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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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话,姊妹俩双双叹气,明兰无不感伤:“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子嗣得力呀。”

    华兰想到自己,眉头深锁,低低说了句“养虎为患”。无怪世上嫡母总爱防着庶子,有些还要存心养废,可见有些道理,眼前便是好例子。

    明兰瞥了她一眼,柔声道:“梁家这样的,哪儿都不多见,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也不知华兰听进去了没,只点点头。

    她们到梁府时,各路神仙已齐聚假山旁的偏厅。各位女眷衣饰华贵,珠翠环绕,明兰略略一数,足有十来个之多。梁夫人指着说了,明兰方知其中两个是梁夫人的亲眷,两位是梁二奶奶娘家的母亲和嫂嫂,四位梁氏族内的女眷,余下尽是梁大奶奶的娘家人,庶房三奶奶独自垂首坐在一旁,四奶奶墨兰的娘家人刚到。

    “你身子不便,就不必过来了。”梁夫人歉意道。

    明兰捧着肚子,微微一笑:“不妨事的,这几个月正稳当呢。伯母有事,我们做晚辈的,总得来瞧瞧。”

    叙话招呼后,大家各自落座。

    梁大奶奶年约三十,生得娇小清瘦,颇有姿色,她戒备地窥了眼明兰三人,抖开帕子,继续适才的话题——痛诉在梁夫人手下过得如何不容易。

    “不过想吃个鹌鹑蛋,是什么金贵东西了,婆子只是敷衍,好些的答我一声,不好的还暗地里地说我瞎折腾。倘若是弟妹发话,怕不连夜逮鹌鹑去!”她一边说一边抹泪,“才四五岁大的丫头,知道什么呢,还当她爷爷在呢,她爹哪能跟二叔四叔比……”

    这女人诉苦极有技巧,巨细无遗,丁点大的事都能漫天挥发,慢了一盏茶,冷了一碗汤,一句话,一个眼色,都能扯到尊重体面上去。

    偏她身旁还有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凑着帮腔,或叹息庶长子媳妇不好做,或抬扛,说梁夫人如何明理宽宏,定然能明白大奶奶的委屈和难处。

    梁夫人脸色铁青地说“你是指我处事不公了”,梁大奶奶就抽泣地回嘴“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何况嫡庶有别,母亲哪里有错”。梁夫人又不能拉下脸来说“我对庶子比对嫡子好”,只好活活噎着。

    梁大奶奶边哭边说,絮絮叨叨,尽管涕泪满面,话却条理分明,并非一味蛮狠撒泼。明兰在旁听得有趣,暗叹头一次见着这等高手。

    譬如,若你好端端地指责某人,说“猴哥你干吗只跟二师兄好,总叫我干活”,人家至少还能辩解一二,“那呆子贪吃懒惰,哪及沙师弟你稳重牢靠”云云,纵使未必服众,至少也算个说法。

    可这梁大奶奶居然不照常规出招,只道“你们心中隐藏着怨恨,眼中透着轻视,举止带着厌恶……不用否认了,我们又不是瞎子,完全看得出”。

    ——遇到这种对手,你除了脸憋得通红,还能如何辩驳。难怪连墨兰也败在她手下,明兰恍然大悟。

    梁二奶奶为人温柔端庄,从来与长辈顶过半句嘴,三奶奶自怜处境,瑟缩不语。墨兰倒是几次想开口,奈何畏惧梁夫人威势,不敢张扬,只能愤愤地坐于一边。

    梁大奶奶哭诉了足两盏茶工夫,终于转入正题,言语中暗示“你们伤害了大房人民的感情,意图颠覆我们的平静生活,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梁夫人早就气极,冷笑道:“你要分家,说就是,难道我还会拦你!”

