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3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明兰心中了然,点点头,换了话题:“现下邹家可都老实了吧?嗯,你怎么发落那个在外头胡说八道的?”

    张氏不屑地轻哼,淡淡道:“我发落什么,国有国法,我把邹老四连同擒获的贼人,一起交到刘大人处,先熬着刑吧。”

    高明!明兰微微笑起来,在心中点赞。

    两人聊得未尽兴,她便留张氏吃午饭。

    丫鬟们端着各色碗盏鱼贯进来,一碟翠绿嫩粉的龙井虾仁,一盅乳白色的鲫鱼汤,一碗浓香赤酱的红烧扣肉,当中还有个莲花瓣粉彩折边的水瓷大碗,盛着热腾腾的荷叶鸡,再两个炒时蔬和清爽的凉拌……满当当足一桌,此外还有一壶顾府自酿的果酒。

    三杯下肚,张氏开始唠叨起来:“恶人有恶报,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没落着好,不但儿子没了,听说孙儿孙女也病了,仿佛是染了时疫……”

    明兰心中一动,低头缓缓喝汤,什么也没问。

    “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现下模样,灯笼似的风吹就破。”借着酒劲,张氏莫名伤感起来,“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泪。”

    明兰轻轻叹气,提壶给张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叶梢头的露珠般,流泻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后一抹夏日余韵。张氏一饮而尽,脸颊上泛起浅浅红晕:“我有四个兄长,从小一道玩得跟猴儿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谁知十岁时,娘说女儿家舞刀弄剑的,将来夫婿不喜。于是我弃了刀弓,学女红,持家,诗词,温良恭俭,轻声细语……学能叫夫婿喜欢的东西,谁知……”

    她拉过酒壶,自斟一杯仰头饮下。低头时,眼角闪过一滴晶莹,瞬息而过,她放下酒盏,低声道:“其实有什么打紧……”

    见她又要给自己斟酒,明兰伸手按住酒壶,柔声道:“这酒虽浅,可也有些后劲,你……慢慢吃……小心伤身。”

    张氏醉态可掬,拧着性子夺过酒壶,又一气吃了两杯,她冲明兰痴痴笑着:“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没见你这么老实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见我面孔冷得那样难看,都只意思一两回便罢,唉……好妹子,我领你的情……”

    明兰心道,却不是自己老实,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张夫人的照拂,心虚之余赶紧去沈家找债主闺女还人情。

    说到后来,张氏似已醉了,拉着明兰反复念叨:“傻妹子,听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养好身子最要紧。男人精着呢,身边有的是狗头师爷,替他们算计功名利禄,苦的只有女子……”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垂头轻拭眼角。

    明兰轻轻敛眉,坚定地微笑道:“不论以后如何,我决意信他一回。”顿了顿,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国公除了是你的父亲,也是张家族长。”她知道张氏话里的意思。

    张氏抬头,看了她足有半晌,浅浅抿了口酒,语气苦涩地低低道:“当初皇后娘娘透出结亲的意思,娘哭着不肯。张家人丁兴旺,我光是嫡亲的堂姊妹就有七八个,母亲便想叫叔父们的女儿去,可爹说,从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数我最尊贵,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谁去?!我也怨过,可……可我晓得,爹爹做得没错,实则他比娘还心疼……”

    酒入愁肠,更催人心恸,张氏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她打出娘胎就诸事顺遂,却在婚事上跌了大跟头,偏她生来心高气傲,便是有委屈,宁可倔强地冷颜以对,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怜惜。

    明兰轻抚拍着她的背,让她靠着哭了一阵,也不知劝什么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场……要不,再给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吃几杯都一样……”

    张氏“扑哧”笑出来,啐了一口:“呸,你才死猪呢!”

    明兰见她破涕为笑,总算松口气。

    张氏不让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绞了块冷帕子,坐下轻轻擦拭。幸亏她素日不爱擦粉涂脂,此时脸上除了微有湿意外,也不很显痕迹。哭过一场,酒也醒了大半,张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态,借着拭脸,不着痕迹地侧眼打量明兰。

    抱膝静坐在炕上的女子,苍白又瘦弱,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浑不似已生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尤其那一双眼睛,跟她适才抱过的小阿圆一模一样,清澈和煦,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张氏忍不住叹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后怎么说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没少说她。可这些年来,我从未听你传过一句,总是往好处劝我们俩……唉,不说了……”

    她叹口气,忽又展颜一笑,眼中泪光犹在:“不诉苦了,没的跟怨妇似的。”她侧头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发绚丽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了望哥儿,以后守着儿子,静静过日子,也不坏。”

