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每天看账本不过是纸上谈兵,明兰手里攥着几座庄子,虽然出入项写得清楚,但因没见过那庄子,总觉得不踏实。
“我陪你去,把几座庄子都去走一遍。”顾廷烨神色轻松,语气愉快,“嬷嬷,不如您一道去?”却叫常嬷嬷笑着一口回绝,“你们这些金贵人才稀罕农田庄子,我们刚从乡下搬进城来,什么山水林泉的早跑腻了。”
明兰又惊又喜:“怎么?你得空了?”古代的休假制度简直令人发指。
“这倒没有。”顾廷烨去端茶碗,发现已空了,也懒得叫人,便随手端起明兰面前的茶盏喝起来,“皇上今日颁旨,要在西郊大营巡视大军操演,这几日我得先过去预备着,那里离庄子更近,咱们晚上就歇在庄子上。你不是要拿鱼鳞册子去对田亩,盘查庄户么?慢慢来,待皇上巡视完了,我能得两天空,然后咱们就上西山泡温泉去。”
常嬷嬷听得张大了嘴,笑着叹道:“哥儿也会疼媳妇了,好好好,你们小两口也该散散心,每日忙得车轱辘转,岂不闷得慌。”
明兰听顾廷烨说得头头是道,心知他一定是心里思量了好几遍的。感动之余,也是一脸喜色,笑吟吟地望着顾廷烨,目光柔软。
常嬷嬷见此,知道他们夫妻和美,心里也是放心。
一顶小小的灰油布马车载着常家人往回家的途中,马车外是老车夫的吆喝声,车里是一场热烈友好的家庭交流。
“年哥儿,侬写了咋光景呀?”常嬷嬷迫不及待地问道。
常年笑得很自在,并不见紧张:“与往常一样。”
“格尼哪能呢?”常嬷嬷急了,“侬定要写了顶好才顶事!”
常年安慰祖母道:“阿嬷勿要慌,我觉着顾夫人是有心要帮我的。”
常嬷嬷松了口气,多少放下了点儿心来,坐在对面的常胡氏忍不住埋怨了:“姆妈做啥把阿拉屋落事体统统讲出去?顾爷又勿会子嚷的!反倒叫顾夫人看阿拉笑话!”
常嬷嬷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道:“侬晓得啥!这事体瞒了眼前,瞒得过一辈子伐!”
常年见母亲犹自不服气,劝道:“姆妈,阿嬷讲得对,我适才看阿嬷讲话时,夫人的样子勿像勿晓得。”
“胡讲!我看夫人格拉时光蛮吃慌的!”常胡氏固执道。
常年摇头又劝:“夫人是吃慌,不过我看不像勿晓得这事体,倒是阿嬷直拨笼统讲出来,她才有些吃惊。”
“还是年哥儿看得明白!”常嬷嬷很自豪地看着孙子,回头就骂儿媳,“侬个不长志气的东西!勿要看夫人年纪小,以为好糊弄人家,我听说这些日子澄园叫夫人看得跟铁栅栏一样!阿拉事体她迟早晓得,到时候叫人家看勿起,不如自家讲出来!”
“格……燕子呢?侬早光景不是讲把燕子嫁过去吗?”常胡氏看了女儿一眼。
这句话一说,常嬷嬷顿时火冒三丈:“有你这么做姆妈的吗!格种事体是大人自己商量的,你格恁好跟燕子讲?这事么有了!你们以后提都不要提了!”
常胡氏急出火了:“为啥?如今顾爷的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做啥子反而不让燕子去了?”
常嬷嬷大骂:“放拉娘的屁!骨头没四两重,又开始发昏了!当初我儿子好好在读书,倒是侬,看人家屋里富贵,眼睛发红,挑年哥儿他爹去做生意,弄个家破人亡!现今刚过了两天舒心日子,侬又开始骨头发痒了是伐?”
常燕常年姐弟俩一看祖母发火,都闭上嘴,常胡氏被骂得红了脸,嗫嚅道:“姆妈,小的们都还在。”意思是给她留点面子。
常嬷嬷想起了儿子,怒气直上冲,直着嗓子大吼道:“侬个败家精!上勿了台面的东西!当初我真是瞎塌眼睛,才会讨你进门做儿媳!不少你吃不少你穿,偏偏侬要发毛病,害死我儿子!要勿是看在燕子和年哥儿面子上,我一早就把侬赶出门去,侬还不知天高地厚!侬以为烨哥儿好看侬啊?他老早就晓得侬是啥货色,才懒得搭理侬!”
常嬷嬷性子暴躁,火大时从来不管什么地方,要骂就骂,如今正兴起,更是骂得带劲,手指几乎戳到常胡氏脸上:“我当初格恁想法,是看烨哥儿没人疼,才想着让燕子去照顾。现在烨哥儿讨了个好媳妇,正过着好日子,侬又来凑啥闹热!老娘一辈子倒霉,都讲人生有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老娘上世做人不修,三件都赶上了!现在只盼着燕子能嫁个好人家,年哥儿能出息,侬再给我搞七捻三,我立刻把侬撵出家门!侬格种阿娘,还是没有的好!”