    谁知梁大奶奶并不接过话茬,继续哭天抹泪,唠唠叨叨,说是树大分枝,分家也不是坏事,亲兄弟的情分又斩不断,哪怕大家都住开了,常来常往,依旧一般的好,绕着圈子说要如何帮扶两位弟弟。

    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要走,自走好了。何必非要扯上老三和老四,我早说了不成的,你还不肯罢休?!”

    梁二奶奶忙过去扶着婆母,连声道:“母亲消消气。大嫂不过自说自话,两位叔叔和弟妹早说了不愿分出去。”

    梁三奶奶和墨兰也连忙起身,双双道:“我们愿意孝顺服侍母亲。”

    梁大奶奶立刻不哭了,柳眉倒竖道:“既然要分家,自然一道都分了,哪有留两个,走一个的道理。现下把事都办妥了,省得以后再啰唆。”

    明兰捋了好几遍肠子,才明白过来,梁家大房非但自己要分家,还要下头两个弟弟也分出去?!她转头,只见华兰也在看自己,彼此目露狐疑。

    梁二奶奶的嫂嫂坐不住了,斯斯文文道:“大奶奶要分家,两个小的不愿分,何必强人所难,各自管各自好了。”她出身浙南望族,父祖兄弟三代出仕为官,不论夫家娘家,都是门风谦和,何曾见过这般无赖的。

    梁大奶奶脸色变了几变,缓下来强笑道:“亲家太太此言差矣。几个兄弟都不分,只我们走了,岂不显得我们不孝了。”

    明兰终于忍不住了,失笑道:“梁大奶奶思虑果然周全,可人家明明不愿,干吗要为了你们去分家?”

    梁大奶奶皮笑肉不笑:“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难道母亲和诸位叔叔,忍心看他大哥被外头人指指点点?”

    明兰玩笑道:“适才大奶奶不是口口声声婆母妯娌不好吗?都那么明目张胆地刻薄大奶奶了,何况‘指指点点’?!”这不是抬杠,而是逻辑问题。

    梁大奶奶当即语塞,四周女眷发出轻轻的嗤笑声,梁夫人松开紧锁的眉头,融雪般浅浅而笑,梁二奶奶转头感激地去看柳氏,三奶奶也偷偷抬眼去看明兰,墨兰却神色复杂,看了会儿众人,又怔怔地望着窗外。

    明兰再添上一句:“况且孝不孝的,众人都有眼睛。老子过世还不足百日,哪怕有天大的委屈,也该忍了,却有人闹着分家,呵呵。”

    梁大奶奶咬牙切齿,心知这话有理,若非怕传出去不好,她早闹得更凶了。

    华兰见状,高声笑道:“这不就成了。梁伯母都发话了,想自家过小日子的,就分出去;不愿意分家的,就留下。兄弟虽亲,但各走各路,大家好聚好散。”

    顿了顿,她敛去笑容,冷冷道:“谁也不怕闹事,不过顾着脸面,盼着一家和气。我劝大奶奶,还是见好就收吧。”

    梁二奶奶底气大足,微微挺直背,斯文有礼道:“大嫂嫂,三弟四弟反正是不分的,你要怎样,自便吧。”自从丈夫袭爵后,她没少吃长嫂的排头。

    梁大奶奶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她身旁的一个妇人出来笑道:“都是自家人,话赶话急了,瞧这弄拧的,实则大奶奶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儿女大了,总要分出去过的。”

    她嘻嘻哈哈地打了番圆场,又道:“若是分家,夫人预备如何分呢?”

    梁夫人毫不犹豫:“祭田不能动,永业田不能动,五丫头还没出阁,给她留笔嫁妆,余下的均分四份,一家一份。”

    梁大奶奶又跳了起来,尖声道:“这不成!淮西街上那排铺面,另两间银楼,还有四年前买的那两座庄子,爹爹早说了是给我们置办的产业,这些怎能算作公中的?”

