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小桃觉着自己的人缘陡然飞跃了好几个层次。
那些素不相识的丫鬟媳妇,头一天与她“偶遇”闲聊起来,当日就“相见恨晚”,恨不能义结金兰。第二日就倾心诉说“埋藏心中已久的苦衷”或“忠诚厚道老实可靠的情怀”。然后第三日就或明示或暗示希望能留在侯府,最好能到澄园服务。
分府在即,到了这个时候,只要不是瞎的,都晓得留在侯府方有好日子过,从丫鬟小厮到婆子管事,不免都忙碌着去寻人说项。似廖勇家的这般明兰得用的管家媳妇和外院几个当头的管事,既容易接触到,又便宜开口,便是首选。
“倘若真有好的,留下也无妨。”
明兰温和地微笑着,一旁的丹橘心中微微惊讶。因她晓得明兰素不待见这帮倚老卖老的世仆,使唤未必得用,可偷闲躲懒,在外头仗势欺人,倒很在行。
“不过夫人这儿有个规矩,人谁无过,犯点子小错还好说,但倘若留了那秉性奸猾的恶仆,可要一并追究荐上来的那人的。大家伙儿可要想清楚了。”翠微梳着整齐的原髻,一板一眼地跟众人说明,颇有几分管家媳妇的模样。
这般一来,来说项的管事不由得暗暗踌躇,生怕连累了自己,明兰的行事风格可并不如她瞧着这般柔弱无害。何况他们到底不是明兰娘家带来的,自己都还处于急欲获得主母信任的阶段,哪里敢为不熟识的人担责任呢。
而明兰的陪嫁家人,统共那么几个能说上话的,大多还都猴精猴精的,根毛不肯沾身,只小桃最好说话,可惜,她的行事风格却是——
“安永家的?你认识他家人?”明兰问。
“不认识呀。”
“有何才干?”
“不知道唉。”
“品性如何?”
“三日前才识得的啦。”
“一问三不知,你个傻丫头说哪门子项?”明兰怃然。
“人家来托我的嘛。”圆脸小丫头一派与人为善,“我收了三筐水蜜桃和一篓螃蟹,旁的没要哦。”脸上居然还有几分“我很正直清廉”的意思。
“呆子!”绿枝恨恨地低下头,低声轻骂。
“你吃的不比她少。”丹橘嘴唇微动,不留痕迹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屋里留了一脸黑线的女主人和一枚呆桃子。丹橘和绿枝相携着去后头抱厦瞧瞧,一进当中那间水房,却见里头只有翠袖和小春芽两个在。
绿枝开口就不客气:“这群蹄子,不知又跑哪儿野去了!”
丹橘心头一盘,皱眉道:“这会儿不是碧丝和彩环当值的么?人去哪儿了。”
翠袖起身,笑呵呵答道:“适才旺贵媳妇来问侯府那边取车马用的事,环姐姐先过去瞧了;碧丝姐姐闹肚子,说回房一会儿子,叫我们先看着。”
绿枝轻嗤一声,丹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罢了,这阵子起风,着凉也是难免,她大约回屋添衣服去了。旺贵媳妇那儿怕是彩环支应不过来,不如你去瞧瞧吧。”
绿枝嘟着嘴,挪脚走了。
丫鬟的下房就在嘉禧居主屋后头的一列排房。虽说是下房,但明兰待下甚厚,澄园也用度宽裕,便全照正经厢房来砌墙垒炕,铺地布置,尤其是几个大丫头的屋子,更是陈设精致明净,比之寻常人家的小姐屋都强上些,每日还有小幺儿和粗实婆子来打扫浆洗。
“你总算还不糊涂,知道事前来问问我。”若眉斜斜歪在床上,胳膊下头垫了个鹅黄春梅鸣喜鹊的亮缎子厚枕,粉面晕红,似是午睡未醒。
“我这不正犹豫着嘛。”碧丝眉头上凝着愁绪,“彩环说不妨事的,今儿个小桃也去夫人那儿说项了。她去得,为何我去不得?”
