候,总还是各存异心了。五省联军组成之后,杨文恺便主张一鼓作气,消灭坐在北京的张作霖(至少把张作霖打出山海关去),由孙传芳去住进中南海,以统一天下。孙传芳不干,他对张作霖感恩,不忍心吞掉他。可是而今,不仅江南五省没有了,北京也不是张作霖的天下了,今后去从,“生死三兄弟”都愁上眉头………
杨文恺、卢香亭坐在孙传芳面前,都没有开口说话,一个一个脸膛沮丧,脑袋低垂。连侍从们放到他们面前的香茶,谁也顾不得窥视一眼。
孙传芳感到了不妙。往日,他们对面坐下时,无论谈什么事,无论分歧多大,都毫不含糊,开门见山,推心置腹的。现在,该是“生死三兄弟”生死的关键时刻了,大家却沉默起来,沉默得连空气都死了,这算什么生死与共呢?比孙传芳大两岁的杨文恺终于开了口。他像往日一样亲切地呼着他的雅号说:“馨远,你要去东北了,本来我是应该随你去的,我也打算跟你去东北。只是,老家今年多事,连连函电催促。我想先返里探亲,家事完了,随后我将去东北找你。”话说得平平静静,恳恳切切。
但孙传芳却犯了嘀咕:日本士官学校相识至今,二十余年了,从未听说他杨文恺为家事如此牵肠挂肚,现在……孙传芳明白了,生死兄弟要走了,便强压心中的怒火,说:“你返里探亲去吧,回头我让军需处给你送些钱过去。”
“不必了,”杨文恺说,“回家只需尽尽人情就行了,还不至于需要周济。”
孙传芳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卢香亭直爽,他不借故。他说:“馨远,你去东北吧,你在东北等我,我到江南去收拾旧部。旧部收拾好了,我便带着去东北。到哪里去都得有一支强大的队伍,咱兄弟不能只吃人家的‘赏赐饭’!”
话虽不多,有理有节。他孙传芳却明明白白:“我孙传芳的大树倒了,我树上的猢狲该散了!”他淡淡地笑着,说:“好,好好。到江南,见到了旧部,就说我问他们好。告诉他们,我没有忘了他们。我孙传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好了,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明早动身去东北。”
杨文恺走了。卢香亭也走了。就从这一刻起,这“生死三兄弟”便“生死两茫茫”了………
次日,孙传芳领着万鸿图和几个随员匆匆忙忙离开了大城,离开了他的部队终于出关去了。
孙传芳走了,领着几个亲信,携着大批军饷到山海关外等他的部队去了。
孙传芳走后,留在京郊他的一批部将都呆了:怎么办?留下不动,已经留不住了,河北再不是他们的地盘了,自己不走,革命军也会赶走他们,要么就吃掉他们;服从命令,跑到东北去,可是,大家心里又不安。
掌握军权的马葆珩对李宝章、郑俊彦说:“馨帅要我们都去东北,张作霖靠得住么?”马葆珩是正经八百的保定军官学校出身,本来就对土匪出身的张作霖印象不好。现在,要他们去到土匪屋檐下求饭吃,心里不情愿。
李宝章、郑俊彦也是保定军校出身,他们谁也不想出关。于是,一起说:“不能出关,不能去投靠土匪。退万步讲,孙中山比张作霖强多了,蒋介石是孙中山亲手扶持起来,应该是一个有国家观念的人,也比张作霖强,咱们等等看吧。”
正是马葆珩这些人徘徊观望之际,一个神秘的人物来到沧县孙军驻地,一定要见马葆珩,说他是“马葆珩当年同去山西参加革命的同志”。马葆珩在一间小客厅接见了他。二人一照面,竟相抱起来——来人叫高荣达,是阎锡山的副官长。马葆珩说:“老高,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你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怕找不着?”高荣达说,“我从天津开出专车,走一站问一站,终于找到你了。”“特地找我?”“是的。”
“什么事呀?”马葆珩同高荣达是十八年前(辛亥革命时)一同去山西参加军队的,以后,各自投主了,高作了阎锡山的副官长。此番相寻,正是想收马部归阎。但他还是说:“百川(阎锡山号百川)已经就任了国革命军第三集团军总司令,总部驻天津,马上要进攻你了,让我问问你,这个仗怎么打法?”
