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兄弟从不敢随意跟他打趣，造次。
谢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顾廷烨也决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别多嘴了，徒惹侯爷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晓得内情，反正那之后，车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他叹口气，正要接着说，忽听背后一阵熟悉的稳健脚步声，他忙起身拱手：“侯爷回来啦。”
顾廷烨笑着迈步进来，挥手挪开屏风：“放这劳什子做什么？”然后坐到明兰身边，将下巴搁到她肩上，亲昵道，“下午睡过没？别是我走后，一直说到现在吧。”
明兰扯出笑：“小谢兄弟说故事的本事好，我听得都入迷了。”
“哦，是吗？”顾廷烨浑似不在意。
谢昂感觉额头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几岁时，又要挨揍了。
谁知，顾廷烨居然冲谢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还得忙。”
谢昂如获大赦，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气渐热，顾廷烨在外头跑了一圈，早已浑身大汗，到净房中匆匆浇了两瓢温水冲洗，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绫缎中衣出来。
他搂着明兰再度坐回去：“老耿惧内的毛病更重了。从郑家出来，我叫他来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头撵似的，死命打马回家。”
明兰揉着他湿淋淋的头发：“郑家两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坏了吧。”
顾廷烨拧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叹，“可郑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听说还呕了血。”
说到这里，夫妻俩一起唏嘘郑家的离奇际遇。
顾廷烨四处看了下：“两个小子呢？”
“团哥儿不肯睡觉，要找姐姐玩，叫崔妈妈抱去了。阿圆饿了，叫乳母抱去了。”
顾廷烨皱眉道：“既饿了，为什么你不喂？”他还记得生长子时，头两个月大都是明兰喂的。
明兰扭着帕子，懊恼道：“这回，我没吃的给阿圆。”
顾廷烨摸着她微黄的发梢，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没好好休养。”
明兰叹道：“是呀！谁家都有麻烦的亲戚，可哪家也没咱们三弟这么厉害的。比蓉姐儿的娘，也不遑多让。”老公还不错，可惜要捆绑销售给你两个死敌。
顾廷烨神色一冷，又柔声道：“适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明兰犹豫了下，才道：“说到昌哥儿没了，曼娘疯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顾廷烨并无半分阴郁或尴尬，泰然自若地坐到明兰对面，执壶倒茶，先自饮一杯，才道：“其实到那地步，下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不过……”他抿了下唇，“我还是说说吧。”
明兰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这回出门时日久，反能静下心来想些事。张老国公老笑话我，说我以前想太少，现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没人信。愿意信我，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曼娘……谁知，还都是演出来的。”顾廷烨自嘲一声，将把玩的茶盏平平放下。
“曼娘是个极好的戏子，可惜没登台，不然定能成个红角儿。”顾廷烨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一个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识她时，我觉得她是一潭清可见底的泉水，心思简单，性子温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么身世可怜，什么兄长外逃，乃至余家……我当时觉她是一潭浑水，布满蛛网，污浊不堪。及至后来嫣红过世，我方才惊觉，她实为见血封喉的毒水！”
明兰暗自想：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论清水，浑水，毒水，你还不一样喝得欢。
“其实，甫知她本来面目时，我并没很怪她。不论是骗我数年，还是搅黄余家亲事，引嫣红去闹事……我觉着，只缘她对我一片深情。说实话，那会儿我虽气曼娘骗我，但心里还有些隐隐高兴。到底，她不是为着侯府，而是看中我这个人，想跟我名正言顺地做夫妻罢了。”
明兰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欢的未必是你，不过是一个可以实现她梦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担当的高门子弟。
谁知顾廷烨下一句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执意，她的妄念。”
明兰默了。
“当时我尽管没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是透亮的。曼娘数年来能诓得我团团转，而未露一点马脚，可见厉害。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的。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她若为妾，定不会放过主母……可是，我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幼时老父对自己的种种嘉许，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样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说不明白，动不动四个字四个字地教训，什么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温善贤良，大方得体——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并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间，记在小小的心底。
顾廷烨凝视明兰，微微一笑：“你曾说我，‘瞧着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最守规矩的’。那会儿我气得直想把你丢回江里去。不过回去后，辗转深思，我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明兰缩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懦柔弱的神情虽很惹人怜爱，但哪家的高门正室是这副模样的？出身卑微不是错，但缺乏足够的教养，无法大方得体地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红，能唱会跳，还懂些经济学问，然而见识浅薄，每每诉完苦，接下来，就跟她没话说了。”
便是在他将曼娘当成一潭清泉时，也不认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这种话，曼娘非但说不出来，就算硬记了下来，怕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将朝堂见闻和来往人情说与明兰听，明兰非但能懂，还能评论得头头是道。
他只是同情曼娘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气，喜欢她的柔顺劝慰，想照顾她，给她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仅此而已。结果，什么身世，骨气，柔顺——居然还都是装出来的。
“你不一样。”顾廷烨望着明兰，目光温柔和煦，“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兰迎上他的目光，静静微笑：“对，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宝姐姐很好，什么都好，偏偏宝玉喜欢林妹妹，究其根本，不过是气味相投，有说不尽的话。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侯门公子的顾二，瞧不起戏子出身的曼娘罢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劝我，叫我弃家自立。”顾廷烨轻嘲自己。
“刚离家远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烦闷，又是丧气，没出息时还想过，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还有什么可瞧不起别人呢，索性就跟曼娘过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孩儿。可是……谁知……”他轻轻揉着额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谁知，嫣红死了。”明兰平静地替他接上。
顾廷烨放下手，眼神坚毅：“是。嫣红死了。也断绝了我对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红想嫁的，嫣红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几个月，她的所作所为固然不是个好妻子，我也不是个好丈夫。可离家远行后，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兰拉了拉薄毯：“我曾想过，若她不愿再与我过下去，我愿与她好散，叫她好好改嫁。一应过错骂名俱由我来担，反正我的名声已够坏了。可到后来，我却一点替她报仇的意思都没了。”