若眉语带讥讽:“哟,您可真会抬举自己个儿,咱们几个和丹橘小桃两个在夫人心中的情分,那能比么?便是绿枝,这会儿也就刚挨上个边儿。”
碧丝脸红,嘟囔着:“我知道我比不上小桃。可是彩环说了,那几个来求说情的,都是侯府几代的老家人了,有的是势力人手,倘若我今日卖了他们一个好,以后有的是好处,倘若我不给面子,以后就……”
她说得起劲,若眉却冷笑连连,直翻白眼。
碧丝见她这副神气,又连忙道:“彩环又说了,若论人品能耐,小桃比得过我们谁了?针线不成,行事鲁莽,惯会装傻充愣,不过是夫人重情义,所以才给她体面。我虽不如她,但却服侍夫人这许多年了,便是不成,大约夫人也不会……”
若眉终听不下去了,一下撑起身子在床上坐起来,虎着脸道:“左一个彩环说,右一个彩环说;她是你祖宗奶奶呢!你这般爱听她的话,来寻我做什么?照做便是!”
碧丝素来没有主心骨,平日没少挨丹橘绿枝的排头,秦桑几个又说不到点子上。只这若眉,不但言语爽利,且自恃身份,不屑传话搬弄,日子久了,反倒觉着好相处。她见若眉生气,连忙一迭声的“好姐姐”求饶。
“那蹄子的话你敢听?”若眉一脸冷若冰霜,“你看她一脸妖娆,整日上赶着在老爷跟前晃荡,打量着她那点子龌龊心思,是夫人瞧不出呢还是当我们都睁眼瞎!若不是丹橘厚道,时常拘着她,她早八辈子就叫崔妈妈寻个名头撵出去了。时至今日,咱们夫人贵为一品诰命,难不成娘家太太还会为了一个小丫头跟夫人过不去!你瞧着吧,崔妈妈如今虽不大管事了,可还有个何有昌家的,她可是跟着房妈妈长大的,下手难道会客气了?”
她们几个自小就是受翠微管教的,余威尚在,碧丝不禁缩了缩脖子,若眉瞪着眼教训:“我早跟你说了,少听那蹄子的!你若定要听,以后出了过错,别来寻我哭!”碧丝讪讪笑了笑,又是一连声地赔罪。
若眉心里舒坦了,才接着道:“我来问你,你纵算比不上丹橘和小桃的资历,可绿枝呢?你可还比她大着些呢!如今她都能进夫人里屋了,你还在二层排着呢。便是秦桑和夏荷,夫人使唤她们也比你多,你老觉着自己能耐,怎么混到这个份儿了?”
碧丝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低了头道:“望姐姐指教。”
若眉看她这般做小伏低,被捧得舒服了,才肯指点:“咱们是什么人,是宁远侯夫人屋里的贴身丫头!只要夫人不发话,满府里哪个管事妈妈头顶生疮,敢发落到我们头上来?你有甚好怕的?”换言之,只要把夫人伺候好了,旁的就不必理会了。
碧丝心头大亮,坐到床边去挽若眉的胳膊,讨好道:“姐姐说得是!都是彩环那蹄子胡说。我还当在暮苍斋那会儿,时时要瞧别人脸色呢。”
若眉傲然一笑,背脊挺得更直些:“我告诉你,你别瞧不起小桃,她这是大智若愚呢!不论听到什么,看见什么,不论好的坏的,香的臭的,但凡她知道的,一概全倒给夫人,分毫不留。她在夫人面前自在无忌,没别的,就这一条,她肚里就没半分自己的小心思。说得直白些,她这是至忠呢。”
碧丝又不服气道:“她笨得很,一点主意都不会拿,离了夫人就一问三不知,又不圆滑,能当得了什么事?难怪不能管事!”