    “既然是四年前就置办的,为何老爷迟迟不把这些交到你们手里?”梁夫人问。

    梁大奶奶死死咬住嘴唇,手指不住地绞着帕子。

    梁夫人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锦绣繁华时看不出来,老爷也喜欢。可一旦有个什么,你们作为长子长嫂,却一丁点儿担子都不肯挑。家里洪水滔天也罢,父母兄弟有难处也罢,只要自己好,别的一概不管!老爷明白了这点,才收了产业,叫我均分。”

    梁大奶奶的面孔绷紧发白,过了片刻,她忽扑在自己膝头上,大哭起来:“家里兄弟四个,只他大哥在外头拼死拼活,有什么法子,庶子没有好出路,只能血里火里挣生活!光耀了门楣,体面了兄弟,又挣下大把家产,怜他才三十出头,已满身是伤。天冷腿会疼,天热背上疽伤裂开,下雨天旧伤发寒痒,浑身上下,竟没一处好的!”

    她哭得伤心,跺脚捶胸道:“二弟命好,整日看书赏花,悠闲自在,自有祖宗的爵位可承继。三弟四弟也是舒舒坦坦地在家,外头有他大哥顶着,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梁夫人听得勃然大怒:“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怕兄弟沾了你们的光,你放心,我们就算大难临头,也有几门能靠的亲戚,讨饭也讨不到你们门口!”

    听得亲戚二字,梁大奶奶心头一惊,虽说除了自己丈夫,剩下三个梁家子不过都是灯笼货,摆着好看的,可架不住从婆母到两个妯娌,背后都连着厉害的姻亲。

    心头一转,她刚抬眼,就见明兰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顿时缩了脖子。

    坐在梁夫人身后的贵妇冷哼一声:“哼,敢情梁家老大是天生天养,不用我姐姐姐夫养育教导,自己从娘胎带了一身好本事,武曲星下凡呢!”

    梁大奶奶闷声不响,垂下闪着怨愤的眼睛。

    看到这里,明兰已觉得索然无味。

    有能耐的兄长不愿被无能的弟弟拖后腿,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梁大夫妇仗着庶强嫡弱,策划此次分家,看老父亡故,本来成功率很高,可惜他们忘了一点,破船还有三斤钉。

    兄弟们再无能,嫡母再高傲,世族姻亲依旧不容小觑,光是梁夫人和梁二奶奶身后,就有一位两广总督,一个户部侍郎,两个屡出权宦的名门望族,这还没算上盛顾袁三家。

    梁府大爷再能干,也不能一股脑儿把这帮人都得罪了吧。

    大约胎儿感受到了明兰的无聊,重重动了两下,明兰没料到,轻轻“啊”了一声,皱眉捂腹。梁夫人看到,急忙道:“可有什么不妥?”

    明兰缓缓抚着肚子,笑道:“无妨,约是坐太久了。”

    梁夫人心知不宜叫明兰立刻回去,便转头对墨兰道:“这边后头屋子还算清净,陪你妹子过去歇歇,待缓下来后,再说旁的。”

    墨兰温顺地应了,低头去搀明兰,在旁服侍的小桃很机灵地抢先一步,不着痕迹地从侧边隔开她们,扶着明兰憨笑道:“四姑娘,您前头走吧。”

    墨兰看了这主仆俩一眼,莲步轻移,缓缓往后头走去,明兰和小桃跟着,临出偏厅前,还听梁二奶奶的母亲缓缓而言,老太太声音苍老笃定——“要分家,直说就是,何必扯什么嫡母刻薄,白显了小家子气。亲家公的家底,便是一份也很富足的。做小辈的,眼光要放长远,万事留一线才好……”