“问我?”马葆珩笑笑,“严阵以待,随时奉陪!”
“不怕被消灭吧?”
“或可把你们打回山西老家去!”
高荣达摇摇头,笑了。“百川从不想打你,并且想和你们结为朋友,晓庵老兄,张作霖大势去了,孙传芳大势也去了,当今中国,人心无不倾向革命。百川与蒋介石打了那么多年大仗,现在,不是握手言和了么。百川让我询访阁下,目的就是一个,想和你共同战斗,打出一个真正的中华民国来。老兄,我很理解你,路只有一条,去东北附奉。可是,你的伙伴和士兵都不干!我看,咱们还是合作的好。条件么,自然可以谈。”
马葆珩动了心,却也是无可奈何。他说:“容我和其他几位商量一下。”
马葆珩和李宝章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认为“附蒋比随奉好!”于是,二人跟随高荣达到了天津,与阎锡山的代表南桂馨洽谈成功。阎锡山在天津发出通电:任命郑俊彦为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五军团总指挥兼第一军军长;李宝章为副总指挥兼第二军军长;马葆珩为副总指挥兼第三军军长,程其祥为总参议(即总参谋长),曹鸿翥为秘书长。至此,孙传芳的联军残存部队完全、彻底不由他指挥了,孙传芳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马葆珩他们归属阎锡山之后,阎锡山便派商震陪同郑俊彦、李宝章、马葆珩三人到北京去见蒋介石。刚刚进了北京城的蒋介石,满面春风、热情备至地接见了他们,赞赏了他们的正义和勇敢之后,才说:“今后你们这支队伍的一切事宜,都由阎总司令直接负责,一切事情都向阎总司令请示办理。”又说:“可以派人去跟你们的联帅联络,我希望他也能到北京来,我和他合作。”
就在与阎锡山打得热火之际,马葆珩和另一伙北洋老牌军阀陈光远、齐燮元等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齐燮元通过他在江苏当督军时的师长马葆琛(马葆珩的同祖兄弟)拿着大陆银行的六十万元支票去见马葆珩,说是“陈光远、齐燮元等人要同你交朋友,向你的军队表示慰问。”
马葆珩问其兄:“什么意思?”
马葆琛说:“陈、齐都是极有影响的宿将,他们不甘心北洋失败,想和你们一起,共同对付革命军。”
马葆珩暗自笑了。“这些人早已寸土皆无,一兵不存了,什么和我合作,共同对革命军,还不是想‘借尸还魂’,再过几天领兵、做将的瘾。”他对其兄说:“陈光远的钱,我们不能收,请你奉还他们吧。至于我的队伍,自有我的去路。”
马葆琛一听,心里便明白了。收过支票,退还陈光远,再不提此事。
退到山海关外的孙传芳,在辽宁一个小县城里,久等部队不归,心里急了:“难道部队被阻,他们过不来了?”果然过不来,孙传芳心里还有安慰,但他想得更遭:“难道会被蒋介石拉拢、收买过去了?”他最担心的,就是部队易旗投敌。心里着急,又不敢返回关内找部队。一天,他把秘书长万鸿图找到面前,交给他五万元现钞,对他说:“你进关去看看情况吧,最好把他们拉出来。”做将领的,没有队伍,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刻。孙传芳总想着拥有一支队伍。
万鸿图入关了。他先到天津,知道队伍在宝坻一带,又匆匆忙忙赶到宝坻——可是,队伍早已易旗成了国民革命军了。万鸿图见到郑俊彦等,知道大局已定,便默不作声地把五万元现钞放下,连夜出关复命去了。
张作霖死了,张学良任了东三省保安总司令,虽然对孙传芳还是优礼厚待,可孙传芳却觉得靠山倒了。万鸿图天津归来,孙传芳更觉得自己走进绝境、山穷水尽了。刚刚四十四岁呀!年富力量,精神正旺,正是展宏图、创大业的时刻,何况手下曾经有大军二十万,广袤五个省,怎么一下子就孑然一身,寄人篱下了呢?孙传芳心神恍惚,无精打采,茶不饮了,酒不渴了,连烟灯也熄火多日,他特别需要的是躺倒床上,蒙头大睡,真想“睡死方休!”