常胡氏被喷得一头一脸唾沫,也不敢还嘴,只能低头忍着。
常燕看母亲被骂得头也不敢抬,忍不住道:“阿嬷呀,顾爷跟侬亲,要是我给伊做小,伊也会待我好的!”
常嬷嬷瞪圆了眼睛,一把扯住孙女的耳朵,用力扯起来,大骂道:“侬生得跟侬阿娘一色样子,眼皮子都格恁浅。我来问侬,这么多年了,顾爷跟侬说过的话有十句伐?”
常燕捂着耳朵哎哎叫疼,红着脸道:“顾爷当我是小囡,勿大睬我。”
“我呸!”常嬷嬷龇牙道,“侬今日看夫人年纪多大,跟你差不多吧,烨哥儿咋不当她小囡?我跟侬讲,趁早死了心,今日见了夫人,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比比人家做派、学问、样貌,你们俩,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田里的蚂蝗!”
常燕委屈地红了眼睛,嘟着嘴道:“勿就是讲讲嘛!勿去就勿去!”
常嬷嬷犹自不解气,继续骂道:“反正你老子的孝期也满了,回去就给你寻人家,别出去丢人现眼!侬与侬妈妈已经见识过澄园了,以后就不用再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然吃我的棍棒,一人打一顿!”
“你们以为大户人家的女人好做呀,当初白家老太公就是想不明白,结果把大姑娘送进侯府,才几年光景,人就没了!”常嬷嬷吼得痛心疾首,又去扯孙女的耳朵,“就侬这个德行,进了格种深宅大院,连骨头渣子都剩勿下来!”
常家母女都被骂得闷声不响,常嬷嬷叹气道:“凭着我这张老脸,你阿弟的前程终能有个讲法!要是年哥儿能有出息,到时候你们做阿娘阿姊的不也有风光?唉……考科举不容易呀,当初我阿爹就讲,平头百姓上面没有引路人,想考科举就要多费几十年功夫呢。”
“阿姊呀,阿嬷讲得对,侬就算了吧。我看隔壁的阿青哥哥交关欢喜侬,格拉屋里也蛮好的,有田有店,勿会叫侬吃亏的。”常年自丧父后,渐渐少年老成,也低声劝道,“何况,我看顾爷交关钟意夫人,旁人他勿会睬的。”
“哦,侬也看出来了?”常嬷嬷笑问,她素来信任这个自幼懂事的孙子。
常年点点头,笑得很腼腆:“我把文章交给夫人时,看见夫人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在盘里,后来,顾爷拿起就吃掉了。”
第135回 明兰的见识
当天下午,明兰就给长柏哥哥写了封推荐信,附上即时作业一篇,立马叫人送了过去,看长柏是否有时间接见一下常年小朋友。
然后,明兰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古代文官重视上班时间,但下班时间却颇松散[1],可如今长柏还在翰林院混,为怕皇帝突然宣召学士奏对,是以从不敢早下班。因此就算长柏有空见人,也只能等沐休[2]了,等他再去寻合适的学堂,把人推荐过去……怎么算也要好些天。
接着明兰就把府里的一干管事仆妇叫起来一通训示,各个落实责任,交代一番,宣布自己不在几天里,如遇难决之事,一概由崔妈妈总理。若有必要,可快马报至京郊。
“各位都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想来主子在与不在也无甚不同。”明兰微笑着高坐上首,“待我这趟回来,再瞧瞧如何了。”
下头一干站立的男女管事都心头雪亮,如今他们的职务上不少还有“暂代”两字,倘若这回明兰离府期间表现不好,说不准就立刻给掳了,当下一众人也是点头如捣蒜。
明兰又叫单独留了花妈妈和廖勇家的说话。
“你单只一个差事,看好了蔻香苑便是。”明兰对着花妈妈轻声细语道,“尤其是蓉姐儿,若有个头痛脑热的,赶紧去萱草堂请张大夫,并同时来报我。”
花妈妈暗道好手段,她特意叫自己这个太夫人送来的照看蔻香苑三个主子,若有个好歹,太夫人也逃不脱说法。她轻瞥了旁边的廖勇媳妇一眼,心想这里里外外夫人不知下了多少眼线,倘若自己有什么动静,恐怕赖妈妈的下场就离她不远了。
事到如今,还不如学了田妈妈,索性投了二夫人才是。她当即郑重应了。
“你我就不多说了。”明兰含笑瞧着廖勇家的,“该当心的你自己当心就是。”
廖勇家的肃了脸色,低头道:“夫人的吩咐,我都记下了,马房我已去关照了,若有什么,最多两时辰内即可叫夫人知道。”
她一早心里透亮,他们这些人不比世仆,有积年的情分和体面,有错也不过是撵回老家去。他们本就是连着宅子送来的犯官家仆,名声已是不好,若再有个长短,叫立刻提脚给卖了,也不会有人说明兰刻薄不体恤。
况且明兰嫁来澄园,身边人手有限,必得起用新人,这当口谁能表现上乘,立刻就能受提拔。且崔妈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翠微又太年轻,倘使自己好好办差,能得夫人信任,起码十年的体面是跑不了的。
她暗下决心,定要叫仔细看着府邸才是。