“哪怕是我出门三年五载，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错事，我多少也能谅解。谁知，才三个多月，就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她也欺我太甚……”
他双眉一皱，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给我戴绿帽子的，居然还是顾廷炳那种货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红原本还想买通大夫，把那野种栽到我头上。”
太夫人当然不愿嫣红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种也不行。眼看着老大就快无嗣而终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门，倘若老二留下个嫡子，那就多一分变数。
顾廷烨似是深觉耻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说句不中听的，江湖上的血性汉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这等欺侮的，一刀结果了奸夫淫妇，怕多是拍手称快的。”
明兰嘴唇微动，很想就古代出轨男女的处理问题发表一些意见，不过想起沉塘等历史悠久的习俗，还是闭上了嘴。
“到底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没有情，总该有义。到了这个地步，我与余嫣红是无情也无义了。她死也好，活也罢，我全不在乎。”顾廷烨叹道，“可不该是……不该是曼娘……”
在这件事上，曼娘所显露出来的阴毒，邪恶，心思缜密，以及心狠手辣，都远超出他对寻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过是酒醉后，对长随稍稍流露出宽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红的命不可。
若说之前种种，他还能自圆其说是曼娘痴心所致，这次，终于叫他彻底死了心。
幼时，老父曾拿着《名臣录》和《神武志》，将历朝历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将的为人行事，一篇一篇说给他听：“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坚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间之鬼魅侵袭”。谆谆教诲，言犹在耳——这种坏了心术的女子，他决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或旁的什么坏下场。她到底伴我度过那段日子，我不愿再见她，却也盼着那对母子能自去好好过日子，饱暖一生。这话说出来，大约老国公又要说我滥情了……明兰，你……”他目光急切。
明兰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与很多人的臆测相反，其实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宽慰过他无助暴烈的少年时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论如何义断情绝，不论怎样给她难堪，一遍一遍地真心回绝，她都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认死了自己的念头，非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顾廷烨有些困惑，“难道非要我打断她的手脚，割她几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绵州，是他给曼娘唯一的机会。其实他已寻觅好了几处合适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纠缠，就彻底带走昌哥儿，另处抚养——他自幼饱尝无母的苦楚，想着曼娘千不是，万不是，总归还是爱孩子的。
谁知出征前，石铿夫妇将一件往事告诉了他，他当时就下决心，回来后立刻将昌哥儿带离曼娘身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个无底洞，永远摸不到底。知道她会骗人，谁知她还敢杀人；知道她敢杀人，谁知她连亲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长就那么利用完丢弃掉——为达成她的目的，竟是无所不为，多阴损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皮，底下是那样的腥臭和丑恶。他无比惶惑，不敢相信这个女子竟是他曾喜欢过的曼娘。
他记起在西辽城见到曼娘时，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饥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无人敢靠近他们母子——他识得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身子病弱，顶多会些花拳绣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岂止不错。
他当时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怀六甲的妻子，彼时他还认为这是一个绝望女子想同归于尽的激愤之举。此刻想来，哪怕曼娘当时抱着昌哥儿，也能在伤害明兰的同时，很好地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间冷硬无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时过境迁，他现在可以这样平静地为他和曼娘下个简单的注解。
明兰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脑子仿佛麻木了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抬头去看顾廷烨黯淡宁静的面庞，她竟有些可怜他。
“那年我发落曼娘母子去绵州，你怪我……”他很艰难地发出声音，“怪得对。”
明兰张嘴欲言，顾廷烨伸掌捂上：“你先听我说。”明兰只好闭嘴，耐心听着。
“我不想辩解什么。你说我没真心待你，这话一点没错。可我也不是天生的凉薄，我曾真心待人过，可下场呢，被瞒骗，被欺侮，被冤屈，无处可诉，无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顾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一切，把心挖出来，把头低下去，重新来过，重新学起。”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抵磨。
“最终，我学会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坏，正反……学会了抵御算计，也学会了算计别人。”他惨然而笑，“杀死以前那个顾廷烨，才能活下去。”
明兰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湿热，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一个侯府贵公子，怕是连一碗面几文钱都不知道，那么一无所有地去讨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阵子，时局并不好。多少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等着我们出错，老耿被参过，沈兄被参过，连段兄弟那么忠厚的人，都被鸡蛋里挑过骨头。我比不得他们在皇上心中亲厚，所以，我不能出错。”
他伸掌包住明兰的手，痛声道：“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后，我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担心你害怕，替你出气，竟是如何稳稳当当地将曼娘之事压下去。你后来怪我，怨我，都对！就我这样的，后来居然还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浑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关节惨白得咯吱作响。
“到祖母出事时，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掏心掏肺。为了替老太太讨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贵，万死不肯回头！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我走了那么多路，学了那么多得失进退，却忘了最要紧的……忘了怎样真心待人……”
他发声已近嘶哑，似是扯裂陈年的羊皮卷，话音落下，一颗泪珠掉了下来。天际开了一道缝，亮光乍现。命运对他，从来都不是坦途，越过坎坷，历险跋涉，回头望去，竟发现遗失了珍贵的以往。
明兰哽咽出声，反手压住他的拳头：“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头办差那么难，我能有眼下这么风光的日子，不是我聪明，不是我人缘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珑，会做人做事。不过是你在朝堂上有体面，大家才处处奉承我，捧着我……”
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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