大势已去,众叛亲离,孙传芳再也看不到光明了,他不得不宣布辞去一切本来已空虚了的职务,去做他很不愿做的寓公了。
一天,他决定要去大连居住。昔日他在大连买有住宅,现在,他的眷属多在那里。“享几日天伦之乐吧,也许家比国更温暖!”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把万鸿图找到身边,想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他们还很少谈心呢。昔日,戎马倥偬,没有时间谈心,再加上孙传芳还有“生死三兄弟”——卢香亭和杨方恺,跟万鸿图谈心的时候相应少了。现在,就像倒了树的猢狲一般,“生死兄弟”也都散去了,难得有那么一个万鸿图,患难之中添真情。他们对面坐下,各人守着茶杯,低垂着脑袋,慢节奏地交谈起来……
孙传芳十八岁经姐夫王英楷推荐当了北洋陆军练官营学兵起,到发表辞去一切职务、流浪关东止,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也得算是一个漫长的岁月。可孙传芳,似乎觉得太匆匆了,匆匆得令他没有一点准备。“告老还家的人,谁不是老态龙钟,瞧我,血气方刚,四十而不惑,正是生命最兴旺的时期,怎么就一败涂地,要狼狈回乡了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孙传芳指挥五省联军的时候,不也是惊天动地么?为什么转眼就变得如此冷清哩?”他叹息着,说:“万公,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由天而定?”
“这一点我说不清楚。”万鸿图说,“有一点我倒是坚信。”
“哪一点?”孙传芳问。
“但凡有大作为的人,总是要经历千灾万难的。一帆风顺,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万鸿图说,“这就是前人说的,‘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天下事就如此。馨帅,兵没有了,权作本来就没有;地盘没有了,也权作本来就没有。然而,雄心却不可无呀!‘登山不以艰险而上,则必臻乎峻岭矣’!你应该坚信未来是光明的!”
“谢谢你的良好愿望,”孙传芳说,“是的。我也觉得我不应该就此倒下去,我要再起,我能再起!”
孙传芳在仲夏一个明媚的日子,来到海滨城市——大连。
位于辽东半岛南端的大连,像一块碧绿的宝石嵌镶在大连湾的一角,大约是环境所致,这里特别幽静,幽静得令几乎所有的官僚、军阀、大贾和失意客都当成自己的安乐窝和归宿地。孙传芳就在这里购买了理想的别墅洋房。京津动乱了,他的原配夫人张贵馨和继配夫人周佩馨便领着儿子家震、家钧来到大连,避开战争的骚扰。家人们未曾想到,孙传芳会把这里视为归宿,匆忙间来这里定下居。
戎马倥偬,孙传芳家的概念早已淡漠了,虽有两位夫人,但很少带在任上。如今,树倒猢狲散了,孙传芳忽然对“家”亲了起来。到大连的当日,即把妻儿们聚在一起,深有忏悔地说:“我对不起你们娘儿几个,许多年来,家不像家,亲不似亲,还要你们终日提心吊胆。现在好哩,不再出去哩,咱们就团团圆圆、老少在一起过日月吧。”
大夫人张贵馨,已是半老徐娘了,一副典型的主妇举止,沉默默地生活,不多言语。那沉寂的面容,会使人想象出她内心的沉重。今天,她忽然有了言语。“这多年来,我从不想说家事,千斤担子压在我身上,我挑!管咋说,我挑过来了,泪都向心里流。他爹既然说团团圆圆、老少在一起了,我才说几句话:早就该回来了。混官场,能混个啥?咱又想个啥?家有万贯、良田千顷,合眼的那一天,能带走多少?北京的故宫多气派,再有能耐的皇上也搬不到阴间去?我到想准了,也定心了,能像穷苦的庄稼人那样,一家老少守着破屋、黄土,平平安安地过一世,就知足了。他爹,你也别觉着没有官做了,没有兵带了,心里不好受。别不好受。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少吃无喝都不要你费心,我带着孩子要饭去,也让你过得舒舒服服!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就当流水又流回来了。你对我说,你小时候是个游浪儿。现在,再当游浪爹吧。命该如此!”