    明兰悠悠微笑:“至于我吗,小时候总想着,只要一个小小的院子,衣食无忧,能悠闲地睡觉发呆,就心满意足了。”

    张氏抬腕举杯,笑嗔道:“没出息……唉,还是共勉吧。”

    明兰双手捧起小小汤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后,两人垂暮闲聊,才发觉当时这两句,竟都落了空。

    张氏足足生了半打儿女,后半生子孙绕膝,热闹烦恼不得闲,再无工夫空叹落寞。而明兰却踏出了内宅深院,青山绿水,畅意人生。

    夜里顾廷烨回屋,见明兰还未睡,尚趴在窗前愣怔出神,歪着脑袋,消瘦的面庞上眼睛愈发显大,也不知想些什么。在他连连追问下,明兰抿嘴而笑:“与国舅夫人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顾廷烨表示深切怀疑:“是吗?”

    明兰用力点头:“已议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银米。”

    顾廷烨眯眼。

    “我在铺子里定了只大将军风筝,这几日风大,日头也好,回头叫人放给你瞧。”顾廷烨抱她坐到膝上,一只手顺着微枯的发丝轻抚,故作不经意地岔开话题。

    “我放得比她们好,可惜这会儿动不得。”

    “这摊子事快忙完了,以后早些回来陪你说话。”

    “正事要紧,我不闷的。”

    “太医说你该多走动走动,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进香。”

    “哦……好。”

    “这回得了匹极俊的小马驹,待身子好了给你骑着玩。”

    “嗯。”

    “近日有什么想吃的?”

    “侯爷,张家姐姐没说你坏话。”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然后同时笑出声。

    明兰以手背抵唇,不住地发出呵呵笑声,调皮道:“侯爷很不待见张家姐姐呀。”

    顾廷烨板着脸:“她不来撺掇人家美满夫妻,我就待见她。”

    明兰来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钟夫人总爱夸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亲——他没有这个问题;耿夫人三句不离严防死守“狐狸精”——他没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着比儿子还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时娶妻——他亲兄弟都死光了;刘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绕不开孝敬公婆——他的爹娘这会儿大约已在阴曹地府接上头了。便是小沈氏,也不过爱扯些别人家的长短。

    唯有张氏既有见识,又有经历,能够深刻阐述对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观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兰从沈府回来,总要怏怏不乐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们姊妹要多多来往。”

    且不说妻姐敏慧敦厚,从来都爱劝人好话,更所谓近朱者赤,袁文绍夫妇好得蜜里调油,恩爱非常,叫明兰耳濡目染,胜于老听沈家那些凄风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白他的心事,明兰笑得东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梁:“小气鬼!小气鬼!”还真叫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过……

    她扑进他怀里,低声道:“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也许被淹过泥石流后老天爷过意不去,也许否极泰来,也许她也有这个运气,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总得试一试。

    顾廷烨心里说不出的柔暖。

    里炕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小子,团哥儿摊开手脚呼呼大睡,阿圆则绷着张小脸,睡得十分严肃。他怀中抱着心爱的妻子,觉得大约这就是家吧。

    他忽地跳下炕,背挺直地站在屋中,哈哈大笑着双臂托起明兰,高高地转了几圈,明兰咯咯笑得像个孩子,一只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只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还不快放我下来,吵醒了那两个魔星,你哄呀!”

    足足转了十几圈,两人一起晕头晕脑地倒在炕上,脸挨脸躺在一块儿,彼此都笑得傻气。

    崔妈妈在外厢忍了半天,因怕明兰累着,几次想进去阻止,过了半晌,又笑着连连摇头——都是爱胡闹的孩子啊。

    顾廷烨高兴起来,便急着把听来的事说与明兰听:“你可知段钟耿三家女眷被诓进宫后,吃了什么苦头?”

    明兰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你说。”

    三家女眷进宫后,自然受了一番吓唬利诱,不过因局势未明,皇宫都尚未完全控制,圣德太后也没工夫发落她们,只将她们三个单独关在一处宫室,叫几个又聋又哑的监奴看管。

    这一关,便是两日一夜。

    “只是关起来,能吃什么苦头?”明兰不解。

    顾廷烨笑道:“关是关着,只缺了一样东西,叫她们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兰猜是吃喝,衣裳铺盖,杯盏筷匙……顾廷烨只是摇头:“好不容易弄来的人质,哪能饿着冻着。”明兰连猜几样,都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说是不说!”