“不能管事又如何?可夫人喜欢她、信重她呀!”若眉用力戳着碧丝的脑门,“回头给她寻个得力的女婿,不论在府里当差,还是外放出去管庄子或当掌柜,那多少威风富贵呀!傻人才有傻福呢。”说着,她慢慢回忆起来,“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过,那些有头脸的王府和公伯侯府的大管事们,在外头多少风光,多少有品级的小官儿都争着巴结呢……”
碧丝听得一片神往,这些东西她在盛府时就有听说过,可不如眼前说得这般直白。
若眉似是想起一事,忽凝重了声音:“你素爱揣个小心思,这便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可别忘了燕草的教训!”碧丝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个名字,顿时心头一凛。
“燕草的行事性情难道不比你强,她也爱揣个小心思。那会儿姑娘都还没说人家呢,她就急吼吼地想着后路,托人传了信给她老子娘,想着要留在盛家。”若眉最瞧不上这种人,说起来更不客气,“夫人一概都晓得,却只说了句‘人各有志,随她去吧’。虽平日并不发作,不过那点子情分也算完了,后来燕草再哭诉闹腾,夫人也懒得理她了。你可千万别重蹈覆辙,咱们夫人人虽厚道仁慈,但也不是好糊弄。”
“……夫人的确心狠,就这么一次,就断了情分。”碧丝心里扑扑跳得厉害。
明兰每次回娘家,燕草总想着寻机会求见,好叫明兰忆起旧情。也不知明兰怎么想的,虽也赏了些银两锦帛,但却坚不肯见她,一面都不见。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里透亮。
“狠什么狠!做丫头的心里有了别的念想,还叫做主子的当作自己人看待么?”若眉冷哼着,“咱们这位主子,要说难伺候,那是绝难伺候的。她心明眼亮,底下人万难隐瞒。但要说好伺候,却也好伺候,只消你真心待她,她必不会亏待了你。像丹橘、小桃这样全然忠心奉主的,夫人自然要为她们好好打算。像你和燕草这样的,整日打自己的小盘算,呵呵,碧丝姑娘您这么有心眼,会盘算,那夫人就让你自己去盘算前程喽。”
碧丝唯唯诺诺,半呆半傻,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很快五房便率先搬离宁远侯府。又过了三四日,四房也搬出去了,临走前,四老太爷还对着宁远侯府门口那两头石狮子冷笑了两声。
自然的,刑部那头也很快消停了。再有人拿顾家说事,刑部就能很理直气壮道:人家顾氏门里有争气的儿郎,于社稷有功,受朝廷倚重,功过抵消些许,从轻判罚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为着四老太爷那两声冷笑,顾廷烨严肃考虑是否该把顾廷炳弄得再远些。
“别过火了,到底是自家兄弟。”明兰不认为顾廷烨真的想为难顾廷炳。
谁知顾廷烨却道:“祸害遗千年,他且死不了呢。”他昨日到刑部去瞧瞧,顾廷炳精神十足,对自家大哥争取生活待遇问题时,依然中气十足。他扭头就走时,还听见顾廷炳在嚷嚷着流放路上要再随行两个丫头一个婆子。
顾廷烨额头狠狠跳了两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当这是去游春踏青呢!
明兰眼见侯府乍然空了一半,立刻就想着要履行当初的口头承诺,当即就张罗着要寻个合适的泥瓦班子来开工,拿架子要见好就收,继续保持良好的舆论倾向。
“四叔父的账也没收回,顾家祖产也没给你交代,你这就算了?”顾廷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盗亦有道,说话得算数。”
“对无信之人也讲信?”顾廷烨笑笑。
明兰红着脸,讪讪地解释:“次次都守信,偶然不守信那么一下,就极管用。”
顾廷烨失笑,向后仰了下身子,赞道:“这话妙!颇得兵家诡诈之精髓。”
受了赞赏的某人,高高抬起脖子,宛如一只得意的胖青蛙,故作悠然地轻松道:“天下凡是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男人挑起飞扬的眉头,口气戏谑:“倘若户部陈尚书听得这番高见,定然击节相赞。可惜,国库不给面子。”
第155回 主角与配角
其实明兰并非胡吹大气,倘若真能彻底摆脱那帮极品亲戚,那她决计肯放弃顾家祖产的。银子可以慢慢赚,可是这种亲戚却是甩也甩不脱的麻烦。
这一日,明兰照常去萱芷园给太夫人请安,言谈间便说起了并府之事。太夫人原先以为明兰还待推脱,谁知她竟爽快得很,三言两语就说起进程来。
“这位张天师是耿夫人荐来的,京中不少风水堪舆都由他办的,说是为人实诚、口风紧,不是那骗人钱财的老江湖。”
朱氏捧着大肚子在一旁道:“这位张老道我也听说过,那年我娘家扩了两座园子,也请了他去瞧的,说是极灵验的。管保能家宅兴旺,一应婚嫁人丁都顺遂。”
太夫人听得高兴,插口问:“泥瓦班子可寻好了?”