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吃晚饭,丹橘还在指挥丫鬟收拾箱笼,从衣物细软到鼎炉香笼,甚至洗澡的圆木桶,都要打点上车。
顾廷烨见了,很是新奇,微笑道:“你倒干脆,说走就走,还道你要到后日才能出行呢。”在他心中,女人大多拖拉冗慢。
“我明日一早卯正出发。丹橘留着继续收拾,待差不多再出门。”明兰拿着一支笔,细细在卷面上勾兑着,“大约午饭前我就可到小雨庄,盘桓一下午,这时黑山庄应已预备好了,我们晚上就歇在那里。叫阿猛护送丹橘押着行李直接去那儿便是,过几日再去古岩庄。”
小雨庄是她的陪嫁庄子,由老崔头打理,盛老太太每年都会去看个两回,自己也去过好几次,一直运作良好,这次只是婚后去晃一趟,表示交接。但另两个庄子,不但占地甚为广阔,且从管事到佃户,明兰概不认识,很有必要下点功夫。
“不过是个庄子,一年到头也出息不了几个银子,你不用太上心。”顾廷烨微微皱眉,似乎不大看得起田里的收成。
明兰很不赞同,理家的概要就是:除了田地等固定产之外的收入,全不能当正常收入计算,一个大家庭的支出应该和固产持平,这样那些额外盈余就可以宽泛着使用了。
不过她如今要整顿两个庄子,却是另有缘故,于是她摇头道:“我不是在乎几个银子,而是怕我们疏于管理,到时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却要我们来担着,兴许还会叫人参上一本。”
她小时候随盛老太太去巡视田庄时,曾见过路旁乞讨的佃户家小孩,那时盛老太太就絮絮教导要防着被奸仆拖累名声。遇上刻薄的主家或欺上瞒下的管事,实不把佃农当人待,欺男霸女不在话下,弄出了人命也是草草掩过。
明兰当时用心记下了。
顾廷烨浑厚的背脊安闲地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册子翻着,昏黄的灯光下,贪看明兰白玉般细致的面庞:只见她穿着白绫缎里衣,更显得身形娇小稚弱,却一脸严肃地拿着一支青玉笔管的紫毫在纸上涂写着,握笔的手指白如宣纸般,指尖处似乎都叫青玉给染绿了,整个人好似扮大人的娃娃一般可爱。
他不以为意,笑道:“草木皆兵。”
明兰冲他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搁下笔起身过去坐到床沿,顺着顾廷烨的胳膊,靠在他怀里,忽问了一句:“你说得对,田地是出息不了许多,那什么行当才最挣银子呢?”
顾廷烨愣了一下,笑道:“这你可把我问住了。杀猪?打劫?”
为什么杀猪后面就是打劫?明兰很疑惑,但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依旧摇头道:“不对,我曾听庄先生说过,这世上最挣钱的买卖无非五样:盐务、开矿、漕运、边贸、海运。换言之,都是朝廷点头才能行得通的买卖。”
顾廷烨慢慢敛去笑容。
明兰继续道:“那么这些大宗的买卖,现今都在谁手里?”顾廷烨脸色有些难看,明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谁手里,但应该不在皇上手里。”
顾廷烨神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没觉着什么,但那一日公孙先生漏了句话给我,说国库居然都是空的,我这才觉着麻烦了。”明兰低声道,“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瞧得出皇上是有大志向的。”
通常伴随大志向而来的,就是权柄回收,而要集权统治,首要的就是钱袋子和军权。钱是有的,只不过不在国库,兵也是有的,只不过不大听皇帝指挥。
那么下面的事就简单了,不是他们肯老实地交出钱权,就是皇上“请”他们交出来。
“年前北疆大捷,歪打正着,叫你们打开了个缺口。那里的军务既然不顶事,皇上就能名正言顺地裁换人手,这样一来,那些沾着边贸的怕要心惊肉跳了。”明兰扭着身子从男人的身上爬起来,端正地跪坐在床上,正色道,“你不是说,原先皇上打算派耿大人去北疆镇守的么?随后,他就被参了。”
顾廷烨眉头紧皱,肃然道:“也是他自己素行不检。”言下之意,明兰猜对了一半。
一个言官后面是一群言官,一群言官后面是整个清流士林,他们以师生同门同年为纽带,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关系网。在先帝爷二十多年的仁治之下,他们中的不少已渐和权爵世家连结在一起,堪比朋党。他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无论是内宫、朝堂、军中、地方府县,都有其势力所在。
天上下雨地上流,倒霉的是庄稼,明兰不想做炮灰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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