    顾廷烨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兰顿时脸绿了。

    因那宫室废弃已久,自没有恭桶澡豆之类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饭喝水,却控制不住排泄,待郑大将军领人进去相救时,屋里的气味和景象……

    明兰恶心了半天,却又忍不住问:“她们……都……都方便在……地上?”

    顾廷烨点点头,忍笑:“还能在哪儿。看管的聋子哑巴只照吩咐办事,旁的一概不理会。”

    虽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旷,很难看不见那……呃,那一摊……三位贵夫人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当时她们的脸色……众将士的脸色……啧啧,算郑大将军厚道,隔了这么久才透出风来。

    明兰愣了半晌,抽搐着嘴角:“这也太狠了。”

    顾廷烨挑眉:“就这些?”

    明兰转过头去,幽幽叹道:“几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语气很真挚。

    顾廷烨提着耳朵把她脸转回来,笑眯眯道:“乖,说实话。”

    明兰瞪了他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扑在褥子上,锦棉垫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狂笑声:“讨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坏了。

    旁人也就罢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庄威严的模样,顾廷烨也很不厚道地乐起来,伏到明兰身上一齐闷笑。明兰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几乎断气,努力翻过身来,望着男人溢满笑意的侧脸,像秋日爽朗的太阳。她心头一动,最后什么也没问。

    她想,她该学着去信任了。无论小秦氏那头发生了什么,她都应该相信,该做的,他不会少做,不该做的,他也不会做。

    顾廷烨有意叫她安心休养,明兰也乐得诸事不问,只管吃吃睡睡,闲来逗两个儿子玩耍。团哥儿对新生的小兄弟热心得很,可惜阿圆静得厉害,不论活泼的哥哥在旁怎么闹,不到该醒时,宁可装睡也不睁眼。

    团哥儿记着母亲的吩咐,阿圆睡时不许碰——只能抱着新得的玩偶,盘着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恼地望着固执地闭着眼的弟弟,望洋兴叹。

    明明是很无奈的情形,崔妈妈却感动得一厢情愿:“都说三岁看到老。大哥儿是兄长,就该这么宽厚热心,圆哥儿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将来自立门户,也能独挑大梁。”

    明兰很想说:您老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到底年纪轻,底子好,如此悠闲度日,心情松畅,不过十几天,明兰又迅速白胖红润起来。顾廷烨摸着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妈妈还开心。

    顾廷炜的一双小儿女终究没能熬过去,于明兰出月子前六七日,传来夭折的消息,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叫人备份丧仪送过去,推说自己事忙,明兰在孕中受了惊吓,损耗不小,需得坐足双满月才成,夫妻俩连看都没去看。

    不过也的确不用去看了,两边早撕破了脸,已成死仇。

    这阵子诏狱和几处大牢都热闹得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着会同审理,然后一一落罪。至于当时趁火打劫的一众蟊贼,刘正杰奉旨只以劫掠偷盗和杀人放火来论处,不涉谋反,不牵连妻儿老小——只有顾廷炜例外。

    闹贼最严重的国舅府,也不过有两个被刺中胸部的奶妈,四个打破了脑袋的管事,六七个黑夜中摔伤的小厮丫鬟,余下十几个皮肉伤,外加一个吓晕过去的姨娘。反倒是张氏和她的侍卫下手比较狠。说到底,人家蟊贼毕竟只是去求财的,目标单纯明确。

    可顾廷炜不是。

    若说他跟逆贼无涉,那为何他知道圣德太后诓众将领家眷入宫的事?当时在场多少人听见他们口口声声“奉旨召顾侯夫人进宫”。奉什么旨?进哪座宫?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伙也供认出,一齐杀上侯府的还有几个身着官服的军爷,稍加审讯,便知这几个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的逆贼,素日是顾廷炜的酒肉哥们。

    便是有人想替顾廷炜辩驳几句,也很难说得清。何况,就算能说清,又能怎么说?

    “皇上呀,顾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亲嫂子和侄儿而已”——这话能出口吗!

    宁远侯府那夜激斗,死伤过半,火势仅次于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夺了小秦氏的从一品诰命,大理寺据上意将顾廷炜定罪为附逆,念在顾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儿为奴,免其与腾安国一干逆党悬尸午门,但责令顾氏宗祠将顾廷炜一支除族,子孙三代不许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众人对顾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连秦家都紧闭大门,不愿搭手。顾家之中,也只有顾廷煊两口子去瞧过几次,尽些亲戚的本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