明兰笑吟吟地答道:“这回多靠了郑家大夫人给荐了一个。年前他家迎娶皇后的妹子时,刚翻新了半座宅子。据说屋墙梁顶牢固坚实,地龙炕床通风透热,如今二夫人住着也说极好。那班子不但手艺好,人还踏实,没在材料上乱拟价钱。我叫人拿着郑家的名帖去了,人家班主也应下了,预备着这几日就来丈量堪地,先规整出张图纸来瞧瞧。”
太夫人拨弄碗盖的手腕忽停了一下:“……前日刚说要动土,今儿就一桩桩盘算得门儿清了,你手脚倒快。只是,这么一群生人进顾府内宅,怕是不好吧。”
邵氏窥着婆母的脸色,轻声道:“母亲可觉着有什么不妥?”
“郑家荐来的,能有什么不妥?不过……”太夫人放下茶碗,轻抚着腕子上的佛珠,“明兰你刚过门,不知道我们顾家惯常用着一个泥瓦班子,从你公爹那会儿就用老了的。我原还想着叫莫总管去与你说说这事儿呢。”
明兰一脸又惊又愧,轻轻掩口道:“哎呀,这我可真不知道了。这可怎么好,我都已跟郑大夫人说了,这会儿再换人手,怕是不好吧?”
太夫人凝视她良久,才缓缓道:“都说你年纪轻,没经过事,我瞧着也不然。烨哥儿忙着差事,没工夫打理。这么大的事儿,我原先想着你一个年轻媳妇不好办,谁知家里的长辈妯娌你一个也没过问,自己个儿就把事儿都给办了。果然后生可畏……”
明兰装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学着王氏在盛老太太面前的样子(人家是真听不懂),一脸无知的憨笑:“都是托了您的福。”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盛老太太现在训王氏为什么越来越直白了,一个白目又不好辞退的儿媳,的确能把一个矜持含蓄的侯门大小姐变成一个泼辣婆婆。
邵氏似不大适应这种气氛,微微把头侧开。朱氏低着头抚摸自己的肚子,一个年富力壮且有权势的继子,一个原有嫌隙的继母,还能要求继儿媳妇有多恭顺呢?
太夫人自知此刻不宜翻脸,也索性装聋作哑,想着先把女儿嫁出去再说。
明兰自也不会主动找茬,她如今忙得很,除了一应理家事宜,还要照管拆墙动土。侯府和澄园之间隔着一处空置的小院落和一片山林,最初步的工作就是把堵隔在两府中间的大部分围栏高墙全都拆了,把两府的围墙连接起来,把中间的空屋和山林都包进去。
这还算好办,真正费银子的是里头的工耗。荒僻的山林要规划,该围起来的围起来,该整平的就整平,栽种些果树花草。空地上留下铺路的宽余后,什么亭台楼阁的也不老少。
且慢慢来吧,明兰不急,打算一点点完善,一切量力而行,有多少银子办多少事。
因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总管郝大成便只好一天十几趟地里外两头跑,明兰更是常说得口干舌燥。作为男主人的顾廷烨,前后只去视察过两次施工现场(还是顺路的),统共翻过三遍图纸,只留了句“门开小点儿”的废话,就甩着袖子继续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去了。
生活总要继续,工程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秋风劲,秋蟹肥,宫里颁下赏赐,一应王爵人家俱得了团圆饼、芋头、栗果和簪菊等物,以示皇恩浩荡。而此时正得圣心的几家,还有旁的赏赐。
明兰就得了黛墨、金黄、明紫、浅粉、绯红及素白六色大盏巨爪贡菊,另十篓新鲜贡蟹,这种超出循例的赏赐,照例要进宫谢恩。
宫里贵人见不见她另说,但作臣子的须遵循礼数,否则便是大不敬。向内务府投递名帖后获准,次日明兰只好起个大早,穿戴妥当后驱车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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