    明兰听得暗暗点头,这番又劝导又威胁,果然厉害。

    绕过一架玻璃彩绘牡丹如意花样的紫檀木大屏风,又转了两个拐角,来到一间清雅宽敞的厢房,靠墙设榻,窗边有桌几椅凳,当中一张大大的如意圆桌。

    小桃扶明兰靠坐到软榻上,弯腰除鞋,将她的双腿抬上榻,低声道:“又肿了呢。”然后轻轻揉着,明兰发出惬意的声音,酸胀的小腿难言舒适。

    墨兰坐在明兰对面,看着梁府丫鬟端上热茶点心,然后屏退众人,侧面洞开的炭炉格栅,随着气流涌动,隐隐传来前头厅堂争执的声音。

    她淡淡瞥了眼不肯离开的小桃,再看明兰,明兰也在看她,屋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她们俩实在太熟了,墨兰装柔弱可怜固然无用,明兰扮老实淳厚也属于白搭。

    打过架,吵过嘴,针锋相对过,互相陷害过,到如今,就算不知道对方肚里有几根肠子,至少也知道那肠子的形状颜色。

    墨兰轻笑一声,道:“六妹夫又出门了,六妹妹觉着寂寥吧?唉,只盼六妹夫平安回来。”

    明兰捧着暖盅,没理会这话,神色悠然道:“我听说,老侯爷过世后,梁伯母便亲自做主,散了姐姐院里好些姑娘。”

    墨兰沉下脸色,却忍不住辩解:“相公要守孝三载,没的耽误了那些女孩子。”

    “原来如此。”明兰笑笑。

    看妹子这神色,墨兰愈发恼恨,婆母对自己不满,明的暗的都示意过了,每每谈及顾家,总要夸两句“顾侯夫人那样的,才是旺夫益子的有福之人”。

    “你们……”墨兰咬了咬唇,“是否觉着我窝囊无用?”

    明兰笑眯眯道:“论儿女,论前程,论夫妻情分,大姐姐,五姐姐,还有我,四姐姐自己比比看吧。”

    墨兰目露怨恨,站起来走近明兰几步,小桃一下跳起来,挡在软榻前,大声道:“四姑娘,你若走近我们姑娘三步之内,奴婢就无礼了!”

    她身体健壮,这几年又跟顾全几个学了些拳脚,撂倒个把内宅女子不在话下。

    墨兰瞪眼:“你敢?!”

    小桃直直瞪回去:“四姑娘,那年您拿碎瓷片要划我们姑娘的脸,奴婢还记得。房妈妈说了,若再有下次,只管往四姑娘的脸蛋招呼,不用客气!”

    墨兰气了个趔趄,心知小桃憨直老实,最说一不二,再看她结实矫健的圆身子,只好退后坐回椅子,恨恨地拍着扶手,低骂道:“我自小就运气不好,今日才叫你们笑话。”

    明兰微微抬起身子,失笑道:“自小到大,姐姐每遇糟糕之事,总是怨天尤人。或怨爹爹不够宠爱,或怨祖母偏心,或怨姊妹们碍事。这毛病,到如今也还未改呀。这门亲事是姐姐自己算计来的,无人可怨了,姐姐就推给运气。姐姐为何不想想,也许,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不是?”

    墨兰大怒,额头青筋暴起,吼道:“我有什么不是?!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攀了高枝,自己坐以待毙?”

    明兰半点不动,静静道:“从林姨娘教姐姐不要‘坐以待毙’起,姐姐就错了。”

    “你!”墨兰气急败坏。

    明兰淡然道:“林姨娘教了些什么,观姐姐现下行径,我也能看出些来,无非就是争宠斗艳,整治妾侍,牢牢拿捏夫婿,分宠,挑拨,谄媚……”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实话,无怪梁伯母对姐姐不满。林姨娘是什么身份,姐姐又是什么身份,好好一个正房太太偏去学妾侍做派,还想拿这些鬼祟伎俩安身立命。”

    墨兰手指紧紧掐着桌几,哑声道:“不许说我姨娘,她如今已受足了罪!”想起前阵子去庄上看望生母,昔日美貌清丽的林姨娘,如今已成了个粗糙的坏脾气老妪。

    “除了她,还有谁来教我?我不听她,信她,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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