大夫人的话,是动着感情说的。说话时,还不停地揉着眼睛。若是在往日,孙传芳是从不愿听她这样唠叨的,今天,他却觉得亲切、有情,听着,鼻尖儿有点酸溜溜、眼角也渗出泪水。
“说得好,说得好!”孙传芳说,“世界上最温暖的是家,最有情的,是父母、妻子、儿女;最残酷无情的,是官场,是权与利!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二夫人周佩馨比孙传芳年轻十岁,是个新型的女性,一副高傲的情怀,常常以“主妇”自居。无论在天津还是在大连,都自认是这个家的主宰者。大夫人的忍让,她常常视为无能,所以,许多事喜欢自作主张。她有文化,琴棋书画都想涉猎,但是又都不精。孙传芳败北战场,她是颇为忧伤的。事到此情,也只好顺应了。她想了半天,说:“大姐的话,我也赞同。天底下,还是平民百姓多,皇上只有一个,宰相也只有一个,何必去你死我活地争呢?他爹回来就回来。只是有些事让人怪恼:当初抱起头生死与共的像一娘所生亲兄弟,说背叛就背叛了,说成仇人就成仇人了;有的人还落井下石,置你于死地。人咋就比禽兽还残酷呢?我真不明白。”
“我明白哩。”孙传芳说,“仁义礼智,平常人是坚守不移的;仁义礼智和权位、金钱搅和在一起,就失去光彩哩!”
“那好,咱不要权位,不要金钱,只要仁义礼智行不行?”孙传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此时,他的语言和他此时的心态,尚统一不起来……
孙传芳尘缘未了,他还没有死心。他虽然对他的旧部投靠蒋介石气愤,他却仍然认为有争取他们回归的可能。他还想再做努力,争取他们回来,重振五省联军时的“盛世”。
像赌徒一样,如果输得身上分文皆无了,他也许会远离赌场,不敢再近了;万一身上还有微余,他总还围着赌场团团打转,以撒饵钓鱼的心情,想再捞本。此时的孙传芳正是这种心态。他到东北来之前,曾在北京张作霖那里领了最后一笔军饷,那是用来作为钓饵把队伍拉到东北去的。结果,他把钱带到东北去了,队伍却在河北归了蒋介石,军饷自然也发不出去了。这便成了孙传芳除了队伍之外又一项“实力”——或叫“赌本”,他还要围着赌场转,想用金钱这个“实力”把队伍重新拉起来。他觉得自己会成功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金难道买不回旧部?
他又把万鸿图找到面前,对他说:“他们(指旧部)虽然易帜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会体谅他们的。好在他们现在队伍还没拆散,仍住河北,我想你组织一些人,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就说我很惦记他们。还要告诉他们,咱们在东北的形势很好,少帅(指张学良)不久便会挥师入关,北京仍然是咱们的,请他们暂时别动,等待时机。”说着,拿出一笔很可观的款子和一沓印制精美、填好名单的委任状,说:“过去几年,行迹不定,我无暇关心兄弟们的事,很觉对不住他们。这里,也算我作点补偿吧,师、旅、团的官佑,每人升两级,薪金翻一番;有特殊困难的,我再另外照顾。只要回来,往事一笔销。”
万鸿图只得徒劳一次,他心中有数,知道挽回局势十分困难,想坦诚地劝告一下。但转念又想:“反正孙传芳手中那笔未发出的薪饷,原本就是弟兄们的,用这种办法还给弟兄们,也不为过分。至于能不能把部队拉回来?听天由命吧。”于是说:“好多老部下虽也离队了,都在京津闲蹲,可以请他们分头做做工作,我想还是会有效果的。”说着,便把委任状和钱钞收起来。
孙传芳又说:“这些日子我会待在大连的,有消息就传到大连来好了。钱不够用,我可以再给你。形势紧迫,夜长梦多,没有什么当紧的事,你就赶快入关吧。”
万鸿图带着没有信心但却十分沉重的任务,开始了他二次入关“游说”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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